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晚間，她在家里遇見了靜珠，這些天靜珠都不高興，因為她強制地被關在家中，她覺得是失去了“自由”，為了這自由的問題她和靜宜爭論，她也和父親當面辯理，可是一切全歸無效，于是她就把憤恨堆積在靜玲的身上。幾天來，她們見面都不招呼，這晚上不知為了什么，她卻問著靜玲：

“怎么？你也入學了么？”

“當然羅，難說我就沒有資格？”

靜玲還是挑釁似地回答著，她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低頭的。

“怎么我沒有看見你？”

“你當然看不見，可是我看見你了。”

“你說，你說，在什么地方？”

“不必管在什么地方，總之你的身邊有那一大群人——”

“那，那我到哪里都還是一樣的?！?

靜珠好象很驕矜地說著，她正在用銅夾卷著自己的頭發(fā)。

“呸，那有什么得意，青年人要是都象你們這樣，那我們老早就成亡國奴了！”

“喂，你為什么罵人？”

“我，我不知道，我這不算罵人?！?

靜默沉在她們中間，可是過了些時，靜珠又象是把一切都忘懷了似地和她說：

“你知道么，今年還要受軍訓，那我可真受不了——女生說是可以學看護，那多么骯臟又多么怕人呵！”

“真正骯臟怕人的事還多著呢?！?

“小五，你今天好象故意來和我拌嘴的！”

“也不是我找你來說話呵！”

“好，你甭理我，我們干脆還是不說話好?！?

靜珠一面跺著腳一面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靜玲就慢慢地找到了靜婉，她正在書桌前埋著頭不知寫些什么，看到她來就急速地折起來放到自己的袋里。

“三姊，你的課選好了么？”

靜婉先只是點點頭，過后才象記起來似地問著：

“你也注冊了吧？”

“唔，一位宋明光幫我們弄的。”

“呵，宋明光他是救國會的重要人物，他很能干，也是一個危險人物?！?

“什么叫做危險人物？”

靜玲故意裝做不懂的樣子問著。

“別人說他前進！”

“有人還說我呢，你信么？”

靜玲的話接得這么急，使得靜婉又沉默下去了。為了使她說話，靜玲故意問著：

“三姊，你對于當前的大局有什么意見？”

她沒有回答，只搖搖頭。

“悲觀么？”

她還是搖著頭。

“那么你的意見是什么呢？”

“我對于這個問題沒有興趣?！?

這回答象一桶冷水從她的頭頂澆下去，如今她親自從她的嘴里得到這樣的回答，如今她不得不覺得悲觀了。

“這還是大學生們，何必說一般民眾呢！”

當她又是獨自的時候，自己這樣想著，有的人對于一切都沒有興趣，有的人又熱心得不是路，而且她猜想混在這些青年之中一定還有些無恥的走狗。

可是她才覺得一點消沉，立刻就自己加以糾正，她想這是不應該的，她記起來一句話：

“不好的用腳踢開，落后的加以教育?！?

而且她也想到，在大學里，縱然存在那些污濁與混亂，到底救國會是成立了，不致于象以前那樣賊一般地暗地里進行。

“只要能有光明的影子，一切就不是沒有希望的?！?

于是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靜靜地想，從請愿到示威，用勇氣和鮮血到底使那些敗類不敢任性去做，到底在民眾的腦子里留下些印象，要爭取最后的成功，只有不斷的努力。

“只有努力，努力?！?

她沒有想到把這幾個字沖口叫出來，更沒有想到正在這時候靜宜走進來。

“正嚇了我一跳，我還當你睡著了呢！”

“我沒有睡，我沒有睡?！?

說著她一下就從床上跳起來，幾乎撞到靜宜的身上，靜宜一面用手擋住她一面退了半步。

“你看你，真象一個男孩子，近來倒不看你玩你的洋囡囡了?！?

“呵，我倒忘記了，不過——現(xiàn)在我不想玩了，等中國不再受日本的壓迫再來玩?！?

“那下子你不曉得有多少歲了，還玩洋囡囡，怕不要笑死人！——可說我倒忘記了，靜茵有一封信給你?！?

靜宜說著，就把衣袋里的一封信拿給她，她急速地接過去，匆忙地拆開，貪婪地看著。

“你看你急得這個樣子！”

靜宜自己平靜地撿了一個椅子坐下，有趣地望著她那饑渴的眼睛；可是她并沒有看到她，只是那熟練的，熱情的字一個一個地跳進她的眼里：

“玲玲，你的牙齒補起來沒有？我很惦記你，不要以為我變得軟弱了，有一個該關心的勇敢的妹妹，真是姊姊的一點光彩呢！

各地已經(jīng)象回聲似地響應你們了，我想在報紙上你或者能看見一些消息；可是我又想到那邊的一些人不會放松言論的，他們盡可以掩住一切真象。S埠就不同了，平時我們厭煩它那半殖民地的性質(zhì)，但是在言論方面，它還比較自由一點。（不過也不能直接碰到那些帝國主義的威嚴?。┠阒烂矗詮谋狈降倪\動起來之后，中國的各個城市的青年都起來了。在我們這里緊接著那次市政府請愿，就是萬人以上的婦女教國會的游行，我們的中間除開學生和教員，還有一半的女工，她們并不落后，并不象北方那些女工的知識淺陋，有的真是讀過些年書呢，她們的精神比這些知識分子還好，因為她們能吃苦，真的每天都在和生活搏斗。我以為每次學生運動總是陷于孤單，終至失敗，這一次各地都仿佛不曾忘記民眾，是的，廣大的民眾才是我們的國家的支柱。

你知道么，在武漢、在長沙、在安慶、在山東、在廣州、……在中國的各個角落，學生們都起來了，他們不只游行，請愿示威，應和你似的下鄉(xiāng)運動，各地也都組織鄉(xiāng)村宣傳隊，熱烈地號召‘到農(nóng)村去’，‘到民間去’，人們都了解這一次是艱巨的工作，是要全國的民眾一致奮起共同戰(zhàn)斗的。

可是你們呢，最近仿佛倒消沉了，我當然知道你的特殊的環(huán)境，我也在那里經(jīng)過的，也許你們受著更大的壓力，可是你們無限期的罷課是無理由的，固然我們要表示我們的勇氣和決心，但是我們不能不隨時批評自己糾正自己，在學生之中我們不能諱言有許多不好的分子，有的貪圖安逸，有的短視，有的無所謂，有的甚至于喪失良心出賣自己；下鄉(xiāng)運動既然遭受了阻礙，就該趕緊回來了，立刻復課，再把自己團結(jié)起來，那樣即使有什么行動也顯得有力，否則，愛國吃苦是少數(shù)人的事，有的過著荒淫和無恥的生活，有的又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書房里，再加上漢奸走狗的挑撥利誘，結(jié)果不是把原有的力量又分化了么？而且這也極容易遭受外人的誤解，有的會說這是學生們懶惰好玩，所以借故逃學，有的又要說這不過是被少數(shù)投機分子所利用的錯誤的舉動，那不是很可痛心的么？我站得遠，看得清楚一些，所以我才肯定地認為不該再罷課下去了，學校到底是學生的集中地，先要學生們都回來吧。在可能之內(nèi)，學生們和學校當局，還有那些教授們，不要站在敵對的地位，不只如此，還要聯(lián)合所有的人，發(fā)動全民眾的救國運動。不要和任何階級有正面的沖突，（當然漢奸走狗在外）那也不是說和他們無條件的妥協(xié)！我們學生應該象沖鋒的士兵，后面隨著各色各樣的全民的組合，他們是我們的生力軍，在爭取民族獨立自由的戰(zhàn)斗中，我們站在一起，肩并肩地朝著一個方向。玲玲，你覺得我的話對么？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不過我和許多人都談起過，他們也多半同意。你有什么意見么？

你們的學校怎么樣呢？我知道你們的校長是又固執(zhí)又膽小，自詡為有道德的人又缺少從前士大夫所持有的氣節(jié)，他要對你加以懲罰吧？我想他還不會使你退學的。

我很好，我的健康一點也沒有被那次生養(yǎng)影響，告訴媽媽，不要惦記我，媽媽近來好么？別人都很好吧？告訴我大姊的近況，讓我下次想起她來的時候是一副健康、快樂的影子顯在我的腦里，而不是那個蒼白的衰弱的影子時時使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