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琦之奇遇

《聆風(fēng)<□移>雜綴》云：清穆宗御極時，春秋鼎盛，好微服冶游。然微行時從者僅一二內(nèi)臣，苦無便給之士，為其狎邪侶，未能曲盡游興。京師著名之飯莊曰“宣德樓”。一日，王景琦太史，偕某部郎小酌樓中。王擅二簧，某部郎長昆曲，乃以紅牙檀板，各獻(xiàn)所長。一曲既終，隔座一客，欣然至前，詢太史等姓名官階。曰：“所奏曲良佳，盍為我再奏一曲?！币暺淙藲舛雀呷A，口吻名貴，太史心知其異，乃如命為之再歌。歌未竟，驀有二少年被華服立簾外探望，見客則拱立肅然。俄而車馬喧闐，人傳恭王至。行馬數(shù)十，奉一朱輪車，停樓下。恭王從容下車，入與客耳語。久之客始微頷，怏怏從之去。客登車，恭王為之跨轅，游龍流水，頃刻已渺。太史與某部郎皆心驚不已，知遇上也。不數(shù)日，上諭下，二人皆不次晉秩。某部郎以枉道為恥，辭不拜。太史則數(shù)遷至侍郎，宏德殿行走。所以盅惑上者，無所不至。上竟以此得痼疾不起，所謂出痘者，醫(yī)官飾詞也。及薨，人有撰挽聯(lián)諷其事者云：“宏德殿、宣德樓、德業(yè)無疆，且喜詞人工詞曲；進春方，獻(xiàn)春策，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王后為陳六舟彈劾革職，永不敘用。陳疏如神禹之鼎，而措辭又含蓄得體。惜不記憶云。

記萬人迷

數(shù)年前京諺有曰：“六部三司官，大榮小那端老四；九城五名妓，雙鳳二姐萬人迷。”榮為榮銓；那，那桐；端，端方也。雙鳳，大金鳳、小金鳳，二姐未詳。萬人迷本名不知云何，初為某副都統(tǒng)婢，與仆私通，事覺，某都統(tǒng)并逐之。萬人迷語仆：“汝儂當(dāng)自審所處，坐食當(dāng)僵死矣?！庇衷疲骸奥勀铣枪礄谟邪侔囗樥?，其掌班甚良善，某將往依之?！闭Z畢，即驅(qū)車自投，鬻身于百順，得價四百金。以百金與仆曰：“以此為決?！币匀俳痫棅y閣、購衾枕，陳設(shè)華麗。數(shù)日，萬人迷名大噪。武威張?zhí)焓疲骸拔醽砭q及見萬人迷，貌亦平平耳。獨其英采煥發(fā)，精神肆應(yīng)，見者眼熱，昵者心醉，不知所以然也?！焙Ｄ?，內(nèi)務(wù)府郎中，以昵萬人迷故，傾其家。會歲終，索逋者麇集，海遁之百順班。萬人迷詢知其故，謂海曰：“吾前言以身事君，君見容否？如諾我，今日即返君宅，債事當(dāng)為君了之。”海大喜，萬即代海出千金交鴇，返宅，出金料量債事畢。以其余購田宅，數(shù)年富倍曩昔。萬人迷初精于擇術(shù)，繼明于知人，故十年后，聞萬人迷之名者，尤嘖嘖稱羨不置，非偶然也。

肅親王戲癖

晚清王公貴人，嗜戲成癖。相傳肅王善耆，嘗與名伶楊小朵合演《翠屏山》。肅扮石秀，楊飾潘巧云。當(dāng)巧云峻詞斥逐石秀之時，石秀抗辯不屈。巧云厲聲呵曰：“你今天就是王爺，也得給我滾出去?！彼淖^劇者，皆相顧失色，楊伶談笑自若，而扮石秀之善耆，乃更樂不可支也。叫天嘗語人曰：“我死后得我傳者，惟某王爺一人而已?！被蛟萍疵C王也。善耆在宗室中雅號明達(dá)，而所行所為乃如此。當(dāng)庚戌夏間，名省代表以請愿國會集京師，晉謁肅，談次，邸忽取帽擲于案，大聲唱“先帝爺白帝城”云云。諸代表悚然大驚異。肅徐笑曰：“諸君無爾，咱們都是好朋友。你們也不說是代表，我也不說是王爺，橫豎咱們樂一晌兒就得了。”即此觀之，則知世所傳合演《翠屏山》一事，決非子虛烏有也。

記謝珊珊

清季南妓北來者，自賽金花外，繼以林桂生、謝珊珊及珊珊之妹四寶。珊珊善歌，與貝子載振昵。一日招至東城余園侑酒，備極褻。御史張元奇專摺參之，謂其為珊珊傅粉調(diào)脂，失大臣體。摺上，慶王奕為掩飾耳目計，下令盡封閉南城妓館，逐蘇妓南旋。一時鶯鶯燕燕，紛紛逃匿，亦小劫也。載振本童呆，使英返，即任商部尚書，年未弱冠耳。庚子變后，清廷既知外人富強，根于重商，特設(shè)商部以資董理。而乃任童呆若載振者主其事，則所謂重商者亦可想矣。謝珊珊貌平平，論豐致且不及其妹四寶，特善酬應(yīng)耳。珊珊南返后，不敢北游，惟四寶仍不時來往京滬。五年前傳其為某貴人妾。無幾，復(fù)來京，張艷幟于韓家潭。時人擬之孫行者，又制燈虎譏之云：“而今擱起成親事。”亦雅謔也。

定王笑語

乾隆末，定王屢攝金吾印信。一日正陽門火，延及民居，王馳救之。有娼家避火，群立巷口，粉白黛綠者數(shù)十人，王不識，詫曰：“是家女子，何若是之多也？”人爭笑之。胡亥不辨鹿馬，晉惠不知菽麥，世上癡人，可謂無獨有偶。雖然，是固乾、嘉時之貴胄也，使生光緒之季，則風(fēng)流隊中，將推此輩為領(lǐng)袖矣。

沈浚群芳榜

華亭石臼鋪沈氏，饒于財。有沈浚者，幼孤，母甚姑息。既游庠，益聽其厚資出入，乃愈放蕩。時山陰王季重，秉鐸華亭，浚與交甚歡。王與學(xué)使李懋芳同鄉(xiāng)，自恃前輩，負(fù)才望，凡有言，無慮不從。值浚就試遺才，王曰：“吾已為子地矣，但于題下明書‘華亭沈?！淖?，當(dāng)無不取”。沈如其言。李見甚怒，檄府提究。乃挽要人，關(guān)說多方，僅免笞辱，仍除其名。越數(shù)年，改名休文，復(fù)入泮。時更狂肆，縱為狹邪游。薄松郡無名姝，出游蘇臺。日往來平康，品諸色技。作花案：某為狀元，某榜眼，某探花。名群芳榜。爭前列者，率厚賄之。擇日迎狀元，一郡若狂。按君李森先，廉得其實，飭差密捕，立斃杖下。沈貌寢，□霍一目，而須長過腹。受杖時，頭著于階，宛轉(zhuǎn)支撐，幾致盡落。嗟乎，輕薄子以游蕩賈禍，至于破家，甚且殞命，固咎由自取。然當(dāng)時以花榜而置死刑，豈得謂罰當(dāng)其罪歟？

燒坯

康熙末年，總督噶禮由晉撫升任兩江，辦事勤敏，喜著聲威。當(dāng)以南闈號舍逼窄，請旨增建，即今平江府各字號是也。而貪婪不法，無敢言者。辛卯歲，江南科場事發(fā)，噶禮護之，得銀數(shù)十萬兩。又大縱估客糶米出洋，米價一時騰躍，以至軍民交怨。時儀封張清恪公（伯行）為江蘇巡撫，密飭查拿，果得總督令箭，并訪獲張元隆等交通海賊情狀，以實參奏。圣祖震怒，正欽差張鵬翮出京審辦科場，兼訊噶禮。而噶禮權(quán)勢甚盛，遂以反誣革張伯行職。事聞，圣祖曰：朕素所知張伯行為天下第一清官，著加恩免議。旋調(diào)倉場侍郎。而罰噶禮修熱河城工，以贖前愆。五十一年九月，上知城工未完，懈于督辦，遂以噶禮拿交刑部。適噶禮之母詣都察院訟禮忤逆，令家人進毒殺母等事，奉旨廷訊，果然。發(fā)部議，以凌遲處死。上命先將噶禮眼珠打出，又割其兩耳。籍沒其家，妻子同謀，法皆斬首。其母恨禮甚，又詣刑部請照陶和氣例，凌遲后焚尸揚灰。有旨賜帛，而噶禮又賄囑帛系未絕時，即行棺殮。監(jiān)絞官候至夜分，忽聞棺中語云：“人去矣，我可出也。”聞?wù)叽篑?，劈其棺。噶禮遽起坐，因耳目俱無，不知所之。監(jiān)絞官懼事泄，一斧劈倒，連棺焚化，始行覆命。圣祖笑曰：這奴才真燒坯也。此案見康熙五十一年邸抄。

張保

閩、浙海盜最劇者，人但知有蔡牽，而不知同時又有張保者。牽既就戮，海洋安謐者久之。及保猖獗，屢勞王師，力竭請降，授官至參將。先是粵督百齡公貽上元董益甫先生詩云：“嶺南一事君應(yīng)羨，殺賊歸來啖荔支?！币娓ο壬矔疲骸拔裘少浽?，當(dāng)改一字，撫賊歸來也?！卑俟弧１９┞毤染?，有擬薦擢總兵以示羈縻者。桐城姚石甫觀察言于大吏曰：“保無尺寸功，窮蹙乞降，官至三品，國恩寬厚至矣。再加遷擢，何以服奸宄？不如以海洋緝盜責(zé)之，有功則遷擢不為濫，有罪則謫降不為苛?！北Ｗ湟源擞嫳甲吆Ｉ隙?。

金臉盆

中國之大奢侈，莫如官場，然亦未聞有以金面盆為器具者，有之自五少大人始。五少大人者，女扮男裝十七八歲之翩翩少年也。興祿者，又為□帥之屬吏，思賄賂以得差，而以異想天開之法，請精工制成金鑲珠嵌之金臉盆，以孝敬五少，于是委洋務(wù)局、機器局、電報局、營務(wù)處、善后局等。札文疊至，而滇省之候補各局，皆奔走興祿之門。按清季上海有女扮男裝之許阿妹，不料官場中亦有之。許已枷責(zé)監(jiān)禁，五少大人將何如？以一金臉盆而得五六處之差使，又得一般候補者之奔走，其受賄賄人，何止利市三倍？嗚呼，清季官吏，黷貨至此，雖欲不亡，得乎！

鳳山之婪貪

清季炸死廣州之鳳山，當(dāng)督練近畿軍時，其侵蝕軍餉，不可以數(shù)計。己酉，余友湯君官戎部，掌軍需，親見兩事：一、項城在樞府時，每鎮(zhèn)歲減發(fā)之三十萬，鐵良當(dāng)事，仍還給之。一、某軍醫(yī)官控鳳山發(fā)餉按七成，舉例累累。其他賄賣差缺，丑聲載途，不可道也。風(fēng)山有一女，嫁前皖撫誠勛子增齡。前年冬，誠宅被盜，勛大不懌。某君與勛有舊者，往慰之。勛慨然曰：“他物盜去不足惜，獨次兒婦失去一篋，內(nèi)藏物蓋值三十萬，此不無耿耿耳?！贝丝梢婙P山婪贓之巨，不可臆測也。

書麻城獄

麻城涂如松娶楊氏，不相中，歸輒不返，如松兼之而未發(fā)也。亡何，涂母病，楊又歸，如松欲毆之，楊亡，不知所往。兩家訟于官。楊弟五榮，疑如松殺之，訪于九口塘。有趙當(dāng)兒者，素狡獪。漫曰：“固聞之?！鄙w戲五榮也。五榮駭，即拉當(dāng)兒赴縣為證，而訴如松與所狎陳文等，共殺妻。知縣湯應(yīng)求訊無據(jù)，獄不能具。當(dāng)兒父首其兒故無賴，妄言，請無隨坐。湯訪唆五榮者，乃生員楊同范也。因請褫同范，緝楊氏。先是楊氏為王祖兒養(yǎng)媳，祖兒死，與其侄馮大奸。避如松毆，匿大家月余。大母慮禍，欲告言。大懼，告五榮。五榮告同范，同范利其色曰：“我生員也，藏之，誰敢纂取者?！彼觳貤钍蠌?fù)壁中，而訟如松如故。逾年，有鄉(xiāng)民黃某見河灘淺水中有一尸為犬爬啖，告地保請應(yīng)求往驗。會雨雷電以風(fēng)，中途還。同范聞之，大喜，指其衣衿笑曰：“此物可保。”與五榮謀偽認(rèn)楊氏，賄仵作李榮使報女尸，李不可。越二日，湯往，尸朽不能辨，殮而置曷焉。同范、五榮不允，率其黨數(shù)十人，哄于場。事聞總督邁柱，委廣濟令高仁杰重檢。高試用令也，覬湯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范金，竟報女尸，肋有重傷。五榮等遂誣如松殺妻，應(yīng)求受賄，刑書李獻(xiàn)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總督信之，劾應(yīng)求，專委高鞫。高掠如松等，兩踝骨見，猶無辭，乃烙鐵索使跽，肉煙起，焦灼有聲，雖應(yīng)求亦不免。不勝其毒，皆誣服，李榮死杖下。然尸故男也，無發(fā)，無腳指骨，無血裙褲。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亂，妄指認(rèn)抵?jǐn)r。初掘一冢，得朽木數(shù)十片，再掘并木無有?；蜷L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后得尸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視髑髏，上鬢鬢白發(fā)，又驚棄之。麻城無主之墓，發(fā)露者以百數(shù)。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許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發(fā)，摘去星星者為一束。李獻(xiàn)宗妻剜臂血，染一褲一裙，斧其亡兒棺，取腳指骨，湊聚諸色，自瘞河灘，而引役往掘，果得。獄具，署黃州府蔣嘉平，廉其詐，不肯轉(zhuǎn)。召他縣仵作再檢，皆曰男也。高仁杰大懼，詭詳尸骨被換，求再訊。俄而山水暴發(fā)，并尸沖沒，不復(fù)檢?？偠竭~柱，竟以如松殺妻，官吏受贓，擬斬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洶洶，然卒不得楊氏，事無由明。居亡何，同范鄰嫗早起，見李榮血模糊，奔同范家。方驚疑，同范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產(chǎn)，非嫗?zāi)e兒者?！眿瀶^臂往，兒頸拗，胞不得下，須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楊氏闖然從壁間出，見嫗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嫗前，戒勿泄。同范自外入，手十金納嫗袖，手搖不止。嫗出語其子曰：“天乎，猶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奔磳倨渥樱纸鹪V縣。縣令陳鼎，海寧孝廉也。久知此獄冤苦，不得問聞，即白巡撫吳應(yīng)。吳命白總督，總督故邁柱，聞之以為大愚，色忿然無所發(fā)怒，姑令拘楊氏。陳陰念拘楊氏稍緩，或漏泄，必匿他處，且殺之滅口，獄仍不具也。乃偽訪同范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毀其壁，果得楊氏。麻城人數(shù)萬，歡呼隨之。至公堂，召如松認(rèn)妻，妻不意其夫焦?fàn)€至此，直前抱如松頸，大慟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榮同范等叩頭乞命無一言。時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吳應(yīng)棻以狀奏，越十日而原奏勾決之旨下。邁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請緩決。楊同范揣知總督意護前，乃誘楊氏具狀，稱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窩娼罪。邁復(fù)據(jù)情奏，天子召吳、邁兩人俱內(nèi)用，特簡戶部尚書史貽直督湖廣，委兩省官會訊，一切皆如陳鼎議。乃復(fù)應(yīng)求官，誅范同、五榮等。袁子才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甚矣。居官者，又氣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糾葛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于折獄也庶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