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屋頂下

魯彥小說選集 作者:魯彥


本德婆婆的臉上突然掠過一陣陰影。她的心像被石頭壓著似的,沉了下去。

“你沒問過我!”

這話又沖上了她的喉頭,但又照例的無聲的翕動一下嘴唇,縮回去了。

她轉(zhuǎn)過身,走出了廚房。

“好貴的黃魚!”被按捺下去的話在她的肚子里咕嚕著?!鞍嗽虏派项^,桂花黃魚,老虎屙!兩角大洋一斤,不會買東洋魚!一條吃上半個月!不做忌日,不請客!前天豬肉,昨天鴨蛋,今天黃魚!豆油不用,用生油,生油不用,用豬油,怎么吃不窮!哼!你丈夫賺得多少錢?二十五元一個月,了不起!比起老頭以前的工錢來,自然天差地!可是以前,一個銅板買得十塊豆腐。現(xiàn)在呢?一個銅板買一塊!哪一樣不貴死人……我當媳婦,一碗咸菜,一碟鹽,養(yǎng)大兒子,贖回屋子,哼,不從牙齒縫里漏下來,怎有今天!今天,你卻要敗家了!……一年兩年,孩子多了起來,看你怎樣過日!”

本德婆婆想著,走進房里,嘆了一口氣。在她的瘦削的額上,皺紋簇成了結(jié)。她的下唇緊緊的蓋過了干癟的上唇,窒息的忍著從心中沖出來的怒氣。深陷的兩眼上,罩上了一層模糊的云。她的頭頂上豎著幾根稀疏的白發(fā),后腦綴著一個假發(fā)髻,她的背已經(jīng)往前彎了。她的兩只小腳走動起來,有點踉蹌。她的年紀,好像有了六七十歲,但實際上她還只活了五十四年。別的女人生產(chǎn)太多,所以老得快,她卻是因為工作的勞苦。四十五歲以前的二十幾年中,她很少休息,她雖然小腳,她可做著和男子一樣的事情。她給人家挑擔(dān),礱谷,春米,磨粉,種菜。倘若三年前不害一場大病,也許她現(xiàn)在還是一個很強健的女工。但現(xiàn)在是全都完了。一切都出于意外的突然衰弱下來,眼睛,手腳,體力,都十分不行了。而且因為缺乏好的調(diào)養(yǎng),還在繼續(xù)的衰弱著。照阿芝叔的意思,他母親的身體是容易健康起來的,只要多看幾次醫(yī)生,多吃一些藥。但本德婆婆卻舍不得用錢?!白约簳玫模彼虉?zhí)的這樣說,當她開始害病的時候。直至病得愈加利害,她知道醫(yī)得遲了,愈加不肯請醫(yī)生。她說已經(jīng)醫(yī)不好了,不必白費錢?!澳昙o本來也到了把啦,瓜熟自落?!彼阉龤v年積聚下來的錢,留作別的更大的用處,于是這病一直拖延下來,有時仿佛完全好了,有時又像變了癆病,受不得冷,當不得熱,咳嗽,頭暈,背痛,腰酸,發(fā)汗,無力?!把a藥吃得好,”許多人都這樣說。但是她搖著頭說:“那還了得,像我們這樣人家吃補藥!”她以前并不是沒有害過病,可都是自己好的,沒有吃過藥,更不曾吃過補藥。她一面發(fā)熱,一面還要礱谷,春米?!跋瘳F(xiàn)在,既不必做苦工,又不必風(fēng)吹曬太陽,病不好,是天數(shù),一千劑一萬劑補藥都是徒然的,”她說。

“不會長久了,”她很明白,而且確信。她于是急切的需要一個繼承她的事業(yè)的人。阿芝叔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近幾年來在輪船上做茶房,也頗刻苦儉約,曉得爭氣,但沒有結(jié)婚,可不能算已成家立業(yè),她的責(zé)任還未全盡,而她辛苦一生的目的也還沒有達到。雖然她明白瓜熟自落,人老終死,沒有什么舍不得,要是真的一場大病死了,她死不瞑目,永久要在地下抱憾的。兒子沒有成家,她的一切過去的努力便落了空。因此,她雖然病著,她急忙給阿芝叔討了一個媳婦來了。

“我的擔(dān)子放下了?!彼軡M意的說。身體能夠健康起來,是她的福,倘若能夠抱到孫子,更是她無邊的福了。至于后來挑擔(dān)子的人怎樣,也只好隨他們?nèi)ァKF(xiàn)在已經(jīng)繳了印,一切里外的事情交給兒子和媳婦去主張。她的身體壞到這個樣子,在家一天,做一天客人。

“有什么錯處,不妨罵她。”阿芝叔臨行時這末對她說。

這話夠有道理了。自己的兒子總是好的。年輕的人自然應(yīng)該聽長輩的教訓(xùn)。但她可決不愿意罵媳婦。雖然媳婦不是自己生的,她可是自己的兒子的親人。

“曉得我還活得多少日子,有現(xiàn)成飯吃,就夠心滿意足了?!?

“自然你不必再操心了,不過她到底才當家,又初進門,年紀輕。”

“安心去好啦,她生得很忠厚,又不笨,不會三長兩短的!”本德婆婆望著媳婦在旁邊低下發(fā)紅的臉,惆悵的別情忽然找著了安慰,不覺微笑起來。

然而阿芝叔的話的確是有道理的,阿芝嬸年紀輕,初進門,才當家,本德婆婆雖然老了而且有病,可不能不時時指點她。當家有如把舵,要精明,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刻苦,要做得體面。一個不小心,觸到暗礁,便會闖下大禍,弄得家破人亡的?,F(xiàn)在本德婆婆已經(jīng)將舵交給了阿芝嬸了,但她還得給她瞭望,給她探測水的深淺,風(fēng)雨的來去,給她最好的最有經(jīng)驗的意見,有時甚至還得幫她握著舵。本德婆婆明白這些。她希望由她辛苦的創(chuàng)造了幾十年的家庭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于是她的撒手的念頭又漸漸消滅了。她有病,她需要多多休養(yǎng),但她仍勉強的行動著,注意著,指點著。凡她勝任的事情,她都和阿芝嬸分著做。

天還沒有亮,本德婆婆已像往日似的坐起在床上,默然思忖著各種事情。待第一線黯淡的晨光透過窗隙,她咳嗽著,打開了窗和門。“可以起來了,”她喊著阿芝嬸,一面便去拿掃帚。

“我會掃的,婆婆,你多困一會吧,大清早哩?!?

“起早慣了,睡不熟,沒有事做也過不得。你去煮飯吧,我會掃的?!惶斓氖虑椋谠缟?。”

掃完地,本德婆婆便走到廚房,整理著碗筷,該洗的洗,該覆著的覆著,該拿出來的拿出來,幫著阿芝嬸。吃過飯,她又去整理箱里的衣服鞋襪,指點著阿芝嬸,把舊的剪開,拼起來,補綴著。

一天到晚,都有事做。做完這樣,本德婆婆又想到了那樣。她的瘦小的腿子總是踉蹌的拖動著小腳來往的走著。她說現(xiàn)在阿芝嬸當家了,但實際上卻和她自己當家沒有分別。

這使阿芝嬸非常的為難。婆婆雖然比不得自己的母親,她可是自己丈夫的母親,她現(xiàn)在身體這樣壞,怎能再辛苦。倘若有了三長兩短,又如何對得住自己的丈夫。既然是自己當家了,就應(yīng)該給婆婆吃現(xiàn)成飯。“啊呀,身體這樣壞,還在這里做事體!媳婦不在家嗎?”鄰居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了,這話幾乎比當面罵她還難受??刹皇牵瑪[著一個年輕力壯的媳婦,讓可憐的婆婆辛苦著,別人一定會猜測她偷懶,或者和婆婆講不來話的。她也曾竭力依照婆婆的話日夜忙碌著,她想,一切都一次做完了,應(yīng)該再沒有什么事了,哪曉得本德婆婆像一個發(fā)明家似的,盡有許多事情找出來。補完冬衣,她又拿出夏衣來;上完一雙鞋底,她又在那里調(diào)漿糊剪鞋面??^窗子,她提著水桶要抹地板了。她家里只有這兩個人,但她好像在那里預(yù)備十幾個人的家庭一樣。阿芝嬸還沒有懷孕,本德婆婆已經(jīng)拿出了許多零布和舊衣,拿著剪刀在剪小孩的衣服,教她怎樣拼,怎樣縫,這一歲穿,這三歲穿,這可以留到十二歲,隨后又可以留給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她常常嘆著氣說,她不會長久,但她的計劃卻至少還要活幾十年的樣子。阿芝嬸沒有辦法,最后想在精神方面給她一點安逸了。

“婆婆,今天吃點什么菜呢?”這幾乎是天天要問的。

“你自己主意好了,我好壞都吃得下?!泵看问且粯拥幕卮?。

阿芝嬸想,這麻煩應(yīng)該免掉了。婆婆的口味,她已經(jīng)懂得。應(yīng)該吃什么菜,阿芝叔也關(guān)照過:“身體不好,要多買一點新鮮菜。她舍不得吃,要逼她吃。”于是她便慢慢自己做起主意來,不再問婆婆了。

然而本德婆婆卻有點感到冷淡了,這冷淡,在她覺得仿佛還含有輕視的意思。而且每次要帶一點好的貴的菜回來,更使她心痛。她自己是熬慣了嘴的,倘不是從牙齒縫里省下來,哪有今日。媳婦是一個年輕的人,自然不能和她并論。她也認為多少要吃得好一點。不過也須有個限制。例如,一個月中吃一兩次好菜,就盡夠了。若說天天這樣,不但窮人,就連財百萬也沒有幾年好吃的。因為媳婦才起頭管家,本德婆婆心里雖然不快活,可是一向緘默著,甚至連面色也不肯露出來。起初她還陪著吃一點,后來只撥動一下筷子就完了。她不這樣,阿芝妹是不吃的。倘若阿芝嬸也不吃,她可更難過,讓煮得好好的菜壞了去。

然而今天,本德婆婆實在不能忍耐了。

“你沒有問過我!”這話雖然又給她按捺住,樣子卻做不出來了。她的臉上滿露著不能掩飾的不快活的神色,緊緊的閉著嘴,很像無法遏抑心里的怒氣似的,她從廚房走出來,心像箭刺似的,躺在床上嘆著氣,想了半天。

吃飯的時候,金色的,鮮潔的,美味的黃魚擺在本德婆婆的面前,本德婆婆的筷子只是在素菜碗里上下。

“婆婆,趁新鮮吧。煮得不好呢?!卑⒅鸫哌^兩次了。

“嗯,”這聲音很沉重,滿含著怒氣。她的眼光只射到素菜碗里,怕看面前的黃魚似的。

吃晚飯的時候,魚又原樣的擺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但是本德婆婆的怒氣仍未息。

“婆婆,過夜會變味呢?!?

“你吃吧,”聲音又有點沉重。

第二天早晨,本德婆婆只對黃魚瞟了一眼。

阿芝嬸想,婆婆胃口不好了。這兩天顏色很難看,說話也懶洋洋的,不要病又發(fā)了,清早還聽見她咳嗽了好幾聲,藥不肯吃,只有多吃幾碗飯。葷菜似乎吃厭了,不如買一碗新鮮的素菜。

于是午飯的桌上,芋艿代替了黃魚。

本德婆婆狠狠的瞟了一眼。

這又是才上市的!還只有荸薺那樣大小。八月初三才給灶君菩薩嘗過口味,今天又買了!

她氣憤的把芋艿碗向媳婦面前推去,換來一碗咸菜。

阿芝嬸吃了一驚,停住了筷。

“初三那天,婆婆不是說芋艿好吃嗎?”

“自然!你自己吃吧!”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芝嬸的心突突的跳動起來,滿臉發(fā)著燒,低下頭來。婆婆發(fā)氣了。為的什么呢?她想不到。也許芋艿不該這樣煮?然而那正是婆婆喜歡吃的,照著初三那天婆婆的話:先在飯鑊里蒸熟,再擺在菜鑊里,加一點油鹽和水,輕輕翻動幾次,然后撒下蔥蒜,略蓋一會蓋子,便鏟進碗里——這叫做落鑊芋艿,或者是咸淡沒調(diào)得好?然而婆婆并沒有動過筷子。

定是病又發(fā)作了,所以愛發(fā)氣,”阿芝嬸想,“好的菜都不“一想吃?!?

怎么辦呢?阿芝嬸心里著急得很。藥又不肯吃……不錯,她想到了,這才是開胃健脾的。晚上煨在火缸里,明天早晨給她吃。

她決定下來,下午又出街了。

本德婆婆看著她走出去,愈加生了氣?!皳尠姿痪?,一定向別人訴苦去了!丟著家里的事情!”她嘆了一口氣,也走了出去,立住在大門口。她模糊的看見阿芝嬸已經(jīng)走到橋邊。從橋的那邊來了一個女人,那是最喜歡講論人家長短,東西挑撥,綽號叫做“風(fēng)扇”的阿七嫂。走到橋上,兩個人對了面,停住腳,講了許久話。阿七嫂一面說著什么,一面還舉起右手做著手勢,仿佛在罵什么人。隨后阿芝嬸東西望了一下,看見前面又來了一個人,便一直向街里走去。

“同這種人一起,還有什么好話!”本德婆婆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踉蹌的走進房里,倒在一張靠背椅上,傷心起來,她想到養(yǎng)大兒子的一番苦心,卻不料今日討了一個這樣不爭氣的媳婦,不由得潤濕了干枯的老眼。她也曾經(jīng)生過兩個兒子,三個女兒,現(xiàn)在卻只剩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而女的又出了嫁。倘若大兒子沒有死,她現(xiàn)在可還有一個媳婦,幾個孩子。倘若那兩個女兒也活著,她還有說話的人,還有消氣的方法。而現(xiàn)在,卻剩了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著日子。希望討一個好媳婦,把家里弄得更好一點,總不辜負自己辛苦一生,哪曉得……

阿芝嬸回來了。本德婆婆看見她從房門口走過,一直到廚房去,手里提著一包東西。

又買吃的東西!錢當水用了!水,也得節(jié)省,防天旱!窮人家哪能這樣浪費!

本德婆婆氣得動不得了。她像失了心似的,在椅子上一直果坐了半天。

她不想吃晚飯,也吃不下,但想知道又添了一碗什么菜,她終于沉著臉,勉強的坐到桌子邊去。

沒有添什么菜。芋艿還原樣的擺在桌上。黃魚不見了。吃中飯的時候,它還沒有動過?,F(xiàn)在可被倒給狗吃了。

本德婆婆站起來,氣憤的往廚房走去。

“婆婆要什么東西,我去拿來?!?

“自己會拿的!”

她掀開食罩,沒有看見黃魚。開開羹櫥,也沒有。碗盞桶里一只帶腥氣的空碗,那正是盛黃魚的!

她怒氣沖天的正想走出廚房,突然嗅到一陣香氣。她又走回去,揭開煨在火缸里的瓦罐。

紅棗!

現(xiàn)在本德婆婆可絕對不能再忍耐了!再放任下去,會弄得連糠也沒有吃!年紀輕輕,飯有三碗好吃,居然吃起補品來了!她拔起腳步,像吃了人參一般,毫不踉蹌,走回房里。

“我牙齒縫里省下來!你要一天敗光它!……”她咬著牙齒,聲音尖銳得和刺刀一樣?!澳阏煞蛸嵉枚嗌馘X?你有多少嫁妝?……這樣好吃懶做!……”她說著,痙攣的倒在椅子上,眼睛火一般的紅,一臉蒼白。

阿芝嬸的頭上仿佛落下了一聲霹靂,完全駭住了。臉色一陣紅,一陣青。渾身戰(zhàn)栗著。為了什么,婆婆這樣生氣,沒有機會給她細想,也不能夠問婆婆。

“我錯了,婆婆,”她的聲音顫動著,“你不要氣壞了身體,我曉得聽你的話……”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今天黃魚明天肉!……你在娘家吃什么!……哼!還要補!……”

阿芝嬸現(xiàn)在明白了:一場好意變成了惡意,原來婆婆以為是她貪嘴了。天曉得!她幾時為的自己!婆婆愛吃什么,該吃什么,全是丈夫再三叮囑過來的。不信,可以去問他!

“婆婆!……”阿芝嬸打算說個明白,但一想到婆婆正在發(fā)氣,解釋不清反招疑心,話又縮回去了。

“公婆比不得爹娘,”她記起了母親常常說的話,“沒有錯,也要認錯的?!爆F(xiàn)在只有委屈一下,認錯了,她想。

“婆婆,我錯了,以后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惱,含著傷心的眼淚,又說了一遍。

“你買東西可問過我!……”

“我錯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氣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著阿芝嬸,眼眶里也微濕起來。

“嗨,”她嘆著氣,說,“無非都是為的你們,你們的日子正長著。我還有多少日子,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為的你們?”阿芝嬸聽著眼淚涌了出來。她自己本也是為的婆婆,也正因為她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你可知道,我怎樣把你丈夫養(yǎng)大?”本德婆婆的語氣漸漸和婉了,“不講不知道……”

她開始敘述她的故事。從她進門起,講到一個一個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撫養(yǎng)兒女的困難,工作的勞苦,一直到兒子結(jié)婚。她又夾雜些人家的故事,誰怎樣起家,誰怎樣敗家,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有時含著眼淚,有時含著微笑。

阿芝嬸低著頭,坐在旁邊傾聽著。雖然進門不久,關(guān)于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詳細的講給她聽過了。阿芝嬸自己的娘家,也并不曾比較的好。她也是從小就吃過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時候,她曾要求過幾次,讓她出去給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應(yīng)。一則愛她,怕她受苦,二則母親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后者的責(zé)任重大而且艱難,然而又不得不擔(dān)當。今天這一番意外的風(fēng)波,雖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長著。吃人家飯,隨時可以卷起鋪蓋;進了婆家,卻沒有辦法。媳婦難做,誰都這樣說??墒敲恳粋€女人得做媳婦,受盡不少磨難。阿芝嬸也只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里想著:好的媳婦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懶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敗門風(fēng)。媳婦比不得自己親生的女兒,打過罵過便無事,大不了,早點把她送出門;媳婦一進來,卻不能退回去,氣悶煩惱,從此雞犬不寧。但是后代不能不要,每個兒子都須給他討一個媳婦。做婆婆的,好在來日不多,譬如早閉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漸漸想明白了。

“人在家嗎?”門口忽然有人問了起來,接著便是腳步聲。

“乾生叔嗎?”本德婆婆回答著,早就聽出了是誰的聲音。

阿芝嬸慌忙拿了一面鏡子,走到廚房去。

“夜飯用過嗎?”

“吃過了。你們想必更早吧?!北镜缕牌耪玖似饋?。

“坐下,坐下?!诔燥?,掛號信到了。阿芝真爭氣,中秋還沒有到,錢又寄來了?!?

“怕不見得呢,信在哪里?就煩乾生叔拆開來,看一看吧?!⒅ダ掀?!倒茶來!點起燈!”

“不必,不必,天還亮?!鼻逭f著,從衣袋里取出信和眼鏡,湊近窗邊。

“公公吃茶!”阿芝嬸托著茶盤,從里面走出來,端了一杯給乾生叔。

“手腳真快,還沒坐定,茶就來了?!?

“便茶?!彪S后她又端了一杯給本德婆婆:“婆婆,吃茶?!?

“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匯票,望了一下,微笑的說,一手摸著棕色的胡髭?!吧庀氡睾艿靡狻!辍o到底老了,要不點燈,戴著眼鏡看信,還有點模糊?!妗且粋€孝子,不負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買好的菜給你吃,身體這樣壞,要快點吃補藥,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錢,不要愁,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從前三番四次叮囑過她,有沒有照辦?倘有錯處,要你罵罵她。近來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錢來。問你近來身體可好了一點?—唔—,你現(xiàn)在總該心足了,阿嫂,一對這樣的兒媳!”

“哪里的話,乾生叔,倘能再幫他們幾年忙就好了。誰曉得現(xiàn)在病得這樣不中用!”本德婆婆說著,嘆了一口氣。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里卻非常輕松了。兒子實在是有著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婦——她轉(zhuǎn)過頭去望了一望,媳婦正在用手巾抹著眼睛,仿佛在那里傷心。明明是剛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兒子的信一句句說得很清楚,無意中替她解釋得明明白白,媳婦原是好的??墒牵@樣的花錢,絕對錯了。

“兩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繼續(xù)的說了,“那個會這樣說,這個真會這樣做,魚呀肉呀買了來給我吃!全不想到積谷防饑,浪用錢!”

“不是我阿叔批評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鏡,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積谷防饑,底下是一句養(yǎng)兒防老,你現(xiàn)在這樣,正是養(yǎng)老的時候了。他們很對。否則,要他們做什么!”

“咳,還有什么老好養(yǎng),病得這樣!有福享,要讓他們?nèi)ハ砹耍∥抑灰麄儬帤?,就心滿意足了?!?

真沒辦法,阿芝嬸想,勸不轉(zhuǎn)來,只好由她去,從此就照著她辦吧,也免得疑心我自己貪嘴巴。說是沒問過她,這也容易改,以后就樣樣去問她,不管大小里外的事——官樣文章!自己又樂得少背一點干系。譬如沒當家。婆婆本來比不得親生的娘。

媳婦到底比不得親生的女兒,本德婆婆想。自從那次事情以后,她看出阿芝嬸變了態(tài)度了。話說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么事情都來問她,又使她厭煩。明明第一次告訴過她,第二次又來問了,仿佛教不會一樣。其實她并不蠢,是在那里作假,本德婆婆很知道。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銳的感到:她是在報復(fù)從前自己給她的責(zé)備:你怪我沒問你,現(xiàn)在便樣樣問你——我不負責(zé)!這樣下去,又是不得了。例如十五那天,就給她丟盡了臉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飯,走到乾生叔店里去的時候,湊巧家里來了一個收賬的人。那是貰器店老板阿愛。他和李阿寶是兩親家。李阿寶和阿芝叔在一只輪船上做茶房,多過嘴。這次阿芝叔結(jié)婚,本不想到阿愛那里去貰碗盞,不料總管阿芝叔沒問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愛,送了一張定單去。待阿芝叔知道,東西已經(jīng)送到,只好用了他的。照老規(guī)矩,中秋節(jié)的賬,有錢付六成,沒錢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經(jīng)是節(jié)前最末一日,沒有叫人家空手出門的。卻不料阿芝嬸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來。大忙的日子,人家天還沒亮便要跑出門,這家收賬,那家收賬,怎能在這里坐著等,曉得你婆婆幾時回來。不近人情。給阿愛猜測起來,不是故意刁難他,便是家里沒有錢。再把錢送去,還要被他猜是借來的。傳到李阿寶耳朵里,又有背地里給他講壞話的資料了:“哪,有錢討老婆,沒錢付賬!”

“錢箱鑰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沒有問過婆婆……怎么付給他!”

本德婆婆生氣了,這句話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說什么話!要你不必問,就全不問!要你問,就全來問!故意裝聾作啞,撥一撥,動一動!”

阿芝嬸紅著臉,低下頭,緘默著。她心里可也生了氣,不問你,要挨罵!問你,又要挨罵!我也是爹娘養(yǎng)的!

看看阿芝嬸不做聲,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氣忍耐住了。雖然郁積在心里更難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節(jié),鬧起來,六神不安,這半年要走壞運的。沒有辦法,只有走開了事。

然而這在阿芝嬸雖然知道,可沒有方法了。她藏著一肚皮冤枉氣,實在吐不出來。夜里在床上,她暗暗偷流著眼淚,東思西想著,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嬸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飾一下,就特別忙碌起來:日常家務(wù)之外,還要跑街買許多菜,買來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飯,要請親房來吃。這些都須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盡管幫著忙,依然忙個不了。她年輕,本來愛困,昨夜沒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撐著。

客散后,一只久候著的黑狗連連搖著尾巴,纏著阿芝嬸要東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盞,便用手里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蝦頭往地上劃去。

“乓!”一只夾在里面的羹匙跟著跌碎了。

阿芝嬸吃了一驚,通紅著臉。這可闖下大禍了,今天是中秋節(jié)!

本德婆婆正站在門口,蒼白了臉,瞪著眼。她呆了半晌,氣得說不出話來。

“狗養(yǎng)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東西!你想敗我一家嗎?瞎了眼睛!賤骨頭!它是你的娘,還是你的爹,待它這樣好???!你得過它什么好處?天天喂它!今天魚,明天肉!連那天沒有動過筷的黃魚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氣連著罵下去。

阿芝嬸現(xiàn)在不能再忍耐了!罵得這樣的惡毒,連爹娘也拖了出來!從來不曾被人家這樣罵過!一只羹匙到底是一只羹匙!中秋節(jié)到底是中秋節(jié)!上梁不正,下梁錯!怎能給她這樣罵下去!

“啊唷媽哪!”阿芝嬸蹬著腳,哭著叫了起來,“我犯了什么罪,今天這樣吃苦!我也是坐著花轎,吹吹打打來的!不是童養(yǎng)媳,不是丫頭使女!幾時得過你好處!幾時虧待過你!……”

“我?guī)讜r得過你好處!我?guī)讜r虧待過你!”本德婆婆拍著桌子?!澳氵@畜生!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著過節(jié)尋禍!你有什么嫁妝?你有什么漂亮???!幾只皮箱?幾件衣裳?你這臭貨!你這賤貨!你娘家有幾幢屋?幾畝田???!不要臉!還說什么吹吹打打!你吃過什么苦來?打過你幾次?罵過你幾次?啊!你吃誰的飯?你賺得多少錢?我家里的錢是偷的還是盜的,你這樣看不起,沒動過筷的黃魚也倒給狗吃!……”

“天曉得,我?guī)讜r把黃魚喂狗吃!給你吃,罵我!不給你吃,又罵我!我去拿來給你看!”阿芝嬸哭號著走進廚房,把羹櫥下的第三只甑捧出來,順手提了一把菜刀?!拔议_給你看!我跪在這里,對天發(fā)誓,”她說著,撲倒在階上,“要不是那一條黃魚,我把自己的頭砍掉給你看!……”

她舉起菜刀,對著甑上的封泥?!?

“靈魂哪里去了!靈魂?阿芝嬸!”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

“咳,真沒話說了,中秋節(jié)!”又一個女人嘆息著。

“本德婆婆,原諒她吧,她到底年紀輕,不懂事!”又一個女人說。

“是呀,大家要原諒呢,”別一個女人的話,“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年紀又這樣老了!”

鄰居們?nèi)珌砹?,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搖著頭,有些人呆望著,有些人勸勸本德婆婆,又跑過去勸勸阿芝嬸。

阿芝嬸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滿臉流著淚,顏色蒼白得可怕。長生伯母拿著手巾給她抹眼淚,一面勸慰著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擁到別一間房子里。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頰骨愈加突出了。仿佛為了這事情,在瞬息間使老了許多。她滴著眼淚,不時艱難的曖著抑阻在胸膈的氣,口里還喃喃的罵著。幾個女人不時用手巾捫著她的嘴。過了一會,待鄰居們散了一些,只有三四個要好的女人在旁邊的時候,她才開始訴說她和媳婦不睦的原因,一直從她進門說起。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輕,都這樣,不曉得老年人全是為的他們。將來會懊悔的?!崩夏甑呐藗儎裾f著。

阿芝嬸也在房間里訴著苦,一樣的從頭說起。她告訴人家,她并沒有把那一次的黃魚倒給狗吃。她把它放了許多鹽,裝在甑里,還預(yù)備等婆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老了,自然有點悻,能有多少日子!將來會明白的?!?

過了許久,大家勸阿芝嬸端了一杯茶給本德婆婆吃,并且認一個錯,讓她消氣了事。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媳婦總要吃一些虧的!”

“倒茶可以,認錯做不到!”阿芝嬸固執(zhí)的說,“我本來沒有錯!”

“管它錯不錯,一家人,日子長著,總得有一個人讓步,難道她到你這里來認錯?”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終于說得她不做聲了。人家給她煮好開水,泡了茶,連茶盤交給了她。

阿芝嬸只得去了,走得很慢,低著頭。

“婆婆,總是我錯的,”她說著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便急速的退出來。

本德婆婆咬著牙齒,瞪了她一眼。她的氣本來已經(jīng)消了一些,現(xiàn)在又給悶住了?!翱偸俏义e的!”什么樣的語氣!這就是說:在你面前,你錯了也總是我錯的!她說這話,哪里是來認錯!人家的媳婦,罵罵會聽話,她可越罵越不像樣了。一番好意全是為的她將來,哪曉得這樣下場。

“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堅決的想?!拔铱帐謸纹鹨粋€家,應(yīng)該在她手里敗掉,是天數(shù)。將來她沒飯吃,該討飯,也是命里注定好了的?!庇谑撬龥Q計不再過問了。擺在眼前看不慣,她只好讓開她。她還有一個親生的女兒,那里有兩個外孫,樂得到那里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檢點了幾件衣服,提著一個包袱,順路在街上買了一串大餅,搭著航船走了。

“去了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自在。這樣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嗎?年紀雖輕,卻也曉得當家,并且還要比你弄得好些?!?

只是氣還沒有地方出,鄰居們比不得自己家里的人,阿芝嬸想回娘家了,那里有娘有弟妹,且去講一個痛快??雌饋恚牌艜诠脣屇抢镒∩弦粌蓚€月,橫直丈夫的信才來過,沒什么別的事,且把門鎖上一兩天。打算定,收拾好東西,過了一夜,阿芝嬸也提著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門口,弟妹們就歡喜的叫了起來,一個叫著娘跑進去,一個奔上來搶包袱。

“啊?。 甭吨θ萦鰜淼哪镆黄骋姲⒅?,突然叫著說,“怎么顏色這樣難看呀!彩鳳!又瘦又白!”

阿芝嬸低著頭,眼淚涌了出來,只叫一聲“媽”,便撲在娘的身上,抽咽著。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從來沒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養(yǎng)得這樣大了,還是離不開我,”阿芝嬸的娘說,仿佛故意寬慰她的聲音。“坐下來,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只是哭著。

“受了什么委屈了吧?慢慢好講的。早不是叮囑過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要忍耐一點嗎?”

“也看什么事情!”阿芝嬸說了。

“有什么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

“我也是爹娘養(yǎng)的!”

“不要說了,媳婦都是難做的,不挨罵的能有幾個!”

“難道自己的爹娘也該給她罵!”

阿芝嬸的娘緘默了。她的心里在冒火。

“罵我畜生還不夠,還罵我的爹娘是……狗!”

“放她娘的屁!”阿芝嬸的娘咬著牙齒。

她現(xiàn)在不再埋怨女兒了。這是誰都難受的?;桀^昏腦的婆婆是有的,昏得這樣可少見,她咬著牙齒,說,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梁不正,下梁錯,就是做媳婦的動手,也不算無理。

這一夜,阿芝嬸的娘幾乎大半夜沒有合眼。她一面聽阿芝嬸的三番四次的訴說,一面查問著,一面罵著。

第二天中午,她們家里忽然來了一個女客。那是阿芝叔的姊姊。她艱難的拐著一對小腳,通紅著臉,氣呼呼的走進門來。阿芝嬸的娘正在院子里。

“親家母,弟媳婦在家嗎?”

阿芝嬸的娘瞪了她一眼。好沒道理,她想,空著手不帶一點禮物,也不問一句你好嗎,眼睛就往里面望,好像人會逃走一樣!女兒可沒犯過什么罪!不客氣,就大家不客氣!

“什么事呢?”她慢吞吞的問。

“門鎖著,我送媽回家,我不見弟媳婦,”姑媽說。

“曉得了,等一等,我叫她回去就是?!?

“叫她同我一道回去吧。”

“沒那樣容易。要梳頭換衣,還得叫人去買禮物,空手怎好意思進門!昨天走來,今天得給她雇一只劃船。你先走吧?!?

姑媽想:這話好尖,既不請我進去吃杯茶,也不請我坐一下,又不讓我?guī)坏廊?,還暗暗罵我沒送禮物。卻全不管我媽在門外等著,吵架吵到我身上來了。

“親家母,媽和弟媳婦吵了架,氣著到我那里去,我平時總留她住上一月半月,這次情形不同,勸了她一番,今天特陪她回家,想叫弟媳婦再和她好好的過日子。……”

“那末你講吧,誰錯?”

“自然媽年紀老,免不了悻,弟媳婦也總該讓她一些?!?

“我呢?哼!沒理由罵我做狗做豬,我也該讓她!”

“你一定誤會了,親家母,還是叫弟媳婦跟我回去,和媽和好吧。”

“等一等我送她去就是,你先去吧?!?

“那末,鑰匙總該給我?guī)?,難道叫我和媽在門外站下去!”姑媽發(fā)氣了,語氣有點硬。

“好,就在這里等著吧,我進去拿來!”阿芝嬸的娘指著院子中她所站著的地方,命令似的,輕蔑的說。

倘不為媽在那里等著,姑媽早就拔步跑了。有什么了不得,她們的房子里?她會拿她們一根草還是一根毛?

接到鑰匙,她立刻轉(zhuǎn)過背,氣怒的走了。沒有一句話,也不屑望一望。

“自己不識相,怪哪個!”阿芝嬸的娘自語著,臉上露出一陣勝利的狡笑。她的心里寬舒了不少,仿佛一肚子的冤氣已經(jīng)排出了一大半似的。

吃過中飯,她陪著阿芝嬸去了。那是阿芝嬸的夫家,也就是阿芝嬸自己的永久的家,阿芝嬸可不能從此就不回去。吵架是免不了的。趁婆婆不在,回娘家來,又不跟那個姑媽回去,不用說,一進門又得大吵一次的,何況姑媽又受了一頓奚落。可是這也不必擔(dān)心,有娘在這里。

“做什么來!去了還做什么來!”本德婆婆果然看見阿芝嬸就罵了,“有這樣好的娘家,滿屋是金,滿屋是銀!還愁沒吃沒用嗎,你這臭貨!”

“臭什么?臭什么?”阿芝嬸的娘一走進門限,便回答了,“偷過誰,說出來!瘟老太婆!我的女兒偷過誰?你兒子幾時戴過綠帽子?拿出證據(jù)來!你這狗婆娘!虧你這樣昏!臭什么?臭什么?”她罵著,逼了近去。

“還不臭?還不臭?”本德婆婆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就是你這狗東西養(yǎng)出來,就是你這狗東西教出來,就是你這臭東西帶出來!還不臭?還不臭?……”

“臭什么?證據(jù)拿出來!證據(jù)拿出來!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瘟老太婆!證據(jù)!……”她用手指著本德婆婆,又通了近去。

姑媽攔過來了,她看著親家母的來勢兇,怕她動手打自己的母親。

“親家母,你得穩(wěn)重一點,要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女兒要在這里吃飯的!……”

“你管不著!我女兒家里!沒吃你的飯!你管不著!我不怕你們?nèi)硕?!你是沒出了的水!

“這算什么話!這樣不講理!……”姑媽睜起了眼睛。

“趕她出去!臭東西不準進我的門!”本德婆婆罵著,也通了近來,“你敢上門來罵人?你敢上門來罵人???!你吃屙的狗老太婆!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罵你又怎樣?罵你?你是什么東西?瘟老太婆!”親家母又搶上一步,“偏在這里!看你怎樣!”

“趕你出去!”本德婆婆轉(zhuǎn)身拖了一根門閂,踉蹌的沖了過來。

“你打嗎?給你打!給你打!給你打!”親家母同時也撲了過去。

但別人把她們攔住了。

鄰居們早已走了過來,把親家母擁到門外,一面勸解著。她仍拍著手,罵著。隨后又被人家擁到別一家的檐下,逼坐在椅子上。阿芝嬸一直跟在娘的背后哭號著。

本德婆婆被鄰居們拖住以后,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氣擁住在胸口,透不出喉嚨,咬著牙齒,滿臉失了色,眼珠向上翻了起來。

“媽!媽!”姑媽驚駭?shù)慕兄?,用力摩著她的胸口。鄰居們也慌了,立刻抱住本德婆婆,大聲叫著。有人挖開她的牙齒,灌了一口水進去。

“嗯,……”過了一會,本德婆婆才透出一口氣來,接著又罵了,拍著桌子。

親家母已被幾個鄰居半送半逼的擁出大門,一直哄到半路上,才讓她獨自拍著手,罵著回去。

現(xiàn)在留下的是阿芝嬸的問題了,許多人代她向本德婆婆求情,讓她來倒茶說好話了事,但是本德婆婆怎樣也不肯答應(yīng)。她已堅決的打定注意:同媳婦分開吃飯,當做兩個人家。她要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服。

“呃,這哪里做得到,在一個屋子里!”有人這樣說。

“她管她,我管我,有什么不可以!”

“呃,一個廚房,一頭灶呢?”

“她先煮也好,我先煮也好。再不然,我用火油爐?!?

“呃,你到底老了,還有病,怎樣做得來!”

“我自會做的,再不然,有女兒,有外孫女,可以來來去去的。”

“那末,錢怎樣辦呢?你管還是她管?”

“一個月只要五塊錢,我又不會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給我,要我餓死?”

“到底太苦了!”

“舒服得多!自由自在!從前一個人,還要把兒女養(yǎng)大,空手撐起一份家產(chǎn)來,現(xiàn)在還怕過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說著,勇氣百倍,她覺得她仿佛還很年輕而且強健一樣。

別人的勸解終于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執(zhí)的意見,她立刻就實行了。姑媽懂得本德婆婆的脾氣,知道沒辦法,只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暫時留下來幫著她。

“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一些。這是她自己要這樣,兒子可不能怪我!”

于是這樣的事情開始了。在同一屋頂下,在同一廚房里,她們兩人分做了兩個家庭。她們時刻見到面,雖然都竭力避免著相見,或者低下頭來。她們都不講一句話。有時甚至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走過這個或那個,也就停止了話,像怕被人聽見,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這樣的過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的寫信來了。他已經(jīng)得到了這消息。他責(zé)備阿芝嬸,勸慰本德婆婆,仍叫她們和好,至少飯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來,所得到的回信,只是埋怨,訴苦和眼淚。

“鍋子給她故意燒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說。

“掃帚給她藏過了?!卑⒅鸹匦耪f。

“她故意在門口沒一些水,要把我跌死?!北镜缕牌诺牧硪恍爬镞@樣寫著。

“她又在罵我,要趕我出去?!卑⒅鸬牧硪恍爬飳懼?

“……”

“……”

現(xiàn)在吵架的機會愈加多了。她們的仇是前生結(jié)下的,正如她們自己所說。

阿芝叔不能不回來了。寫信沒有用。他知道,母親年老了,本有點悻,又加上固執(zhí)的脾氣。但是她的心,卻沒一樣不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親。妻子呢,年紀輕,沒受過苦,也不能怪她。怎樣辦呢?他已經(jīng)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勸慰母親,也不能不勸慰妻子。但是,怎樣說呢?要勸慰母親,就得先罵妻子,要勸慰妻子,須批評母親的錯處。這又怎樣行呢?

“還是讓她受一點冤枉罷,在母親的面前。暗中再安慰她?!彼K于決定了一個不得已的辦法。

于是一進門,只叫了一聲媽,不待本德婆婆的訴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里大聲罵了:

“塞了廿幾年飯,還不曉得做人!我虧待你什么,你這樣薄待我的媽!從前怎樣三番四次的叮囑你!……”

他罵著,但他心里卻非常痛苦。他原來不能怪阿芝嬸。然而,在媽面前,不這樣,又有什么辦法呢?

阿芝嬸哭著,沒回答什么話。

本德婆婆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那東西在啼啼?;5目蕖K睦锓浅M纯?。兒子到底是自己養(yǎng)的,她想。

隨后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里,躺倒床上,一面嘆著氣,一面憤怒的罵著阿芝嬸。

“阿弟,媽已經(jīng)氣得身體愈加壞了,你應(yīng)該自己保重些,媽全靠你一個人呢!”他的姊姊含著淚勸慰說。

“將她退回去!我寧可沒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認真似的說。

“不要這樣說,阿弟!千萬不能這樣想!我們哪里有這許多錢,退一個,討一個!”

“咳,悔不當初!”本德婆婆嘆著氣,說,“現(xiàn)在木已成舟,還有什么辦法!總怪我早沒給你揀得好些!”

“不退她,媽就跟我出去,讓她在這里守活寡!”

“哪里的話,不叫她生兒子,卻白養(yǎng)她一生!雖說家里沒什么,可也有一份薄薄的產(chǎn)業(yè)。要我讓她,全歸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撐起來的,倒讓她一個人去享福,讓她去敗光!這個,你想錯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么辦才好呢?媽,你看能夠和好嗎,倘若我日夜教訓(xùn)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姊,有什么法子呢?媽不肯去,又不讓我和她離!”

“我看一時總無法和好了。弟媳婦年紀輕,沒受過苦,所以不會做人?!?

“真是賤貨,進門的時候,還說要幫我忙,寧愿出去給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則想叫她侍候媽,二則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沒答應(yīng)。哪曉得在家里太快活了,弄出禍事來!”

“什么,像她這樣的人想給人家做工嗎?做夢!叫她去做吧!這樣最好,就叫她去!給她吃一些苦再說!告訴她,不要早上進門,晚上就被人家辭退!她有這決心,就叫她去!我沒死,不要回來!我不愿意再見到她!”

“媽一個人在家怎么好呢?”阿芝叔說,他心里可不愿意。

“好得多了!清靜自在!她在這里,簡直要活活氣死我!”

“病得這樣,怎么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樣子不對,我自會寫快信給你。你記得:我可不要她來送終!”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親就會真的要她出去,而且還這樣的硬心腸,連送終也不要她。

“讓我問一問她看吧?!边^了一會,他說。

“問她什么!你還要養(yǎng)著她來逼死我嗎?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聲了。他的心口像有什么在咬一樣。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親這樣的老了。而她又是這樣的年輕,從來沒受過苦。他并非不能養(yǎng)活她。

“怎么辦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問阿芝嬸,皺著眉頭。

“全都知道了,你們的意思!”阿芝嬸一面流著眼淚,一面發(fā)著氣,說,“你還想把我留在家里,專門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嗎?我早就對你說過,讓我出去做工,你不答應(yīng),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著她趕我,我自己也早已決定主意了。一樣有手有腳,人家會做,偏有我不會做!”

“又不是沒飯吃!”

“不吃你的飯!生下兒子,我來養(yǎng)!說什么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給你們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間房子住下吧?!卑⒅ナ搴芸鄲赖恼f,他想不出一點好的辦法了。

“你的錢,統(tǒng)統(tǒng)寄給她去!我管我的!帶我出去,給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隨你良心。不肯這樣做,我自己也會出去,也會去找事做的!一年兩年以后,我租了房子,接你來!十年廿年后,我對著這大門,造一所大屋給你們看!”

阿芝叔知道對她也沒法勸解了。兩個人的心都是一樣硬。他想不到他的憑良心的打算和憂慮都成了空。

“也好,隨你們?nèi)グ?,各人管自己!”他嘆息著說,“我總算盡了我的心了。以后可不要悔。”

“自然,一樣是人,都應(yīng)該管管自己!悔什么!”阿芝嬸堅決的說。

過了幾天,阿芝叔終于痛苦地陪著阿芝嬸出去了。他一路走著,不時回轉(zhuǎn)頭來望著苦惱而陰暗的屋頂,思念著孤獨的老母,一面又看著面前孤傲的急速的行走著的妻子,不覺流下眼淚來。

本德婆婆看著兒媳婦走了,覺得悲傷,同時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釘。她的兩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這種媳婦,還是沒有好!”她噓著氣,說。

阿芝嬸可也并不要這種婆婆。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創(chuàng)一份家業(y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上了這條路,她正在想著怎樣刻苦勤儉,怎樣粗衣淡飯的支撐起來,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樣的把兒子一個一個的養(yǎng)大成人,給他們都討一個好媳婦。她覺得這時間并不遠,眨一眨眼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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