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有沒有面

三里灣 作者:趙樹理


糊涂涂回到馬家院,沒有看見菊英,見他老婆坐在灶火邊的小板凳上、大媳婦坐在階臺上面對面談話。以前談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只從半當(dāng)腰里見大媳婦惹不起說:“……翅膀榾柮越來越硬了!”他老婆常有理說:“不怕!她吃不了誰!也不只告過咱們一次了,也沒有見她拔過誰一根毛!”糊涂涂聽這口氣,知道菊英不在家,也想到她可能又是去找干部去了,不過既然回來了,總得問訊一下,就向他老婆問:“菊英哩?”常有理說:“誰管得了人家?還不是去告咱們的狀去了?”糊涂涂又問:“又為什么吵起來了?”常有理說:“家常飯吃膩了,想要你給她擺一桌大菜吃吃!”糊涂涂著了急,便催著說:“說正經(jīng)的!”常有理說:“有什么正經(jīng)的?如今婦女自由了,還不是想找事就找事嗎?”糊涂涂更急了。他見老婆的回話牛頭不對馬嘴,怕拖長了時間真讓菊英到優(yōu)撫委員會訴什么苦去,便向老婆和大媳婦發(fā)脾氣說:“忍著點(diǎn)吧!趁咱們的運(yùn)氣好哩?趁咱們在村上的人緣好哩?”他也再顧不上問什么底細(xì),便走出門來去找菊英去。

憑過去的經(jīng)驗(yàn)他想到菊英一定會先到優(yōu)撫主任秦小鳳家里去,可是走到小鳳家,沒有。他又想到她會到村長范登高家里去,走到范登高家,又沒有。他見秦小鳳和范登高也都不在家,連著想到頭一天晚上小俊和玉生的事。他想大家一定是都在旗桿院處理那事,這才又往旗桿院來。

他走進(jìn)旗桿院,見前院北房門上擠著好多人——有些是拿著簸箕、口袋或者別的家什往場上去的青年,繞到這里來看結(jié)果——因?yàn)榛橐鰡栴}是很容易引起青年的注意的。糊涂涂好容易擠出一條路來擠到里邊去,見里邊的人比外邊的人還密。他先不向桌邊擠,蹺起腳來把一個一個臉面都看遍,哪個也不是菊英。他正扭轉(zhuǎn)身往外走,桌邊坐著的秦小鳳卻看見了他。

小鳳喊他說:“多壽叔!你且等一下!不要著急!我們給玉生寫完了證明信,馬上就調(diào)解你們的事!”糊涂涂見她這么說,知道菊英已經(jīng)來過了,便向一個看熱鬧的人問菊英到哪里去了。那個人告他說去吃飯去了。他說:“沒有回去呀?”那個人說:“難道不許到別人家里吃飯嗎?”這些看熱鬧的人,見調(diào)解委員會把玉生的離婚問題調(diào)解得有了結(jié)果(沒有平息下來,已經(jīng)決定要向區(qū)公所寫信證明調(diào)解無效,讓他們?nèi)マk離婚手續(xù),也就算看出結(jié)果來了),其中有好多人本來正準(zhǔn)備走散,恰好碰上菊英去找小鳳訴苦,就又有些人留下來。小鳳只聽菊英提了個頭兒,聽她說還沒有吃飯,就叫她先領(lǐng)著玲玲到后院奶奶家里借米做飯吃,才把菊英打發(fā)走了。這些情況,在場的人誰也聽得明白——都知道菊英到后院奶奶家里去了,可是大家都恨常有理和惹不起欺負(fù)人,所以都不愿把情況告糊涂涂說。糊涂涂見人家不告他說,知道再問也無效,到別處瞎找也不見得能找到,也只好暫且擠在人中間等著。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年輕人,而且又差不多是在打場工作中間抽空子來的,流動性很大,一直擠進(jìn)來擠出去,糊涂涂這個老頭站在中間很不相稱,又吃不住擠,弄得東倒西歪不由自主。還是秦小鳳看見有點(diǎn)不好意思,便向大家說:“大家讓一讓!多壽叔請到這里來坐下歇歇!”大家給讓開一條路,糊涂涂走過去,玉生站起來騰出一把椅子讓他坐下。

一會,證明信寫完,打發(fā)玉生和小俊走了,看熱鬧的人差不多也走了三分之一,會議室里便松動了好多,主任委員范登高便向糊涂涂說:“是怎么一回事?你談?wù)劙?!”糊涂涂說:“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呀!”有一個和他年紀(jì)差不多的人向他開玩笑說:“一點(diǎn)也不知道,你來做什么呀?你真是糊涂涂!”看熱鬧的人哄笑了一陣子,糊涂涂把他才從場里回來的情況交代了一下之后,秦小鳳說:“還是把老嬸嬸和大嫂子請來吧!”便打發(fā)值日的去請常有理與惹不起。

又停了一陣子,菊英也來了,常有理和惹不起也來了。范登高說:“好!大家都來齊了!各人都先把事實(shí)談一談,然后我們大家再來研究。菊英!你先談吧!”菊英說:“我不是已經(jīng)談過了嗎?”登高說:“你再談一下,讓她們兩位也聽一聽,看事實(shí)有沒有出入!”菊英說:“很簡單:我從早起架上磨,早飯只喝了一碗稠粥,吃中午飯也不讓卸磨,直到他們碾完了場才卸下磨來。這時候家里早吃過飯了,只給我和玲玲留下些面湯……”惹不起說:“說瞎話叫你爛舌根!我給你留的沒有面?”常有理接上去說:“大家吃什么你也只能吃什么!磨個面又不是做了皇帝了!我不能七碟子八碗給你擺著吃!”范登高攔住她們說:“慢著慢著!還是一個人說了一個人說!菊英你還說吧!”菊英說:“我說完了!她說有面我沒有見!”小鳳說:“究竟有沒有面,我提議連鍋端得來大家看看!”菊英說:“端什么?她早給驢倒到槽里去了!有沒有面有翼和滿喜都看見來!不能只憑她的嘴說!”惹不起說:“放著面你不吃,我不能伺候到你天黑!”登高說:“你就接著說吧!她已經(jīng)說完了!”惹不起說:“我也說完了!”登高又讓常有理說,常有理倒說得端端有理。她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媳婦自然也都是我的兒媳,哪一根指頭也是自己的骨肉,我也犯不上偏誰為誰!可是咱們這莊戶人家,不到過年過節(jié),每天也不過吃一些家常便飯,我吃了這么大也沒有敢嫌壞。大家既然都吃一樣飯,自然也沒有給媳婦另做一鍋的道理——我和孩子他爹這么大年紀(jì)了,也沒有另做過小鍋飯。今天的晌午飯是黃蒸和湯面,男人們在地里做重活,每人有兩個黃蒸,湯面管飽;女人們在家里做輕活,軟軟和和吃頓湯面也很舒服,我和大伙家吃了沒有意見,不知道我們的三伙家想吃什么!人和人的心事不投了,想找茬兒什么時候都找得出來!像這樣扭扭別別過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呀?我也不會說什么,請你們大家評一評吧!”登高問菊英還有什么意見,菊英說:“照我娘說的,好像是我不愿意吃湯面,可是我實(shí)在沒有見哪里有湯面呀!吃糠也行——我也不是沒有吃過,不過要我吃糠也得給我預(yù)備下糠呀!”在座的張永清,因?yàn)榈米镞^常有理,半天不愿意開口,到這時候看見雙方談的情況對不了頭,便出主意說:“我看就這樣談,談不明白事實(shí)。菊英剛才不是說滿喜和有翼看見過她們爭論嗎?我建議請他們兩位來證明一下?!蔽瘑T們,連看的人都說對,并且有人自動愿意去叫。惹不起聽說要找證人,有點(diǎn)慌。她說:“他們回來抬了個風(fēng)車就走了,哪里知道什么底細(xì)?自己要是不憑良心說話,找誰也是白費(fèi)!可知道別人的話是不是憑良心說出來的?”小鳳說:“大嫂子!這樣說就不對了!難道人家別人都跟你有仇嗎?”登高說:“就找他們兩個來吧!能證明多少證明多少!證不明也壞不了什么事!”這樣決定下來,便有人去找有翼和滿喜去了。

這兩個人一來,登高便把案情簡單向他們說了一下,然后先讓滿喜來作證。滿喜對頭天晚上和惹不起吵架的事仍然有點(diǎn)不平,便趁這機(jī)會把那件事埋伏在他的話里邊。他說:“看見我倒是看見的,可是這證人我不能當(dāng)!有嫌疑!”登高說:“有甚說甚,那有什么嫌疑?”滿喜說:“我說的不是今天的吃飯問題,是人家軍屬的名譽(yù)問題!咱可擔(dān)不起那個事!”他賣了這么個關(guān)節(jié),大家自然要追問,他便趁勢把頭天晚上惹不起說玲玲“有娘”“有爹”那些話一字不漏說了一遍。還沒有等滿喜說完,看熱鬧的人中間有好多軍屬婦女就都叫起來。有人向委員們說:“……且不要說今天的事了,先把昨天晚上的事弄清楚!先看她拿的是什么證據(jù)!要是拿不出證據(jù)來,血口噴人不能算拉倒!”登高說:“已經(jīng)過去就不要提了,還是說今天的吧!”軍屬們?nèi)匀粓?jiān)持不能放過去,說菊英擔(dān)不起這個名聲。菊英不愿轉(zhuǎn)移吃飯問題的目標(biāo),便向大家說:“由她說去吧!只要別人信她的!”小鳳說:“我是軍屬,也是優(yōu)撫主任。我代表軍屬和優(yōu)撫委員說句話。我也覺著說這話是要負(fù)責(zé)任的,不過菊英不追究了也就算了,再要那么說我們就要到法院去控告她?!钡歉哒f:“過去的事,已經(jīng)說開了就算了。滿喜!你還是談?wù)劷裉斓那闆r吧!”滿喜說:“我還是不談!談了她會說我是報復(fù)她!有翼是他們家里人,可以先讓他談?wù)?!”登高說:“也好!有翼你就先談?wù)?!”有翼還沒有開口,常有理向有翼說:“看見就說你看見來,沒看見就說你沒看見!不要有的也說,沒的也道!”有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范登高說:“我沒有看見!”滿喜說:“咱們走過去,不是正碰上她端起鍋來往外走嗎?你真沒有看見嗎?”有翼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有注意!”滿喜說:“好!就算你沒有看見!你晌午吃了幾碗湯面?”有翼說:“兩碗!”滿喜說:“第二碗碗里有面沒有?”有翼又向他媽看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說:“面不多了!”滿喜說:“不要說囫圇話!有沒有一兩面?”有翼又看了他媽一眼,滿喜追著說:“我的先生!拿出你那青年團(tuán)員的精神來說句公道話吧!有沒有一兩面?”有翼再不好意思支吾,只好照實(shí)說了個“沒有!”大家又哄笑了一陣,滿喜說:“這不是了嗎?也不能說一點(diǎn)面也沒有,橫順一樣長那面條節(jié)節(jié),每一碗總還有那么十來片,不用說一兩,要夠二錢也算我是瞎說!”大家又笑起來,常有理氣得把頭歪在一邊,指著有翼罵:“你這小燒鍋?zhàn)咏o我過過秤?”登高說:“事實(shí)就是這樣子了?,F(xiàn)在可以休息一會,讓我們委員們商量一下看怎樣調(diào)解好。你們雙方有什么意見,有什么要求,也都在這時候考慮考慮,一會再提出來?!闭f了便和各委員們離開了座,往西邊套間里去。滿喜截住登高問:“沒有我們證人的事了吧?”登高說:“沒有了!你們忙你們的去吧!”說著便都走進(jìn)套間——村長辦公室里去。

常有理覺著沒有自己的便宜,拉了一下惹不起的衣裳角,和惹不起一同走出旗桿院回家去了。

糊涂涂坐著沒有動,拿出煙袋來抽旱煙。

一伙軍屬拉住菊英給她出主意,差不多一致主張菊英和他們分家。

天氣已經(jīng)到了睡起午覺來往地里去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大部分都走散了,只是軍屬們都沒有散,誤著生產(chǎn)也想看一看結(jié)果。

套間里的小會開得也很熱鬧:范登高主張糊涂事糊涂了,勸一勸大家好好過日子,只求沒事就好。秦小鳳不同意他的意見。小鳳說:“在他們家里,進(jìn)步的勢力小,落后的勢力大,要是仍然給他們當(dāng)奴隸、靠他們吃飯,事情還是不會比現(xiàn)在少的。讓一個能獨(dú)立生活的青年婦女去受落后勢力的折磨,是不應(yīng)該的?!狈兜歉哒f:“正因?yàn)樗麄兗依镉新浜蟮?,才要讓進(jìn)步的在里邊做些工作?!狈兜歉哌@話要打點(diǎn)折扣。實(shí)際上他也知道菊英在他們家里起不了爭取他們進(jìn)步的作用,可是他知道菊英要分出來一定入社,保不定也會影響得糊涂涂入社,所以才找些理由來讓他們維持現(xiàn)狀。小鳳說:“想叫菊英在他們家里做些工作也是分開了才好做。分開了在自己的生活上先不受他們的干涉,跟他們的關(guān)系是‘你聽我的也好,不聽我的我也用不著聽你的’;要是仍在一處過日子,除非每件事都聽他們的,哪一次不聽哪一次就要生氣?!眲e的委員們也都說小鳳說得對。登高見這個理由站不住,就又說出一個理由來。他說:“咱們調(diào)解委員會,不能給人家調(diào)解得沒有事,反叫人家分了家,群眾會不會說閑話呢?”小鳳說:“你就沒有看見剛才休息時候已經(jīng)有人悄悄跟菊英說‘分開’‘分開’嗎?大多數(shù)的人都看到菊英在他們家里過不下去,要不分開,群眾才會不同意哩!”登高最后把他和金生筆記簿上記的那拆不拆的老理由拿出來說:“要是咱們調(diào)解委員會給人家把家挑散了的話,咱們這些干部們,誰也再不要打算爭取他們進(jìn)步了!”張永清反駁他說:“想要爭取他們進(jìn)步,應(yīng)該先叫他們知道不說理的人占不了便宜。讓落后思想占便宜,是越讓步越糟糕的?!狈兜歉哒f:“難道除分家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小鳳說:“有!叫她們婆媳倆向菊英賠情、認(rèn)錯、親口提出以后的保證,把菊英請回去,那是最理想的。你想這都辦得到嗎?”有個委員說:“一千年也辦不到?!眲e的委員都說對,小鳳接著說:“不行!哪個人的轉(zhuǎn)變也不是一個晌午就能轉(zhuǎn)變了的!可是要不分開家,菊英馬上就還得回去和她們過日子!咱們先替菊英想想眼前的事:要不分家,今天晚上回去,晚飯?jiān)趺礃映??婆婆摔鍋打碗、嫂嫂比雞罵狗,自己還是該低聲下氣哩,還是該再和她們鬧起來呢?”登高說:“那也只能睜一只眼合一只眼!才鬧了氣自然有幾天別扭,忍著點(diǎn)過幾天也就沒有事了!”小鳳說:“難道還要讓受了虐待的人再向虐待她的人低頭嗎?”登高說:“就是要分家,今天也分不完,晚飯還不是要在一塊吃嗎?”小鳳說:“不!要分家,就不要讓菊英回去了——讓菊英暫且住在外邊,讓他們家里先拿出一些米面來叫菊英吃,直到把家分清了然后再回到自己分的房子里住去!我贊成永清叔的話——不能讓不說理的人再占了便宜?!贝蠹彝庑▲P的意見,登高也不再堅(jiān)持自己的主張。小會就開到這里為止,大家便從套間里走出來。

會議又恢復(fù)了,只是缺兩個當(dāng)事人——常有理和惹不起都回家去了,打發(fā)人去請了一次也請不來,糊涂涂便做了她們兩個的代表。

范登高問菊英的要求,菊英提出和他們分開過。別的軍屬又替她提出追究造謠和虐待的罪行。范登高作好作歹提出“只要分開家過,不必追究罪行”的主張。糊涂涂沒有想到要分家,猛一聽這么說,一時得不著主意,便問范登高說:“難道再沒有別的辦法嗎?”沒有等登高答話,有一個軍屬從旁插話說:“有!叫她們婆媳倆先到這里來坦白坦白,提出保證,親自把菊英請回去!”糊涂涂一想:“算了算了!這要比分家還難辦得多!”永清勸他說:“弟兄幾個,落地就是幾家,遲早還不是個分?扭在一塊兒生氣,哪如分開清靜一點(diǎn)?少一股頭,你老哥不省一分心嗎?”別的委員們也接二連三勸了他一陣子;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又直爽地指出他老婆不是東西,很難保證以后不鬧更大的事。說到再鬧事他也有點(diǎn)怕。他的怕老婆雖是假怕,可是碰到管媳婦的事,老婆可真不聽他的。他想到萬一鬧出人命來自己也有點(diǎn)吃不消。這么一想,他心里有點(diǎn)活動,只是一分家要分走自己一部分土地,他便有點(diǎn)不舒服。他反復(fù)考慮了幾遍,便向調(diào)解委員們說:“要分也只能把媳婦分出去,孩子不在家,不能也把孩子分出去?!毙▲P說:“老叔!這話怎么說得通呢?你把孩子和媳婦分成兩家子,怎么樣寫信告你的孩子說呢?要是那樣的話,還叫有喜懷疑是菊英往外扭哩!事實(shí)上是她們倆欺負(fù)了菊英呀!”別的委員們又說服了一陣,說得糊涂涂無話可說。

這點(diǎn)小事,一直蘑菇到天黑,總算蘑菇出個結(jié)果來:自第二天——九月三號——起,三天把家分清;已經(jīng)收割了的地分糧食,還沒有收割的地各收各的;先拿出一部分米面來,讓菊英住到后院奶奶家里起火,等分清家以后再搬回自己房子里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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