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演講這題目,第一句話要聲明在前的,便是“下等小說”四個字,并不是個恰當(dāng)?shù)拿~,因為“下等”二字,只有兩種說法,第一種是小說的本身是下等,第二種是看這項小說的是下等人,若要定第一說為界說,便要問一問中國原有的小說,有哪幾種是上等?哪幾種是中等?這上等與中等,中等與下等的界限,究竟在什么地方?這一個問題,目下既無從回答,而據(jù)我古代研究所得,凡普通人所稱為下等小說中的材料,亦盡有遠(yuǎn)勝于普通人所稱為上等中等小說中的材料的,此可見第一說沒有可以成立的理由。若要定第二說為界說,又當(dāng)問一問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的界限何在?若就普通見解,以社會上所稱為“體面人”的為上等人,則我在上海時,曾看見馬車?yán)镒藗€貴婦人,手中擁了本下等小說觀看,車前坐了個車夫,手中也捧了本下等小說觀看,這貴婦人與車夫,豈不是上等下等的階級顯然么?何以所看的小說相同呢?若進(jìn)一步說,以知識之高下,辨別上等下等,則又當(dāng)問一問,知識之高下究竟以什么為標(biāo)準(zhǔn)?若遇了那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讀的頑固黨,那便連最高等的小說,也要一筆抹殺,何況下等若遇了關(guān)心于人類進(jìn)化,社會心理的學(xué)者,連深山中蠻族的歌謠,荒島中原人的言語,森林中猴類的啼叫,也多要研究研究,萬無吐棄下等小說之理,如此說,這下等小說的名稱,究竟當(dāng)作什么解說呢?我說,下等二字,雖無的義可解,卻可算得此項小說為社會所唾棄,被社會所侮辱的一個憑據(jù),這回我立意要研究下等小說,向書店中搜羅,書店中人都回說沒有,且面貌上都流露一種很看不起我的樣子,有一兩家,竟俟我出門之后,說了“看他也是上等人!”一句話,這就可見此項小說受人侮辱的實在情形了。
此項小說,雖然受人侮辱,其銷場之大,卻非意料所及,據(jù)我所知,上海一處,專印此項小說的有兩家(某某書莊,某某書局),印此種小說,而又兼印他書的有一家(某某圖書局),專賣此項小說的書攤,平均每兩條馬路,總有一號,再加上背了包袱,在小弄中叫賣的小販,總計起來,靠了這一件事吃飯的,數(shù)目總在二百人左右,就上海的生活程度計算,每天非有六十元的余利,決不會養(yǎng)活這二百人,而書價每本不過一銅元至五銅元,今定大洋二分為每書之平均價,十分之五為平均利率,則每天所賣的書已在六千本以上!我輩把這個銷行率,同各大日報,各雜志,各教科書的銷行率比較比較,就可知下等小說在現(xiàn)在的社會上,所占的勢力如何。
我這回搜集到下等小說,通共只有二百多種,且多是短篇的(其中間有幾種長篇,如《吳漢三殺妻》《藥茶記》之類,擬將來多集數(shù)種,另行研究,今所講者,均字?jǐn)?shù)在五千以下,而又不分回目之短篇小說),這二百多種,決不能代表下等小說之全體,卻在開首研究的時候,不妨先把個不完備打個底子,慢慢做到完備上去。
二
這等小說,從文體上分類,有三種:——
第一種是說白與唱句夾雜的,其唱句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長短句,而尤以七字句為多,即其長短句,亦往往于七字之上,另加一二個以至五六個之襯字而成,或所加雖非襯字,而其句法之構(gòu)造,聲調(diào)之高下,仍以七字句為本,又有一種三三四句法,與京戲唱調(diào)相似,亦當(dāng)歸入此類,如:
頭等人,他修的,成佛成祖,二等人,他修的,南面登基,——胡迪游地獄。
此種文體,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其支流有三:
一,大鼓。唱句與音樂配合者。(南方之灘簧,亦當(dāng)歸入此項,不過唱句較少而說白較多耳。)
二,寶卷。唱句不與音樂配合,而以木魚聲及“彌陀”聲為襯托者。
三,唱本。個人自由唱誦,全無規(guī)則限制,一以字句之平仄葉合,及呼吸之長短,成為自然之音調(diào)者。
第二種是俚曲,或稱作小調(diào),——下等小說出版家,稱他為“時調(diào)山歌”——字句完全與音樂配合,句法之長短無定,惟每有一曲調(diào),即自成一格律,只可按譜填字,不能互相移用,其或曲短而詞長,則以一曲疊唱至四次(如《四季相思》),五次(如《五更調(diào)》),十次(《十杯酒》、《嘆十聲》之類),十二次(《十二月花名》、《十二月想郎》之類)不等,亦有疊至十二次以上者(如《十八摸》之類)。
中國詞曲,曲調(diào)隨著字句變換,所以同一曲牌,甲戲中所用,與乙戲中所用,唱法決不相同,便同在一戲之中,明明標(biāo)著“前腔”二字,腔調(diào)仍舊是各不相同的,(京調(diào)亦是如此,不過變換的部分,較詞曲略少耳,)今俚曲中有此一調(diào)疊聲,始終不變的方法,恰與西洋歌曲的通例相合(今僅證明其方法相合,優(yōu)劣之判別,是另一問題)。
第三種是近乎韻文的散文,亦可稱作近乎散文的韻文,因為這一類東西,格調(diào)與平常的語言極近,句法中卻參了些韻文的氣息,并且也有的是一部分押韻,也有的是完全押韻的,他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的第一種文體,有兩種不同之處:——
一,第一種文體,說白與唱句并用,略含戲劇性質(zhì),此種文體,有唱句而無說白,略含Ballad性質(zhì)。
二,第一種文體的唱句,有一種的規(guī)則與格律,此種文體,卻全無限制,一以呼吸長短之自然為格律。
例如:——
一,姐兒房中杏眼撒,小扠桿子走進(jìn)來。又把風(fēng)門拉,故意嘔嘔斗。小慶家姐兒這才抽抽搭搭,扠桿一見心細(xì)悶,“抽抽搭搭為什么,有什么委屈委儂告訴咱。”——《扠桿打忘八》。
二,叫老板。別瞎鬧。打開誚譜與你誚。別人我不知,你家我知道?!臃滞怄f話帶著笑。見了你的少東家,迎風(fēng)又賣俏?!拔业漠?dāng)家的,今年正上道。本是個老土包,實靠又難靠?!薄妒V譜》。
以上三種文體,大都是每一篇小說,只用一種,卻也有一篇之中,合用兩種或三種的,如蕩湖船開首“清朝世界奄子多,各公可曉得奄子出來朵舍場下?——出來朵常熟城里叫舍李君甫,……”一段,是用第三種文體,以下“叫船”一段,參入兩人對答,與第一種文體的說白相似,未后“合唱山歌”一大段,又是第二種文體。
至于散文的白話小說,簡直是不可多得,我在二百多種之中,只看見評演《三字經(jīng)》一種,雖然全無意識,卻有幾段做得很滑稽,如——
話說自羲農(nóng)至黃帝時,為南朝,都金陵地方,有一人,姓人,名之初,大號六經(jīng),……以自除隋亂,創(chuàng)國基,武官逞干戈,文官尚游記,此六谷,不能夠人所食,此六畜,俱賣與他人所飼,竟弄得家雖貧,難以度日。……(此下敘人之初向蘇老泉借債事)……自借六百載,至紂亡,尚未見面,蘇老泉一日在家,口而誦,心而唯,朝于斯,夕于斯,即命小廝大小戴二人,……(向人之初索債)……人之初今日曰南北,明日曰西東總不會面,……(后來撞見了,人之初只是不還,大小戴曰)——“我二人回家,對我主人言說,告你著六官打你存治體,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那時節(jié)看你還不還,”人之初曰,“漫說你去告我,就把我頭懸粱,錐剌股,披蒲鞭,削竹簡,也是枉然,”三人正在傳二世,楚漢爭的時候,忽有一老者名若粱灝,八十二,——仰天大笑,“凡人放賬者,必先要寓褒貶,別善惡,考世系,知終始,才放,今你家將賬放錯了,我眼見人之初,不但騙你一人,又不但一身騙人,就是他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俱都是騙債不還的。”
這篇小說,在文學(xué)上和社會觀察上,都沒有什么價值,在下等小說中,卻是篇別體的滑稽小說,何以叫他別體呢?因為在二百多種之中,散文的只有這一篇,其余多是韻文,可見韻文在下等小說中,早就有了包括一切的勢力,這一篇所以能夠幸而獨存的緣故,無非為了他湊搭實在好笑,又是取材于人人所知的《三字經(jīng)》!要是沒有這兩種原因,恐怕他早被韻文的潮流消減汨沒了。
此等韻文的下等小說,雖然有許多是有一定的曲調(diào),必須按著曲調(diào),配著器樂唱去,方覺分外動聽,分外有精采。然而愛看此等小說的卻未必個個懂得唱,往往有許多人,買了本下等小說,不問他的體裁是大鼓,是小調(diào),是灘簧,只是憑著自由的腔調(diào),胡亂唱去,唱到聲韻葉合,句法整齊的地方,便說“連得好”,唱到聲韻牽強,句法參差的地方,便說“連得不好”,這連得好與不好的評語,便是人類最初的文學(xué)觀念,也便是韻文發(fā)達(dá)先于散文的一個憑據(jù)。要證明這句話,可再在他方面觀察,如:——
一,唱了Nursing song,便可叫小孩子睡著,小孩子未會說話,便會哩哩啦啦亂唱。
二,野蠻民族,未有文字,先有歌謠。
三,最古的書籍,多含有韻文性質(zhì)。例如《老子》是幾乎完全有韻的,《莊子》、《墨子》,是于散文之中,參入無數(shù)韻文,又如《尚書》和西洋的《Bible》,與埃及最古的小說,雖然都是散文,而其句法之構(gòu)造,聲調(diào)之高下,仍與韻文無異。
四,中國的六藝,第一項是治國平天下的禮,第二項便是個樂,外國各種宗教,都有與圣經(jīng)并行的圣歌,這也是古人尊重韻文,把他看作超絕塵俗,上通神明的一個憑據(jù)。古代的樂,多與韻文配合,并不是獨立的曲調(diào),這又可見韻文之發(fā)達(dá),先于音樂,其所以要用音樂去配合韻文,無非為了尊重韻文的緣故。照此說,我可以下兩個斷案——
第一,要改良下等小說或要編輯優(yōu)美的下等小說以合于社會教育之所需要當(dāng)先從韻文入手,這因為目下愛看下等小說的人還都以韻文為小說中唯一美素的緣故。
第二,要做下等小說雖不可不做韻文,卻不必一定做與音樂配合的韻文。這因為韻文的美處人人可以理會,韻文與音樂配合的美處,卻只有一部分人能知道。
三
下等小說中所用的材料,約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雜湊無理的。
第二類是有所本的(經(jīng)的,史的,小說的,戲劇的,時事的)。
第三類是憑空結(jié)撰的(社會的)。
第一類雜湊無理的,例如:——
趙匡胤千里送京娘。錢玉蓮抱石自投江。孫二娘夫妻開黑店。李存孝打虎奔山岡。周遇吉本是忠良將。吳三桂勾兵到遼陽?!俗殖晌?。
……書生說,“一盞明燈你占半面”,佳人說,“一張桌子你占了半邊”,書生說“半邊文來半邊武”,佳人說,“半邊節(jié)義半邊賢”,書生說,“節(jié)義冰霜才為貴”,佳人說,“肝膽義勇方為男”,書生說,“青山只會明今古”,佳人說,“滔滔綠水好井泉”,書生說,“你本是井里蝦蟆
叫”,佳人說,“你本是山上野雞草科瞞”,——小倆口對詩。
趙,錢,孫,李,李存孝。周,吳,鄭,王,王彥章。馮,陳,褚,衛(wèi),衛(wèi)老將。蔣,沈,韓,楊,楊四郎?!偌倚樟袊湃嗣?
……大孤山來沙沱岡,莊河也是水馬頭,龍泉島來花交島,長心島寬大人煙稠,皮子窩反名叫高錄,小平下船到荊州。——地理圖。
這種七支八搭,全無意識的東西,以我們的眼光評判起來,如論如何不要看他聽他,然在下等社會里,卻有一部分人愛看愛聽的(以村姑老嫗為多),問他是什么理由?他們說,“可借此知道些古人,懂得些古今”。這要懂古今要知古人的觀念,便是人類最初所具的一點求學(xué)心,這一種雜湊無理的小說,便是迎合他們心理的通俗教科書。
人類初有求學(xué)觀念時,大都把“古”字看得極重,所以“今人”不必知,卻不可不知“古人”,便是“今古”二字,文義上是“古”與“今”并列,實際上卻把他當(dāng)作“古”字的代名詞,(如鄉(xiāng)村小茶館說書,明明是說的古事,聽的人,卻都說“我們?nèi)ヂ犝f古今”。)這種以古人古事為世間獨有之學(xué)問的觀念,也是人類知識未完備時所共有的,如埃及的教士們,曾向希臘學(xué)家Solon宣言道:——
"You Greeks are mere children, talkative and vain;You know nothing at all of the past." Myerss' Gen. Hist.
這種好古的心理就學(xué)問與知識的全體上看起來,當(dāng)然不能消失其存在的地位,若就普通社會的教育問題上設(shè)想,則非用十分堅強的毅力把這種心理完全打破,恐怕思想上物質(zhì)上的文明,斷斷不能輸入社會,斷斷不能進(jìn)步,文化斷斷不能發(fā)達(dá)。
還有幾種小說,雖然連綴成文,比前幾種有些意思,因其堆砌得無理,也當(dāng)歸入第一類,例如:——
言一回青年子衿少年郎。娶了個窕窕淑女俏紅妝,起初時宴爾新婚情投意,你看他不舍晝夜效鸞凰,怎奈他父兄既而有是命,立逼著彼丈夫也入學(xué)堂。那書生自行束修把學(xué)上,拋下個刑于寡妻守空房。這佳人不見狡童情欲斷,終日介哭有之哀呼穹蒼?!姇珊?。
言的是春服既成三月天,有一位士志于道學(xué)圣賢。只見他風(fēng)乎舞雩閑觀景,又只見發(fā)育萬物色色鮮,又只見桃之夭夭初放蕊,又只見棠棣之華最可觀,那邊五畝之宅蠶桑茂,在前邊十室之邑放火煙。——四書巧合。
——……忍字忍,饒字饒。聽我忍饒說一遍,——當(dāng)今萬歲也要忍,忍的是萬里江山坐的牢。朝臣駙馬也要忍,忍的是金枝玉葉陪伴著。滿漢官員也要忍,忍的是官升一品聲名高?!偃獭?
第二類是有所本的,其來歷不外乎經(jīng)史,小說,時事,戲劇五種,這類東西,在下等小說中勢力極大,幾乎占了全數(shù)的十分之五六,然而可取的卻甚少,因為做下等小說的人,文筆多不十分高明,他們把經(jīng)史,戲劇等演為小說,或?qū)⒃械纳⑽奈难孕≌f,演為韻文白話小說,一方面是為文筆所限,不能把原文的好處達(dá)出,一方面又要迎合讀者的心理,不得不自為更改,把下等小說慣用的俗套加入,(竟有稱吳王夫差為“蘇州府”的?。┧酝^好的材料,給他們一演繹,竟糟蹋得惡濁不堪,其中卻也有幾種做得很好,如《妙玉聽琴》里,有一段描寫深秋的園景,頗覺條理井然,用筆也秀麗可愛:——
這寶玉步出怡紅花甬路,蹁躚獨自踏芳塵。但只見落葉飄飄階砌下,海棠憔悴粉墻陰,芭蕉微展猶凝翠,菊蕊才開數(shù)朵金。又只見疏籬半透欄桿遠(yuǎn),衰草斜遮畫閣新,芳亭寬廠容花影,曲徑幽深接水津。行步往觀添清頭,來到了沁芳橋上更怡人,只見那鷗鷺夢中荷葉冷,蝴蝶影里蓼花深,鶴在松間剔健翅,鹿從洞里避游人,棲鳥偷將波影照,游魚爭把落花吞。遙望見黃葉迷離蘅蕪院,白云環(huán)繞稻香村,凹晶池館睛煙鎖,凸碧山莊落區(qū)新,信步行來迎面望,已到了蓼風(fēng)橋外小朱門。
下文還有幾段形容聽琴,看他由遠(yuǎn)而近,一步進(jìn)一步,描寫得極有分寸:——
……二人指點依依景,一派青音漸漸聞。寶玉說,“凄凄慘慘誰家怨?!泵钣裾f,“冷冷清清何處音?!彪[隱約約難尋覓,渺渺茫茫聽不真。莫不是閣內(nèi)鐘聲報時刻,——莫不是檻外竹敲斷續(xù)音,——莫不是鐵馬悠悠鳴畫棟,——莫不是草蟲唧唧叫花陰?!樦曇纛l側(cè)耳,分開疏柳細(xì)留神,清音卻在瀟湘館。呀,原來是瀟湘妃子理瑤琴。有時間急如檐下芭蕉雨,有時間緩如天涯石岫云,輕挑時依稀花落地,重勾際仿佛木摧林,……這時節(jié)萬籟無聲人寂寂,越彈得數(shù)闕古調(diào)韻沈沈,高向枝頭驚鳥夢,低從籬下醒花魂。慢將隱隱心中事,彈竹湊凄弦上音。半晌停弦息玉腕,一聲長嘆有低吟。低吟道,“風(fēng)瀟瀟兮秋景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xiāng)兮在何處,——低闌干兮淚沾襟?!?
從前聽見胡適之先生說,“中國小說里,用白話形容音樂的文章很少,只在《老殘游記》中見過一段?!爆F(xiàn)在我又發(fā)現(xiàn)了這一段,比較起來,文筆不在《老殘游記》之下,洪都百煉生不能專美于前——亦許是“后”——了。
還有《孔子去齊》與《子路追孔》,是兩段《論語》演義,其文筆之滑稽,也決不在賈鳧西的《子華使于齊》,《齊人有一妻一妾》兩章大鼓詞之下,如:——
自古大道屬文宣,他把那天下?lián)右患鐡?dān)。十八處刀兵滾滾民遭難,愁的他早不睡來晚不眠。他說道,“花花世界誰是圣主,——聞聽說姜太公的子孫還好賢”。吩咐聲“仲由與我套車馬,咱上那海岱雄邦走一番”。那一日氣暖天長來的好快,到了那雞鳴鎮(zhèn)上打過早尖。齊景公除道遠(yuǎn)迎預(yù)備公館,倒叫他君臣大伙兒犯了難?!按罩攪畲净缸?,咱沒有人家那些便宜錢。待說是草草席地待過去,又怕他師父徒弟作笑談。咱這里海參鰒魚是土產(chǎn),還有那鰱、鯀、鱗、刀、蛸、合蟹?!鄙套h著封他尼谿去為令君,旁邊里跪到個矮子動本參。他說道,“這個老兒鋪排大,比不得昔日管仲相齊桓。君縱有氣概沖霄三千丈,恐不能壽活彭祖八百年?!饼R景公聽罷啟奏心歡喜?!澳氵@話正合我的六十三,俺如今晚上脫了鞋和襪,誰管保明日穿不穿。好歹的占撮幾日叫他去,那有水磨工夫和他纏。老夫子聞聽此言是不能行道,叫徒弟收拾行李轉(zhuǎn)家園?!薄l料想時來運轉(zhuǎn)官星現(xiàn),到原籍就得了個中都邑宰官。不消一月升到了刑部大司寇,赫赫嚴(yán)嚴(yán)操了生殺權(quán)。他開刀先殺了奸賊少正卯,把一個季氏桓子氣炸了肝。……一封書暗暗的到青州府,嚇得那齊國君臣心膽寒?!彀涯敲琅x上幾十對,請戲師打上一伙女兒班?!x了些凈走不顛的桃花馬,鞍橋上馱著一班女嬋娟,出西門一直到了兗州府,喜得個季氏桓子跳鉆鉆。……暗地里花言巧語奏一本,霎時間金鑾殿上做了梨園。君臣們一齊跌入迷魂陣,終日里和幾個戲子老婆耍笑頑。老夫子見此光景要上本,無奈何朝門雖設(shè)日常關(guān)。好歹的捱了幾天也看不慣,他師徒少魂失魄奔了西南?!宦飞嫌^不盡的瀟湘景,猝然間遇著個瘋子到車前。他那里一邊走著一邊唱,唱的是雙鳳齊鳴天下傳。他說道,“虞舜已沒文王死,漢陽郡那有韶樂共岐山。你從前棲遑道路且莫論,至而今羽翼困倦也該知還。你看這郢中那有梧桐樹,何不去尋個高岡把身安,你只想高叫一聲天下曉,全不念那屈死龍逢和比干。”他那里口里唱著揚長去,倒把個孔子聽的心痛酸,……老夫子走向前來待開口,他趕著提起腿來一溜煙。弄的沒滋搭味把車上,猛抬頭波浪滾滾在面前。師徒們勒馬停驂過不去,看了看兩個農(nóng)夫在鄉(xiāng)里耕田。吩咐聲“仲由你去問一問,你問問那里水淺好渡船?!敝俜蜃勇劼牬搜圆坏÷~開大步到近前。他說道,“我問老哥一條路,告訴俺那是道口那是灣,”長沮說,“車上坐的是那一位”,子路說,“孔老夫子天下傳”,長沮說,“莫不是家住兗州府,”子路回答“然然然?!遍L沮說,“他闖遍天下十三省,教的那些門徒都是圣賢。”說罷竟將黃牛趕,你看他達(dá)達(dá)臘臘緊加鞭。閃的個好勇子路瞪著眼,無奈何又向桀溺問一番。桀溺說,“看你不像本地客,你把那家鄉(xiāng)姓氏對我言?!弊勇氛f,“家住泗水本姓仲?!辫钅缯f,“你是圣人門徒好打拳。”子路說,“你既知名可為知己,你何不快把道口指點咱?!辫钅缯f,“夜短天長你發(fā)什么躁,慢慢的聽我從頭向你言。你不見滄海變田田變海,你不見碧天連水水連天,你縱有摘星換月好手段,也不能翻過天來倒個干。與其你跟著游學(xué)到處闖,你何不棄文就武學(xué)種田,白日里家中吃碗現(xiàn)成飯,強于你在陳餓的眼珠藍(lán),夜晚間關(guān)門睡些安穩(wěn)覺,強于你在匡嚇的心膽寒。這都是金石良言將你勸,從不從由你自便與我何干,”說著回頭把地種,二農(nóng)夫一個后來一個先。仲夫子從來未占過沒體面,被兩個耕地農(nóng)夫氣炸了肝,“若照我昔年那個猛浪性,定要蹋頓腳來打頓拳,惱一惱提起他腿往河里撩,定教那魚鱉蝦蟹得一頓飽餐?!?
這都是《孔子去齊》一篇里的,他全文很長,共有二百八十八句,三千多字;(《子路追孔》一篇,也有一百六十八句,二千多字。)今從十分中節(jié)出二三分來看看,已覺滑稽百出,妙趣環(huán)生,把種種人物的神情態(tài)度,一個個形容得維妙維肖,外國宗教家,往往用淺顯有趣的文筆,把圣經(jīng)中的事實和寓言,演為”Church Stories”或”Sun-day School Stories”使知識淺薄,或不能誦讀圣經(jīng)的人,看了這項小說,便可明白經(jīng)義,假使中國的經(jīng)學(xué)家,在注經(jīng)和考據(jù)今文古文之外,分出一部分精力來,演成幾部孔經(jīng)通俗小說,他的效力,定比演講《圣諭廣訓(xùn)》,發(fā)行《四書話解》,《四書今譯》之類,大上百倍,(話解今譯等書,仍是注經(jīng)的變相,非但不能說出經(jīng)中精義,反把原文分拆得支支節(jié)節(jié),不成話說,其手段拙劣異常,遠(yuǎn)出《孔子去齊》之下萬萬;又孔教應(yīng)否提倡,是另一問題,此不過代為教徒設(shè)想耳。)
然而《妙玉聽琴》、《孔子去齊》、《子路追孔》三篇,只能算第二類中特出的著作,決不能當(dāng)作第二類的代表,因為除此三篇之外,幾乎沒一篇不是胡鬧,便仔細(xì)去研究,也找不出什么道理來,好在我們對于小說的觀念,偏重于現(xiàn)在和將來的社會,已往的事實,不妨看輕一點,所以這一類小說中沒有好著作,似乎不必去研究改良的方法。
關(guān)于時事的小說,當(dāng)然歸入第二類,我所看見的,只有《日俄戰(zhàn)》,《新修洋樓》,《日本樓》三種,文筆多很粗劣,其思想不判斷,別詳后文。
第三類是憑空結(jié)撰的,便是社會的下等小說,這一類小說,勢力之雄偉,雖然比不上第二類,——大約只占全數(shù)十分之三四,——其在文學(xué)上,卻可稱得下等小說的代表部分,因為今后的世界,無論狹義的貴族廣義的貴族,都已有不可不消滅之勢。我們對于文學(xué)之眼光,也當(dāng)然從紳士派的觀念,轉(zhuǎn)入平民派的觀念。法國小說家Goncourt兄弟倆,在所做《Germinie Lacerteux》的一部書的序文里說:——
在此十九世紀(jì)普遍選舉民主主義自由主義之時代,吾等所大惑不解者,一般所稱(下等社會)之人在小說上有無權(quán)利。此世間下之世間,即下等社會之人,在文學(xué)上被禁制之侮辱,遭作者之輕蔑,其靈魂其心直沉默至此時,然過此以往,彼等是否猶不能甘受此侮辱,此輕蔑,復(fù)次敢問世之作者及讀者……彼貧且賤者之不幸,是否亦能如富且貴者之不幸?高聲疾呼為有興味有感情可悲可泣之嘆訴。質(zhì)言之下等人傷心墜淚是否能如上流人傷心墜淚一樣慟哭?此吾等所欲知者也。
(錄陳嘏君譯文,見《新青年》二卷六號。)
這一段話,既為我輩所公認(rèn),則我輩要在小說上用功夫,當(dāng)然非致力于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不可,這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凡未在做小說時嘗過甘苦的,多把他看得很容易,以為下等人之生活思想,異常簡單,把我輩文人的思想刻畫他,萬無不像之理,不知心中存了這含有紳士派臭味的念頭,他的著作,便萬萬不能與下等社會的真相符合,真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苯裼汕笙碌壬鐣嫦啵挥袃煞N方法,——第一,便是自己混入下等社會,求直接的經(jīng)驗,第二,求之于下等小說,間接的以他人之經(jīng)驗為經(jīng)驗。
撇開文筆思想不說,單就描寫上著想,則第三類的下等小說,所記的中下等社會狀況,竟有萬非紳士派的文人所能憑空摹擬得到的,如《大煙嘆》里說:——
……他說道,“洋生妙品能醒世,藥勝靈丸亦救危?!逼た菩υ掜樦爝?,要聽講究可別搿紋。你說他,他就說你?!罢l能怕我。我怕誰。有一個教書的先生查字課,自己覺著滿肚子肥。米南宮臨摹爭坐位,蘇東坡作過《赤壁賦》,《水滸傳》梁山一百零八將,手拿著兩柄大斧的叫李逵?!度龂罚读袊?,《西廂記》,《聊齋》,《紅樓》《金瓶梅》,滿漢皆通可不是瞎嘮。《封神演義》上講一回。唐三藏非空非色通身不見,孫大圣無緣無故腦袋逛迷。說這猴頭總不如瓶子好使,安上桿你看這個家伙像銅錘?!迸匀诵Φ母文c斷,他那里跨車子不倒直望前推。時候多了就鬧癮,那個病兒更累贅。鼻淚呵欠連項打,操起煙槍發(fā)了枚。廣膏子大土全都吃凈,然后摳叫再挖挖灰?!盎痤^大咧烤枯了,你瞧這種東西賽過黑煤?!庇盟{(diào)和也弄不到一塊,手拿著煙簽子一點一點望里推。對準(zhǔn)那燈火兒慢慢的,不拉也不入斗,“只是他媽的怎說白搭工夫干凈賠?!边哆豆竟景选墩撜Z)念,“孔夫子,我這一回仿佛你那一回。在陳絕糧倒不在意,可別像梁木壞乎泰山頹?!?
前半段是說一個略略識的幾個字的中下等煙客:在煙鋪上瞎談天,后半段是說他上癮時的蠢態(tài),你看他神情描寫得何等真確,身分描寫得何等切合!又如《光棍嘆》里說:——
離鄉(xiāng)人,在外邊,創(chuàng)業(yè)甚艱,照本身,苦中苦,就把書編。研了墨,添了筆,紙鋪桌面。不由得,淚珠兒,流下腮邊。有旁人,問道是,為何悲嘆,怎知道,在外人,苦不可言。
一起便好,比那聊齋派“某生”“某翁”的死調(diào)子,精煉百倍,下文說:——
有親戚,合朋友,俱各靠前。南碰頭,北飲酒,朋友不少。認(rèn)干姐,認(rèn)干妹,認(rèn)干老年。到處里,都說你,人性不錯,脾氣好,體格安,秉性又綿。衣又齊,帽又整,大搖大擺。到大衙,會朋友,喜地歡天。呼仁兄,喚賢弟,“你可來了。這幾天,未見你,心內(nèi)掛牽。”來了那,人不少,前護(hù)后擁。俱都是,手拉手,肩又靠肩。這個說,“我思你,不愛用飯?!蹦莻€說,“我想你,懶把扇搧,”咱兄弟,剛多的,今日聚會,上大街,閑游逛,打會練練。聽一回,說書的,講些今古??匆换?,溪湖景,耍大洋片。游多時,天不早,腹內(nèi)饑餓。下館子,要酒菜,呼飯打閑。喝了酒,吃了飯,不肯分手。會同著,下煙館,去抽大煙。到夜晚,下菜館,去看小戲。點一出,陰功報,又唱剌山。臨散后,俱都是,戀戀不舍。齊說道,“等明日,再打練練?!狈至耸郑叵绿?,叫開門戶。驚動了,干姊妹,不得消閑。忙問道,“這時候,或冷或熱,”又問道,“飽或餓,餐飯未餐?!薄谕馊?,手頭緊,當(dāng)了衣衫,當(dāng)了號,賣了票,還不夠用。無有錢,為了難,急的火煎。求親戚,靠朋友,無有幫湊。就是那,知己人,遠(yuǎn)躲一邊。我想那,富貴時,低頭有友。那知道,貧窮時,舉眼甚難。七九月,天氣溫,還是好過。冬十月,朔風(fēng)吹,天氣最寒。離鄉(xiāng)人,在外邊,資財花盡。桄榔了,闖墩了,穿不上棉。破小襖,漏胸膛,缺衿少袖,領(lǐng)又無,肩又破,四體透寒。薄棉褲,希胡爛,無人拆洗,前與后,凈破壞,又被風(fēng)串?!盘?,甚寒冷,揚風(fēng)降雪。未出門,凍的我,渾身戰(zhàn)戰(zhàn)。雙手兒,捂耳朵,冷的難受。受寒冷,挨饑餓,苦對誰言。無取留,無坐落,南張北跑。投親戚,找朋友,凈是枉然?!ぶ?,吃頓飯,人心不恕。冷干飯,涼菜湯,愛餐下餐。天氣晚,求個宿,想要住下。涼炕稍,寒冷鋪,在此困眠。少鋪的,無蓋的,頭枕磚木。席又破,枕又涼,有誰可憐。破小襖,薄棉褲,無法鋪蓋。上一拉,下一拉,當(dāng)見更寒。彎著腿,不敢伸,筋疼骨疼。半夜里,凍的我,不住叫喚。凍的我,身打戰(zhàn),實在難受。有人家,說是賤,賣傻癲憨。離鄉(xiāng)人,聽此話,心如刀攪。翻過來,覆過去,只有吃煙,……
這一大段,前半截是說一個介乎中下兩等之間的商人,“大約是商家的走水客人”在內(nèi)地小碼頭上荒唐的情形,后半截是說他落難的情形,你看他自始至終,沒有把那人的身分抬高或抑低,也沒有把小碼頭畫成個大碼頭,這種文章,茍非有過實在的經(jīng)驗,斷斷做他不出,又如《十全誚譜》里,有一段是“老板誚跑堂的”,說道:——
……洗臉要冰糖,外加胰子水。緞子帽頭兒,里面襯油紙。辮子一大掐,單編蝎子尾。……馬眼帶大襟,起名叫四喜。套褲打腿繃,更顯小腿細(xì)。……見了有錢的,裝煙又斟水,見了無錢的,眼皮還不理?!?
又有一段是“誚街流子”的,說道:——
男子稱丈夫,別不上正道。底流個魯子呼,見天滿街繞。自己雖覺生的俏,白兜兜,撥云弔。紐扣不系凈漏俏??匆妺D女們,看人不看道。人家不理你,急的把腳跳。看戴凈溜邊,專以走下道。溜搭看媳婦,娘們?nèi)豪锢@。散戲回了家,把你想壞了。
又有一段是“誚買賣入”的,說道:——
……可嘆你爹媽,雖想財源茂,怕你不認(rèn)得,張王與李趙。攻了幾年書,一心想高道……送你學(xué)買賣,夾棉作兒套。家鞋你不穿,鞋鋪你才要?!惚P你不學(xué),凈學(xué)外無道。叫你去磨錢,只望窯口繞。掌柜耳聞煩,止賬就不要?!?
又有一段是“誚手藝人”的,說道:——
下等手藝人,張口就開誚,脾氣自來酸,放肆大壞道。出言不遜多,辟話說的妙。掌柜心內(nèi)煩,有點不愛要?;丶胰⑾眿D,倒是一中好。過事回柜來,心中長了草。正經(jīng)事不多,扔下往家跑。不管忙不忙,回家不來了。掌柜看無法,也就得算了。
你看跑堂的,街流子,買賣人,手藝人,人品多在中流以下,而且全用譏嘲口吻去描寫,他能把各人的身分,一一寫得適如其量,半點不亂,半點不相混雜,這不是文學(xué)上絕大的本領(lǐng)么?所以我要下一句斷話,凡要研究中下等社會的實況的,不可不研究這第三類的下等小說。凡要制造平民派的新小說,打破紳士派的舊小說,使今后之文學(xué)與今后之世界趨于同一之軌道的,尤不可不研究這第三類的下等小說。
四
要評判下等小說的文筆,卻很容易,只須三句話便可說了:——
第一,做下等小說的,大都沒有在文學(xué)上用功夫,所以描寫中下等社會的情狀,雖能維妙維肖,字句中卻全沒有審美的工夫,文體的構(gòu)造上也全不講究,往往一篇之中,開場甚好,到后來便胡說一番,鬧了不成話說。
第二,做下等小說的,大都是中下等社會人物,所以描寫中等以上的社會,謬誤極多,往往起頭是說一個大家閨女,把他家風(fēng)門戶,衣服裝飾,說得非常高貴,到后來,那閨女與人家談話,便完全是村姑蕩婦的口吻。
第三,做下等小說的,雖然所描寫的是中下等社會,卻時時要把上等社會的話說摻雜進(jìn)去,以自附于風(fēng)雅,如《送飯》段里,明明說一個極窮的村婦,送飯到田里給他丈夫吃,卻稱這村婦為“佳人”?!稛熁ㄅ訃@》里,明明說一個極窮,極苦,極無聊的下等妓女,卻說他所睡的床是“牙床”。
這都是就大體立論,有幾種做得很好的,當(dāng)然是例外。
五
思想上之評判:——
第一,捧皇帝的思想。這本來是中國人萬劫不滅的惡根性,在下等小說里,更覺荒謬絕倫。幾乎記述故事的小說,篇篇要把捧皇帝的話說開場,如《鐵冠圖》的開頭,是“洪武駕坐在南京,天下黎民得安寧”兩句,《朱買臣休妻》的開場,是“漢高祖駕坐繡龍墩,一統(tǒng)華夷萬年春”兩句,《新修洋樓》的開場,是“大清坐殿萬萬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民得安”兩句,諸如此類,幾乎紀(jì)不勝紀(jì),其中罵皇帝的,只有《孟姜女萬里尋夫》一種,又《日俄戰(zhàn)》開場,說了“大清國來衣帽年,喜的是衣帽愛的是錢,”可謂別開生面。
第二,迷信鬼神的思想。迷信鬼神,本是中下等社會中最發(fā)達(dá)的一件事,所以迷信鬼神的小說,也就應(yīng)運而生。凡是“寶卷”一類,大都含有迷信鬼神性質(zhì),可以不必細(xì)說。
第三,崇拜狀元的思想。中國人有了子弟,幾乎沒一個不希望他中狀元,便在父母結(jié)婚時,伴娘已在旁邊說那“將來養(yǎng)個官官,高中狀元郎”的好話,所以下等小說,狀元毒也中得很深,如狄仁杰趕考,有個客店主婦來調(diào)戲他,他說“你好好守寡,把兒子撫養(yǎng)長成了中狀元?!钡胰式苁潜緛聿荒苤袪钤?,有了這個陰功,居然自己中了狀元了。又如《十八歲守寡》,起頭詳說寡婦的苦況,后來說到他兒子中了狀元,娶了一個貴人的女兒做老婆作結(jié)。
第四,倫理思想。這里面全無法規(guī),(大都是死守著舊說)惟有《七朵花兒開》的第一節(jié),尚覺差強人意:——
一錢嚇,逼死女嚇裙釵,前世不修四季花兒開,苦命落娘胎,曖曖嚇,苦命落娘胎;頂恨嚇,爹娘心太愛了銀錢,金銀花兒開,賣奴到此地來,曖曖嚇,賣奴到此地來。
第五,誨淫誨盜的思想。大概是北方產(chǎn)生的小說,偏于海盜,往往把忠臣烈士,也寫成了強盜的面目,南方產(chǎn)生的小說,偏于誨淫,什么“相思”“盼郎”的話說,幾乎觸目皆是,然亦僅僅描寫“相思”“盼郎”的情景,實寫如此如此的卻很少,這可見下等小說的著作家,程度還比做《野叟曝言》的夏敬渠高的多咧。
第六,憐憫妓女的思想。中國文人,大都把妓女看作玩物,決沒有為了人格問題,專替妓女描寫苦況的,(偶有一二種小說,說什么,“妾本良家子,不幸墜落風(fēng)塵,”亦只說了些皮毛話。)下等小說里,卻有幾篇切切實實,專替妓女叫苦的文章,如《七朵花兒開》,《妓女悲傷》,《煙花女子嘆十聲》之類。
第七,厭世思想。下等小說中,也有幾種表示厭世思想的,如《夢中夢》(是《聊齋·續(xù)黃粱》的演義),《紫羅袍》(記張良功成身退事),《漁樵對答》之類,然都不脫俗套,全無精義可取。
第八,革命思想。此種思想極少(大約是處于專制時代,不敢昌言的緣故),然而也有一兩處,流露于不知不覺,如《八字成文》里說:——
周過吉本是忠良將。吳三桂勾兵到遼陽。
一個“本”字,和一個“勾”字,用得何等巧妙。
第九,促動婦女自殺的思想。這是下等小說中最惡劣的思想。每寫此婦女受了些微辱,或景況困難的時候,便說“左思右想不如尋個短見,反覺凈干”那一套謬話,記得去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報告,說一年之中,界中自盡的婦女,共有二百七十五人(此數(shù)不能確記,恐微有謬誤)之多,雖其原因不一,卻決不能說他全沒有受到下等小說促動的影響。
第十,滑稽思想。滑稽的下等小說,也頗有幾種,如《傻大哥趕集》,《新姑爺拜年》之類,然都是下等俏皮話,全無意識。
第十一,對于貧富不均的思想。下等小說在這一個問題上,并無根本的觀念,然頗有幾篇譏嘲勢利人或富翁的文章,如《十全誚譜》“誚財主誑”一段里說,——
有錢的,聽其詳,十人發(fā)財九個誑,財主他家去,求借更妥當(dāng),一說倆答應(yīng),老少把煙裝,放上八仙桌,烙餅又熬湯,吃喝又歡樂,門對戶又當(dāng);窮人去求借,一見氣昂昂,未曾張開口,就把門關(guān)上,“張長李家短,借我未還上。”……
前文所述的《光棍嘆》后半截,也是用反筆形容勢利人的。
第十二,對于外國人的思想。中下等社會人,與外國接觸極少,所以對于外國人,至今沒有一定的觀念,尊之則曰“洋大人”,鄙之則曰“洋鬼子”;說他工藝巧妙,則擬之以天仙,說他形狀可怕,則比之于鬼怪,我們看了《日俄戰(zhàn)》和《新修洋樓》篇里亂七八糟的話說,就可知道他們的識見可鄙可笑了。
以上十二種思想,脫胎于高等小說和社會現(xiàn)狀者居多,為下等小說所特有者,不過十之一二,然而下等小說中,居然能有一兩種特具的思想,——姑無論其好壞——比那全無生死全無表見的《聊齋》派小說,已好得多了。
(附言)文中所引小說,原版謬誤甚多,茲已酌為校正,其文義不通,而又雜為方言俚語,無從擬度者,概仍其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