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初學(xué)海波瀾余錄
從第五講到第十一講,把幾個重要學(xué)派各列舉幾位代表人物,敘述其學(xué)說梗概,清初學(xué)界形勢大略可見了。然而順、康間承晚明之敝,反動猛起,各方面有許多瑰奇之士,不相謀,不相襲,而各各有所創(chuàng)獲?;蛑魇鳎驘o門弟子恢張其業(yè),故世罕宗之。又或行誼可訾議,或本非純粹的學(xué)者,而所見殊有獨到處。總之,那時候?qū)W界氣象,如久經(jīng)嚴冬,一旦解冬啟蟄,萬卉抽萌,群動蠕躍,煞是可愛。本講要把這些人——為我現(xiàn)在記憶所及者,提出十來位來講講。
一方密之附:黃扶孟
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禎庚辰進士,官翰林院檢討。國變后從永歷帝于云南,永歷亡,出家為僧,號藥地。他著有《通雅》五十二卷,考證名物、象數(shù)、訓(xùn)詁、音聲。其目錄為:音義雜論,讀書類略,小學(xué)大略,詩說,文章薪火,疑始,釋詁,天文,地輿,身體,稱謂,姓名,官制,事制,禮儀,樂曲,樂舞,器用,衣服,宮室,飲食,算數(shù),植物,動物,金石,諺原,切韻聲原,脈考,古方解?!端膸焯嵋泛芄ЬS這部書,說道:“明之中葉以博洽著者稱楊慎,而陳耀文起而與爭,然慎好偽說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勝。次則焦竑亦喜考證,而習(xí)與李贄游,動輒牽綴佛書,傷于蕪雜。然以智崛起崇禎中,考據(jù)精核,迥出其上。風氣既開,國初顧炎武、閻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掃懸揣之空談?!?
顧、閻輩是否受密之影響,尚難證明。要之密之學(xué)風,確與明季之空疏武斷相反,而為清代考證學(xué)開其先河,則無可疑。他的治學(xué)方法有特征三端,一曰尊疑,他說:“……吾與方伎游,即欲通其藝也。欲物,欲知其名也。物理無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于頹墻敗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經(jīng)見,則必詳其音義,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后釋然于吾心?!薄锻ㄑ拧峰X澄之序述密之語又說:“學(xué)不能觀古今之通,又不能疑,焉貴書簏乎?……”又說:“因前人備列以貽后人,因以起疑。……”俱自序又說:“副墨洛誦,推至疑始。案:此用莊子語。始作此者,自有其故,不可不知,不可不疑也。”卷一,葉一可見他的學(xué)問,全由疑入?!盁o問題則無學(xué)問”,此理他見得極透。二曰尊證,他說:“考究之門雖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經(jīng)而已,必博學(xué)積久,待征乃決?!狈怖终f:“是正古文,必借他證,乃可明也?!敲狂g定前人,必不敢以無證妄說?!本硎字?,葉五至六立論要舉證,是清儒最要的信條,他倡之最力而守之最嚴。三曰尊今,他說:“古今以智相積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決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讓后人者,韋編殺青,何如雕版?龜山在今,亦能長律;河源詳于闊闊,江源詳于《緬志》;南極下之星,唐時海中占之,至泰西入,始為合圖,補開辟所未有。……”卷首之一,葉一又說:“后人因考辨而積悟之,自詳于前,前人偶見一端,而況有傳訛強爭者乎?”卷五十,葉二又說:“世以智相積而才日新,學(xué)以收其所積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卷首之三,葉二十二又說:“先輩豈生今而薄今耶?時未至也,其智之變,亦不暇及也。不學(xué)則前人之智非我有矣;學(xué)而徇跡引墨,不失尺寸,則誦死人之句耳?!蓖纤裕m極博古而亦不賤今,他不肯盲從古人,全書千數(shù)百條,每條都有自己獨創(chuàng)的見解。
依我看,《通雅》這一部書,總算近代聲音訓(xùn)詁學(xué)第一流作品。清代學(xué)者徐高郵王氏父子以外,像沒有那位趕得上他。但乾嘉諸老,對于這部書很少征引,很少稱道,不知是未見其書,抑或有什么門戶之見?清儒是看不起明儒的。密之純屬明人,這書又成于崇禎年間,也許清儒很少人讀過。密之最大的發(fā)明,在以音求義。他說:“音有定,字無定,隨人填入耳。各土各時有宜,貴知其故?!本砦迨~一因此他最注意方言和諺語,書中特辟《諺原》一篇,其小序曰:“叔然作反切,本出于俚里常言,宋景文筆記之,如‘鯽溜’為就,‘突欒’為團,‘鯽令’為精,‘窟籠’為孔,不可勝舉。訛失日以遠矣。然相沿各有其原,考之于古,頗有合。方音乃天地間自然而轉(zhuǎn)者,上古之變?yōu)闈h、晉,漢、晉之變?yōu)樗巍⒃?,勢也?!本硭氖?,葉一故以為欲做辨當名物的工作,“須足跡遍天下,通曉方言,方能核之”凡例。又不唯地方差別而已。他以為,“天地歲時推移而人隨之,聲音亦隨之。方言訓(xùn)詁相傳,遂為典實”同上?!班l(xiāng)談隨世變而改,不考世變之言,豈能通古今之詁而是正名物乎?”卷首之一,葉二十一他說:“古今之音,大概五變。”凡例“歲差自東而西,地氣自南而北。方言之變,猶之草木移接之變也。歷代訓(xùn)詁、讖緯、歌謠、小說,即具各時之聲稱。”卷首之一,葉二十二“上古之音,見于古歌三百。漢、晉之音,見于鄭、應(yīng)、服、許之論注。至宋漸轉(zhuǎn),元周德清始起而暢之?!逗槲湔崱?,依德清而增入聲也?!本砦迨?,葉二十他說:“古字簡少通用。”卷二,葉十五所以“古人解字,皆屬借義,如賦詩斷章”卷二,葉十八?!爸苣┲翝h,皆以韻為解?!蓖掀溆谛我嗳唬皾h碑字見形相似,即借用之”同上,葉二十。有許多字因“事變義起,不得不分別,故未分字先分音,取其易記”卷一,葉五。其后則“因有一音,則借一字配之”同上,葉十八。他以為文字孳乳寖多之故,皆由于此?!笆雷兗确保坏貌粻?,所以合所以分皆當知之?!蓖?,葉五他以為后人將古字增減或造新字,好古者動詆為俗,不知“六書之道,原以適用為主,未可謂后人必無當也”卷二,葉三十二。他最能辨別偽書,但以為雖偽亦復(fù)有用。他說:“書不必盡信,貴明其理,或以辨名當物,或以驗聲音稱謂之時變。則秦漢以降之所造所附,亦古今之征也?!本硎字唬~五他對于古言古訓(xùn),爬羅剔抉,費了多少心血,真算得中國文字之功臣了。但他卻有一句極駭人的話,說道:“字之紛也,即緣通與借耳。若事屬一字,字各一義,如遠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卷一,葉十八創(chuàng)造拼音文字之議,在今日才成為學(xué)界一問題,多數(shù)人聽了還是咋舌掩耳,密之卻已在三百年前提起。他的見識氣魄如何,可以想見了。
密之所造的新字母,乃斟酌古韻、華嚴字母、神珙譜、邵子衍、沈韻、唐韻、徽州所傳朱子譜、中原音韻、洪武正韻、郝京山譜、金尼閣譜而成。分為三十六韻十六攝而統(tǒng)以六余聲,自為《旋韻圖》表之。具見《通雅》卷五十《切韻聲原》中。可惜我于此學(xué)毫無研究,不唯不會批評,并且不會摘要。有志斯道者請看原書。
密之所著書,尚有《經(jīng)學(xué)編》,有《易圖說》,似皆佚。又擬著《方域圖》《官制圖》,似尚未成。他早年才氣英發(fā),為復(fù)社領(lǐng)袖,晚年間關(guān)萬里,奔走國難,石爛???,乃自逃于禪悅。錢飲光說:“今道人既出世矣,然猶不肯廢書,獨其所著書好作禪語,而會通以莊、《易》之旨,……若所謂《通雅》,已故紙視之矣。”讀此可知密之學(xué)術(shù)之變遷及其究竟了。
桐城方氏,在全清三百年間,代有聞人,最初貽謀之功,自然要推密之。但后來桐城學(xué)風并不循著密之的路走,而循著靈皋方苞的路走,我說這也是很可惜的事。
同時皖人中有黃生,字扶孟,歙縣人。明諸生,入清不仕,著有《字詁》一卷,《義府》一卷,《四庫全書》著錄,亦專主以聲音通訓(xùn)詁。其族孫承吉說道:“公年差少于顧亭林。顧書公所未見,公書顧亦弗知。顧撰《音學(xué)五書》,厥功甚偉,唯尚未能得所會通?!珜嵱幸娪诼暸c義之相因而起,遂浚及于義通則聲通,為古今小學(xué)家之所創(chuàng)獲?!庇终f:“此學(xué)喻之者唯高郵王氏,引申觸類,為從古之所無,即先后乎王氏及與王氏同時者亦皆不得而與。蓋他儒以韻求聲,王乃言聲而不言韻,可謂窮本知歸。公生于王氏百數(shù)十載之前,非有來者相謀,而所造若是?!薄吨乜套衷b義府后序》雖子孫誦芬之辭,或未免稍過其實??傊蹲衷b》這部書在清代聲音訓(xùn)詁學(xué)里頭占有重要位置,我們是要承認的。
二 陳乾初
陳確,字乾初,浙江海寧人,卒康熙十六年(1677),年74。他是劉蕺山門生,卻極不喜歡理學(xué)。黃梨洲作他的墓志銘,說道:“乾初讀書卓犖,不喜理學(xué)家言。嘗受一編讀之,心弗善也,輒棄去,遂四十年不閱。其后……問學(xué)于山陰先師,深痛末學(xué)之支離,見于辭色?!葞焿舻?,得其遺書而盡讀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閱者重閱之,則又格格不能相入?!薄赌侠孜募s》他這個人的氣象,大略可見了。梨洲又說:
乾初深痛“《樂記》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之語。案:此是程子語。謂從懸空卜度至于心行路絕,自是禪門種草。宋人指《商書》“維皇降衷”、《中庸》“天命之謂性”為本體,必欲求此本體于父母未生以前,而過此以往即屬氣質(zhì),則工夫全無著落。當知“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即是孟子道性善本旨。蓋人性無不善,于擴充盡才之后見之,如五谷不藝植不耔耘,何以見其種子
美耶?……性之善不可見,分見于氣、情、才。故《中庸》以喜怒哀樂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氣、情、才言。后儒言“既發(fā)謂之情”,“才出于氣,有善有不善”者,非也。同上
又說:
乾初謂,人心本無所謂天理,人欲恰到好處即天理;其主于無欲者,非也。同上
讀這兩段話,前一段何其與顏習(xí)齋《存性篇》辨氣質(zhì)性惡之說酷相類,后一段何其與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順情養(yǎng)欲之說酷相類也?顏、戴二君,并非蹈襲乾初,因為我相信他們并沒有讀過乾初的書。但乾初以蕺山門人而有這種見地,真算得時代精神之先驅(qū)者了。
乾初不信《大學(xué)》為孔、曾所作,著《大學(xué)辨》以辨之。其略曰:
子言之矣,“下學(xué)而上達”,《易》稱“蒙養(yǎng)即圣功”,何小大之有?《論語》二十篇中,于《易》《詩》《書》《禮》《樂》三致意焉,而無一言及《大學(xué)》。小戴置其篇于《深衣》《投壺》之后,垂二千余年,莫有以為圣經(jīng)者。而程子始目為孔氏之遺書,又疑其錯簡而變易其文。朱子又變易程子之文,且為之補傳,以絕無證據(jù)之言,強以為圣經(jīng),尊之《論語》之上。即其篇中兩引夫子之言,一引曾子之言,則自“十目”一節(jié)之外,皆非曾子之言可知?!煲妥稹督?jīng)義考》引
這是他用考證眼光證明《大學(xué)》之晚出。但他所以龂龂致辨者,不徒在其來歷,而尤在其內(nèi)容。他以為:“《大學(xué)》言知不言行,格致誠正之工夫后失其倫序?!薄督?jīng)義考》引所以不得不辨。讀者須知,《大學(xué)》這篇書,經(jīng)程朱捧場之后,他的身份高到何等地步,七八百年間為“格致”兩個字打的筆墨官司,也不知糟蹋天地間幾多紙料。乾初這種怪論,當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當時學(xué)者如張楊園、黃梨洲、劉伯繩、沈甸華等——都是乾初學(xué)友,都紛紛移書責他,他卻毅然不顧。他臨死前一年,還有書和梨洲往復(fù),大旨謂:“世儒習(xí)氣,敢于誣孔孟,必不敢倍程朱,可謂痛心!”吳騫著《陳乾初先生年譜》引他的獨立不懼精神,可概見了。
乾初對于社會問題,常為嚴正的批評與實踐的改革。深痛世人惑于風水,暴棺不葬,著《葬論》《喪實論》諸篇,大聲疾呼,與張楊園共倡立“葬親社”,到處勸人實行。屠、陸圻征文壽母,他說:“世俗之事,非所當行?!碑敃r東南社集講會極盛,他說:“衎衎醉飽,無益身心?!币磺胁桓啊<咨暌院?,起義死事的人甚多,好名依附者亦往往而有。乾初說:“非義之義,大人弗為。人之賢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謂‘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動稱末后一著,遂使奸盜優(yōu)倡,同登節(jié)義,濁亂無紀。死節(jié)一案,真可痛也!”黃撰墓志引他又嘗著《書潘烈婦碑后》,說道:“吾以為烈婦之死非正也。某嘗怪三代以后,學(xué)不切實,好為激烈之行,寖失古風,欲一論辯其非?!眳侵赌曜V》引他立論不徇流俗,大略如此。
他和梨洲同門,但生前論學(xué),往往不合。梨洲也不深知他,《南雷集》中他的墓志銘兩篇,第一篇泛泛敘他的庸德而已,第二篇才把他學(xué)術(shù)要點摘出,自言:“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因理其緒言,以懺前過?!崩嬷薹浦\,實可敬。乾初遺著,世罕傳本,不知尚存否?得梨洲一文,我們可以知道一位拔俗學(xué)者的面影,也算幸事了。
三 潘用微
潘平格,字用微《學(xué)案小識》作“用徵”,誤。浙江慈溪人。他的學(xué)術(shù)像沒有師承,也沒有傳授。他所著有《求仁錄》一書,我未得見,僅從唐鑒《國朝學(xué)案小識》所引觀其崖略。以下都是從唐著轉(zhuǎn)引。大概說:“孔門之學(xué)以求仁為宗。仁者,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而發(fā)見于吾人日用平常之事者也?!试唬骸心芤蝗沼闷淞τ谌室雍酰课椅匆娏Σ蛔阏??!庇终f:“學(xué)者之患,在于不知真心見在日用,而別求心,故有種種弊病以各成其學(xué)術(shù)?!彼磳χ骶粗黛o之養(yǎng)心法,以為養(yǎng)心用操持法總是不對,說道:“操持者,意也,識也;操持此心,是以意識治意識也。”所以他說:“敬即是心,而非敬以治心;心即是敬,而非主敬持敬?!倍Y(jié)論歸到“本體工夫非有二”,說道:“工夫二字,起于后世佛老之徒。蓋自倫常日用之外另有一事,故說是工夫。若主敬之學(xué),先立體以為致用之本;窮理之學(xué),先推極知識以為遇事之用;亦是另有一事,可說是工夫?!@便是學(xué)養(yǎng)子而后嫁了。”又說:“晦庵不信《大學(xué)》而信伊川之改《大學(xué)》,不格物而補格物之傳,以至象山、陽明不信曾、思、孟而謂顏子沒而圣學(xué)亡,今敢于悖先圣而不敢以悖后世諸賢,……總由學(xué)者讀注聽講,先入于近儒之說,故意見偏陂,窠臼難拔。某常說:‘不得看注,不得看諸賢語錄’,蓋嘗深中其病,確知其害。”用微之學(xué),我未見其全書,不敢輕下批評。約略看來,大率也是從宋明學(xué)上很用過苦功而力求解放者?!稓w元恭文集》里頭有《上潘先生書》兩通,第一通很尊仰他,第二通很詆毀他。像是元恭曾游用微之門,后來不以為然,又退出來。李恕谷記萬季野自述道:“吾少從黃先生游,聞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陸子禪’,怪之,往詰其說,有據(jù)。同學(xué)因轟言予畔黃先生,先生亦怒?!薄端」群蠹とf季野小傳》然則季野亦頗心折其學(xué)了。可惜他生在浙東,浙東正是蕺山、梨洲勢力范圍,不容他有發(fā)展余地。這個人便成為“中道而殤”的學(xué)者了。
四 費燕峰
費密,字此度,號燕峰,四川新繁人。生明天啟五年(1625),卒清康熙三十七八年(?)(1625-1698或1699),年七十四五(?)。當張獻忠荼毒全蜀時,他團鄉(xiāng)兵拒賊,賊不能犯。永歷在滇,蜀人楊展據(jù)敘州嘉定、永寧為明守,燕峰以中書舍人參其軍,屯田積谷為一方保障。吳三桂入蜀,燕峰避亂陜西,尋即東下,自是流寓江淮間四十余年。49歲,詣蘇門謁孫夏峰,夏峰年九十矣,與談學(xué)甚契。見《夏峰年譜》嘗游京師,交李恕谷,為作《大學(xué)辨業(yè)序》見《恕谷年譜》。工詩,為王漁洋所推服見《池北偶談》。遺著三種,曰《弘道書》,曰《荒書》,曰《燕峰詩抄》,近年大關(guān)唐氏始刻之?!痘臅酚浢髑彘g蜀亂,為極翔實之史料。徐立齋、萬季野在明史館,以不得見為恨?!逗氲罆烦捎谕砟辏瑸闀硎迤?,曰《統(tǒng)典論》,曰《弼輔錄論》,曰《道脈譜論》,曰《古經(jīng)旨論》,曰《原教》,曰《圣人取人定法論》,凡六篇,為上卷;《祀典議》五篇及《先王傳道述》《圣門傳道述》《吾道述》,凡八篇,為中卷;《圣門定旨兩變序記》一篇為下卷;其間復(fù)以表十一篇分附焉。
驟看這部書名和目錄,很像是一部宋明道學(xué)先生們理障的著作,其實大大不然。燕峰是對于宋元學(xué)術(shù)革命的急先鋒。這部書驚心動魄之言,不在顏習(xí)齋《四存編》之下。其最不同之點,則習(xí)齋連漢唐學(xué)派一概排斥,燕峰則提倡注疏。就這點論,燕峰不能如習(xí)齋之徹底,其學(xué)風實與后此乾嘉學(xué)派頗接近。但乾嘉學(xué)者并未受燕峰影響,不可不知。燕峰和同時的顏習(xí)齋、毛西河,雖同為反宋學(xué)的健將,而燕峰之特色,則在研究歷史上學(xué)術(shù)變遷之跡,能說明宋學(xué)所自出。他以為,中國學(xué)術(shù)自三國六朝以后分為南北兩派,而宋學(xué)則從南派衍來。其論南北派曰:
……迨于魏晉,王弼、何晏,習(xí)為清談,儒學(xué)始變,朝野相尚,損實壞政。中原淪沒,宋、齊、梁、陳,偏安江左,諸儒談經(jīng),遂雜玄旨,何承天、周弘正、雷次宗、劉瓛、沈麟士、明山賓、皇侃、虞喜、周舍、伏曼容、張緒諸君子,緇素并聽,受者甚廣。北方舊族,執(zhí)經(jīng)而言圣人之道,盧玄、王保安、刁沖、劉蘭、張吾貴、李同軌、徐遵明、熊安生、劉焯、劉炫諸儒,弟子著錄千萬計,古經(jīng)得傳,深有賴焉?!对獭?
他續(xù)論自唐迄宋學(xué)術(shù)變遷大勢,說道:
唐啖助、王玄感、陸淳以來,詁經(jīng)已出意見,尚未大變亂也。經(jīng)旨大變,創(chuàng)于王軫,和以賈昌朝。而劉敞為說,始異古注疏,然不著天下。王安石自昌朝發(fā),獨任己私,本劉敞《七經(jīng)小傳》,盡改古注為《新義》,……誣辨幽誕,以為道德性命之微?!彩灾畡t為《新義》,行之則為新法,天下騷然,宋遂南渡。當是時不守古經(jīng)言“足兵足食”“好謀而成”,從生聚教訓(xùn)實處講求,思以立國。而朝士所爭,乃王安石、程頤之學(xué)術(shù),上殿專言“格物”,道德性命之說益熾。呂祖謙、陸九淵、朱熹、張栻、陳亮,論各不同,而九淵與熹尤顯?!錇椤都ⅰ罚ε牌呤庸沤裰T儒,獨取二程,然二程與安石稍異者,不過“靜坐”“體驗”“會活潑潑地”,氣質(zhì)之性耳,一切道德性命臆說,悉本安石焉。……今之非安石者皆是也。安石、程、朱,小殊而大合,特未嘗就數(shù)家遺書細求耳?!饔罉穼S渺湔f《四書五經(jīng)大全》,命科舉以為程式。生徒趨時,遞相祖受。七十子所遺漢唐相傳共守之實學(xué)殆絕。……王守仁雖以熹窮理格物為非,而復(fù)溯九淵本心之說,改九淵接孟軻。自此窮理、良知二說并立,學(xué)者各有所好,互相仇敵……《道脈譜論》
他又論宋儒之學(xué)乃剽竊佛道兩家而來,歷舉邵雍之出于陳摶,周敦頤之出于壽厓。其考證雖不逮黃晦木、胡朏明之詳博,而論斷尤痛切。謂:
諸儒辟二氏,謂其惑世誣民,若不可令一日容于斯世;而陰竊其說以自潤,又何以服二氏?《圣門定旨兩變序記》
又謂:
羲、文、周、孔至宋,乃托二氏再生于天地之間。吾道受辱至此,百爾君子,欲不憤得乎?《道脈譜論》
他以為,“凡宋儒所自詡為不傳之秘者,皆彷佛為見,依倚成理。昔儒非不知之也,但不以為學(xué)”《古經(jīng)旨論》。所以不以為學(xué)之故,他以為一因其不能普及,二因其不能應(yīng)用。所謂不能普及者,他說:
圣人立教,十人中五人能知,五人不能知,五人能行,五人不能行,不以為教也……今大郡十余萬家,長老子弟秀杰者,雖上下不齊,而常千百人于孝弟忠信詩書六藝之文可以與知也。浸汨敷衍于后儒性理新說,多者五六人或二三人,或千里無一人焉。道不遠人,說何艱深若此?《原教》
所謂不能應(yīng)用者,他說:
清談害實,起于魏晉,而盛于宋南北?!R逞臆見,專事口舌,又不降心將人情物理平居處事點勘離合,說者自說,事者自事,終為兩段。即有好議論,美聽而已矣。……后儒所論,惟深山獨處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瓱o論其未嘗得而空言也,果靜極矣,活潑潑地會矣,坐忘矣,沖漠無朕至奧、心無時不在腔子里、性無不復(fù)、即物之理無不窮、本心之大無不立而良知無不致矣,亦止與達摩面壁、天臺止觀同一門庭,何補于國?何益于家?何關(guān)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圣門定旨兩變序記》
他又極論空言高論之有害政治,說道:
論政當以身所當者為定?!锓饨ǎ韧踔普?;郡縣阡陌,后王之善政也。……專言三代,欲以為治,不過儒生飾辭耀世,茍實行之,誤國家而害民生,必如社倉、青苗空竭四海而后止也?!运我詠?,天下之大患,在于實事與議論兩不相侔,故虛文盛而真用薄。儒生好議論,然草野誦讀,未嘗身歷政事,執(zhí)固言理,不達事變,滯古充類,責人所難?!断韧鮽鞯朗觥?
他又反對宋儒之禁欲主義,說道: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眾人如是,賢哲亦未嘗不如是也?!豢煽v,亦不可禁者也。不可禁而強禁之,則人不從;遂不禁任其縱,則風俗日壞。圣人制為禮樂,因人所欲,而以不禁禁之也?!督y(tǒng)典論》
又說:
生命人所共惜也,妻子人所深愛也,產(chǎn)業(yè)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極慕也,饑寒困辱人所難忍也,憂患陷阨人所思避也,義理人所共尊也,然惡得專取義理,一切盡舍而不合量之歟?論事必本于人情,議人必兼之時勢。功過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當以難行之事徒侈為美談,不當以必用之規(guī)遂指為不肖?!跺鲚o錄論》
燕峰學(xué)術(shù)的要點大略如此。我們拿來和亭林、習(xí)齋、乾初、東原諸家之說并讀,當可發(fā)見其相同之點甚多。蓋明學(xué)反動的結(jié)果,一時學(xué)風不期然而然也。但燕峰于破壞方面,不能如習(xí)齋之徹底,于建設(shè)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健實,又沒有弟子以張其軍,遺書亦湮晦罕傳,所以這樣精悍的思想家,三百年間幾乎沒人知道。最初表彰他的,為同治間之戴子高,他的《謫麐堂集》中有《費舍人別傳》一篇,但亦語焉不詳。最近遺著出世,這位大學(xué)者漸漸復(fù)活起來了。
五 唐鑄萬胡石莊附:易堂九子
同時四川還有一位怪人,曰唐鑄萬。但費、唐兩位,雖屬蜀產(chǎn),然中年以后都流寓江淮,我們是要注意的。
唐甄,原名大陶,字鑄萬,號圃亭,四川達州人。生明崇禎三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0-1704),年75,與閻百詩、顏習(xí)齋同年卒。順治丁酉舉人。曾任山西長子縣知縣,僅十個月便去官,在任內(nèi)勸民植桑八十萬株。他早年因蜀亂避地居蘇州,遂游長終老于蘇。家計赤貧,常常斷炊,采廢圃中枸杞葉為飯,衣服典盡,敗絮藍縷,陶陶焉振筆著書不輟。他學(xué)無師授,我們讀他的書,知道他曾與王昆繩、魏冰叔、顧景范為友。他著書九十七篇,初名曰《衡書》,晚乃改名《潛書》。魏冰叔初見《潛書》,大驚,曰:“此周秦之書也。今猶有此人乎?”梅定九一見便手錄全部,曰:“此必傳之作,當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本阋娡趼勥h著《圃亭先生行略》潘次耕為之序曰:“古之立言重世者,必有卓絕之識,深沉之思,蘊積于中,多不可制,吐而為辭,風發(fā)泉涌。若先秦諸子之書,醇駁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獨抒己見,無所蹈襲,故能歷千載而不磨?!咕庍h追古人,貌離而神合,不名《潛書》,直名《唐子》可矣!”本書卷首鑄萬品格高峻,心胸廣闊,學(xué)術(shù)從陽明入手,亦帶點佛學(xué)氣味,確然有他的自得,又精心研究事務(wù)條理,不為蹈空騖高之談。這部《潛書》,刻意摹追周秦諸子,想要成一家之言,魏、潘恭維的話,未免過當。依我看,這部書有粗淺語卻無膚泛語,有枝蔓語卻無蹈襲語,在古今著作之林,總算有相當位置。大約王符《潛夫論》、荀悅《申鑒》、徐干《中論》、顏之推《家訓(xùn)》之亞也。
鑄萬宗陽明心學(xué),其自得處頗類心齋、東崖父子之以樂為學(xué),嘗自述其下手法門道: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即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壹于心。而患多憂多恚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靜者,始未嘗不靜,久則復(fù)動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嘗不敬,久則復(fù)縱矣。從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諸儒之論,為之未嘗不力,而憂恚之疾終不可治。因思心之本體,虛而無物者也。時有窮達,心無窮達;地有苦樂,心無苦樂;人有順逆,心無順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無者,心之本無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之于其所本無哉?心本無憂恚,而勞其心以治憂恚,非計之得也?!峤穸仓蓙硪印N嶂谌艘?,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于其人,名之于食也,非所好而進焉,則不宜于其味?!创艘蝗耍创艘皇?,或宜于朝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當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悅不在物也,悅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悅為戕心之刃,悅為入道之門?!谑巧嵛羲鶠?,從悅以入,……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悅?cè)肫?
這段話大概是鑄萬一生得力所在。他以為“不悅則常懷煩懣,多見不平,多見非理,所以一切怨天尤人不相親愛,皆由此生。悅則反是”。我認為這話是很好的。我自己的修養(yǎng)也是向這條路上走。他又說:“古人教亦多術(shù)矣,不聞以悅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質(zhì)如其山川,湍急不能容而恒多憂恚。細察病根,皆不悅害之。悅為我門,非眾之門?!边@段話更好。講學(xué)專標一宗旨,此如指獨步單方以療百病,陸桴亭嘗非之。鑄萬主張各自搜尋自己病根,各自找藥,最為通達。他說地理關(guān)系影響到人的生質(zhì)書中屢說這種話,亦極有理政。
鑄萬雖極力提倡心學(xué),然與宋明儒明心見性之說不同。他養(yǎng)心專為治事用,所以心學(xué)只算手段,不算目的。他說:“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辨儒篇》所以他對于客觀的事物條理,認為必須詳實研究。他說:
顧景范語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門。”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賢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學(xué)精內(nèi)而遺外。……”顧子曰:“內(nèi)盡即外治。”唐子曰:“然則子何為作方輿書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險阻戰(zhàn)備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討論數(shù)十年,而后知居庸、雁門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有為篇》
讀此可以知他對于客觀研究的態(tài)度如何了?!稘摃废缕v,都是他對于政治上的意見,大抵按切事勢,不為迂談,亦可見他用力所在。
鑄萬對于社會問題,亦有許多特見?!秱湫⑵氛f愛子者當無分男女,愛之若一,《內(nèi)倫篇》《夫婦篇》說男女平等之理,《鮮君篇》《抑尊篇》《室語篇》力言君主專制政體之弊,《破崇篇》痛斥自殺之非,《大命篇》痛嘆貧富不均之現(xiàn)象,謂天下之亂皆從此起,皆驚心動魄之言,今錄其一二:
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褚灿胸摂?shù)匹布或擔數(shù)斗粟而行于途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殺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謂之賊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穎陽,光武屠城三百?!胖跽?,有不得已而殺者二:有罪不得不殺,臨戰(zhàn)不得不殺?!鞘寝梢詺椋咳暨^里而墟其里,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為者?大將……偏將……卒伍……殺人,非大將、偏將、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之,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眾手,天子實為之大手?!傩账烙诒c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絕,于是乃服袞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妒艺Z篇》
這些話與黃梨洲的《原君篇》不謀而合。三百年前有此快論,不能不說是特識。當清圣祖時,天下謳歌圣明,這種議論,也算大膽極了。他的《存言篇》,有一段說當時社會因窮凋敝之實狀,亦是絕好史料,可為官書粉飾謳歐之反證。他又說:
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為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nóng)一歲之獲,猶食之而不甘。吳西之民,非兇歲,為麩粥,雜以荍稈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quán)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后則傾,不平故也?!瓎韬?!吾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洞竺?
這話雖短,現(xiàn)代社會主義家之言汗牛充棟,只怕也不過將這點原理發(fā)揮引申罷了。
鑄萬的哲學(xué)——人生觀,也有獨到之處。他論人死而不死之理,頗能將科學(xué)的見解和宗教的見解調(diào)和起來。他說: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鵒,曰鵒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并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既生既壯,練而聚之,復(fù)傳為形。形非異,即精之成也;精非異,即形之初也。收于實,結(jié)于彈,禪代不窮。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臝、鵒,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為鵒之子者生,來日為鵒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為精,精為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為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為萬億鵒,實萬億鵒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嘆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朋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绖以致哀于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chuàng)生、死非猝死也?!镏^續(xù)眾矣,必有為絕為續(xù)者在其中,而后不窮于絕續(xù)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窮于生死也?!倌嵊^水而嘆逝者,……時之逝也,日月迭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茲,如披籍然;人之逝也,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圣人與眾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異于眾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于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為至矣乎?!恫┯^篇》
這篇上半所講,就是莊子說“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近代生物學(xué)家講細胞遺傳,最足以為他所說“傳形不窮”的證明。但他所說“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又非專指物質(zhì)的細胞而言。細胞之相禪,人與果臝、鵒所同;精神之相禪,則人所獨。精神之順應(yīng)的相禪,盡人所同;精神之自主的相禪,則圣賢豪杰所獨。鑄萬之人生觀,大概如此。
然則儒家圣賢何故不談這種哲理耶?即《潛書》中亦何故很少談這種哲理耶?鑄萬以為實在是不該談。他說:
……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為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為塵土,人之肢體化為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酌县M有不知!何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ト巳糁嗡?,必告人以死之道,則必使露電其身;糞土富貴,優(yōu)偶冠裳,則必至政刑無用,賞罰無施?!蛱煜轮钦咭欢?,愚者千萬,為善者少,為惡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眾著?!枪适ト艘钥裳哉咧翁煜拢圆豢裳哉哔谷酥晕??!缫采鸀闁|方圣人之徒,死從西方圣人之后矣?!队袣w篇》
這話說得極平允,他對于佛法的信仰和徹悟,亦可想見了。他又說:“老養(yǎng)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校是非者愚?!薄缎怨ζ愤@種見地,比向來攘斥佛老或會通三教等學(xué)說,又高明得多了。
同時復(fù)有著書成一家言者曰胡石莊。
胡承諾,字君信,號石莊,湖北天門人。明崇禎舉人,生卒年無考。著《繹志》六十一篇三十余萬言,其篇目如下:
志學(xué)明道立德養(yǎng)心修身言行成務(wù)辨惑圣王睿學(xué)至治治本任賢去邪大臣名臣諫諍功載吏治選舉朋黨辨奸教化愛養(yǎng)租庸雜賦導(dǎo)川敕法治盜三禮古制建置祲祥兵略軍政武備名將興亡凡事立教論交人道出處取與慎動庸行父兄宗族夫婦祀先奉身養(yǎng)生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著述文章雜說兼采尚論廣征自敘石莊這個人和他這部書,從前幾乎沒有人知道。李申耆兆洛家藏有石莊的《讀書錄》寫本四冊,有柴虎臣紹炳的跋。申耆說他“文體類《淮南》《抱樸》,鱗雜細碎,隨事觀理而體察之”。這部書被人借觀失掉,申耆大以為恨。其后,申耆又從舊書攤里得著這部《繹志》,托人刊刻,又失去多年,最后乃復(fù)得,道光十七年才托顧竹泉錫麒刻出。申耆批評他說是“貫通古今,包合宇宙,不敝之纂述也”。竹泉說“有《說苑》《新序》《法言》《申鑒》《人物志》《潛夫論》《中說》之宏肆,而精粹過之。有《正蒙》《近思錄》《讀書錄》《呻吟語》之醇明,而條貫過之”。毛岳生說:“自前明來,書之精博有益于理道名實,決可見諸施設(shè)者,惟顧氏《日知錄》與先生是書為魁杰?!本阋姳緯硎鬃T仲修獻說:“讀《繹志》,覺胡先生視亭林更大,視潛齋更實,視梨洲更確,視習(xí)齋更文。遺編晚出,知者蓋鮮。顯晦之數(shù),豈有待耶?”《復(fù)堂日記》諸君對于這部書,可謂推崇極了。依我看,這書雖沒有什么創(chuàng)獲的見解,然而他的長處在能通貫。每闡一義,四方八面都引申到,又廣取歷史上事跡做印證,實為一有系統(tǒng)之著作??上ш惛绽Z往往不免,價值雖在《日知錄》《思問錄》《潛書》下,比后來桐城派的“載道之文”,卻高十倍了。毛岳生說欲“少刪其繁近”,可惜沒有著手。若經(jīng)刪汰一番,或者倒能增長它的價值。
鑄萬、石莊都是想“立言不朽”的人,他們的工作總算不虛,留下的書確能在學(xué)術(shù)界占相當位置。當時打這種主意的人也不少,如王昆繩、劉繼莊輩皆是。此外有所謂易堂九子者,學(xué)問路數(shù)有點和唐、胡相近,名聲遠在唐、胡上,而成就不及他們。今在這里附論一下。
易堂九子皆江西人:寧都魏善伯祥、魏冰叔禧、魏和公禮、邱邦士維屏、李力負騰蛟、彭中叔任、曾青黎傳燦,南昌彭躬庵士望、林確齋時益也。他們當明末亂時,相約隱居于寧都之翠微山,其共同討論學(xué)問之所,名曰易堂,因以得名。九子中以三魏為領(lǐng)袖,次則邱邦士、彭躬庵,三魏中又以冰叔為魁,世所稱魏叔子也。他們的學(xué)風,以砥礪廉節(jié)、講求世務(wù)為主,人格都很高潔。冰叔當康熙己未舉鴻博時,被薦不至。時江西有謝秋水文洊,辟程山學(xué)舍集同志講程朱學(xué),病易堂諸人“言用而遺體”,貽書冰叔爭之。冰叔復(fù)書道:“今之君子,不患無明體者,而最少適用。學(xué)道人當練于世務(wù),否則試之以事則手足錯亂,詢之以古則耳目茫昧,忠信謹守之意多,而狹隘杓牽之病作,非所以廣圣賢學(xué)也。”《魏叔子文集·復(fù)謝程山書》易堂學(xué)風,觀此可見一斑了。但他們專以文辭為重,頗有如顏習(xí)齋所謂“考纂經(jīng)濟總不出紙墨見解”者。他們的文章也帶許多帖括氣,最著名的《魏叔子集》,討厭的地方便很多。即以文論,品格比《潛書》《繹志》差得遠了。
六 劉繼莊
劉獻廷,字君賢,號繼莊,順天大興人。生順治五年,卒康熙三十四年(1648-1695),年48。“先世本吳人,以官太醫(yī),遂家順天。繼莊年十九,復(fù)寓吳中,其后居吳江者三十年。晚學(xué)游楚,尋復(fù)至吳,垂老始北歸,竟反吳卒焉?!薄鄂^埼亭集·劉繼莊傳》文他為萬季野所推重,引參明史館事,又嘗與顧景范、黃子鴻、閻百詩、胡東樵同修《大清一統(tǒng)志》。嘗游湖南,交王船山,當時知有船山者,他一人而已。王昆繩說生平只有兩個朋友,第一個是劉繼莊,第二個才是李恕谷《恕谷后集·王子傳》。全謝山說:“予獨疑繼莊出于改步之后,遭遇昆山兄弟徐乾學(xué)、元文而卒老死于布衣。又其棲棲吳頭楚尾間,漠不為枌榆之念,將無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為?是不可以無稽也,而竟莫之能稽?!薄秳⒗^莊傳》文,下并同。又說:“蓋其蹤跡非尋常游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敝x山所提出這個悶葫蘆,我們生幾百年后,史料益缺乏,更無從猜度,總之知道繼莊是一個極奇怪人便了。他的著作或未成或散佚,現(xiàn)存的只有一部《廣陽雜記》。謝山從那部書里頭摘出他的學(xué)術(shù)要點如下:
繼莊之學(xué),主于經(jīng)世。自象緯律歷,以及邊塞關(guān)要財賦軍器之屬,旁而岐黃者流,以及釋道之言,無不留心。深惡雕蟲之技。其生平自謂于聲音之道別有所窺,足窮造化之奧,百世而不惑。嘗作《新韻譜》,其悟自華嚴字母入,而參之以天竺陀羅尼、泰西蠟頂話、小西天梵書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證之以遼人林益長之說,而益自信。同時吳修齡自謂倉頡以后第一人。繼莊則曰是其于天竺以下書皆未得通,而但略見華嚴之旨者也。繼莊之法,先立鼻音二,以鼻音為韻本,有開有合,各轉(zhuǎn)陰陽上去入之五音,陰陽即上下二平,共十聲,而不歷喉腭舌齒唇之七位,故有橫轉(zhuǎn)無直送,則等韻重疊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為諸韻之宗,而后知泰西蠟頂話、女真國書、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為正喉音,而從此得半音、轉(zhuǎn)音、伏音、送音、變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為東北韻宗,一為西南韻宗。八韻立而四海之音可齊。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與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盡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三十二音,為韻父,而韻歷二十二位,為韻母,橫轉(zhuǎn)各有五子,而萬有不齊之聲攝于此矣。嘗聞康甲夫家有紅毛文字,惜不得觀之以合泰西臘頂語之異同。又欲譜四方土音以窮宇宙元音之變,乃取《新韻譜》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蓋繼莊是書,多得之大荒以外者,囊括浩博,學(xué)者驟見而或未能通也。
其論向來方輿之書,大抵詳于人事,而天地之故概未有聞。當于疆域之前別添數(shù)則,先以諸方之北極出地為主,定簡平儀之度制,為正切線表,而節(jié)氣之后先,日蝕之分杪,五星之陵犯占驗,皆可推矣。諸方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嶺南之梅十月已開,桃李臘月已開,而吳下梅開于驚蟄,桃李開于清明,相去若此之殊。今世所傳七十二候,本諸《月令》,乃七國時中原之氣候。今之中原,已與七國之中原不合,則歷差為之。今于南北諸方細考其氣候,取其核者詳載之為一則,傳之后世,則天地相應(yīng)之變遷可以求其微矣。燕京、吳下,水皆東南流,故必東南風而后雨。衡、湘水北流,故必北風而后雨。諸方山水之向背分合,皆當按籍而列之,而風土之剛?cè)狒哧庩栐餄裰?,又可次第而求矣。諸方有土音,又有俚音,蓋五行氣運所宣之不同,各譜之為一則,合之土產(chǎn),則諸方人民性情風俗之微,皆可推而見矣。此固非一人所能為,但發(fā)其凡而分觀其成,良亦古今未有之奇也。
其論水利,謂西北乃二帝三王之舊都,二千余年未聞仰給于東南。何則?溝洫通而水利修也。自劉、石云擾,以訖金、元,千有余年,人皆草草偷生,不暇遠慮,相習(xí)成風,不知水利為何事。故西北非無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為民利,乃為民害,旱則赤地千里,潦則漂沒民居;無地可潴,無道可行,人固無如水何,水亦無如人何;虞學(xué)士始奮然言之,郭太史始毅然行之,未幾竟廢,三百年無過而向者。有圣人者出,經(jīng)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興,而后足食教化可施也。西北水利莫詳于《水經(jīng)》酈注,雖時移勢易,十猶可得其六七。酈氏略于東南,人以此少之。不知水道之當詳,正在西北,欲取二十一史關(guān)于水利農(nóng)田戰(zhàn)守者,各詳考其所以,附以諸家之說,以為之疏,以為異日施行者之考證。
又言朱子《綱目》非其親筆,故多迂而不切,而關(guān)系甚重者反遺之,當別作紀年一書。
凡繼莊所撰者,其運量皆非一人一時所能成。故雖言之甚殷而難于畢業(yè)。是亦其好大之疵也。
觀此,則繼莊學(xué)術(shù)之大概可見了。內(nèi)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新韻譜》,音韻學(xué)在明清之交,不期而到處興起。但其中亦分兩派,一派以韻為主,顧亭林、毛西河、柴虎臣等是;一派以音為主,方密之、吳修齡及繼莊等是。以音為主者,目的總在創(chuàng)造新字母,又極注重方言。密之、繼莊同走這一條路。繼莊自負如此,其書必有可觀——最少也足供現(xiàn)在提倡字母的人參考——今失傳,真可惜了。次則他的地理書,所注重者為地文地理、人文地理。在那時候有這種見解,實可佩服,可惜沒有著成。又他想做的《水經(jīng)注疏》,雖像沒有著手,然而在趙東潛、全謝山、戴東原以前,早已認識這部書的價值,也不能不說是他的特識。要之繼莊是一位極奇怪的人。王昆繩說:“生死無關(guān)于天下者,不足為天下士,即為天下士,不能與古人爭雄長,亦不足為千古之士。若處士者,其生,其死,固世運消長所關(guān),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數(shù)見之人也?!庇终f:“其心廓然大公,以天下為己任,使得志行乎時,建立當不在三代下?!薄毒訕I(yè)堂集·劉處士獻廷墓表》昆繩義氣不可一世,而推服繼莊到這步田地!繼莊真成了一個“謎的人物”了。
七 毛西河附:朱竹垞何義門錢牧齋
毛奇齡,字大可,浙江蕭山人。其徒稱為西河先生。卒康熙五十五年,年94。他本是一位有才華而不修邊幅的文人,少為詩詞,頗得聲譽,然負才佻達,喜臧否人物,人多怨之。嘗殺人,亡命淮上有年,施閏章為營救,幸免。康熙己未,舉鴻博,授檢討。時京師治經(jīng)學(xué)者方盛,他也改行為“經(jīng)師”,所著經(jīng)學(xué)書凡五十種,合以其他著述共二百三十四卷?!端膸烊珪分浰臅嘀了氖俊痘是褰?jīng)解》所收亦不少。晚年門弟子頗多,李恕谷也從他問業(yè),儼然“一代儒宗”了。他自己說有許多經(jīng)學(xué)書是早年所著,因亂遺失其稿,晚年重行補訂。這話不知是否靠得住,姑妄聽之。
西河有天才而好立異,故其書往往有獨到處。有《河圖洛書原舛編》《太極圖說遺議》,辨圖書之偽,在胡東樵《易圖明辨》前,但在黃晦木后。有《仲氏易》,自稱是他哥哥的遺說,是不是且不管他,這部書駁雜的地方也很多,但提倡漢儒——荀爽、虞翻諸人的《易》學(xué),總算由他開創(chuàng)。后來惠定宇之《易漢學(xué)》,卻受他的影響。有《春秋毛氏傳》,雖然武斷地方甚多,但對于當時著為功令的胡傳嚴為駁辨,廓清之功也不少。有《竟山樂錄》,自言家藏有明代宗藩所傳《唐樂笛色譜》,因得以推復(fù)古樂,這些話是否靠得住且不管他。他的音樂造詣何如,也非我們門外漢所能批評,但研究音樂的人,他總算很早,所以能引動李恕谷從他問業(yè)。有《蠻司合志》,記云南、四川各土司沿革,雖其中錯謬不少,卻是前此所無之書。以上幾部書,我們不能不認他相當?shù)膬r值。他對于宋儒猛烈攻擊,有《大學(xué)知本圖》《中庸說》《論語稽求編》等,但常有輕薄嫚罵語,不是學(xué)者態(tài)度。還有一部《四書改錯》,罵朱子罵得最厲害,后來聽見清圣祖要把朱子升祀大成殿,趕緊把板毀了。他因為要立異和人爭勝,所以雖然敢于攻《儀禮》,攻《周禮》,卻因閻百詩說《古文尚書》是假的,他偏翻過來說是真的,做了一部《古文尚書冤詞》,這回投機卻失敗了,沒有一個人幫他。
這個人品格是無足取的,全謝山作了一篇《毛西河別傳》,臚列他好些劣跡。我也懶得征引了,但舉篇中論他學(xué)術(shù)的一段。謝山說西河著述中,“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如謂《大學(xué)》《中庸》在唐時已與《論》《孟》并列于小經(jīng);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釋文》舊本,考之宋槧《釋文》,亦并無有,蓋捏造也;有前人之誤已經(jīng)辨正而尚襲其誤而不知者如邯鄲淳寫魏石經(jīng),洪盤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為陳壽《魏志》原有邯鄲寫經(jīng)之文;有信口臆說者如謂后唐曾立石經(jīng)之類;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經(jīng)《春秋》并無《左傳》,而以為有《左傳》;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晉欒肇《論語駁》,而謂朱子自造,則并《或問》《語類》亦似未見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稱秦檜,而遂謂其父子俱附和議,則籍溪、致堂、五峰之大節(jié),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貿(mào)然引證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讀書百篇,以為《書》百篇之證;周公即見《罔命》《甫刑》耶;有改古書以就己者如漢《地理志》回浦縣,乃今臺州以東,而謂在蕭山之江口,且本非縣名其謬如此”。謝山性太狷急,其抨擊西河或不免過當,要之,西河是“半路出家的經(jīng)生”,與其謂之學(xué)者,毋寧謂之文人也。
同時“文人的學(xué)者”,有兩個人應(yīng)該附論,這兩人在學(xué)術(shù)界的沖動力不如西河,品格卻比他高——一是朱竹垞,一是何義門。
朱彝尊,字竹垞,浙江秀水人,卒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81。他也是康熙己未鴻博的檢討。他的詩和王漁洋齊名,但他在學(xué)問界也有很大的貢獻。他著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季┏钦乒省S小督?jīng)義考》三百卷,把自漢至明說經(jīng)的書大概都網(wǎng)羅齊備,各書序跋目錄都錄入,自己更提要批評。私人所撰目錄學(xué)書,沒有比他更詳博了。又有《瀛洲道古錄》若干卷,專記翰林院掌故,《五代史注》若干卷,《禾錄》若干卷,記秀水掌故,《鹺志》若干卷,記鹽政。竹垞之學(xué),自己沒有什么心得,卻是搜集資料極為淹博,所以在清學(xué)界該還他一個位置。
何焯,字屺瞻,號義門,江蘇長洲人,卒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62。他早年便有文名,因為性情伉直,屢遭時忌,所以終身潦倒。他本是翁叔元門生,叔元承明珠意旨參劾湯斌而奪其位,他到叔元家里大罵,把門生帖子取回。他喜歡校書,生平所校極多,因為中間曾下獄一次,家人怕惹禍,把他所有著作稿都焚毀了?,F(xiàn)存的只有《困學(xué)紀聞箋》《義門讀書記》兩種。他所校多半是小節(jié),又并未有用后來??奔壹曳?。全謝山說他不脫帖括氣,誠然。但清代校勘學(xué),總不能不推他為創(chuàng)始的人。
更有一位人格極不堪,而在學(xué)界頗有名的人,曰錢牧齋。
錢謙益,字牧齋,晚號蒙叟,江蘇常熟人。他是一位東林老名士,但晚節(jié)猖披已甚。清師渡江,首先迎降,任南禮部尚書,其后因做官做得不得意,又冒充遺老,論人格真是一無可取。但他極熟于明代掌故,所著《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中,史料不少。他嘗親受業(yè)于釋憨山德清,人又聰明。晚年學(xué)佛,著《楞嚴蒙鈔》,總算是佛典注釋里頭一部好書。他因為是東林舊人,所以黃梨洲、歸元恭諸人都敬禮他,在清初學(xué)界有相當?shù)膭萘Α?
八 呂晚村戴南山
初期學(xué)者有為文字獄所犧牲的兩位,曰:呂晚村、戴南山。這兩位都因身罹大禍,著作什九被燒毀,我們無從見其真相。據(jù)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遺書而論,兩人都像不過是帖括家或古文家,不見得有很精深學(xué)問。但他們總是和清代學(xué)術(shù)有關(guān)系的人,雖然資料缺乏,也得記一記。
呂留良,字用晦,號晚村,浙江石門人,卒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55。他是一位廩生,康熙間曾薦舉山林隱逸、博學(xué)鴻儒,皆不就,篤守程朱學(xué)說,著書頗多,學(xué)風和朱舜水像有點相近。對于滿洲征服中國,憤慨最深。嘗說:“孔子何以許管仲不死公子糾而事桓公甚至美為仁者,是實一部《春秋》之大義也。君臣之義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所謂大于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國于被發(fā)左衽也?!彼闹鲋邢襁@樣的論調(diào)大概甚多。他卒后,他的門生嚴鴻逵、沈在寬誦法其學(xué)。康熙末年,有湘人曾蒲潭靜因讀晚村所批時文有論“夷夏之防”等語,大感動,到他家中求其遺書盡讀之,因與嚴、沈及晚村之子葆中為密友,自是思想大變。雍正初年,對于功臣猜忌特甚,川陜總督岳鐘琪有點不自安。蒲潭乃派他的門生張熙上書鐘琪,勸他革命,后來事情鬧穿了,將蒲潭及沈、張等,提京廷訊。鬧了幾年,結(jié)果將晚村剖棺戮尸,子孫族滅,門生故舊,株連無數(shù)。晚村所有著述,焚毀都盡,只有雍正御撰《駁呂留良四書義》一書,今尚流傳,因此可見晚村學(xué)說之一二。吾家中有此書,待檢出后擇要征引。又據(jù)雍正上諭,知晚村有日記,有文集,文集中有致吳三桂書。上諭說:“其所著文以及日記等類,或鐫板流傳,或珍藏秘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經(jīng),意想所未到者。朕翻閱之余,不勝惶駭,蓋其悖逆狂噬之詞,凡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紙筆者也?!睋?jù)此,則晚村之言論如何激烈,可以想見。雍正所著《大義覺迷錄》,專為駁晚村學(xué)說而作,內(nèi)中辨夷夏的話最多,次則辨封建,據(jù)此亦可略見晚村著作內(nèi)容如何了。雍正七年四月上諭引《晚村文集》,有“今日之窮,為羲皇以來所僅見”語。以與唐鑄萬《潛書·存言篇》對照,可想見所謂“康熙全盛”時民生狀況如何,實極重要之史料。雍正因晚村之故痛恨浙江人,說道:“朕向來謂浙江風俗澆漓,人懷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謗訕悖逆,甚至民間氓庶,亦喜造言生事,皆呂留良之遺害也?!逼吣晟现I浙中學(xué)者,自舜水、梨洲以至謝山,皆民族觀念極盛,本非倡自晚村。然晚村在當時浙學(xué)界有不小的勢力,我們倒是因讀雍正上諭才得知道哩。
戴名世,字田有,號南山,安徽桐城人??滴跷迨晗陋z論死,年61。他本是一位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實應(yīng)推他為開山之祖。他從小喜讀《左傳》《史記》,有志自撰明史。同縣方孝標嘗游云南,著《滇黔紀聞》,述永歷間事,南山好其書?;蛘f方孝標嘗受吳三桂偽職,似不確。后有永歷宦官出家為僧號犁支者,與南山門人余石民湛談永歷遺事頗多,南山采以入其集??滴跷迨隇槎加汾w申喬所劾,大獄遂起,其獄牽連至數(shù)百人方苞、韓菼等皆在內(nèi),因康熙帝從寬處置,論死者僅南山一人而止。《南山集》在當時為禁書,然民間傳本不絕。集中并無何等奇異激烈語,看起來南山不過一位普通文士,本絕無反抗清廷之意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榜眼,時年已57歲了。但他對于當時官修《明史》,確有所不滿。他說:
昔者宋之亡也,區(qū)區(qū)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歷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shù)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為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漸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于后世,豈不可嘆也哉?終明之世,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當世流布諸書缺略不詳,毀譽失實。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鄙人無狀,竊有志焉。……余夙者之志,于《明史》有深痛,輒好問當世事,而身所與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無以此為念者?!赌仙郊づc余生書》
讀這篇書,南山對于《明史》的感想,略可概見,而其身遘大禍亦即以此。康熙中葉,文網(wǎng)極寬,思想界很有向榮氣象。此獄起于康熙倦勤之時,雖辯理尚屬寬大,然監(jiān)謗防口之風已復(fù)開矣。跟著就是雍正間幾次大獄。而乾嘉學(xué)風,遂由此確立了。
本講所列舉的不倫不類十幾個人,論理,不應(yīng)該在一塊兒評論,但因此益可見清初學(xué)術(shù)方面之多,與波瀾之壯闊。凡學(xué)界之“黎明期運動”,大率都是這種氣象。乾嘉以后,號稱清學(xué)全盛時代,條理和方法雖比初期致密許多,思想界卻已漸漸成為化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