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較得干凈的旅館。因為想避去和人的見面,所以我們揀了一間那家旅館的最里一進的很謹慎的房間,名牌上也寫了一個假名。
把衣箱被鋪布置安頓之后,幾日來的疲倦,一時發(fā)足了,那一晚,我們晚飯也不吃,太陽還沒有落盡的時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氣,又連續(xù)了下去,大約是東海暖流混入了長江的影響吧,當這寒冬的十一月里,溫度還是和三月天一樣,真是好個江南的小春天氣。進城住下之后我們就天天游逛,夜夜歡娛,竟把人世的一切經(jīng)營俗慮,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雞鳴寺去,從后殿的樓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陽衰草的玄武湖光。從古同泰寺的門楣下出來,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臺城一帶走了許多山路。正從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間,我忽而在路旁發(fā)見了一口枯草叢生的古井。
“??!這或者是胭脂井吧!”
我叫著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欄圈去。她問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說故事似的把陳后主的事情說給她聽:“從前哪,在這兒是一個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兒也很漂亮,年紀也很輕,做詩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當然有許多妃子,可是這中間,他所最愛的有三四個人。他在這兒就造了許多很美很美的宮殿給她們住。萬壽山你去過了吧?譬如同頤和園一樣的那么的房子,造在這兒,你說好不好?”
“那自然好的?!?
“噯,在這樣美,這樣好的房子里頭啊,住的盡是些像你——”
說到了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吮吸了一會,就催著說:“住的誰呀?”
“住的啊,住的盡是些像你這樣的小姑娘——”
我又向她臉上摸了一把。
“她們也會唱戲的么?”
這一問可問得我喜歡起來了,我抱住了她,一邊吻一邊說:“可不是么?她們不但唱戲,還彈琴舞劍,做詩寫字來著。”
“那皇帝可真有福氣!”
“可不是么?他一早起來呀,就這么著一邊抱一個,喝酒、唱戲、做詩,盡是玩兒。到了夜里哩,大家就上火爐邊上去,把衣服全脫啦,又是喝酒,唱戲的玩兒,一直的玩到天明?!?
“他們難道不睡覺的么?”
“誰說不睡來著,他們在玩兒的時候,就是在那里睡覺的呀!”
“大家都在一塊兒的?”
“可不是么?”
“她們倒不怕羞?”
“誰敢去羞她們?這是皇帝做的事情,你敢說一句么?說一句就砍你的腦袋!”
“啊唷喝!”
“你怕么?”
“我倒不怕,可是那個皇帝怎么會那樣能干兒?簡天的和那么些個姑娘們睡覺,他倒不累么?”
“他自然是不累的,在他底下的小百姓可累死了。所以到了后來呀——”
“后來便怎么啦?”
“后來么,自然大家都起來反對他了啦,有一個韓擒虎帶了兵就殺到了這里來?!?
“可是南陽關(guān)的那個韓擒虎?”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韓擒虎殺到了這里,他老先生還在和那些姑娘們喝酒唱戲哩!”
“啊??!”
“韓擒虎來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們就怎么辦啦?”
“自然是跟韓擒虎了啦!”
我聽了她這一句話,心口頭就好像被鋼針刺了一針。噤住了不說下去,我卻張大了眼對她呆看了許多時候。她又哄笑了起來,催問我“后來怎么啦?”我實在沒有勇氣說下去了,就問她說:“月英!你怎么會腐敗到這一個地步?”
“什么腐敗呀?那些妃子們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那些妃子們,卻比你高得多,她們都跟了皇帝跳到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聽了我的很堅決的這一句話,卻也駭了一跳,“啊——呀”的叫了一聲,撇開了我的圍抱住她的手,竟踉踉蹌蹌的倒退了幾步,離開了那個井欄圈,向后跑了。
我追了上去,又圍抱住了她,看了她那驚恐的相貌,便也不知不覺的笑了起來,輕輕的慰撫著她的肩頭對她說:“你這孩子!在這樣的青天白日的底下,你還怕鬼么?并且那個井還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井哩!”
像這樣的野外游行,自從我們搬進城去以后,差不多每天沒有息過。南京的許多名山勝地如燕子磯、明孝陵、掃葉樓、莫愁湖等處,簡直處處都走到了,所以覺得時間過去得很快,在城里住了一個多禮拜,只覺得是過了二天三天的樣子。
到了十一月也將完了的幾天前,忽然吹來了幾陣北風(fēng),陰森的天氣,連續(xù)了兩天,舊歷的十二月初一,落了一天冷雨,到半夜里,就變了雪珠雪片了。
我們因為想去的地方都已經(jīng)去過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閉門不出,像這樣的度過這個寒冬。頭幾天,為了北風(fēng)涼冷,并且房里頭炭火新燒,兩個人圍爐坐坐談?wù)?,或在被窩里歇歇午覺,覺得這室內(nèi)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墒堑搅宋辶熘?,天氣老是不晴,門外頭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點兒事情也沒有,只是縮著手坐著,打著呵欠,在那里呆想,我看過去,她仿佛是在感著無聊的樣子。
我所最怕看的,是她于午飯之后,呆坐在圍爐邊上,那一種拖長的冷淡的臉色,叫她一聲,她當然還是裝著微笑,抬起頭來看我,可是她和我上船前后的那一種熱情的緊張的表情,一天一天的稀薄下去了。
尤其是上床和我睡覺的時候,從前的那種燃燒,那種興奮,那種熱力,變成了一種做作的,空虛的低調(diào)和播動,我在船上看見的她那雙黑寶石似的放光的眼睛,和她的同起了劇甚的痙孿似的肢體,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我當陰沉的午后,在圍爐邊上,看她呆坐在那里,心里就會焦急起來,有一次我因為隱忍不過去了,所以就叫她說:“月英呀,你覺得無聊得很吧?我們出去玩兒去吧?”
她對我笑著,回答我說:“天那么冷,出去干嗎?倒還不如在房里坐著烤火的好。這樣下雨的天,上什么地方去呢?”
我悶悶的坐著,一個人就想來想去的想,想想出一個法子來使她高興。晚上又只好老早的上床,和她胡鬧了一晚,一邊我又在想各種可以使她滿足的方法。
第二天早晨她還睡在那里的時候,我一個人爬出了床,冒了寒風(fēng)微雨,上大街上去買了一架留聲機器來。
買的片子,當然都是合她的口味的片子,以老譚汪雨田等的為主,中間也有幾張劉鴻聲、孫菊仙、汪笑儂的。
這一種計策,果然成功了,初買來的兩天之中,她簡直一停也不停的搖轉(zhuǎn)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她要我跟了片子唱。我以粗笨的喉音,不合拍的野調(diào),竟哄她笑了一天。后來到了我也唱得有點合拍起來的時候,她卻聽厭了似的盡在邊上袖手旁觀,只看我拼命的在那里搖轉(zhuǎn),拼命的在那里跟唱。有的時候,當唱片里的唱音很激昂的高揚一次之后,她雖然也跟著把那頹拖下去的句子唱一二句,可是前兩天的她那一種熱情,又似乎沒有了。
在玩這留聲機器的把戲的當中,天氣又變了晴正。寒氣減退了下去,日中太陽出來的中間,刮風(fēng)的時候很少,我們于日斜的午后,有時也上夫子廟前或大街上去走走。這一種街市上的散步,終究沒有野外游行的有趣,大抵不過坐了黃包車去跑一兩個鐘頭,回來就順便帶一點吃的物事和新的唱片回來,此外也一無所得。
過了幾天,她臉上的那種倦怠的形容,又復(fù)原了,我想來想去,就又想出了一個方法來,就和她一道坐輕便火車出城去到下關(guān)去聽戲。
下關(guān)的那個戲園,房屋雖則要比A地的安樂園新些,可是唱戲的人,實在太差了,不但內(nèi)行的她,有點聽不進去,就是不十分懂戲的我,聽了也覺得要身上起栗。
我一共和她去了兩趟,看了她臨去的時候的興高采烈,和回來的時候的意氣消沉,心里又覺得重重的對她不起,所以于第二次自下關(guān)回來的途中,我因為想對她的那種萎靡狀態(tài),給一點興奮的原因,就對她說了一句笑話:“月英,這兒的戲?qū)嵲谔懔?,你要聽戲,我們就上上海去吧,到上海去聽它兩天戲來,你說怎么樣?”
這一針興奮針,實在打得有效,她的眼睛里,果然又放起那種射人的光來了。在灰暗的車座里,她也不顧旁邊的有人沒有人,把屁股緊緊的向我一擠,一只手又狠命的捏了我一把,更把頭貼了過來,很活潑的向我斜視著,媚笑著,輕輕的但又很有力量的對我說:“去吧,我們上上海去住它兩天吧,一邊可以聽戲,一邊也可以去買點東西。好,決定了,我們明天的早車就走?!?
這一晚我總算又過了沉醉的一晚,她也回復(fù)了一點舊時的熱意與歡情,因為睡覺的時候,我們還在談著大都會的舞臺里的名優(yōu)的放浪和淫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