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大洋樓的門口又接連地排滿著汽車馬車包車了。那客廳里,在軟軟的沙發(fā)上,又躺著許多闊人。穿白衣的仆人又忙亂著。壁爐中的火又飛著紅色的光焰。玻璃杯又重新閃光了。酒的,煙的,以及花的氣味又混合在空間流蕩。闊人們又高談闊論著,間或雜一些要人趣事,窯子新聞,至于部屬下的女職員容貌等等的比較觀……
當(dāng)素裳經(jīng)過這客廳門口的時候,她聽見徐大齊正在大聲的說:
“……完成一種革命,正象征服一個異性似的……”以及許多拍掌和嘩笑的聲音。
她便皺起眉頭,帶點輕蔑的想:“這一般新貴人!”一面走下樓梯去。
汽車夫阿貴便趕快跑去預(yù)備開車。
“不用,”她向他說,便自己雇了一輛洋車,到南河沿去。
當(dāng)她走進大明公寓的第三號房間,她看見洵白一個人在那里,正朝著一面鏡子打領(lǐng)結(jié)。
這兩個人一見面,便互相擁抱著了:他吻著她的頭發(fā),她又吻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她才清醒似的在他耳邊說:
“你,你昨夜睡得好么?”
“還好?!变滓矄査骸澳隳??”
“我沒有做夢?!?
洵白便笑著和她很用力的握了手,于是他和她各坐在一張?zhí)僖紊稀?
素裳又看著他說:
“你剛起來?……”
“對了。我正想到你那里……”
“在路上我還恐怕你已經(jīng)去了。”
接著她和他便相議了許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經(jīng)過一番精細(xì)的商量。最后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洵白便決定他不到美國去,并且覺得到美國去對于工作上并沒有什么益處,因為這時并不是考察美國工業(yè)社會的時候,至少有許多工作比這個更為重要的。他便決定去要求把他派到美國去的工作改到莫斯科去,而且能運動和她一路去——如果這希望能成為事實,那末,在那里,她既然可以受實際的訓(xùn)練,而他自己也更多一些閱歷,并且還可以和她常常在一塊。于是他們便說好后天就動身。洵白便寫一封信給程勉己,要他在上海為他們預(yù)備住處。他并且介紹的說:
“在信仰上和在工作上,能夠同我一樣努力的只有他一個。我常常從他那里得到許多勇氣和教訓(xùn)。并且他為人極其誠懇。他也很愛好文學(xué)。所以他是我的朋友,同志,先生。你一定也很歡喜他的?!?
隨后他們又興奮著,互相慶祝了一番,這才離開了。
“我是幸福的?!彼厣严胫幻嫘敝樋粗渍驹诖箝T口笑著。當(dāng)車子拐彎時,她看見葉平挾著一個黑皮包在柳樹旁走著,忽然站住向她問:
“到那里去?”
“從你那里回去?!避囎颖憷h(yuǎn)了。
“她到我那里去么?”葉平想,“她從沒有到我這里來過?!北阋苫蟮刈吡嘶貋怼?
一進門,他看見洵白現(xiàn)著異樣快樂的臉,微笑著,知道他進來也不向他說一句話。他問:
“素裳說她來過這里,是不是?”
洵白便遲疑的回答說:
“是的?!?
葉平把黑皮包打開,從里面拿出講義來,一面想著他的這朋友的特別歡喜,和素裳來這里的緣故,并且他聯(lián)想起近來洵白的情形,以及那一塊扯碎的紙條子……他覺得這是一種秘密了。
“哼,”他生氣的想,“連我都騙著。”便把那講義放到屜子里。
這時洵白忽然叫了他,又說:
“我決定后天走……”
“那末,素裳的日文已能夠自修了?”
“這沒有關(guān)系?!变淄A艘粫纸酉抡f:“她,她大約和我一塊走?!?
葉平便詫異地看著他的朋友,急迫的問:
“什么,她同你一路走?為什么?你同她?……”
洵白便握著他的手,把一切情形都告訴給他了。但葉平卻反對的說:
“我不贊成!”
“為什么呢?”
“戀愛的結(jié)局總是悲劇的多。”
“不,我相信不。因為我和她極其了解。我們的愛情是建筑在彼此的思想,工作,以及人格上。我認(rèn)為你可以放心。……”
“許多人都為愛情把工作弛怠了?!?
“我相信我不會。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思想比我更徹底,她只會使我更前進的。我正應(yīng)該需要這樣一個人……”
葉平便沉默著了。過了許久他才拍著洵白的肩膀,聲音發(fā)顫的說:
“好的。我不為我的主張而反對你們。在我的意見,我是不贊成任何人——自然徐大齊更不配——和素裳發(fā)生戀愛的,因為我認(rèn)為她不是這人間的普通人。但是——現(xiàn)在我為你們祝福好了。不過,你和她走了之后,我不久也必須到南方去了,因為我在這里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完全孤單了?!?
洵白便站起來抱住他,一面抱著一面說:
“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又見面了……至少這世界上有兩個人會時時想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