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 決心

三里灣 作者:趙樹理


自從擴社的動員大會開過以后,愿意入社的人就開始報名,靈芝在場上沒事的時候,也常到旗桿院幫忙登記新社員的土地、牲畜、農(nóng)具等等入社的東西。七八天之后,除了像小反倒袁丁未那些拿不定主意的個別幾戶以外,要入的都報了名,不愿入的也就決定不報了。

到了十八號這天晚上,靈芝幫著社里的負責人在旗桿院前院東房統(tǒng)計新社員的土地、牲畜、農(nóng)具等等,到了快要完了的時候,玉生走進來。社長張樂意問他說:“玉生你找誰?”玉生說:“我誰也不找!我看看你們完了沒有?”靈芝知道他在帶崗的時候愛在這個房子里研究什么東西,便向他說:“今天又該你帶崗呀!你來吧!我們馬上就完!”說話間,東房里收拾了工作的攤子,玉生也從西房里拿過他的東西來。

靈芝跟著社里的負責人走出東房,玉生又叫她說:“靈芝靈芝!我還得麻煩你幫我算個賬!”他自從借了靈芝的圓規(guī)、量角器等等東西之后,常請靈芝幫他計算數(shù)目。靈芝在幫他計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腦筋十分靈活,往往是一點就明,因此也樂意幫他,幾天來把數(shù)學上邊的一些簡單道理教會了他好多。這次他把靈芝叫回去,又拿出個圖來。這個圖像個天平,不過是杠桿的兩頭不一般長,上邊又有輪盤,又有些繩子、滑車等等麻煩。他指著杠桿兩邊標的尺寸說:“照這樣尺寸,一個人能吊起多么重的東西?”靈芝看明白了他是想做個簡單的像起重機樣子的家伙,便問他說:“你做這個吊什么?”玉生說:“到開渠的時候吊土!”靈芝先把杠桿上那重點、力點、支點和三點距離的關系給他講了一下,然后給他去算數(shù)目,他說:“我懂得了!讓我自己算吧!對不起!這幾天麻煩得你太多了!”靈芝說了個“沒有什么”便走出來。

靈芝回到家,正碰上她爹媽坐在他們自己住的房子的外間里挽玉蜀黍——每個玉蜀黍穗上留一縷皮,再把每六個或八個挽到一塊,準備掛起來讓它干——她便也參加了工作。她對她爹這幾天的表現(xiàn)很滿意。她爹自從打發(fā)了趕騾子的小聚之后,因為不想貼草料,已經(jīng)把騾子提前交到社里由社里喂、社里用,自己也在十號晚上就報名入了社,又把自己搞小買賣剩下的貨底照本轉給了供銷社;自那以后,也不和小聚吵架了,也不擺零貨攤子了,也不用東奔西跑借款了,也不用半夜三更算賬了……總之:在靈芝認為不順眼的事都消滅了。靈芝很想對他說:“這不是就像個爹了嗎?”可是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是見了他常顯出一種滿意的微笑,表示對他很擁護。

社里的分配辦法搞出頭緒來了,新社員報名和給登高治病的事也都告一段落了,靈芝在松了一口氣之后,這天晚上便又想起自己本身的事來:

自從馬有余到供銷社買東西把有翼已經(jīng)和小俊訂婚的風聲傳出來以后,靈芝聽了就非常氣憤。她也想到有翼可能不會馬上答應,不過也沒有聽見他公開反對過。她自從那次跟有翼要檢討書被常有理打斷以后,再沒有見有翼出過門,聽團里的同志們說,有翼的檢討一直沒有交代,每逢開會去通知他的時候,都被常有理說他有病給頂回來——只說有病又不讓人看,近七八天來又裝神弄鬼把大門上吊著一塊紅布,干脆不讓任何人到他們院子里去了。根據(jù)有翼的歷史,她想就算不會馬上答應,最后還是會被他那常有理媽媽壓得他投降的。有一次她也想再闖到馬家去給有翼打打氣,免得他投降,可是一來自己工作忙,二來不想去看常有理那副嘴臉,三來覺著要扶持有翼這么一個自己站不起來的人,也很難有成功的把握。不論有翼自己是不是答應了,有翼和小俊訂婚的事已經(jīng)為人所公認。靈芝想:“難道你是沒骨頭人嗎?為什么不出面說句話呢?”可是從歷史上好多事實證明有翼就是這么個人,她也只好嘆一口氣承認事實。她又想:“在團支部的領導下,有這么個團員,因為怕得罪他的媽媽,不愿意給另一個團員作一次公道的證明人,支部已經(jīng)命令他作一次檢討;可是這次檢討還沒有作,就又為了怕得罪他的媽媽,干脆連團的生活也不參加了。那么,我這個團支委,對這位團員該發(fā)表一點什么意見呢?見鬼!我為什么要愛這么個人?”她又想到幸而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和這個站不起來的人訂下什么條約,因此也沒有承擔什么義務,不過“更滿意的在哪里”,還是她很難解決的一個老問題。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手里挽著的幾棒玉蜀黍中間,有一棒上邊長著兩樣顏色的種子——有黃的、有黑的。她想到這就像有翼——個子長得也差不多,可惜不夠純正。她停了工作,拿著這一棒玉蜀黍玩來玩去。登高老婆只當她累了,便說:“靈芝!睡去吧!夜深了,咱們都該睡了!”說罷,自己先停了工,登高也響應老婆的號召站起來伸懶腰,靈芝便拿了那一棒花玉蜀黍回到自己房里去。

靈芝回到自己房子里點上燈,坐在桌子旁邊仍然玩著那一棒花玉蜀黍想自己的事,隨手把玉蜀黍的種子剝掉了好多。她撇開了有翼,在三里灣再也找不到個可以考慮的人。她的腦子里輕輕地想到了玉生,不過一下子就又否定了——“這小伙子:真誠、踏實、不自私、聰明、能干、漂亮!只可惜沒有文化!”她考慮過玉生,又遠處近處考慮別的人,只是想著想著就又落回到玉生名下來,接著有好幾次都是這樣。她自從一號夜里幫玉生算場磙之后雖然只幫了玉生幾次忙,每次又都超不過半個鐘頭,可是每一次都和拍了電影一樣,連一個場面也忘不了。她想:“這是不是已經(jīng)愛上玉生了呢?”在感情上她不能否認。她覺著“這也太快了!為什么和有翼交往那么長時間,還不如這幾個鐘頭呢?”想到這里,她又把有翼和玉生比較了一下。這一比,玉生把有翼徹底比垮了——她從兩個人的思想行動上看,覺著玉生時時刻刻注意的是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有翼時時刻刻注意的是服從封建主義的媽媽。她想:“就打一打玉生的主意吧!”才要打主意,又想到?jīng)]有文化這一點,接著又由“文化”想到了有翼,最后又想到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文化”這一點的看法一向就不正確。她想:“一個有文化的人應該比沒文化的人做出更多的事來,可是玉生創(chuàng)造了好多別人做不出來的成績,有翼這個有文化的又做了點什么呢?不用提有翼,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況且自己又只上了幾年初中,學來的那一點知識還只會練習著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個頭兒,人家馬上就應用到正事上去了:這究竟證明是誰行誰不行呢?人家要請自己當個文化老師,還不是用不了三年工夫就會把自己這一點點小玩藝兒都學光了嗎?再不要小看人家!自己又有多少文化呢?就讓自己是個大學畢業(yè)生,沒有把文化用到正事上,也應該說還比人家玉生差得多!”這么一想,才丟掉了自己過去那點虛驕之氣,著實考慮起丟開有翼轉向玉生的問題來。她對有翼固然沒有承擔什么義務,不過歷史上的關系總還有一些,在感情上也難免有一點負擔。她把剛才剝落在桌上的玉蜀黍子兒抓了一把,用另一只手拈著,暗自定下個條件:黃的代表玉生,黑的代表有翼,閉上眼睛只拈一顆,拈住誰是誰。第一次拈了個黑的,她想再拈一次;第二次又拈了個黑的,她還想再拈一次;第三次才伸手去拈,她忽然停住說:“這不是無聊嗎?這么大的事能開著玩笑決定嗎?要真愿意選有翼的話,為什么前兩次拈的都不愿算數(shù)呢?決定選玉生!不要學‘小反倒’!”

主意已決,她便睡下。為了證明她自己的決定正確,她睡到被子里又把玉生和有翼的家庭也比了一下:玉生家里是能干的爹、慈祥的媽、共產(chǎn)黨員的哥哥、任勞任怨的嫂嫂;有翼家里是糊涂涂爹、常有理媽、鐵算盤哥哥、惹不起嫂嫂。玉生住的南窯四面八方都是材料、模型、工具,特別是墊過她一下子的板凳、碰過她頭的小鋸;有翼東南小房是黑咕隆咚的窗戶、倉、缸、箱、筐。玉生家的院子里,常來往的人是黨、團、行政、群眾團體的干部、同事,常做的事是談村社大計、開會、試驗;有翼家的院子里,常來往的人是他的能不夠姨姨、老牙行舅舅,做的事是關大門、圈黃狗、吊紅布、抵抗進步、斗小心眼、虐待媳婦、禁閉孩子……她想:“夠了夠了!就憑這些附帶條件,也應該選定玉生、丟開有翼!”

人碰上了滿意的事,也往往睡不好。靈芝在這天夜里又沒有睡到天明就醒了。她醒來沒有起來,又把夜里想過的心事溫習了一遍,覺得完全正確,然后就穿上衣服起來點上燈。她知道玉生這時候,仍是坐在旗桿院東房里的賬桌后邊畫什么東西,她打算去找玉生談判,又覺著事情發(fā)展得總有點太快。她起先想到“和一個人的交往還不到二十天,難道就能決定終身大事嗎?”隨后又自己回答說:“為什么不能呢?誰也沒有規(guī)定過戀愛的最短時間;況且玉生是村里人,又和自己是一個支部的團員,老早就知根知底,也不是光憑這二十天來了解全部情況的。”想到這里,她便鼓足了勇氣去找玉生。

她照例通過崗哨走進旗桿院,玉生自然是照例問話,照例拿起槍;她也照例回答,照例走進去。

她的估計大體上正確——玉生仍然坐在那個位置上,不過不是畫圖而是制造起土工具的模型,桌上擺的是些小刀、木銼、小錘、小鑿、鋼絲、麻繩、小釘、鐵片……和快要制造成功的東西。因為擺的東西多了,玉生把表放在窗臺上,靈芝看了看,又是個四點二十分。

玉生不明白靈芝的來意,還當她只是來看表,便指著桌上做的東西說:“你且不要走!請幫我研究一下這個:一切都沒有問題,只是吊起土來以后,轉動方向不靈便?!膘`芝等他拆卸下來,研究了一會減少轉盤的磨擦力,又修改了一次裝上去,雖然比以前好一點,還是不太合乎要求。玉生忽然想起個辦法來說:“干脆不要轉盤,把豎桿上邊安上個方框子,把杠桿用一段粗繩吊在框子上,在半個圓圈以內(nèi)轉動沒有問題!一點磨擦力也沒有!試也不要試了!成功了!”靈芝看了看窗臺上的表,已經(jīng)過了五點。她想:“再要不抓緊時間談那個事,民兵就撤了崗回來了!”

靈芝幫著玉生收拾了桌上的攤子,坐在桌子橫頭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勝利之后洋洋得意的玉生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覺著我這個人怎么樣?”玉生想:“你怎么問了我這么個問題呢?團支委、初中畢業(yè)、合作社會計,聰明、能干、漂亮,還有挑剔的嗎?不過你為什么要讓我評議一番呢?你又不會愛上了我!”玉生只顧考慮這些,忘記了還沒有回靈芝的話。靈芝說:“你怎么不說話呀?”玉生一時想不出適當?shù)脑u語來,只籠統(tǒng)地說:“我覺著你各方面都很好!”靈芝見他的話說得雖然很籠統(tǒng),可是從眼光里露出佩服自己的態(tài)度來,便又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愛我不?”“你是不是和我開玩笑?”“不!一點也不是開玩笑!”“我沒有敢考慮到這個事!”“為什么不敢?”“因為你是中學畢業(yè)生!”靈芝想:“我要不是因為有這個包袱,也早就考慮到你名下了!”她這么一想,先有點暗笑,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她笑著說:“以前沒有考慮過,現(xiàn)在請你考慮一下好不好!”玉生說:“我的老師!只要你不嫌我沒有文化,我還有什么考慮的呢!”玉生伸出了雙手,靈芝把自己雙手遞過去讓他握住,兩個人四只眼睛對著看,都覺著事情發(fā)展得有點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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