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中華民國十六年的年頭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滬杭一帶充滿了風聲鶴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氣。在黨的鐵律指導下的國民革命軍,各地都受了工農老百姓的暗助,已經越過了仙霞嶺,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來了。
陽歷元旦以后,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路軍,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經成了一個遍地紅旗的區(qū)域了。這時候淞滬的一隅,還在舊軍閥孫傳芳的殘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數驚,舊軍閥早已經感到了他們的末日的將至了。
處身于這一種政治大變革的危急之中,托庇在外國帝國主義旗幟下的一股上海的大小資產階級,和洋商買辦之類,還悠悠地在送灶謝年,預備過他們的舊歷的除夕和舊歷的元旦。
醉生夢死,服務于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資本家的銀行里的鄭秀岳他們的房東,到了舊歷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廳上擺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招請他的房客全體去吃年夜飯,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氣陰晴,是晚來欲雪的樣子。
鄭秀岳他們的一家,在爐火熔熔,電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時候,樓上的那一位吳先生,還不肯下來。等面團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東向樓上大喊了幾聲之后,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樓。房東替他和鄭去非及鄭秀岳介紹的時候,他只低下了頭,漲紅了臉,說了幾句什么也聽不出來的低聲的話。這房東本來是和他同鄉(xiāng),身體魁偉,面色紅艷,說了一句話,總容易惹人家哄笑。在他介紹的時候說:
“這一位吳先生,是我們的同鄉(xiāng),在我們這里住了兩年了,叫吳一粟,系在某某書館編《婦女雜志》的。鄭小姊,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為他的脾氣像是一位小姊。你看他的臉漲得多么紅?我們內人有幾次去調戲他的時候,他簡直會哭出來?!?
房東太太卻佯嗔假怒地罵起她的男人來了:“你不要胡說,今朝是大年夜頭,噢!你看吳先生已經被你弄得難為情極了?!币粓鲂φZ,說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來。
鄭秀岳在吃飯的時候,冷靜地看了他好幾眼,而他卻只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盡在吃飯。酒,他是不喝的。鄭去非和房主人的戴次山正在淺斟低酌的中間,他卻早已把碗筷擱下,吃完了飯,默坐在那里了。
這一天晚上,鄭去非于喝了幾杯酒后,居然興致大發(fā),自家說了一陣過去的經歷以后,便和房東戴次山談論起時局來。末后注意到了吳一粟的沉默無言,低頭危坐在那里,他就又把話牽了回來,詳細地問及了吳一粟的身世。
但他問三句,吳一粟頂多只答一句,倒還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雖是寧波的大同鄉(xiāng),然而本來也是不認識的。戴次山于兩年前同這回一樣,于登報招尋同住者的時候,因為他的資格身份很合,所以才應許他搬進來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財產是沒有的,到寧波的四中畢業(yè)為止,一切學費之類,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書館里當編輯的吳卓人負責的?,F在吳卓人上山東去做女師校長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個人,在上海。那《婦女雜志》,本來是由吳卓人主編的。但他于中學畢業(yè)之后,因為無力再進大學,便由吳卓人的盡力,進了這某書館而充作校對。過了二年,升了一級,就算升作了小編輯而去幫助他的叔父,從事編輯《婦女雜志》。而兩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長去了,所以這《婦女雜志》現在名義上雖則仍說是吳卓人主編,但實際上則只有他在那里主持。
這便是鄭去非向他盤問,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吳一粟的身世。
鄭秀岳聽到了吳卓人這名字,心里倒動了一動。因為這名字,是她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常在雜志上看熟的名字?!秼D女雜志》,在她們學校里訂閱的人也是很多。聽到了這些,她心里倒后悔起來了,因為自從馮世芬走后,這一年多中間,她只在為情事而顛倒,書也少讀了,雜志也不看了,所以對于中國文化界和婦女界的事情,她簡直什么也不知道了。當她父親在和吳一粟說話的中間,她靜靜兒的注視著他那靦腆不敢抬頭的臉,心里倒也下了一個向上的決心。
“我以后就多讀一點書吧!多識一點時務吧!有這樣的同居者近在咫尺,這一個機會倒不可錯過,或者也許比進大學還強得多哩。”
當她正是混混然心里在那么想著的時候,她父親和戴次山的談話,卻忽而轉向了她的身上。
“小女過了年也十七歲了,雖說已在女校畢了業(yè),但真還是一個什么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后的升學問題之類,正要戴先生和吳先生指教才對哩?!?
聽到了這一句話,吳一粟才舉了舉頭,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鄭秀岳已經注意了他這么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這卻還是第一次。
這一頓年夜飯,直到了午前一點多鐘方才散席。散席后吳一粟馬上上樓去了,而鄭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的夫婦卻又于飯后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閑話的中間,鄭秀岳本來是坐在她母親的邊上看打牌的,但因為房東主人,于不經意中說起了替她做媒的話,她倒也覺得有些害起羞來了,便走回了廂房前面的她的那間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