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酒興豪錦標(biāo)奪美一場鴛夢斷蠟淚迎人

一會子工夫，何太太回來，何劍塵道：“怎么一回事，她見了我來，就一定的要走？”何太太道：“她倒是先說要走，你一來，她更要走了。因為楊先生那一件事，我已經(jīng)和她提了?！焙蝿m將眉毛皺了一皺，說道：“嗐！你怎么性子這樣急，若是說決裂了，把一件好事，從中打斷，豈不可惜？”何太太說：“我說決裂了嗎？”

說時，用一個食指，指著鼻子尖，笑道：“你們這樣想主意，那樣想主意，都是瞎扯。我就憑一個鐘頭，已經(jīng)就把這事說妥了?！焙蝿m道：“真的嗎？若是真的，這事只在杏園一人身上，那就容易得多了。她既走了，我們回家吃飯罷。我今晚，要早一點見著他，和他切實的談一談?！焙翁溃骸澳銊倎?，又要走，要跑死車夫了?！焙蝿m道：“我是坐汽車來的?！焙翁溃骸澳阌只窃╁X作什么？我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接?！焙蝿m笑道：“事情還不清楚，你先別褒貶人。我這車子是白坐，不花錢的?！焙翁溃骸笆钦l的車？”何劍塵道：“這人你還沒有會過，是我一個老朋友，他現(xiàn)在關(guān)督理那里當(dāng)副官?！焙翁溃骸熬褪悄愠Ｕf的傻二哥柴士雄嗎？”何劍塵道：“正是他。他特意到我們家里要見見你，你不在家，他就要走。我隨便說借他的汽車用一用，他一口就答應(yīng)著，自由南華飯店去了。他說那邊今晚開餞行大會，汽車有幾百輛，他有事，可以隨便借一輛坐，我們盡管遲些送去，不要緊。他的意思，還要留一個護(hù)兵跟車，我怕人家見了笑話，極力的辭掉了?！焙翁溃骸凹热挥衅?，可以回去吃飯，我們走罷?！?

何劍塵會了茶錢，夫婦二人坐了汽車回家，到家不大一會兒，那柴士雄便來了電話。何劍塵以為他是要汽車，說馬上就叫車開回來，柴士雄在電話里說道：“你罵苦我了，我還不知道你回來沒回來呢?，F(xiàn)在咱們大帥用不著我，正樂著呢。同事的全逛去了，跑的一個鬼毛也沒有，我悶死了。我想請你來，咱們找個樂兒?！焙蝿m道：“我的老大哥，我怎能和你打比呢。我這吃了晚飯，就要上報館去了?！?

柴士雄道：“哦！我倒是忘了。但是你來吃一個大菜也沒有工夫嗎？”何劍塵道：“那個我倒可以請你。”柴士雄道：“我住在飯店里，怎么要你請？當(dāng)然吃我。你來罷，越快越好?！焙蝿m掛了電話，坐著汽車，就到南華飯店來。一到飯店這條馬路上，汽車和汽車相連，停在馬路兩邊，中間只剩了兩三尺寬一條人走路，于是車子只得停下。

何劍塵下車，走進(jìn)飯店，只見來往憧憧，全是掛著盒子炮吊著刺刀的武裝護(hù)從。

那一種喧嘩笑語的聲浪，只覺四處都是，也不知從何處出來，夾著來往的皮鞋，踏著地板聲，震耳欲聾。何劍塵看見穿了白色制服的茶房，連問幾個人關(guān)督理的柴副官住在哪兒，茶房點了一點頭道，在這兒，或者說在幾號，一句話沒說完，馬上就走過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一對，三個一群的妓女，打扮得奇裝異服，都由面前上樓而去，何劍塵見沒有人過問，等了一個茶房過來，抓住他的衣服，非要他引去見柴副官不可。茶房無法擺脫，只得將他帶去。

那柴士雄站在屋子當(dāng)中，一只手拿了一瓶汽水，口對著瓶子骨都骨都只往下喝。

一只手拿了一份小報，眼睛對住，正看那上面的戲單子。他見了何劍塵，放下瓶子，握著何劍塵的手道：“你是怎么回事？讓我真等久了?！焙蝿m道：“今晚上這飯店里太亂，我竟沒法子找你?！辈袷啃鄣溃骸翱刹皇?，亂極了。今天晚上，闊人窯姐兒到齊了。”何劍塵笑道：“你這是什么話，要讓闊人聽見了，真是吃不了，兜著走。”柴士雄道：“我是說真話，并不是罵他們?！焙蝿m道：“怎么樣？今天大叫其條子嗎？”柴士雄道：“哪里是叫條子！就是傳差。你要聽個新鮮事兒，這里全有。”何劍塵笑道：“我是沒有工夫了，你不是請我吃飯嗎？我們就去吃罷?！?

柴士雄道：“大飯廳里是他們占上了。我們找個小雅座兒吃去罷?！庇谑牵蝿m在一間小屋里談天吃大菜，把這些闊人的秘史下酒，越說越高興。何劍塵因為時間到了，咖啡一來，喝了兩口，就告辭而去。柴士雄許多好話，都未曾報告，他心里倒好象有些不自在，快快的走回房去，頂頭碰見一個馬弁，他笑道：“柴副官，大帥請你說話?！辈窀惫俚溃骸斑@個時候，大家都樂著啦，找我干什么？”馬弁道：“大帥問有誰在家里，我就說出柴副官來。他聽說，就傳副官去。”柴副官道：“人都跑光了，這不定有什么麻煩的事來交我辦?！瘪R弁見柴副官不愿意，就不敢作聲。但是關(guān)督理傳下令來了，柴士雄也不能不去。只得認(rèn)了倒霉，找著軍帽戴了，直上大飯廳里來。

這個時候，滿飯廳全坐的是闊人。關(guān)督理坐在一張大沙發(fā)上，一邊坐著一個姑娘。左邊一個姑娘，歪著躺到關(guān)督理懷里來，伸著手去摸督理的脖子。右邊坐著一個姑娘，捏了兩個小拳頭，只管給他捶腿，他卻伸了一條粗腿，橫擱在一張小方凳上。嘴角里斜（口卸）著一支煙卷，要抽不抽，那樣子自由極了。柴士雄走上前，舉手行了一個軍禮，關(guān)督理也不起身，也不回禮，笑道：“你怎樣還沒有走？”柴士雄道：“這兒的人，都走光了。我怕大帥有事吩咐下來，沒有人辦，所以不敢出去，在這兒伺候大帥?！焙完P(guān)督理坐得最近的，是顧國強督理，他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叫著關(guān)督理的號，說道：“孟綱兄，你這個副官，倒是不壞?！标P(guān)督理見人當(dāng)面一夸獎，這面子就大了。因?qū)Σ袷啃鄣溃骸澳氵@樣做事，很不錯，我就升你做副官處處長，另外賞你四百塊錢，你可以在北京買點東西回去，給你們太太。你看大帥作事，公道不公道？”柴士雄不料留何劍塵在家里吃了一餐飯，升了處長，又落了四百塊錢，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當(dāng)時給關(guān)孟綱督理行了一個軍禮，就退出去了。

顧國強笑道：“關(guān)督理辦公事是公道，辦家事可不公道?！标P(guān)孟綱道：“你這話是怎么說法，我倒有些不懂?！鳖檱鴱姷溃骸拔艺垎柲憷细?，這次到北京來，為什么把許多如夫人丟在衙門里，就只帶一個人來呢?！标P(guān)孟綱哈哈大笑道：“這可讓你問倒了，其實我是走得匆忙，抓了一個，就讓她跟著上火車，并不是愛誰就帶誰來。

要是愛的話，這兒還擱的住這兩個?！闭f話時，一只胳膊，環(huán)抱著一個姑娘，用巴掌在她兩人肩膀上，輕輕的拍著。這其中有個楊毅漢總司令，和關(guān)孟綱是個把兄弟，常常和關(guān)孟綱鬧著玩的。因道：“嘿！老大哥，今天晚上看你要迷糊了，你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你瞧今天在座這么些個，愛哪一個好呢？”關(guān)孟綱笑道：“這話算你說著了，我真不知道愛哪一個好。我現(xiàn)在想了一個法子，把到場的小妞兒都用紙寫上名字，搓成紙鬮兒，放在一處?；仡^咱們用筷子夾那鬮兒，夾著誰，就是誰。大家看這個辦法好不好？“一個好字未間完，滿堂的貴客，早已叫起好來。就在場的貴人而論，第一就算關(guān)孟綱督理，因為他帶著幾十萬兵，正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其次就是楊毅漢總司令，顧國強督理，烏天云督理，魏元高參謀總長，王泰石督理。再次是幾個內(nèi)閣的總長，不過是來湊趣的，那就無足重輕了。至于徵的妓女，卻是用十八輛汽車在胡同里分批接了來的，稍為好一點的妓女都叫來了，一共有四五十位。這大飯廳，花團錦簇，人都擠滿了。關(guān)孟綱提到抓鬮，顧國強很是贊成。

笑道：“這個法兒最好，大家有緣法。她們誰也不能賣手段，咱們誰也不能偏心?！?

關(guān)孟綱懷里摟著的那兩位妓女，聽到這句話，都鼓著兩片小腮幫，扯著關(guān)孟綱的胳膊，把身子不住的扭著，說道：“那樣不好，那樣不好，就是我們伺候大帥罷?！?

關(guān)孟綱笑道：“別吃那個飛醋了，我抓鬮兒還不知抓著誰呢。也許抓著你兩個人那不更好嗎？”這兩位姑娘，都緊緊地挨著他坐下，把頭枕在他懷里，只是搖撼，鼻子里也不住的作蚊子哼。關(guān)孟綱笑道：“好罷，你兩個人也算我的，我也要另外給錢，兩人都有一份這不成了嗎？”這兩個姑娘，聽見他說照樣的給錢，也就無話可說。這里在場的人，都是捧關(guān)孟綱的。關(guān)孟綱出了主意要抓鬮，早就有人忙著找了紙筆，將姑娘的名字，一一寫好，折成小紙捻，放在桌上，又找了一雙牙筷，放在紙捻邊。在場的貴人，由關(guān)孟綱起，每人用筷子夾一個紙捻起來。夾著了，打開來一看，上面寫的是什么人的名字，就由什么人坐到身邊來陪。關(guān)孟鋼本來有兩個了，再又漆上一個，前后圍了三枝花，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當(dāng)他們將鬮抓過以后，就正式入座吃大菜。這是一列長桌子，因為沒有正式的主人翁，關(guān)孟綱卻坐了橫頭的主席，所招呼的三枝花，左邊坐兩個，右邊坐一個。這三個人，一個給他在面包上抹醬，一個給他用刀叉切盤子里的菜，一個給他拿玻璃杯子，接茶房斟的酒，只有他面前最忙。此外桌子兩旁，坐著兩排人。兩排人身后，便緊貼著兩排姑娘。把這一群戰(zhàn)甲初卸的將領(lǐng)，全圍在衣香鬢影，綺羅叢里，自然是一番盛會。吃過頭一道冷菜，姑娘們就開始要唱。因為這種場面不同，除了拉胡琴烏師，另外有四個人幫助，一個是掌鼓板的，三個是配琵琶月琴三弦子的。遠(yuǎn)遠(yuǎn)的靠住飯廳側(cè)門，擺了四張方凳，他們把臉子板成紫色，一點笑容也不敢露，側(cè)著身子坐下。這里茶房解事，早將一玻璃杯白開水，送到關(guān)孟綱附近，看見一個姑娘，將手絹握住嘴，微咳嗽了兩聲，就將杯子遞給他。那個姑娘接住杯子喝了幾口水，便掉過臉去，向烏師微微的聲音，說了一句“搖板，《珠簾寨》”，便唱將起來。她唱完了，大家就亂嚷了一陣子好，于是各人抓彩式招呼的姑娘，都輪流各唱幾句。每唱完一段，換一個拉胡琴的烏師。由關(guān)孟綱吩咐，每個烏師給二十塊的賞錢。大家唱完一圈，大菜吃到了上咖啡，也就快完了。關(guān)孟綱站了起來，笑道：“大家知道的，我老關(guān)見著娘兒們，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今天到這兒來，咱們都算有交情，有主兒的，我是不管，省得回頭大家吃醋。若是沒有主兒的，我算作一個東，一人送一百塊錢?！痹谧熑寺犝f這話，都叫了一聲好。關(guān)孟綱對著廳門外，叫了一個來字，就進(jìn)來一個馬弁。

關(guān)孟綱道：“你進(jìn)到我睡覺的屋子里，把枕頭底下壓著的一個小皮包拿了來?！瘪R弁答應(yīng)著出去，不多一會，就將皮包拿來了。關(guān)孟綱將皮包向桌上一放，揭開來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沓用繩捆扎的鈔票，他將鈔票向空中一拋，又用手接著。笑道：“他媽的，不能再好了，這票子都是五十塊錢一張的，每人兩張，數(shù)也不用得數(shù)?！闭f明拿了切大菜的小刀，將繩子割斷，掀了兩張鈔票，兩個指頭捏著，向空中一晃，說道：“要的就來，客氣可是自己吃虧了?！碑?dāng)姑娘的人，雖然無非為的是錢，但是要得好有光彩，當(dāng)著大庭廣眾之中，走上前去接錢，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關(guān)孟綱見錢沒有人來接，笑道：“真邪門兒，這年頭兒，會有錢沒人要?！币?qū)ψ米罱囊粋€姑娘說：“你要不要呢？”這個姑娘，正是一個倒霉的人，怎好說不要，只得紅著臉走上前，說了一聲謝謝，伸手將錢接過去了。有一個人開了端，這事就好辦，因此挨挨擠擠，一個一個的，走到他面前來接錢。關(guān)孟鋼笑得翹起兩撇胡子，來一個就盯著眼睛望一個。人家伸手接錢，他就把鈔票向人手心里一塞。一個一個的將錢領(lǐng)下，關(guān)孟綱就笑嘻嘻地說了一聲“痛快”。烏天云笑道：“關(guān)大哥是痛快，我們這些人就白了嗎？”關(guān)孟鋼道：“我雖然送這一點子小禮，誰和我也沒關(guān)系。她們還沒有走，諸位愛怎么樂，就怎么樂。你別瞧我各人送錢，我是得來不痛快的錢，現(xiàn)在要痛快用。我這次到北京來，費了許多的事，才弄到五萬塊錢的現(xiàn)餉。說是說還有八十萬可以拿到，但是還不知道哪一天到手呢。這五萬塊錢，我想也辦不了什么事，把它花掉了拉倒?！睏钜銤h笑道：“關(guān)大哥的算盤，倒算的挺干凈。但不知五萬塊錢現(xiàn)在還剩多少？”關(guān)孟綱將皮包一拍，笑道：“多沒有，還有兩萬元。怎么樣？咱們吃狗肉。”楊毅漢道：“關(guān)大哥的牌九，推得太厲害，我不敢領(lǐng)教。這兒人多，搖一場攤，倒是熱鬧。”烏天云道：“另要錢了。叫這些條子，咱們該在這上面樂一樂，為什么把人家丟開，咱們鬧咱們的呢?！标P(guān)孟綱道：“吃也吃了，唱也唱了，我想不出一個樂兒來。”顧國強笑道：“咱們一點兒余興，好不好？”關(guān)孟綱道：“什么叫余興？”顧國強道：“就是鬧完了，還來一段很有趣的事兒?！标P(guān)孟綱道：“這個我很贊成。但是這有趣的事兒，是怎樣的來法呢？”

顧國強走近前來，把一只手掩住半邊嘴，俯著身子，對了關(guān)孟綱的耳朵，唧唧噥噥說了一遍。關(guān)孟綱笑道：“這個事情有趣，可是真的假的，咱們也沒法子預(yù)先知道。”

顧國強輕輕的道：“咱們先叫人問好了，若要不是，咱們就罰他?！标P(guān)孟綱哈哈大笑道：“笑話，笑話，事后要罰人家，也忍心啦。”楊毅漢道：“二位鬼鬼祟祟，笑一陣子，說一陣子，到底鬧些什么。好事別一個人知道，說給大家聽聽?！标P(guān)孟綱道：“說就說，要什么緊？顧二爺?shù)囊馑迹瑒e人是不問，咱們住在這里的人，明兒早上就要走，得留個紀(jì)念。咱們一共四個人，四個都找一個人兒，給她點大蠟燭，咱們哥兒們來個臨時的新郎官，你看好不好?！标P(guān)孟綱個子又大，聲浪又高，站起身來一說，把姑娘叢中幾個清棺人聽了，都臊得低了頭。關(guān)孟綱笑道：“咱們的事情，是敞開來辦，在場的姑娘，有點紅蠟燭資格的，自己可得說出來，不說出來，就都不許走。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不說出來，我們也問得出來的，反正有關(guān)大帥在場，決不能虧你們，你們把領(lǐng)家找來，我們這就開支票給他?！边@些姑娘，誰也知道關(guān)孟綱是能花錢的。可是同時又怕他蠻不講理。因為這個緣因，上前應(yīng)卯是不好，不上前應(yīng)卯，也是不好。有些彼此認(rèn)識的，都對著幾個清情注意。有幾個放肆些的，索性把認(rèn)識的清棺，推上前來，這些清倌含羞答答的，低著頭拈衣弄帶，上前兩步，便又站住。關(guān)孟綱一看，一共倒有六個之多，因笑道：“我怕還找不著呢，這倒有得多了。”在他們說笑之時，這些窯姐兒里面的人，早已打了電話，報告關(guān)系方面。

這南華飯店，距離八大胡同，正不甚遠(yuǎn)。不到二十分鐘的工夫，各清倌的關(guān)系人，都悄悄的在大飯廳外面聽信。飯廳里面，笑語喧嘩，正鬧成一片。各清倌人輪次的溜了出來，和自己領(lǐng)家商量。領(lǐng)家的目的，只是要錢，其余的事，倒在所不問?，F(xiàn)在這些大帥，一個個只說點紅蠟燭，可是并沒有提到賞錢上面，未免著急，而且這里是滿堂闊人，又不便上前去問，十分為難。就在這個當(dāng)兒，走來一個黃色制服的人，說道：“你們的姑娘，都是清倌嗎？”大家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一聲是。那人道：“金廳長在前面屋子里傳你們問話?！贝蠹移匠Ｂ牭浇饛d長三個字，就骨軟毛酥。

如今金廳長要當(dāng)面問話，大家不由心里撲通一跳，但是有人在這里傳見，要躲也躲不及了。只得跟著那人一路來見金廳長。金廳長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有意無意的抽煙卷，進(jìn)來六個領(lǐng)家，有膽小些的，便跪了下去。金廳長道：“你們認(rèn)得我嗎？”大家死命的掙扎著，才答應(yīng)出來認(rèn)識兩個字。金廳長道：“既然認(rèn)識，那就不用多說了。現(xiàn)在你們自己說，你們的姑娘，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金廳長見了上司，笑得兩眼會合起縫來，但是他見治下，那就威嚴(yán)得不得了。所以他見了這六位領(lǐng)家，面孔早是板得鐵緊，黃中透紫，現(xiàn)在說到誰真有點紅蠟燭的資格這一句話，自己就也忍俊不禁，略略放出一點笑容。將兩個門牙，咬住下嘴唇皮，瞪眼望著他們，靜等回話。大家都硬著頭皮，說有那個資格。金廳長微笑道：“你們可不要說得那樣干脆，若是不對，是領(lǐng)不到賞的，恐怕還要受罰。我是知道的，許多紅倌人喜歡冒充清倌人，而且她們清不清，你們也許不知道呢?！闭f到這里，索性大笑起來，因道：“你們糊里糊涂，就能保那個險嗎？去罷，和你們的姑娘去商量，共推出四個人來，再來回我的信。我這里先給你們四張支票，都是一千塊錢，可并不拿你們當(dāng)差，你們別鬼頭鬼腦的。這不是叫條子打茶圍，我是沒好處的?！闭f時，摸著兩撇八字胡子，對這六位領(lǐng)家，也就如見了六位上司一般，瞇瞇的笑起來了。這六位領(lǐng)家，見金廳長也隨便說笑，各人的膽子才大了些說道：“讓我去問問罷，反正請廳長預(yù)備五對大紅蠟燭得了。”金廳長笑道：“我沒有那個福氣，我預(yù)備什么？”有一位領(lǐng)家，格外討好，卻問金廳長道：“那有什么難處。廳長若是愿意，我倒可以做一個媒人。”說時，也是望著他傻笑。金廳長笑著揮手道：“去罷去罷，你還是去辦你自己的事是正經(jīng)?！边@六位領(lǐng)家叫了姑娘，彼此商量一陣，結(jié)果，就推出了四個姑娘來點紅蠟燭。金廳長得了消息，馬上就向關(guān)孟綱來報告，樂得關(guān)孟綱翹起兩撇胡子，笑個不已。他和顧國強、烏天云、王泰石三督理，一共四大金剛都是明天要走的。所以大家湊趣，來這一套余興。其中惟有王泰石年紀(jì)大些，性情也老實一點，笑著搖手道：“我可以不來，讓給毅漢吧。”關(guān)孟綱道：“嘿！二哥。你客氣什么？咱們是明天要走。金廳長辦這點小差，給咱們送信來了。你要是不干，人家可沒有面子?！睘跆煸频溃骸瓣P(guān)大哥說話老是夾槍帶棒，你說人家沒有面子，是金廳長沒有面子，還是姑娘沒有面子呢？”金廳長站在一邊，臉上紅將起來，笑著叫了自己的名字說道：“佩書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正說著，那四個清倌，也和領(lǐng)家商量好了，重進(jìn)飯廳，臉上都是斷紅雙暈，喜氣洋洋。楊毅漢看見，先鼓著掌道：“嘿！好漂亮新娘子?！彼宦暫戎玫娜?，都鼓起掌來。楊毅漢笑道：“這應(yīng)該送新人入洞房了，預(yù)備了大紅蠟燭沒有？”關(guān)孟綱笑道：“不要胡說了。點紅蠟燭，那是一句話，誰見人真會點起紅蠟燭來。”楊毅漢笑道：“為什么不能真點，真點起來，才是有趣？不瞞你說，我早給你預(yù)備好了?！闭f到這里，便對馬弁道：“叫他們拿上來?！瘪R弁答應(yīng)一聲退出去。卻引著四個人，捧了四對錫制大燭臺，各插著一支胳膊粗也似的大紅蠟燭。拿了進(jìn)來之后，沒全放在大餐桌上。楊毅漢用手對在場的姑娘一點，還有十二個人，笑道：“好極了。”因?qū)λ齻冃Φ溃骸坝龅竭@種好喜事，你們也別閑著呀。勞你們的駕，請你們自己分配，用八個人捧燭臺，四個人攙新娘子。捧燭臺的在前走，攙新娘子的在后跟著，各是三個一組。辦完了，我給你討喜錢，好不好？”這事本來就有趣，加上楊總司令當(dāng)面說了，可以討喜錢，這班姑娘，遇到這種事，無不眉飛色舞。先有兩個大方些的上前點燭，其余的也就一擁而上。四位清棺人可就各紅著臉，坐到一邊的矮沙發(fā)上去。這些姑娘也就湊起趣來。說道：“去呀，到新房里去呀?！鼻遒娜硕夹χ焉碜优着?。關(guān)孟綱哈哈大笑道：“慢來慢來。你們說送新娘進(jìn)房，不問三七二十一，向哪里送？哪個新娘是我的？一哪個新娘是別人的哩？這樣罷，咱們再來抓一回鬮，抓著是誰就是誰，大家看好不好？”在場的人，都是愛鬧的，就不由得叫了一聲好。關(guān)孟綱笑道：“這鬮還不讓別人寫，我才相信沒有弊端?！币蛞埞P，寫了四個紙塊，自己鄭鄭重重，一筆不茍，寫著“一、二、三、四”四個字。關(guān)孟綱當(dāng)眾寫字，這卻是大家少見的一樁奇聞，大家都異常的注目。及至他寫完，卻原來是“一、二、三、四”四個字，大家又要好笑起來。他把四個小紙塊卷紙煤似的卷著，然后用手點著四個清倌道：“你是一，你是二，你是三，你是四。話可說明，這一會子，你們暫且別動，讓我們把鬮拈過去了，這就分出一個彼此來了，你愛怎么樣辦，就怎么樣辦?！?

說著，把四個紙鬮向桌上一拋。因道：“這個紙鬮兒是我作的，我可不能先拿，你們來罷。”顧國強究竟爽直，他走上前，就拿了一個。烏天云見有人拿了，笑著摸摸胡子道：“看我和誰有緣？”于是也取了一個。王泰石坐在一邊，只是微笑，卻不肯上前來取。關(guān)孟綱道：“王大哥，這是怎么著？剩了兩個，你全要讓給我嗎？”

王泰石笑道：“讓給你就讓給你，那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标P(guān)孟綱笑道：“究竟不能夠。咱們說好了，是一個人一個的，這會子我要一箭雙雕，可就有些不講理了?！?

他于是拖了王泰石一只手，給他按住在桌上，王泰石就趁此機會，抓起一根鬮來，各人依著鬮上的字，各人帶笑去親熱所得的姑娘。楊毅漢拍著手笑道：“得了得了，別鬧了，應(yīng)該送人家入洞房了。”關(guān)孟綱笑道：“就這么辦。那二位是我這一邊送紅燭的，跟著我，請在頭里走罷?！惫挥袃蓚€姑娘捧著燭臺，跟住了他。更有一個姑娘攙住那位新娘一只胳膊。這新娘因為飯廳人太多，越坐越不好意思，低頭走了。這一下子，兩支紅燭引著一個清棺，就分頭各向各房間去了。

關(guān)孟綱這屋子里的，叫著美情，今年才十六歲。小小的身材，穿了一件豆綠銀條紗的長袍，露出一大節(jié)白絲襪。小腰只好一把大，配上一條漆黑的辮子。辮子梢蓬蓬的，有四五寸長，就象一把黑絲穗子一般。美情處處是小孩子打扮，越顯得身材瘦小。和關(guān)孟綱這一個彪形大漢一比，真正是個兩走極端了。關(guān)孟綱見美情一挨身在床面前沙發(fā)椅上坐了，雪白的圓臉，添上兩道深暈，電燈一照，象蘋果一般嬌艷，心里大喜之下，一摸身上，還揣著一沓鈔票，于是將送新人進(jìn)房的三個姑娘，一人送她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這三人都是喜出望外，稱謝而去。接上楊毅漢率領(lǐng)著一些閣員，鬧進(jìn)房來。有一位教育總長曹祖武，倒是和關(guān)孟綱接近的人，因之他說笑起來，比較自由些。他這時看著美情羞不自勝，含情脈脈坐在那里，卻也看出了神。關(guān)孟綱和其他的人說話，眼晴可放在曹祖武身上。他咖著一支很粗的雪茄，仰著躺在一張睡榻上。睡榻邊正是一張桌子，他卻用胳膊平放在上面，屈著五個指頭，將桌面當(dāng)軍鼓打。不料曹祖武看呆了，竟不曾理會到關(guān)孟綱身上。關(guān)孟綱一把無明火起，放開巴掌，轟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把桌上放在幾個茶杯，震動得翻過來了一個。嗆啷嗆啷，滾到地下，在地板上砸了個幾多塊。他接上嚷道：“曹祖武，好小子，你不要腦袋了！”曹祖武正看出了神，突然被關(guān)孟綱一喝，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幾乎要由口里跳將出來。他呆住了臉，望著關(guān)孟綱，不知為了什么事。關(guān)孟綱道：“我的人，你看得這樣眼饞為什么？你的意思，打算怎么樣，要割我的靴子嗎？”曹祖武聽了，心里越跳得兇。這位先生說惱就惱，翻起臉來，是不認(rèn)得人的。因站起來勉強笑道：“大帥有所不知。這位姑娘，非常象我的舍妹。”關(guān)孟綱被他這樣一解釋，早去了三分怒氣，因瞪著眼睛問道：“真的嗎？”曹祖武道：“實在太象了。我是越看越象。”關(guān)孟綱道：“你令妹幾時丟的，不會就是她吧？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辈茏嫖涞溃骸吧崦矛F(xiàn)在天津，并沒有丟。不過這一位姑娘，實在象得厲害，若不是她說出話來，口音不對，我真要認(rèn)錯人了?！标P(guān)孟綱哈哈大笑道：“鬧了半天，不過是有些象，我倒以為真是你令妹呢，這也不要緊，難得遇得這樣巧，你們兩人就拜為干兄妹罷，今天晚上，你可臨時做了個大舅子?！边@話說出來，曹祖武臊了通紅一張臉。關(guān)孟綱倒毫不以為意，坐到美情一張沙發(fā)椅上去，拉著她的手，指著曹祖武道：“認(rèn)這樣一個哥哥，還對你不住嗎？”曹祖武見關(guān)孟綱有些很喜歡美情的樣子，也上前一步，站在面前說道：“若論起來，象是真有些象，你若不嫌棄，我就算老大哥了?！罢f畢，也接上一陣哈哈大笑，這才把難為情掩飾過去。大家見關(guān)孟綱的情形，似乎不愿意人在這里鬧，因此大家借著這點事情，一哄而散。

關(guān)孟綱見屋子沒有了人，便笑嘻嘻地拉住美情的手道：“你今年十幾歲？”美情將牙齒咬住下嘴唇皮，半晌，才笑道：“十六歲了?！标P(guān)孟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鈔票，便向美情手里一塞，笑道：“你拿去花罷，以后你就知道我這人不錯?！?

美情知道那票子，都是五十元一張的，估量著約也有四五百元。她真不料這人有這樣慷慨，不由得從心里笑出來。連叫了幾聲謝謝。關(guān)孟綱笑道：“我討你作姨太太，你愿意不愿意？”美情道：“沒有那好的福氣?！标P(guān)孟綱道：“怎樣說沒有福氣？

我是愿意的了，只要你一愿意，這事就算成功。有什么福氣不福氣呢，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美情點頭道：“愿意的?！标P(guān)孟綱伸手輕輕的拍著美情的脊梁道：“你這小小的東西，倒會灌米湯。”美情抿嘴一笑，說道：“大帥想想，我是初做生意的人，今天大帥招呼了，以后就伺候大帥，那我就算有始有終了?！泵狼檫@幾句話，正中了他的意思，笑道：“你這話是不錯，可是我的姨太太很多，你知道嗎？”

美情道：“這要什么緊，各看各人的緣法罷了。古來的皇帝，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呢。”關(guān)孟綱被她幾句話說得心癢難搔，連說：“好孩子，今天這個不算，明天我再給你錢。”美情心想這個錢，是沒有第三者知道的，大可以私落下來的。關(guān)孟綱多給一個，自己就多得一個，千萬不可放松。因為心里一打算盤，就斜靠著在關(guān)孟綱懷里，逗他玩笑，關(guān)孟綱笑得前仰后合。指著桌上點的那對紅蠟燭笑道：“你瞧瞧這一對蠟燭，點得這樣紅紅亮亮的，這個彩頭兒不錯。你若是愿意做我的姨太太，對著這紅蠟燭，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泵狼樾睦镆幌耄饝?yīng)就答應(yīng)，反正我是有領(lǐng)家的，我也不能作主，因笑道：“好！就是這樣說，只要將來大帥多疼我一點就是了?！标P(guān)孟綱連連點頭道：“成！成！不過你也要好好的聽話呢?！眱蓚€人你勸我，我勸你，這一番情形，實在濃密到了極點。

但是關(guān)孟綱鬧著點紅燭，原是餞行酒之后鬧一點余興，已經(jīng)和幾位要出京的闊人約好，明天早上八點鐘，就一律出京。這句話，本來要和美情提一提，因怕提了之后，美情要不愿意，先就沒有告訴她，后來說到要討美情作姨太太，這話更不便告訴她了。到了晚上三點多鐘，府里忽然來了電話。說是總統(tǒng)吩咐下來，四位督理動身之前，五點半鐘要到府里去開會。他睡覺的屋子里，就有分機電話，關(guān)孟綱接了電話一聽，只是唯唯答應(yīng)，也不說什么。年紀(jì)輕的人，是愛睡的，早上四五點來鐘，更是正好睡覺的時候，當(dāng)關(guān)孟綱起床進(jìn)府去之際，美情一個人正睡得又酣又甜，哪里知道一點。

等到美情醒了過來，已經(jīng)是九點鐘了。睜開眼睛一看，床上沒有人，屋子里也沒有人。靜悄悄的，只聽見桌上放的那一架鬧鐘的擺輪，嘎嘰嘎嘰的響，窗簾垂著，并沒有卷起，屋子里是陰暗暗的。美情心里好生奇怪，在床上撐起半截身子來一看，屋里放的幾件行李，卻也不見，這分明是人走了。別的倒罷，不知道昨晚上關(guān)孟綱給的一卷鈔票如何，趕緊將手在枕頭底下一摸，還在那里。掏出來一看，依然是原來的數(shù)目，并未少卻一張，美情將錢揣在袋里，坐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子呆，究竟也猜不出這是怎么一回事。穿了鞋，走下床來，掀起窗簾，向樓外一看，只見人家屋頂上，已是一大片太陽，回過來一看鐘，這才知道是快到九點了。飯店里的客人，都睡得極遲，所以到了這般時候，都未起床，依然是沉靜。美情看那桌上關(guān)孟綱‘應(yīng)用的小件東西，都已帶走，惟有一把茶壺，幾只茶杯，是飯店里的，卻依然還在。

杯子里有半杯剩茶，還是自己斟給關(guān)孟綱喝的，放在桌子沿上，倒沒有動。那一對高錫燭臺點的紅燭，不知幾時點完的，由燭簽子一直到燭座上油淋淋的，堆了大片蠟淚。美情隨身向沙發(fā)椅上一坐，自己呆呆的想到，倒不料昨晚上有這一件事。他和我昨晚才認(rèn)識的，說了許多廢話，今天一早，他倒跑了，不知道的，說我不會作生意，我還有面子嗎？美情想到這里，倒真疑心關(guān)孟綱是生了氣，一怒而去。他這一去不要緊，無非走一個客人而已，若是領(lǐng)家追究起來，為什么把客人得罪了，何言答對。將來姊妹班里，把這一件事傳揚出去，說是給美情點大蠟燭的客人，不到天亮，就生氣走了，這豈不是生意上一場大笑話，以后還怎樣站得住腳。因此越想越害臊，越臊越害怕，一個人不由哭將起來。正在這時，只聽見房門上冬冬打幾下，一疊連聲，有人叫老五。美情一聽，是自己房間里阿姨的口音，連忙擦了擦眼淚，站起來開門，誰知門已鎖上暗鎖了，竟開不動。美情道：“這門是誰鎖上了。這屋子除了我這里沒有人，一定是由外面鎖上的，你找一找茶房，叫他打開罷?！卑⒁淘谕饷媛犚?，便找了茶房來。茶房將門推了一推，見是鎖的，也奇怪起來。說道：“這門的鑰匙，是在屋子里桌子抽屜里的，里面不鎖上，外面沒有鑰匙，怎樣鎖上的呢？一定是里面的姑娘鎖上了，她不肯開門呢?！卑⒁桃幌胍彩?，沒有人住在里面，反來鎖上門的，于是捏了兩個拳頭，又冬冬的打著門?？诶锖暗溃骸袄衔宀辉缌?，還開什么玩笑呢？要睡回去再睡罷。”美情在里面頓腳道：“誰開玩笑呢，我也是剛醒，我怎樣會鎖起門來。我又不尋死，關(guān)了門作什么？”這一說，大家更是不解，里頭沒鎖，外面沒鎖，是如何鎖上的？要知道這門怎樣開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