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世紀幾千年的史籍,正象心血如潮,一剎那間已現(xiàn)重重的噩夢,印象稀微,何獨不因于此。人類社會的現(xiàn)象索回映帶,影響依微,也不過起伏震蕩于此心波,求安求靜,恃生活力為己后援。一切一切都放在這“實際上,好一似群流匯合于心波的海底;任憑你飛濺臨空,自成世界,始終只成一抽象的空間之點,水落時依然歸于大空,不留半毫痕跡,那時自知框然。
心海心波的浪勢演成萬象,錯構(gòu)夢影。醒時愈近,夢象愈真,亦許夢境愈惡。心海普通圓滿,心波各趁奇勢;所以宇宙同夢,而星神各自炫耀他自己的光彩。其中夢短者不必多羨長夢中的“舊時歌舞”,已可先見后來惡鬼的獰臉:——只須經(jīng)過中加速幾秒,跳過幾重類似的夢影,——咱們同夢者還得同醒。假設(shè)心海的波濤,展蕩周遍,“趨平”之機成熟,這自然是可能的。
唉!資本主義的魔夢,驚動了俄羅斯的神經(jīng),想求一終南捷徑,早求清醒。可惜只能縮短分秒,不容你躐級陟登。西歐派斯拉夫派當日熱烈的辯論,現(xiàn)在不解決自解決了。中國文運的趨向,更簡直,更加速,又快到這一舊步。同夢同夢!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在俄在華原是一樣,少不得必要打過這幾個同樣的盤旋。
我這東方稚兒卻正航向旋渦,適當其沖,掌舵得掌穩(wěn)才好。我還有我個人心理的經(jīng)過,作他浮漿前依拂的萍藻,更成交流中之交流;必得血氣平靜,駭浪不驚,又須勇猛鎮(zhèn)定,內(nèi)力涌現(xiàn)。
我尋求自己的“陰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滅,二十年來盲求摸索不知所措,憑空舞亂我的長袖,愈增眩暈。如今幸而見著心海中的燈塔,雖然只赤光一線,依微隱約,總算能勉強辨得出茫無涯際的前程。何況孑然飄零,遠去故鄉(xiāng),來此絕國,交通阻隔,粗糲噎喉,餓鄉(xiāng)之“餓”,錘煉我這繞指柔鋼,再加以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人間的關(guān)系都隔離在此餓鄉(xiāng)之“鄉(xiāng)”以外。如此孤獨寂寞,雖或離人生“實際”太遠,和我的原則相背,然而別有一餓鄉(xiāng)的“實際”在我這一葉扁舟的舷下,——羅針指定,總有一日環(huán)行宇宙心海而返,返于真實的“故鄉(xiāng)”。
(1920年10月稿竟。)
這篇《游記》著手于1920年,其時著者還在哈爾濱。這篇中所寫,原為著者思想之經(jīng)過;具體而論,是記“自中國至俄國”之路程,抽象而論,而記著者“自非餓鄉(xiāng)至餓鄉(xiāng)”之心程。因工作條件的困難,所以到1921年十月方才脫稿。此中凡路程中的見聞經(jīng)過,具體事實,以及心程中的變遷起伏,思想理論,都總敘總束于此(以體裁而論為隨感錄)。至于到俄之后,這兩部分,當即分開。第一部分:一切調(diào)查,考察,制度,政事,擬著一部《現(xiàn)代的俄羅斯》,用政治史,社會思想史的體裁。第二部分:著者的思想情感以及瑣聞逸事,擬記一本《赤都心史》,用日記,筆記的體裁。只要物質(zhì)生活有保證,則所集材料,已經(jīng)有極當即日公諸國人的,當然要盡力著手編纂,在我精力范圍之內(nèi),將所能貢獻于中國文化的盡量發(fā)表。成否唯在于我個人精力能否支持,——可是我現(xiàn)在已病體支離了。
(瞿秋白志于莫斯科Knyaji Dvor,病榻。1921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