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時候了。學校里的情形雖則沒有什么大的變動,但馮世芬的近來的樣子,卻有點變異起來了。
自從上海回來之后,她對鄭秀岳的親愛之情,雖仍舊沒有變過,上課讀書的日程,雖仍舊在那里照行,但有時候竟會癡癡呆呆地,目視著空中呆坐到半個鐘頭以上。有時候她居然也故意避掉了鄭秀岳,一個人到操場上去散步,或一個人到空寂無人的講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對于大考功課的預備,近來也竟忽略了。有好幾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寢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聲不響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飯,就說有點頭痛,去向舍監(jiān)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來的時候,鄭秀岳看見她的兩眼腫得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了一陣的樣子。
正當這一天馮世芬不在的午后三點鐘的時候,門房走進了校內,四處在找李文卿,說她父親在會客室里等著要會她。李文卿自從在演說大會得了勝利以后,本來就是全校聞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體又高又大,無論在操場或在自修室里總可以一尋就見的,而這一天午后竟累門房在校內各處尋了半天終于沒有見到。門房尋李文卿雖則沒有尋到,但因為他見人就問的關系上,這李文卿的爸爸來校的消息,卻早已傳遍了全校。有幾個曾經(jīng)和李文卿睡過要好的同學,又在夸示人地詳細說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歷史和李文卿的家庭關系。說他——李文卿的爸爸——本來是在徐州鄉(xiāng)下一個開宿店兼營農業(yè)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為這客人衣棺收殮之后,更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墳莊。后來他就一年一年的買起田來,居然富傾了敵國。他鄉(xiāng)下的破落戶,于田地產業(yè)被他買占了去以后,總覺得氣他不過,便造他的謠言,說他的財產是從謀財害命得來的東西。他有一個姊姊,從小就被賣在杭州鄉(xiāng)下的一家農家充使婢的,后來這家的主婦死了,他姊姊就升了主婦,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他老人家發(fā)了財后,便不時來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對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賣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產業(yè),遷徙到杭州他姊姊的鄉(xiāng)下來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沒有娶過,兒女只有李文卿一個,因此她雖則到了這么大的年紀,暑假年假回家去,總還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鋪。杭州的鄉(xiāng)下人,對這一件事情,早也動了公憤了,可是因為他的姊姊為人實在不錯,又兼以鄉(xiāng)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過在背后罵罵他是豬狗畜生,而公開的卻還沒有下過共同的驅逐令。
這些歷史,這些消息,也很快的傳遍了全校,所以會客室的門口和玻璃窗前頭,竟來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攏了許許多多的好奇的學生。長長胖胖,身體很強壯,嘴邊有兩條鼠須的這位李文卿的父親的面貌,同李文卿簡直是一色也無兩樣。不過他臉上的一臉橫肉,比李文卿更紅黑一點,而兩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為沒有眼鏡藏在那里的緣故,看起來更覺得荒淫一點而已。
李文卿的父親在會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門房才帶了李文卿出來會她的父親。這時候老門房的臉上滿漾著了一臉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臉上卻罩滿了一臉不可抑遏的怒氣。有幾個淘氣的同學看見老門房從會客室里出來,就拉住了他,問他有什么好笑。門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癡的笑了一聲。等同學再擠近前去問他的時候,他才輕輕地說:“我在廁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這幾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頭蹙緊的樣子,實在真真好笑不過。”
一邊在會客室里面,大家卻只聽見李文卿放大了喉嚨在罵她的父親說:
“我叫你不要上學校里來,不要上學校里來,怎么今天忽而又來了哩?在旅館里不好打電話來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學看,大約你是故意來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館里是不去了,由你一個人去?!?
大聲的說完了這幾句話,她一轉身就跑出了會客室,又跑上了上廁所去的那一條路。
到了晚上,鄭秀岳和馮世芬睡下之后,鄭秀岳將白天的這一段事情詳詳細細的重述給馮世芬聽了,馮世芬也一點兒笑容都沒有,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
“唉!這些人家的無聊的事情,去管它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