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場

西望長安 作者:老舍


第一場

:前幕次日上午。

:西安,某招待所內(nèi)。

:唐石青 楊柱國 杜任先 王樂民 平亦奇。

〔幕啟:招待所二樓上的一個雙間客室,現(xiàn)在作為唐處長的臨時辦公的地方。左前方有門,過到走廊。右壁有門,通到臥室。咱們看見的是臥室的外間,布置得象個小客廳。一進門,靠墻放著一張三屜桌,上面有茶具、花瓶。屋子當(dāng)中有一套沙發(fā),圍著一張矮桌,桌上有煙灰碟和茶杯什么的,相當(dāng)凌亂,好象有人在這里熬過了一夜。斜對臥室門的一角有一張寫字臺,上面堆著許多文件,亂放著一些文具,還有一架電話機??拷鼘懽峙_的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

〔唐處長一夜沒睡,已經(jīng)十分疲乏,可是還強打精神,坐在寫字臺前,閱讀文件。

〔有敲門的聲音。

唐石青:進來!

〔楊柱國非常緊張地走進來。

楊柱國:老唐!你一夜沒睡吧?

唐石青:喲,你!一夜不睡算得了什么呢!再有三天三夜,就,就連哈欠也不打了!你干什么來了?坐下。你這么早出來,不招他起疑嗎?

〔唐石青、楊柱國都坐下。

楊柱國:我留下了話,說我頭疼,出來蹓跶,一會兒就回去;好在這里離我那里不遠。我差不多也一夜沒睡。跟他喝酒就喝到了十二點。

唐石青:是呀,你來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點半了。你行,能問出他老婆在哪里。我們已經(jīng)跟農(nóng)林部取得聯(lián)系,我正等著北京的電話。告訴我,夜里他喝了酒嗎?

楊柱國:只喝了一點。

唐石青:他很謹慎?

楊柱國:很謹慎!他有點心神不安。他甚至于懷疑了你!

唐石青:真的?那要不是他太聰明,就是我太笨——沒演好交際處長那一場戲!我還以為我的那些無聊的奉承,過火謙卑的態(tài)度,都正合他的心意呢!你看,一位演員的成功是多么不容易啊!

楊柱國:你表演的不錯!

唐石青:你別夸獎我吧,說他!他又說了什么?

楊柱國:他結(jié)巴得厲害。我假裝有點醉意,問東問西,他每一個字都哼吃半天,什么也不好好回答。

唐石青:嗯!他的結(jié)巴大概是一種技術(shù)!

楊柱國:因為他是那樣,所以我給你打完電話,還睡不著。

唐石青:《法門寺》里有一句好詞兒:“睡不著就起來坐著吧!”

楊柱國:我是又悶氣又害怕!

唐石青:干什么悶氣?

楊柱國:在電話里,我問你看出什么破綻,你一句也不告訴我!我還不憋得慌?

唐石青:電話上不應(yīng)當(dāng)隨便說話呀!怕什么呢?

楊柱國:我怕他自殺!

唐石青:他干什么自殺?

楊柱國:假若他真是個騙子,怕教你看穿了,他還不……

唐石青:你呀,老楊,有點神經(jīng)過敏!他要不是騙子,他就不會自殺!假若他是個騙子,也不會自殺!騙子永遠想占別人的便宜,自己不吃虧!

楊柱國:我不跟你辯論,說不過你!告訴我,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出什么來了?

唐石青:要是還不告訴你,你就也快自殺了吧?

楊柱國:快點說吧!你說明白了,我也好幫你!

唐石青:我只看出幾個漏洞,我們還不能仗著這些漏洞斷定什么。

楊柱國:就說說那些漏洞吧!

唐石青:第一,他的大衣不對!

楊柱國:藏青色的,怎么不對?

唐石青:你自己想,我不告訴你!

楊柱國:他也許有不止一個理由穿藏青的大衣。

唐石青:所以我說只是個漏洞,我并不拿這個當(dāng)作什么證據(jù)。

楊柱國:還有?

唐石青:第二,他的制服也不對!

楊柱國:怎么不對?

唐石青:也請你自己想,這是很好的訓(xùn)練!

楊柱國:不管怎樣吧,你真是心細如發(fā)!

唐石青:難道不應(yīng)該細心嗎?我能馬馬虎虎錯待了一位英雄,假若他真是英雄?第三,老楊,假若我是位師長,我會教一個初次見面的交際處長看肚子嗎?兩個塔似的美國兵……這象高級首長的風(fēng)度嗎?

楊柱國:不大象!

唐石青:第四,他身上帶著軍用電報。按照部隊的制度,電報看完馬上收回,軍事秘密不能隨便帶在身上,更不能隨便拿出來給別人看!這是個大漏洞!

楊柱國:的確是個大漏洞!還有什么呢?

唐石青:第五,你記得他不過三十歲,可是他自己說三十三!

楊柱國:三十歲作軍參謀長兼師長似乎太年輕了些,他自己添上了三歲。

唐石青:第六,他既是首長,就不會自己去打白刃戰(zhàn)。

楊柱國:你提醒了他一句,他趕快改嘴,說他是教敵人包圍起來了。老唐,有你這六點,再加上我昨天說的那些,就可以肯定他是冒充了!

唐石青:還不能那么著急!

楊柱國:不著急?我恨這樣的騙子!

唐石青:憤恨并不等于著急,我不應(yīng)當(dāng)冒冒失失地就肯定什么。他都騙了誰?騙了什么?都還沒有證據(jù)!

楊柱國:騙了誰?騙了國家,騙了人民,而且騙了我!唐石青騙了你?當(dāng)然要騙你!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你就沒看出來,你的眼睛就是預(yù)備受騙的!老楊,趕緊回去!等一會兒,我教王科長去接他,他要是不肯來,你得幫助王科長勸駕。

楊柱國:好,我馬上回去。那什么,平亦奇來了沒有?

唐石青:來了。在里邊睡覺呢。他夜里一點才趕到的。

楊柱國:他是個很好的干部,不過,跟我一樣,一忙起來就粗心大意!在干訓(xùn)班那一段,我跟他平分秋色,都有錯誤!再見,老唐,祝你成功!

〔杜任先進來。他已改扮成茶房的樣子,提著一把水壺。

杜任先:楊主任!早!

楊柱國:早!

杜任先:處長,看看行不行???

唐石青:差不多!去換上一雙布鞋!招待所必須安靜,你穿著帶鐵掌的皮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南笫裁丛挘∵€有,頭發(fā)上點油,梳得光光的!這么亂七八糟的,是故意教他看出來你一夜沒睡嗎?

杜任先:是,處長,我再加加工去。還有會兒工夫才到九點,處長到里邊閉閉眼去吧!

唐石青:我還挺得住!不愿意進去把平亦奇吵醒了。王科長還沒來?

杜任先:還在廳里等著北京的電話。

唐石青:但愿王科長一進門就說:處長,農(nóng)林部來了回電,說栗晚成確是冒充!那夠多么痛快!

杜任先:可是,處長常常指示我們:作事情應(yīng)當(dāng)多往難處想,不要希望僥幸成功。

唐石青:對!那么我就考考你吧。他來到,你頭一件作什么?

杜任先:請他登記。

唐石青:怎么作?

杜任先:栗師長,那什么,一點小小的手續(xù),請登記一下。請把軍人通行證……我們登記一下號數(shù)。行不行,處長?

唐石青:還好!他要是沒有通行證呢?

杜任先:他也許拿出別的證件來,我就拿過來給處長看。

唐石青:嗯!他要是什么都沒有呢?

杜任先:那我就加倍的客氣,連聲地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唐石青:好!換鞋去!

杜任先:是!處長!

〔唐石青看了看臥室的門,真想進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狠心,開始作體操。正在作著,有人敲門。

唐石青:進來!

〔王樂民匆匆進來。

唐石青:北京的電話來了沒有?

王樂民:來了!來了!

唐石青:怎樣?快說!

王樂民:栗晚成千真萬確是戰(zhàn)斗英雄!

唐石青:他是戰(zhàn)——斗——英——雄!誰說的?

王樂民:農(nóng)林部人事處處長說的!他的飛機票也是農(nóng)林部給買的!

唐石肯:好吧,原來是一場虛驚!幸而我對他沒有失禮的地方!你還是去接他。他既是真正的英雄,咱們就更該好好地招待他,保衛(wèi)他了!我睡一會兒去。

我說,樂民,我不是作夢哪?

王樂民:不是!怎么啦?處長!

唐石青:既不是作夢,咱們就得繼續(xù)往下干!

王樂民:繼續(xù)往下干?

唐石青:昨天晚上發(fā)現(xiàn)的那些漏洞不許我去睡覺!

王樂民:不管農(nóng)林部怎么說?

唐石青:農(nóng)林部并沒給咱們解釋開那些漏洞!我極希望他不是個騙子,但是我也不能輕易放過一個騙子!你接他去吧。坐交際處的車,別坐公安廳的!

王樂民:預(yù)備下的是交際處的車!

〔電話鈴響。

唐石青:喂……我就是唐石青?!顝d長?我正要請示!……嗯!繼續(xù)進行?好!……省委張書記也……噢!……軍委會……對!我隨時匯報,隨時請示!……對!

平亦奇:唐處長,你始終沒睡?

唐石青:嗯!我常想,一個人要是能夠只睡一個鐘頭的覺,干二十三個鐘頭的活兒,有多么好??!

平亦奇:我也那么幻想過,可是我至少得睡八個鐘頭!那些材料有什么用嗎?

唐石青:沒有!我得等安康的材料來到,跟你拿來的對證一下,才能看出些破綻。查考一個人的歷史得從根兒上來。咱們是個新國家、新社會,在天翻地覆的大革命以后,許多事接不上了頭兒,許多人要改頭換面。他怎么來到安康,怎么入的黨,都該首先弄清楚。根兒上有了毛病,一切就都有了毛病!你和楊柱國的錯誤是在不該輕易相信軍政大學(xué)組織部的那個調(diào)干文件!

平亦奇:現(xiàn)在我看清楚了,那不合手續(xù)??墒俏募⒉患佟?

唐石青:你怎么知道它不假?

平亦奇:信紙、關(guān)防都對!

唐石青:你怎么知道,信紙和關(guān)防不能假造,不能偷用?請原諒我這么問,你是不是只看了看信紙和關(guān)防,并沒看內(nèi)容呢?

平亦奇:我沒細看,楊支書看了!

唐石青:亦奇同志,再請你原諒我,文件是為看的,不是為由這里送到那里的!想吧,想他的一切可懷疑的地方!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亂懷疑好人,可是我破獲過的騙子都假裝好人!到今天為止,我還沒發(fā)現(xiàn)一個好人假裝壞人的。想想吧!

平亦奇:處長,處長,我想起來了!

唐石青:想起什么來了?

平亦奇:他會刻圖章!

唐石青:啊哈!這真有趣!你看見過?

平亦奇:聽荊友忠說的。

唐石青:荊友忠是誰?在哪里?

平亦奇:他也是五一年來受訓(xùn)的,后來去參軍。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在哪里。他崇拜栗晚成,他告訴我,栗晚成給一個青年農(nóng)民刻過一塊木頭圖章。

唐石青:這個青年農(nóng)民在哪里?

平亦奇:在學(xué)院附近,我認識他。

唐石青:好!你趕緊回去,找到他,詳細地問問他:栗晚成都教他作過什么。問完了,請馬上給我打電話!

平亦奇:我馬上走。

〔外面汽車響,平亦奇站住了。

唐石青:等等!他來了!你等一會兒再出去,省得碰上他。告訴我,學(xué)院附近的鎮(zhèn)子上,有沒有刻字的?

平亦奇:可能有,那是個不小的鎮(zhèn)市。

唐石青:去調(diào)查一下。噢,你太忙,我會通知那里的派出所去調(diào)查。

平亦奇:他自己會刻字,還用……

唐石青:刻字不是容易掌握的技術(shù),他也許刻得很好,也許正在練習(xí)。哼,還許是在西安找人替他刻呢。我問你,軍政大學(xué)的文件是怎么來的?

平亦奇:直接寄給栗晚成的。

唐石青:你們是由他的手里看到文件的?我的天!這一轉(zhuǎn)手之間,能變出多少戲法來呀!學(xué)院里現(xiàn)在還有沒有認識他的人?

平亦奇:還有——大概還有兩三個。

唐石青:好,教他們都回憶一下,凡是有關(guān)于栗晚成的,哪怕是很微細的一件事,平淡的一句話,只要想起來,請你就都記下來,趕快告訴我。

平亦奇:好,我可以走了吧?

唐石青:可以啦!謝謝你??!

〔平亦奇下。

唐石青:喂,接劉科長。我是唐石青。……喂,劉科長嗎?通知西北農(nóng)林學(xué)院的鎮(zhèn)子上,調(diào)查有沒有刻字匠,要是有,調(diào)查有沒有和栗晚成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有沒有刻過軍政大學(xué)組織部的關(guān)防的。要是沒有,調(diào)查這里的刻字鋪?!瓕Γ『?!

〔敲門聲。

唐石青:進來!

〔杜任先拿著一本登記簿和一張電報,很緊張地走進來。

杜任先:處長!處長!

唐石青:別這么緊張,小杜!

杜任先:他,他沒有通行證!他把這個交給了我!

唐石青:我正要看看它是什么寶貝!昨天晚上,他拿出來了,可沒給我看。趕快給他送回去,謝謝他!

杜任先:處長!處長!

唐石青:快去吧!告訴王科長,跟他周旋完了,到這里來守著電話,我可以睡一會兒去了!

杜任先:是!處長!

唐石青:喂,我是唐石青,請接李廳長?!?,李廳長?能不能調(diào)農(nóng)林部的一位或兩位干部坐飛機來一趟,帶著一切有關(guān)栗晚成的文件?……是。對!他交出一張電報……啊……噢!是軍用電報,我從來沒見過的一種新奇的軍用電報!……好!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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