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周穿珠救途人得報，鄒彥之善歌曲保身

作善從來降百祥，周君此日免兇殃。

片言解救貧兒急，數(shù)載懷恩永不忘。

一才一藝不亡身，曾見鄒君事跡新。

歌舞吹彈非急務(wù)，將軍已解眼前嗔。

《太上感應(yīng)篇》云：“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又云：“善有善報?！?

大凡平人處世，難道就有銀錢應(yīng)人，就曉得他是個有出跡的，交結(jié)他不成。

但就語言舉動間不刻薄，與人方便，或者后邊還有應(yīng)驗處。至于吹彈歌舞之類，雖非正經(jīng)，然一才一藝，或者也有用著處。

我今說小東門外，有一人姓周，排行第二，父子三人專以穿珠燈為業(yè)。

周二在崇禎末年，父兄俱死，只剩一身，住在迎春橋下，沿河朝北租一間房子棲身，苦不可言的。八月十八日，卻被清兵拿住要銀子，這老兒是老實夯貨，憑這兵丁亂打，再三回道：“沒有?！蹦潜〕端酱蠼稚?，只見都是殺死的人，就是一刀砍著肩膊。那老兒殺豬也似喊起，早驚動了一位救星。

見一個人在人叢里捱進來，忙喝道：“不要動手?！蹦侨松砩洗┑谬R整，像一個小小將官，仔細把周二一看：“你做甚么的？”周二應(yīng)道：“小人是穿珠燈為活的窮人?！蹦侨擞謱Ρ姳f：“放了他?！敝芏凸蛳路Q謝。那人扯住道：“不消我救你，你住在那里？”周二隨領(lǐng)到家中。那人見周二半身是血，討砍傷處看看道：“不妨，有藥在此，與你敷定扎住?！辈钍窒氯伺c他剪去頭發(fā)，又把酒食與他吃了，臨去分付道：“老人家，你只是睡在家里，不要出門，門上我已有記號，無人來攪擾你了?！庇仲浢孜辶?，說：“我停一二天再來看你?！敝芏诖采舷氲溃骸耙粯訝I頭里人，為何如此這樣好？也是我前世結(jié)來的？真是再生父母?！蓖Ａ藘商?，傷處痛漸漸減，可忽聞門上有人敲響，周二不敢應(yīng)，那人口中道：“死了？”周二才敢應(yīng)聲。那人大喜道：“我說不妨?！币琅f把藥與他收拾停當，又贈斗米酒四五斤而去。

到廿四日又來，手中持錢一千文贈之，口中道：“我明日要到福山去打仗，你只睡在家里，自然沒人上門的，停幾日再來看你?！钡截テ呷?，周二肩上已愈，此人又來贈衣包一個，都是粗布衣服，口中道：“你是窮人，贈你遮寒?！庇炙兔兹贰Ｖ芏M口念佛拜謝，那人笑道：“我如今別你要到太倉去了，你到我船頭去看看?！敝芏胶舆厽狒[之處，見是一只快船，船上早有三四個差不多都是將官打扮的，先在那里吃酒。那人將大碗勸酒，道：“我曉得你量洪?！币贿B五六大碗，周二謝道：“如今已醉，吃不得了?！?

那人又道：“船稍里還剩下小半甕煮酒，一發(fā)連甕贈你老人家去罷?！币蛘f道：“你認得我么？”周二滿口謝道：“小人正要請問將爺高姓大名，回去設(shè)長生位，朝暮焚香頂祝，拜謝再生大恩?！蹦侨诵Φ溃骸岸喔?，不消?！?

只不肯說出姓名。又道：“你真?zhèn)€不認得我？”周二道：“委實不認得，想不起?！蹦侨藢χ芏笆中Φ溃骸拔胰缃褚菜銏罅四懔?。你記得崇禎十四年，在南濠街上銅器店里，曾與你會過的?！毖粤T，即開船作別而去。

周二如夢初覺，才曉得這將官是銅匠出身，南濠街銅器店是周二做熟的主顧。十四年是大荒年，周二偶到店中買珠燈上所用物件，只見此人身穿破衣，站在門首，憑店主人發(fā)話，只不開口。周二便問其緣故，此人才說道：“小的是南京人，向在此做工，就賒些貨出去，擔上做生意的。不期這兩年遇此荒歉，生意甚苦，所以店帳不曾還得，適才朝奉遇見，把小的貨物連擔拿去了。這是小的自己不還的不是，只是這副擔，小的一家要活命的，若朝奉今日取去，明日一家就都要餓死，求老伯伯說個方便?！毖杂?，聲淚俱下。

周二聽了，不覺惻然，即對店主苦口勸解，店主道：“他賴了店帳一去不來，連工也不到我家來做了?！便~匠接口道：“只為欠了宅上店帳，沒面目來做生意。如今甘到朝奉這里做工退帳何如？”店主道：“就做也退不得這許多?！?

周二勸道：“小弟有兩不相虧的道理。將這擔中貨物，主人收起一半作過銀子，剩一半還他去做生意活命，結(jié)欠之銀教他寫個約票，陸續(xù)做工退清何如？”主人道：“只有一件，沒有保人到底不妥?！敝芏菬嵝哪c的，便應(yīng)聲道：“小弟就做保人?！敝魅它c頭肯了。那銅匠感之不勝。周二隨與他把銅器分開作價，代筆寫個約票。店主大喜，留周二吃酒，就留那銅匠陪伴道：“你兩個真是有緣千里，大家吃杯酒去?！贝耸乱堰^了五六個年頭，況且此人昔年衣衫襤縷，今日遍身錦繡，那里還想得起？周二片言解勸，與人方便，就虧這銅匠救了性命。正所謂：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也。

謝家橋坊浜內(nèi)，有鄒彥之者，本福山人，自幼喜歡串戲，吹彈歌舞，寫一筆梅花體字。其時家住曹家西書房園上，每年種菊，收拾些名花盆景，交夏進山，販賣茶葉?？偷角宀枰秽ǎ袩o非絲竹管弦，是一個極有趣的朋友。八月廿五日，遇大兵打糧，村中留得二十三人，在東首觀音堂中避雨，商議剃頭。彥之剛剃了，見兵丁從西首北首圍將攏來，眾人一哄，冒雨突圍而走，彥之走不及，只得躲在壩東對河人家茅廁里。那茅廁是蘆葦做的，壁外邊先已瞧見，只見對河一個將官模樣，身穿錦繡的，拈弓搭箭，喝道：“快走出來?！睆┲坏脩?yīng)聲道：“不要射，來了?！蹦枪賰耗米┲?，就教他提著四五只雞，又搶得南城河倪異鄉(xiāng)女兒，一發(fā)教他馱了，直送到上墅橋船上。彥之口求放回，旁有一人說：“拿他去?！蹦菍⒐倌拥膯柕溃骸澳阕錾趺吹?？”彥之應(yīng)道：“是唱戲的?！逼淙司突剜磷飨驳溃骸笆浅獞虻?，怪道你口頭如此便利?！睂ν榈溃骸安灰y為他，放他去罷?！睆┲抵x，又求道：“倘或中途有兵盤詰，望老爺開恩?！蹦侨擞址指兜溃骸爸徽f楊都都放回來的，就沒人拿你了?！睆┲榔溲?，果然好好從兵馬叢中，并無攔阻，直踱到家。豈不是一藝之微，也有用得著處之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