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靜玲高高興興的寫完了信裝在信封里粘好,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說到,她就很仔細(xì)地把封口拆開,又用一張信紙寫著:
“我想有一件事你也急于知道的,那就是浮尸,你還記得我們屋邊的那條干涸的河么?不久以前忽然漲了水,我在那里面親眼看見許多臭尸,可是近來沒有了,聽說是他們?yōu)榱吮苊膺^于刺激平民,在半夜把那些死尸用車運到河邊下游,這樣就可以不必經(jīng)過這個城里的居民的眼目,一直流走了。可是為了安頓民心起見,××城已封鎖了關(guān)于浮尸的新聞。為什么會有浮尸呢,一般人都推測到日本人在修筑秘密軍事工作,怕走漏了消息,所以就把他們弄死,可是我們的當(dāng)局向日本人交涉,只說不該把白面犯人丟在河里,這一下他們可抓住理由,一面說中國的報紙的記載失真,一面不斷的把白面犯送過來——這些人原來是他們平日豢養(yǎng)預(yù)備作民意請愿或是暴動的,可是這么一來,多少善良的老百姓的冤情真是永沉水底了!誰能替他們申訴,給他們報仇,要是有的話,那也只得等我們將來在戰(zhàn)場上再為他們復(fù)仇吧!”
她才放下筆,忽然門被人推開了,她趕緊把信藏在衣袋里,走進來的原來是李大岳。
“我還當(dāng)是誰呢,嚇得我趕快把信藏起來,——”
她又把信取出來,好好封起,李大岳卻用很嚴(yán)肅的語氣和她說:
“靜玲,我要離開這里了?!?
“為什么,呵?——”她還故意頑皮地說,“這兩天我不是看你在河邊釣魚很有興致么?——”
“咳,不要說吧,那還不是為了太無聊?可是現(xiàn)在我真的要走了?!?
“到哪里去?”
“我歸隊,”他接著問,“你說,你的意見怎么樣?”
靜玲的心中充滿了高興,因為想不到他這么大的一個人竟會問她的意見,于是她也很鄭重地反問:
“你還和誰談過了?”
“沒有誰,只是昨天晚上和你父親說起一點來——”
她急急地問:
“我爸爸的意見怎么樣?”
“他沒有多說,大致的意思是不贊成我去,他說那是以下犯上,以邪侵正,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勸我們不必染那一水。”
“不成,不成,這個看法太舊,正如同當(dāng)年他不贊成革命一樣,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是要一致團結(jié)對外的時候,反對任何內(nèi)戰(zhàn),你參加到哪一方面我都絕對不贊成?!?
“你不知道,他們的口號是抗日救國,——”
“我怎么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時候不同,抗日救國要全國上下一致去干的,絕不能還象從前,只是孤軍應(yīng)戰(zhàn)。要打全國都得打!不然的話,那就不算,你看,自從這事件一發(fā)生,表面上日本人對我們不好象松了么?可是暗地里他們可忙起來,正好乘此機會挑撥離間,要中國人打中國人,他可以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熱鬧,到了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們只輕輕一動,好,那就什么都是他們的了!”
“這一點我也想到過,可是,我們都很相信我們的軍長,我原來又是一個軍人,怎么能過這安閑的日子,只要是打日本人,我就去干,我是早有這份決心的?!?
“那就好,真正對日本人的戰(zhàn)爭,一定在北方爆發(fā),不會在那極遠(yuǎn)的南方。你還看不出來么,前兩天×××軍還和日本軍隊在??跊_突過,象這樣的事件,一天天地增多,終有那一天,大規(guī)模地打起來,那時候你正可投效。如果你要是在南方,怕趕還趕不及呢!”
李大岳象是有一點被她說動了,默默地兩手捧著頭在苦思。
“那么象我這樣的人就該象廢物一樣地活下去么?”
他象極痛苦地用手捶著自己的頭。
“不,你當(dāng)然不是,——”
“唉,我真想換換地方,這樣安定的生活我過不來。我去釣魚,原來就是想磨性子,沒有想到性情愈磨愈大了?!?
“麻木的人才沒有知覺。誰也忍不住這口氣,除非那些漢奸走狗們。我真想不到那些高官,當(dāng)著別人左一個嘴巴,右一個嘴巴打過來的時候,有哪份臉還舉杯慶祝別人的健康?我不明白,也許我年輕——”
“我的年紀(jì)雖然大,也不明白,我就是有點拗脾氣。如果我也象有些人一樣投到別處去,怕不早得了勢?可是我早就下了決心,和日本人打,我做一個士兵也情愿!不然的話,我絕不參加!”
“那就好,那就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上課了,——”
“怎么,這樣早,就放了暑假?”
“不是,又罷課了,你還不知道上次游行吧?”
“不知道,報紙上沒有,我也不出去?!?
“這次罷課就是抗議那次的毆打和拘捕,——”
“我不贊成你們罷課,這樣力量容易分散,工作又要停頓?!?
“不,不,這次正在討論一個最好的方法使同胞們不散開,合起來才是力量,分開就什么也沒有!”
“好,好,這樣才好?!?
“幺舅,那你更不能走了,等著加入我們吧?!?
李大岳笑著搖頭說:
“你們是學(xué)生,我是一個軍人,——”
“現(xiàn)在正需要軍民合作,將來正式作戰(zhàn)的時候需要軍民合作,——”
“好,你讓我好好去想想吧,許多事情把我纏住了,我簡直有點弄不清,過兩天我再回答你,好不好?”
他說著,站起來,她也和他一同走出去,才站到院子里就看到那蔚藍(lán)的天上有幾個移動的小白點飛機的馬達嗡嗡地吼著。他們無言地仰視,過后兩張沉郁悲憤的臉對視了一下就各自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