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個劇本,標明為某幕悲劇或某幕喜劇,冠以長序,不厭其詳?shù)卣f明內(nèi)容如何悲慘或如何滑稽,保證讀者不忍卒讀或忍俊不禁;然而你,我,他,讀完了正文,發(fā)覺標題和序文全是謊言,作品壓根兒沒有悲劇或喜劇的氣氛,這樣一個劇本,大家能承認它是悲劇或喜劇嗎?
打一個更粗淺的比喻。一口泥封的酒缸,貼著紅紙黑字的標簽,大書特書曰“遠年花雕”,下面又是一大套形容色香味的廣告。及至打開酒缸,卻是一泓清水,叫饞涎欲滴的酒徒只好對著標簽出神。這樣大家能承認它是一缸美酒嗎?
提出這種不辨自明的問句,似乎很幼稚。但是原諒我,咱們的幼稚似乎便是進步的同義詞。現(xiàn)實的苦惱,消盡了我們的幽默感。既非標語,亦非口號,既非散文,亦非打油詩,偏有人說它是詩。支離破碎,殘章斷句。orchestration的基本條件都未具備,偏有人承認是什么concerto——在這種情形之下,司徒喬先生的大作也就被認為災情畫而一致加以頌揚了。
“懸牛首于門而賣馬肉于內(nèi)”,已屬司空見慣,“指鹿為馬”今日也很通行;可是如許時賢相信馬和鹿真是一樣東西,不能不說是打破了一切不可能的紀錄。
這兒談不到持論過苛或標準太高的問題。既是災情畫,既非純藝術(shù),牽不上易起爭辯的理論。觀眾所要求的不過是作者所宣傳的。你我走進一個災情畫展預備看到些赤裸裸活生生的苦難,須備受一番thrill的洗禮,總不能說期望過奢,要求太高吧?然而司徒先生似乎跟大家開玩笑:他報告的災情全部都在文字上,在他零零星星旅行印象式的說明上。倘使有人在畫面上能夠?qū)こ鲆粡堭囸I的臉,指出一些刻畫災難的線條,我敢打賭他不是畫壇上的哥倫布,定是如來轉(zhuǎn)世。因為在我佛的眼中,一切有情才都是身遭萬劫的生靈。至于我們凡人,卻不能因為一組毫無表情的臉龐上寫了“災民”二字,便承認他們是災民。正如下關(guān)的打手,我們不承認是“蘇北難民”一樣。
拿文字說明繪畫本是有害無益的(中國畫上的題跋是另外一件事)。畫高明而文字拙劣,是佛頭著糞;畫與文字同樣精彩,是畫蛇添足;畫不高明而文字精彩,對于畫也不能有起死回生的妙用。例如“三個兒子從軍死,現(xiàn)在野蔥一把算充饑,我這第一恨死日本鬼子,第二卻要恨……”那樣一字一淚的題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樣古典的名句,“但丁地獄一角”那樣驚心動魄的標題,都幫助不了我們對作品物象的辨認,遑論領(lǐng)會和共鳴了。“斷垣殘壁”,在畫面上教你沒法揣摩出那是斷垣殘壁,“荒村”畫的是什么東西,只有作者自己知道。沒有深度,沒有valeur,可憐的觀眾只能像讀“推背圖”一般苦苦推敲那是山,那是水,那是石,那是村?!捌絻r食堂”換上隨便什么題目,只要暗示群眾的意思,對于畫的本身都毫無影響。“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悲天憫人的宗教家,不能單憑慈悲而成為藝術(shù)家??v使司徒先生的同情心大得無邊,憑他那雙手也是與描繪“寸寸山河,寸寸血淚”(司徒先生語)風馬牛不相及。
丟開災情不談,就算是普通的繪畫吧:素描沒有根底,色彩無法駕馭,(司徒先生自命為好色之徒,我卻唯恐先生之不好色也?。]有構(gòu)圖,全無肖像畫的技巧,不知運用光暗的對比。這樣,繪畫還剩些什么?
也許有人要懷疑,司徒先生“學畫數(shù)十年”,怎么會連基本技巧都不會學好。其實學畫數(shù)十年的人里面,有幾個拿得穩(wěn)色彩和線條的?鳳毛麟角還不足以形容其數(shù)量之少。即以全世界而論,過去,現(xiàn)在,一生從事藝術(shù)而始終沒有達到水準的學者,所謂artisterate,多至不可勝計。不過他們肯自承失敗,甘心以amateur終身,我們卻把年代和能力看作相等,所以才有這樣“沒有災情的災情畫”出現(xiàn)。
又有人說:司徒先生此次的作品是三個月內(nèi)趕成的,應該原諒他。他根本離開了繪畫,扯到故事的態(tài)度和責任問題上去了。好,我們從以畫論畫再退一步,來就事論事吧。三個月的時間僅足一個攝影記者去災區(qū)旅行一次,帶回幾卷軟片。要一個畫家去畫這么一大批作品本是荒唐的提議,而畫家的接受更是荒唐。這證明他比不懂藝術(shù)的委托者更輕視他的藝術(shù),并且證明他缺乏做事的責任心。明知做不了的事,為什么要做?難道一個工程師會答應在幾個月之內(nèi)重造錢塘江大橋嗎?難道一個醫(yī)生會答應在幾分鐘之內(nèi)完成一個大手術(shù)嗎?倘說作者是為了難民而特意犧牲自己犧牲藝術(shù),那么至少要使難民受益;可是把這些毫無表情的災情畫遠渡重洋送到美國去展覽,其效果還遠不如把報上的災情通訊摘要譯送登美國刊物。由此足見真正的被犧牲者還是災民。
還有一個費解的小節(jié)目。會場上有一張長桌,專門陳列著許多頌揚作品的剪報。不知這是為難民宣傳,激發(fā)觀眾的同情呢,還是為司徒先生本人作宣傳?若是后者,那末不但作者悲天憫人的利他主義打了折扣,而且對作品也是一個大大的諷刺。因為這些慘不忍睹的文章,實際只是“步作者原韻”,跟司徒先生的零星游記唱和,而并非受了作品本身——畫——的感應。
我知道為作者捧場的人不過為了情面。嚇,又是情面!為了情面,社會名流、達官貴人常常為醫(yī)卜星相登報介紹。為何要讓這種風氣羼入文藝界呢?為了情面而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代價未免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