正文

二十二

她是一個弱女子 作者:郁達夫


兩人的眼淚,卻把兩人的污穢洗清了。鄭秀岳雖則沒有把她的過去,說給他聽,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顆后悔的心,已經(jīng)是純潔無辜,可以和他的相對而并列。他也覺得過去的事情,既經(jīng)懺悔,以后就須看他自己的意志堅定不堅定,再來重做新人,再來恢復(fù)他兒時的純潔,也并不是一回難事。

這一年的秋天,吳卓人因公到上海來的時候,吳一粟和鄭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兩家家長做主,訂下了婚約。鄭秀岳的升學(xué)讀書的問題,當(dāng)然就擱下來了,因為吳卓人于回山東去之先,曾對鄭去非說過,明天春天,極遲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來為他侄子辦好這一件婚事。

訂婚之后的兩人間的愛情,更是濃密了。鄭秀岳每晚差不多總要在吳一粟的房里坐到十點鐘才肯下來。禮拜天則一日一晚,兩人都在一處。吳一粟的包飯,現(xiàn)在和鄭家包在一處了,每天的晚飯,大家總是在一道吃的。

本來是起來得很遲的鄭秀岳,訂婚之后,也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了,吳一粟上書館去,她每天總要送他上電車,看到電車看不見的時候,才肯回來。每天下午,總算定了他將回來的時刻,老早就在電車站邊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吳一粟雖則膽子仍是很小,但被鄭秀岳幾次一挑誘,居然也能夠見面就擁抱,見面就親嘴了。晚上兩人對坐在那里的時候,吳一粟雖在做稿子譯東西的中間,也少不得要五分鐘一抱,十分鐘一吻地擱下了筆從座位里站起來。

一邊鄭秀岳也真似乎仍復(fù)回到了她的處女時代去的樣子,凡吳一粟的身體、聲音、呼吸、氣味等她總覺得是摸不厭聽不厭聞不厭的快樂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將近十個鐘頭的時間,她總覺得如同失去了一點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時候真覺得難耐的時候,她竟會一個人開進他的門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來吳一粟房門上的那個彈簧鎖的鑰匙,已經(jīng)交給了鄭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愛雖則相愛到了這一個程度,但吳一粟因為想貫徹他的理想,而鄭秀岳因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兩人之間,決不會犯有一點猥褻的事情。

像這樣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樣的生活,過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吳卓人果然到上海來為他的侄兒草草辦成了婚事。

本來是應(yīng)該喜歡的新婚當(dāng)夜,上床之后,兩人談?wù)?,談?wù)劊劦胶髞?,吳一粟又發(fā)著抖哭了出來。他一邊在替純潔的鄭秀岳傷悼,以后將失去她處女的尊嚴(yán),受他的蹂躪,一邊他也在傷悼自家,將失去童貞,破壞理想,而變成一個尋常的無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結(jié)婚之后,兩人間的情愛,當(dāng)然又加進了一層,吳一粟上書館去的時刻,一天天的挨遲了。又兼以節(jié)季剛進了漸欲困人的首夏,他在書館辦公的中間,一天之內(nèi)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時間,自然也縮短了,大抵總不上十點,就上了床。這樣的自夏歷秋,經(jīng)過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吳一粟竟得著了一種夢遺的病癥。

仍復(fù)住在樓下廂房里的鄭去非老夫婦,到了這一年的春天,因為女兒也已經(jīng)嫁了,時勢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貴的上海,也沒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過他們的余生,忽聽見了愛婿的這一種暗病,就決定帶他們的女兒上杭州去住幾時,可以使吳一粟一個人在上海清心節(jié)欲,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

起初鄭秀岳執(zhí)意不肯離開吳一粟,后來經(jīng)她父母勸了好久,并且又告訴了她以君子愛人以德的大義,她才答應(yīng)。

吳一粟送他們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總要給鄭秀岳一封報告起居的信。鄭秀岳于初去的時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兩封的來信的,但過了十幾天,信漸漸地少了,減到了兩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樣子。住滿了一個月后,因為天氣漸熱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來一次了。吳一粟因為曉得她在杭州的同學(xué),教員,及來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對于她的懶得寫信,倒也非常能夠原諒,可是等到暑假過后的九月初頭,她竟有一禮拜沒有信來。到這時候,他心里也有點氣起來了,于那一天早晨,發(fā)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沒有見到她的來信,他就急急的上電報局去發(fā)了一個病急速回的電報。

實際上的病狀,也的確并不會因夫婦的分居而減輕,近來晚上,若服藥服得少一點,每有失眠不睡的時候。

打電報的那天晚上,是禮拜六,第二天禮拜日的早晨十點多鐘,他就去北火車站候她。頭班早車到了,但他在月臺上尋覓了半天,終于見不到她的蹤影。不得已上近處菜館去吃了一點點心,等第二班特別快車到的時候,他終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來的禿頭矮胖的老人。她替他們介紹過后,這李先生就自顧自的上旅館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黃包車,回到了他們已經(jīng)住了很久的戴宅舊寓。

一走上樓,兩人把自杭州帶來的行李食物等擺了一擺好,吳一粟就略帶了一點非難似的口吻向她說:

“你近來為什么信寫得這樣的少?”

她站住了腳,面上表示著驚懼,恐怕他要重加責(zé)備似的對他凝視了半晌,眼睛眨了幾眨,卻一句話也不說撲落落滾下了一串大淚來。

吳一粟見了她這副神氣,心里倒覺得痛起來了,搶上了一步,把她的頭頸抱住,就輕輕地慰撫小孩似的對她說:“寶,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責(zé)備你,我并不是在責(zé)備你,噢,你不要哭!”同時他也將他自己的已在流淚的右頰貼上了她的左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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