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一個大清早,李大岳和黃靜玲走到街上去,那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天卻不大冷,仰望著在天空厚厚鋪起來的烏云,李大岳就說:
“八成今天要下雪了?!?
近年尾,街上照常擠滿了人,路的兩旁也擠滿年貨攤,就在這極早的時候,已經(jīng)充滿了買主和賣主的爭論。李大岳厭惡地說:
“你看,有什么用,別人還無知無識地過日子,大概沒有人記得那次游行,結(jié)果是一點(diǎn)作用也沒有!”
“那也不見到××政委會不是無形停頓了么,——還有許多消息不知道,當(dāng)然我們不能白白犧牲。”
“你們可跟我們軍人不同,我們在拚一番死活之后總得分個高下,攻城奪地才是我們的目的,——當(dāng)然,你們是學(xué)生,就是說在喚起民眾這一面,你們也沒有做到?!?
“這些人當(dāng)然不能代表民眾全體,自然,民眾的智識太低下,這也需要一番教育。報(bào)紙上這兩天什么消息都沒有,我決不相信這次的游行沒有效果,至少讓別人知道我們是不甘做奴隸的人們!”
“這頂多不過算做示威,真要是立竿見影,那還得靠我們軍人。”
“你也相信武力可以征服一切么?”
黃靜玲有點(diǎn)氣,她以為他也象那個吳大帥一樣。
“你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將來我們總得和一切敵人在戰(zhàn)場上見面,那才是真的?!?
“我也但愿如此,這種不生不死的日子過夠了。”
他們先到××醫(yī)院,在一間裝了二十多人的三等病房里,她找到了趙剛和向大鐘,他們都躺著,趙剛的手臂上有一副石膏模型,他的臉好象瘦了,稍稍轉(zhuǎn)動一下身子,就覺得疼痛不堪似的??匆娝銖?qiáng)露著笑容,隨著長長吐了一口氣。
“很疼吧?”
“夠受的,聽說你打吐血,”
“沒有那回事,我的牙打掉了,你看——”
她說著就把嘴唇向上一縮,缺牙的一塊象一個洞似地,趙剛也笑了。
“向大鐘呢?”
“那不就是他,”
趙剛把他的嘴向?qū)γ娴拇采弦? ,黃靜玲就看見一個滿頭纏了繃帶的人,除開兩只眼睛,一張嘴什么都看不出來。那個嘴動了,他說:
“你可不能惹我笑,一笑就痛,”
這個聲音聽得出來,可是他那樣子實(shí)在不能不使她笑,為了忍住,她把自己的舌頭咬住,缺了兩個門牙:好象非常不得勁似地。
“我還忘了,你們記得我的舅舅李大岳吧?”
“不是那天加入我們隊(duì)伍的么?”
“他還指揮我搶水龍,呵,歡迎,歡迎!”
李大岳微笑著,走上一步,和靜玲站在一起,他想說一句話,可是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得木頭似地站著。
“這一間房里這么多人?”
末了好象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了這么一句。
“我們都是那一天進(jìn)來,我們是不相識的同志,——現(xiàn)在我們可都熟了。”
“趙剛,最近有什么消息?”
黃靜玲走到他的近前,低低地說。
“學(xué)校把我們?nèi)齻€開除了。”
“嗐,那我知道,我是說大的一面,”
“他們那些大學(xué)生看英文報(bào)說現(xiàn)在全國各地都響應(yīng)我們這次運(yùn)動,連外國人也佩服我們的英勇,你沒有看見,有許多張相片登出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照的。”
“哦,我倒記起來了,我看見有兩三個外國人站在路旁,我還以為他們是買古玩的,沒有想到是記者?!?
“不,不,有一篇記述說,他自己跟我們走,一直到××大街的戰(zhàn)斗,他還在那里,他自己說他還是參加過歐戰(zhàn)的一個兵士,可是看見那番情景忍不住哭了,——”
“我也是,我也是,——”李大岳孩子氣地插嘴說:“我也幾乎忍不住要哭了。”
“好,這就是我們的作用了,我們引起國際的視線,打動丘八的良心,讓那些甘心做奴隸的人有了顧忌,……”
黃靜玲得意地?cái)?shù)說著,她的眼不住地瞟著李大岳,她又加了一句:
“幺舅,我可不是說你,你不是丘八,你是丘山?!?
向大鐘忍不住笑了,隨著就苦痛地呻吟起來,他就埋怨:
“告訴你不要惹我笑,你偏來,把人家痛得忍不住?!?
“凡是埋怨生活的就是弱者,”
黃靜玲還是故意打趣著,李大岳看不過去,攔住了她:
“靜玲,你不該這樣,別人痛苦,你該同情。——”
他想說“你得有與士卒共甘苦的精神”,覺得環(huán)境不大適宜,就沒有說下去,靜玲偷偷地朝他做一副怪相,可是什么也不說。
“那以后我們的工作怎么展開呢?是不是還要一次游行?”
過一些時她又鄭重地向趙剛問。
“那大概不必了,那一步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那些醉生夢死的人也沒有法子辦。他們和我們同樣有知識,甘心過麻木的日子又怎么辦?而且這一次,我們的損失也不算少,——自然我們不憐惜生命,可是這樣白白用掉怪不值得?!?
“那,那怎么辦呢?”
“大約要展開一個教育民眾的運(yùn)動吧。他們是些老實(shí)人,因?yàn)闆]有知識,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那是很危險的。首先我們要告訴他們應(yīng)該象一個人似地活著,不該象一個奴隸!”
趙剛說得起興,想揮動他的手,他覺得象綁住了,那時他才記得他的手正套在石膏模型里。
“沒有想到我自己上了一副枷!”
隨著他笑了,他那滾圓的腦袋又有力地挺著,他的眼睛露出不屈的光輝。
“你的話說得是,我們應(yīng)該先教育民眾,否則他們只知道做順民,那就無法發(fā)揮民眾的力量了。可是,這些事怎么辦呢?”
“還沒有具體計(jì)劃,大約要分兩部著手:一部分人利用假期到鄉(xiāng)下去宣傳,一部分人就在城里以小市民為對象?!?
“這些事不會受阻擾么?”
“那誰知道,只要我們盡力,別的都不必管。”
“可是我們?nèi)齻€人已經(jīng)開除了。”
“那怕什么,——”趙剛笑了笑,“只要你不反對,我們就可以到××學(xué)院去做旁聽生,那一點(diǎn)問題也沒有?!?
“可惜我們學(xué)校里的工作全白廢了!”
“那沒有什么,我們不要和他們失去聯(lián)絡(luò),照樣還可以指導(dǎo)他們?!?
她想了一想,自己點(diǎn)點(diǎn)頭,就說:
“好,過兩天再來看你們,我們先走了?!?
“不必常來,這里有人監(jiān)視,要不然的話我早可以把住在這間房的大學(xué)里的朋友們介紹給你,我怕那又給你添了麻煩,等我們好了,自會去看你。”
“那也好,——不過我還是可以來看你們一次的,你不知道我住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苦得很!”
“好,再見!”
“再見,再見!”
李大岳和黃靜玲和他們告別之后就走出去,外面已經(jīng)起始飄著雪花了。
“我們快回去吧,省得雪下大了不好走,”
“那怕什么,我正愿意雪下得大,踏雪而歸多么有味!你看,那是不是三姊?”
黃靜玲說著,忽然看見了在對面的走廊上掠過去的一個纖麗的身影,她象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地嚷起來:
“三姊,三姊,——”
那個身影已經(jīng)閃過去了,她立刻跳到院子里追過去,李大岳也跟在她后面跑著,
在二等病房的入口處她攔住她,她高興地說:
“我想不到,你也在這里,——”靜玲象喘不過氣來似地說:“你們學(xué)校受傷的有幾個?”
“唉,他已經(jīng)死了!”
靜婉非常傷心地說,她已經(jīng)控制不住她的情感,眼角那里淌下兩行淚來。
“我們的損失太大了?!?
靜玲表示極憤慨的樣子,她好象已經(jīng)知道一個因傷而死的,這又是第二個。
“你愿意到里邊來看看么?”
“我來,好,”她回過頭去看見李大岳就說“幺舅,你也來吧。”
他們一同走進(jìn)病房,在墻角那里就看見靜純陰著臉站著,還有幾個不相識的人站在那里,那個死去的人躺在那里,臉上蒙了一方素巾,一束鮮花放在他的枕邊,靜婉哭得抬不起頭來,靜玲走到靜純那里低低問著:
“大哥,你怎么認(rèn)識這個人?”
“他?他是詩人王大鳴,——”
“噢,——”靜玲頓然發(fā)覺這是一場誤會,她記得在哪里看見過那個詩人的名字,而且聽說過他有不能治的肺病,那么這些天使靜婉忙碌的必定是這個逃不開死亡的人。
她知道,那么圍在這里的男人和女人一定就是那些生活在沙龍里面的文學(xué)作者和藝術(shù)家們,那些超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她感到強(qiáng)度的厭惡,她想到這個受難的時代,這血淋淋的斗爭,……一個頹廢者的死亡算得了什么?可是他們都聚攏來了,發(fā)泄著他們那不值錢的情感;可是多少熱血的青年,不曾受到他們愛惜的一顧!
她走到李大岳的身旁,輕輕拉著他的衣服,說: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提輕了腳步,不驚動一個人,他們走出病房的門,這時候醫(yī)院的人們,正用一架轉(zhuǎn)動的臥床,準(zhǔn)備把尸身移入太平房去。
靜玲在前面急急地走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好象把那無用的悲傷遠(yuǎn)遠(yuǎn)地丟下。她煩惡這些,她也煩惡靜婉,她想不到她還看重這些個人的事。
雪落得大了,地上鋪了一層白,李大岳緊緊隨在她的身后,有時故意踏著她走過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