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錄二苻　生

苻生，字長生，健第三子也。幼而驍果粗暴，昏酒無賴，祖洪甚惡之。生無一目，為兒童時，年七歲，洪戲之，（以上亦見《御覽》三百六十六。）問侍者曰：“吾聞瞎兒一淚，信乎？”侍者曰：“然。”生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淚也。”洪大驚，鞭之。生曰：“性耐刀槊，不羅鞭捶?！焙樵唬骸叭隇闋柌灰眩釋⒁匀隇榕??！鄙唬骸翱刹蝗缡找??！焙閼郑卸谄淇?，謂健曰：“此兒狂悖，宜早除之，不然，長大必破人家。”健將殺之，雄止之曰：“兒長成自當(dāng)修改，何至便可如此！”健乃止。及長，力舉千鈞，雄勇好殺，手格猛獸，走及奔馬，擊刺騎射，冠絕一時?；笢刂畞矸ヒ?，生單馬入陣，搴旗斬將者前后十?dāng)?shù)。萇既死，健以讖言三羊五眼應(yīng)符，故立為太子。皇始五年健卒，僭即皇帝位，大赦境內(nèi)，改年壽光。群臣奏先帝晏駕甫爾，不宜改號，生怒不從，窮推議主，時永和十（一原誤二。）年也。

（乙卯。）壽光元年，七月，殺右仆射段純，尊其母強氏為皇太后，立妻梁氏為皇后。以太子門大夫趙韶為仆射，太子舍人趙誨為中護軍，著作佐郎董榮為尚書，并以佞倖進也。以呂婆樓為傳中、左大將軍，苻安領(lǐng)太尉，苻柳為征東大將軍、并州牧，鎮(zhèn)蒲坂，苻 為鎮(zhèn)東大將軍、豫州牧，鎮(zhèn)陜城，自馀封授有差。初，生將強懷與桓溫戰(zhàn)沒，其子延未及封而健死。會生出游，懷妻樊氏于道上書，論懷忠烈，請封其子。生怒，射而殺之。九月，偽中書監(jiān)胡文、中書令王魚言于生曰：“比頻有客星孛于大角，熒惑入于東井。大角為帝座，東井秦之分野，不出三年，國有大喪，大臣戮死。愿陛下遠追周文，修德以禳之，惠和群臣，以成康哉之美?！鄙唬骸盎屎笈c朕對臨天下，亦足以塞大喪之變。毛太傅、梁車騎、梁仆射受遺輔政，可謂大臣也?！庇谑菤⒒屎罅菏希D太傅、錄尚書毛貴后之舅，車騎、尚書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后，安之女孫。未見，又誅侍中、丞相雷弱兒及其九子、二十七孫。諸羌悉叛。弱兒，南安羌酋也，剛鯁好直言，見生嬖臣趙韶、董榮亂政，每大言于朝，故榮等譖而誅之。生雖在諒暗，游飲自若，荒耽淫虐，殺戮無道，常彎弓露刃以見朝臣，錘鉗鋸鑿備置左右。未幾，后妃公卿以下至于仆隸，誅五百馀人。

（丙辰。）二年正月，嬖臣右仆射董榮言于生曰：“日蝕之災(zāi)，應(yīng)以貴臣應(yīng)之?！鄙唬骸拔ㄓ写笏抉R，國之懿戚不可?！薄捌湓谕跛究眨俊鄙鷱闹?，誅司空王墮，以應(yīng)日蝕之災(zāi)。王墮，字安石，京兆霸城人也。博（將）〔學(xué)〕有雄才，明天文圖緯。苻洪征梁犢，以墮為司馬，謂洪曰：“讖言苻氏應(yīng)王，公其人也?！焙樯钊恢＜盀樵紫?，著匪躬之稱。健常嘆曰：“天下群官，皆如王令君者，陰陽曷不和乎！”甚敬重之。性剛愎，疾惡，雅好直言。疾董榮、強國如仇讎，每于朝見之際，略不與言。人謂之曰：“董尚書貴幸一時，公宜降意?！眽櫾唬骸岸埵呛坞u狗！而令國士與之言乎？”榮聞而慚恨，故遂說生誅之。及刑，榮謂墮曰：“君今復(fù)敢數(shù)董龍作雞狗乎？”墮瞋目而叱之。龍，榮之小字也。（此節(jié)亦見《御覽》四百二十八。）壬戌，饗群臣于太極前殿，飲酣樂奏，生親歌以和之。命其尚書令辛牢典勸，既而生怒曰：“何不強酒？猶有坐者！”引弓矢射牢而殺之。于是百僚大懼，無不引滿昏醉，污服失冠，蓬頭僵仆，生以為樂。生聞張祚見殺，玄靚幼沖，命其征東苻柳、參軍閻負、梁殊使涼州，以書喻之。負、殊至姑臧，玄靚年幼，不見殊等。其涼州牧張瓘謂負、殊曰：“孤之本朝，世執(zhí)忠節(jié)，遠宗大普，臣無境外之交，君等何為而至？”負、殊曰：“晉王以鄰藩義好，有自來矣。雖擁阻山河，然風(fēng)通道會，不欲使羊、陸二公獨美于前。主上以欽明紹統(tǒng)，八表宅心，光被四海，格于天地。晉王思與張王齊曜大明，交玉帛之好，兼與君公同金蘭之契，是以不遠而來，有何怪乎！”瓘曰：“羊、陸一時之事，亦非純臣之義也。本朝六世重光，固忠不貳，若與苻征東交玉帛之好者，便是上違先公純誠雅志，下乖河右遵奉之情?！必?、殊曰：“昔微子去殷，項伯歸漢，雖背君違親，前史美其先覺。亡者之馀，遠逃江會，天命去之，故尊先王翻然改圖，北面二趙，蓋神算無方，鑒機而作。君公若欲稱制河西，眾旅非秦之?dāng)?，如欲宗歸遺晉，深乖先君雅旨，孰若遠蹤竇融附漢之規(guī)，近述先王歸趙之事，垂祚無窮，永享遐祉乎？”瓘曰：“中州無信，好食誓言。往與石氏通好，旋見寇襲。中國之風(fēng)，誡在昔日，不足復(fù)論通和之事也?！必?、殊曰：“三王異政，五帝殊風(fēng)，趙多奸詐，秦以信義，豈可同年而語哉！張先、楊初皆擅兵一方，不供王貢，先帝命將擒之，宥其難恕之罪，加以爵封之榮。今上道合二儀，慈弘山海，信符陰陽，御物無際，不可以二趙相況也。”瓘曰：“秦若兵強化盛，自可先取江南，天下自然盡為秦有，何辱征東之命！”負、殊曰：“先帝以大圣神武，開構(gòu)鴻基，強燕納款，八州順軌。主上欽明，道隆必世，慨徽號擁于河西，正朔未加吳會，以吳必須兵，涼可以義，故遣行人先申大好。如君公不能蹈機而發(fā)者，正可緩江南數(shù)年之命，回師西旆，恐涼州不可保也?！杯徳唬骸拔铱鐡?jù)三州，帶甲十萬，西包昆域，東阻大河，伐人有馀，而況自固！秦何能為患？”負、殊曰：“貴州險塞，孰若崤、函？五郡之眾，何如秦、雍？張琚、枉洪因趙之成資，據(jù)天阻之固，策三秦之銳，藉陸海之饒，勁士風(fēng)集，驍騎如云，自謂天下可平，關(guān)中可固，先帝神矛一指，望旗冰解，人詠來蘇，不覺易主。燕雖虎視關(guān)中，猶以地勢之義，逆順之理，北面稱藩，貢不逾月。致肅慎楛矢，通九夷之珍，單于屈膝，名王內(nèi)附?？叵抑堪儆锈湃f，鼓行而濟河西者，君公何以抗之？盍追遵先王臣趙故事，世享大美，為秦之西藩。”瓘曰：“然秦之德義加于天下，江南何以不賓？”負、殊曰：“文身之俗，負阻江山，道污先叛，化盛后賓，自古而然，豈但今也！故《詩》曰：‘蠢爾蠻荊，大邦為仇?！云洳豢梢缘铝x懷也?！杯徳唬骸扒負?jù)漢舊都，地兼將相，文武輔臣，領(lǐng)袖一時者誰也？”負、殊曰：“皇室懿藩，忠若公旦者，則大司馬、武都王安，征東大將軍、晉王柳；文武兼才，神器秀拔，入可允厘百工，出能折沖萬里者，衛(wèi)大將軍、廣平王黃眉，后將軍、清河王法，龍驤將軍東海王堅之兄弟，其耆年碩德，德侔尚父者，則太師、錄尚書事、廣寧公魚遵；其清素剛嚴，骨鯁貞亮，則左光祿大夫強平，金紫光祿程肱、牛夷；博學(xué)強識，探賾索幽，則中書監(jiān)胡文，中書令王魚，黃門侍郎李柔；雄毅厚重，權(quán)智無方，則左衛(wèi)將軍李威，右衛(wèi)將軍苻雅；才識明達，令行禁止，則特進、領(lǐng)御史中丞梁平老，特進、光祿大夫強汪，侍中、尚書呂婆樓；文史富贍，郁為文宗，則尚書右仆射董榮，秘書監(jiān)王飏，著作郎梁讜；驍勇多權(quán)略，攻必取，戰(zhàn)必勝，關(guān)張之流，萬人之?dāng)痴?，則前將軍、新興王飛，建節(jié)將軍鄧羌，立忠將軍彭越，安遠將軍范俱難，建武將軍徐盛；常伯納言，卿校牧守，則人皆文武，莫非才賢；其馀懷經(jīng)世之才，蘊佐時之略，守南山之操，遂而不奪者，王猛、朱彤之倫，相望于巖谷。濟濟多士，焉可罄言！姚襄、張平，一時之杰，各擁眾數(shù)萬，狼顧偏方，皆委忠獻款，請為臣妾。小不事大，《春秋》所誅，惟君公圖之。”瓘笑曰：“此事決之主上，非身所了?！必?、殊曰：“涼王雖天縱英睿，然尚幼沖，君公居伊、霍之任，安危所系，見機之義，實在君公?！杯徯螺o政，河西所在兵起，懼秦師之至，乃言于玄靚，遣使稱藩，生因其所稱而授之。

慕容俊遣將慕輿長卿等率眾七千入自軹關(guān)，攻幽州刺史張哲于裴氏堡。晉將軍劉度等帥眾四千，攻青州刺史袁朗于盧氏。生遣其前將軍苻飛距晉，建節(jié)將軍鄧羌距燕。飛未至而度退。羌及長卿戰(zhàn)于堡南，大敗之，獲長卿及甲首二千七百馀級。姚襄率眾萬馀，攻平陽太守苻產(chǎn)于匈奴堡，苻柳救之，為襄所敗，引還蒲坂。襄攻堡，克之，殺苻產(chǎn)，盡坑其眾，遣使從生假道，將還隴西。生將許之，苻堅諫曰：“姚襄，人杰也，今還隴西，必為深害，不如誘以厚利，伺隙而擊之?！鄙酥?。遣使拜襄官爵，襄不受，斬其使者，焚所送章策，寇掠河?xùn)|。生怒，命其大將軍張平討之。襄乃卑辭厚幣與平結(jié)為兄弟，平更與襄通和。

生發(fā)三輔人營渭橋，金紫光祿大夫程肱以妨農(nóng)害時，上疏極諫，生怒殺之。長安大風(fēng)，發(fā)屋拔樹，行人顛頓，宮中奔擾，或稱賊至，宮門晝閉，五日乃止。生推告賊者，殺之，刳而出其心。左光祿大夫強平諫生曰：“元正盛曉（一作旦）日有蝕之，正陽神朔，昏風(fēng)大起，兼水旱不時，獸災(zāi)未息，此皆由陛下不克強于政治，乖和氣所致也。愿陛下務(wù)養(yǎng)元元，平章百姓，棄纖介之嫌，含山岳之過，致祭宗廟，愛禮公卿，去秋霜之威，垂三春之澤，則奸回寢止，妖祲自消，乾靈祗佑，皇家永保，無窮之美矣?！鄙笈?，以為妖言，鑿其頂而殺之。（此段亦見《御覽》四百九十二及八百七十六。）平之囚也，偽衛(wèi)將軍苻黃眉、前將軍苻飛、建節(jié)鄧羌侍宴禁中，叩頭固諫，以太后為言。平即生母強氏之弟也。生既弗許，強氏憂恨而死。生下書曰：“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業(yè)，君臨萬邦，子育百姓，嗣統(tǒng)已來，有何不善，而謗讟之音扇滿天下！殺不過千，而謂刑虐。行者比肩，未足為稀。方當(dāng)峻刑極罰，復(fù)如朕何！”時猛獸及狼大暴，晝則斷道，夜則發(fā)屋，惟害人而不食六畜。自生立一年，獸殺七百馀人，百姓苦之，皆聚而邑居。為害滋甚，遂廢農(nóng)桑，內(nèi)外兇懼。群臣奏請禳災(zāi)，生曰：“野獸饑則食之，飽當(dāng)自止，終不能累年為害也。天豈不子愛群生，而年年降罰，正以百姓犯罪不已，將助朕專殺而施刑教故耳。但勿犯罪，何為怨天而尤人哉！”生如阿房，遇兄與妹俱行者，逼令為非禮，不從，生怒殺之。又宴群臣于咸陽故城，有后至者，皆斬之。嘗使太醫(yī)令程延合安胎藥，問人參好惡并藥分多少，延曰：“雖小小不具，自可堪用?！鄙詾樽I其目，鑿延出目，然后斬之。

（丁巳。）三年，有司奏：“太白犯東井。東井，秦之分也，太白罰星，必有暴兵起于京師?！鄙唬骸靶侨刖撸貙⒖识?，何所怪乎！”四月，姚襄遣姚蘭、王欽盧等招動鄜城、定陽、北地、芹川諸羌胡，皆應(yīng)之，有眾二萬七千，進據(jù)黃落。生遣廣平王黃眉、東海王堅、建節(jié)將軍鄧羌等率步騎萬五千以討之。襄深溝高壘，固守不戰(zhàn)。鄧羌說黃眉曰：“傷弓之鳥，落于虛發(fā)。襄頻為晉將桓溫、張平所敗，銳氣喪矣。今謀固壘不戰(zhàn)，是窮寇也。襄性剛狠，易以剛動，若長驅(qū)鼓行，直壓其壘，襄必忿而出師，可一戰(zhàn)擒也?！秉S眉從之，遣羌率騎三千，軍于襄壘門。襄果怒，盡銳出戰(zhàn)。羌偽不勝，引騎而退，襄追之，至于三原（一作平原），羌回騎距襄。俄而黃眉、堅至，大戰(zhàn)，獲襄。襄有駿馬，日行千里，是戰(zhàn)也，馬倒而擒斬之，盡俘其眾，（此段亦見《御覽》三百十一。）黃眉等振旅而歸。黃眉雖有大功，生不加旌賞，每于眾中辱之。黃眉怒，謀殺生自立，事發(fā)，伏誅，其王公親戚多有死者。

初，生夢大魚食蒲，又長安謠曰：“東海大魚化為龍，男便為王女為公。問在何所洛門東。”東海，苻堅封也，時為龍驤將軍，第在洛門之東。生不知是堅。是月，生以謠夢之故，誅其侍中、太師、錄尚書事魚遵（此節(jié)亦見《御覽》四百六十五。）及其七子十孫。時又謠曰：“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兒不知法，仰不見天星?！庇谑窍闹T空城以禳之。金紫光祿大夫牛夷懼不免禍，請出鎮(zhèn)上洛。生曰：“卿恭肅篤敬，宜左右朕躬，豈有外鎮(zhèn)之理。”改授中軍。夷懼，歸而自殺。

初，生少兇暴嗜酒，健臨死，恐其不能保全家業(yè)，誡之曰：“酋帥、大臣，若不從汝命，漸除之。”及即偽位，荒暴日滋，殘虐彌甚，耽湎于酒，無復(fù)晝夜。群臣朔望，漏盡請見。生曰：“日盡午（一作乎），須待宴訖?！背]罕有見者，或至日暮而不出。百僚饑弊，或至申酉間方出。臨朝酒（一作輒），怒色厲，惟行（一作多有）殺戮。動連月昏醉，弗堪省覽，文奏因之遂寢。納奸佞之言，賞罰失中。左右或言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生曰：“媚于我也?！币鴶刂?。或言陛下刑罰微過。曰：“汝謗我也?！币鄶刂?。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殺之，流其尸于渭水。又遣宮人與男子裸交于殿前，引群臣臨而觀之?；蛏鷦兣Ｑ蝮H馬，活爓雞豚鵝鴨，三五十為群，放之殿中。或生剝死囚面皮，令其歌舞，觀以為嬉樂。宗室勛舊、親戚忠良，殺害略盡，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歸。人情危駭，道路以目。朝士奔走草野，皆曰“從虎口出”。左右得度一日，如過十年。既自有目疾，其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至于（戳）〔截〕脛、刳胎、拉脅、鋸頸殺者動有千數(shù)。太史令康權(quán)言于生曰：“昨夜三月并出，孛星入于太微，遂入于東井。兼自去月上旬沈（一作久）陰不雨，迄至于今，將有下人謀中之禍，深愿陛下修德以消之?！鄙詾檠?，撲而殺之。生夜對侍婢曰：“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當(dāng)除之?！笔且梗搴油踯薹▔羯窀嬷唬骸暗⒌溂觊T，（為）〔惟〕先覺者可以免之?！卞欢募隆替緛砀?，乃與特進梁平老、強汪等率壯士數(shù)百人潛入云龍門。東海王堅與呂婆樓率麾下三百馀人鼓噪繼進，宿衛(wèi)將士皆舍杖歸堅。生猶昏寐未寤。堅眾既至，生驚問左右曰：“此輩何等人？”引生置于別室，廢之為越王，俄而殺之。生臨死，猶飲酒數(shù)斗，昏醉無所知矣。時年二十三，在位二年，偽謚厲王。封子馗為越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