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危險的人物

魯彥小說選集 作者:魯彥


夏天的一個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內(nèi)坐滿了人。語聲和扇子聲混合著,喧嚷而且嘈雜,有如機器房一般。煙霧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從各人的口內(nèi)噴出來許多,使房內(nèi)愈加炎熱。

這是因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剛從T城回來,所以鄰居們都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并且借此聽聽外面的新聞。

他離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矮小的中學(xué)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歡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F(xiàn)在他已長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著一撇胡髭。穿著一身洋服,走起路來,腳下的皮鞋發(fā)出橐橐的聲音,莊重而且威嚴(yán)。說話時,吸著煙,緩慢,老練。他在許多中學(xué)校、大學(xué)校里教過書,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儼然是許多青年的師長了。老年的銀品先生是一個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長在清朝,現(xiàn)在至少是一個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過來和他談話。

一切都還滿意,只有一件,在鄰居們覺得不以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領(lǐng)子翻在肩上,前胸露著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著扣子,卻一個也不扣,連褲帶、褲襠都露了出來。他如果是一個種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既然是一個讀書人,便大大的不像樣了。

“看他的神色,頗有做官發(fā)跡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銅匠的阿金別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對做木匠的燕生這樣說。

“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的回答,“我問你,衣扣是做什么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說天氣熱,脫了衣服怕不涼快?赤了膊不更涼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還不曾出大門一步,使林家塘的鄰居們感覺到奇異。村中僅有他的公公,叔叔輩,到了家里應(yīng)去拜訪拜訪,他卻像閨閣姑娘似的躲著不出來。如果家里有妻子,倒也還說得去,說是陪老婆,然而他還沒有結(jié)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嘗不可以說離家這許多年,現(xiàn)在在忙著和父母兄妹細(xì)談,然而他都沒有。況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婦,一個男仆,一個女仆,大的兒子在北京讀書,小的在上海讀書,此外便沒有什么人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扯住了他的腳呢?為了什么呢?

大家常常這樣的談?wù)摗=K于猜不出子平不出門的緣由。于是有一天,好事的長庭貨郎便決計沖進他的臥室里去觀察他的行動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里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間房子。他假裝著去看惠明先生,坐談了一會,就說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里走了進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書。長庭貨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頭來,他一眼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相片,比他還未賣去的一面大鏡子還大。他看見相片上還有十幾個年青的女人,三個男子,一個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兩個梳著髻,其余的都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樣。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幾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這相片上是你的什么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輩。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和學(xué)生,他們聽說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別。照了這張相片,做一個紀(jì)念?!?

“唔,唔!”長庭貨郎喃喃的說著,就走了回去。“原來有這許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別,怪不得爹娘死時,打了電報去,不回來!紀(jì)念,紀(jì)念,相思!哈哈哈!好一個讀書人!有這許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里,還出去拜訪什么長者!……”

長庭貨郎這個人,最會造謠言,說謊話,滿村的人都知道。不曉得他從哪里學(xué)來了這樣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里,便變了十二分,的的確確的真有其事了。他挑著貨郎擔(dān)不問人家買東西不買,一放下?lián)泳团收勂饋?,講那個,講這個、咭咭噥噥的說些毫不相干的新聞,引得人家走不開,團團圍著他的貨郎擔(dān),結(jié)果就買了他一大批的貨物。關(guān)于子平有十幾個妻子的話,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嬸和他賭了一對豬蹄,一天下午便闖進子平的房里去觀看。

房門開著。她叫著子平,揭起門簾,走了進去。子平正對著窗子,坐在桌子旁寫字。他看阿正嬸進去,便站起身,迎了出來。

這使阿正嬸吃了一大驚。她看見子平披著一件寬寬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著鞋,赤著腳,露著兩膝,顯然沒有穿褲子……

她急得不知怎樣才好,匆遽的轉(zhuǎn)過身去,說一聲我是找你叔叔來的,拔腿就跑了。

“殺千刀,青天白日,開著門,這樣的打扮!”

她沒有看見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長庭貨郎的話是靠得住的了,便買了一對豬蹄,請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個兒子由上?;丶伊?。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見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門,帶著這個弟弟。他沿路和人家點頭,略略說幾句便一直往田間的小路走去。他帶著一頂草帽,前面罩到眉間,后背高聳聳的沒有帶下去,整個的草帽偏向左邊??匆娝娜硕贾粫诒澈髶u頭。

“流氓的帽子才是這樣的歪著,想不到讀書人也學(xué)得這樣!”雜貨店老板史法說著,掉轉(zhuǎn)了頭。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里走!”在上海一家洋行里做賬房先生的教童頗知道幾句四書,那時正坐在雜貨店柜臺內(nèi),眼看著子平往田間走去,大不以為然。

許多人站在橋上,遠(yuǎn)遠(yuǎn)的注意著子平。他們看見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劃腳的和他的弟弟談著話。循著那路彎彎曲曲的轉(zhuǎn)過去,便到了河邊。這時正有一個衣服襤褸的人在河邊釣魚。他們走到那里就站住了??戳艘粫?,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隨后口里不知說什么,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橋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的人都失望的搖著頭。他們從來不曾看見過讀書人站在河邊看下流人釣魚,而且這樣的地方竟會坐了下去。

釣魚的始終沒有釣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著,直至橋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來,帶著他的弟弟回來。

晚間,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鄰居富克先生把他們叔侄請了去吃飯,還邀了幾個粗通文字的鄰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說話,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盤菜上來,他也不叫別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讀書人竟一點不講禮節(jié)!”同桌的人都?xì)鈵瀽灥陌迪胫M瑫r,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飯用筷子刷到地上。這如果在別人,不要說飯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腳,也要拾起來吃。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飯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這樣的大膽!

碗邊碗底還有好幾十顆飯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連飯米也不敬惜!讀的什么書!”大家都暗暗憤怒的想著,散了席。

林家塘這個村莊是一個風(fēng)景很好的地方,它的東邊有一重很高的山。后南至北迤邐著,有幾十里路。山上長著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幾處,柴草長得比人身還高,密密叢叢的,人進去了便看不見一點蹤影,山中最多蟲鳥,時刻鳴叫著。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決的號響。一條上山巔的路又長又聳,轉(zhuǎn)了十八個彎,才能到得極頂。從那里可以望見西邊許多起伏如裙邊,如墳?zāi)沟拇笮∩綄?,和山外的蒼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島。西邊由林家塘起,像鳥巢似的村屋接連不斷,綿延到極邊碧綠的田野中,一脈線似的小河明亮亮的蜿蜒著,圍繞著。在小河與溪流相通的山腳下,四季中或點點滴滴的鳴著,或雷鳴而暴的號著。整個的林家塘都被圍在叢林中,一年到頭開著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約在一點鐘左右,有人看見子平挾了一包東西,獨自向山邊走了去。

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著山路從山腳下彳亍的走上山去,這里站了一會,那里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才不遠(yuǎn)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扎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著遠(yuǎn)遠(yuǎn)的云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著,手里剝著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里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的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著走去。

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著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fā)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么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么人?。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著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yīng)該莊重而且威嚴(yán)才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xué)校的書了!……

奇異的事還有。子平忽然丟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樹上去了。

他坐在椏杈上,搖著樹枝,唱著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來,竟像他們往常所看見的猴子。

他玩了許久,折了一枝樹枝,便又跳下來喝酒,一會兒,便躺倒在大樹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這些難以入目的丑態(tài),還是砍我們的柴去罷!”明生和仁才搖著頭,往半山里走去。

炎熱之后,壁壘似的云迅速的從山頂上騰了起來,一霎時便布滿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陽。電比箭還急的從那邊的天空射到這邊的天空。雷聲如從遠(yuǎn)的海底滾出來一般,隱隱約約響了起來,愈響愈近愈隆,偶然間發(fā)出驚山崩石的霹靂。接著大雨便狂怒的落著。林家塘全村這時仿佛是惡濤中的一只小艇,簸蕩得沒有一刻平靜,瓦片拉拉的發(fā)出聲音。水從檐間的水溜邊上呼號的沖了出來,拍拍地?fù)糁厣系氖^。各處院子中的水,帶著各種的積污和泥土兇猛的涌到較高的窗檻下又撞了回去。樹林在水中跳動著,像要帶根拔了起來,上面當(dāng)不住嚴(yán)重的襲擊,彎著頭又像要折斷樹干往地下?lián)涞挂话恪I缴系乃俨妓频臐L到溪中,發(fā)出和雷相呼應(yīng)的巨聲。天將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門外。

就在這時候,住在村尾的農(nóng)夫四林忽然聽見了屋外大聲呼號的聲音。他從后窗望出去,看見一個人撐著一頂紙傘,赤著腳,褲腳卷到大腿上,大聲的唱著歌,往山腳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發(fā)了瘋了,到那里去尋什么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來。

穿過竹林望去,四林看見子平走到溪邊站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時或抱起一塊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會兒,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傘頂,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傘,還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鋤頭,走出門,假裝到田間去,想走近一點窺他做什么。

子平脫了上衣,彎著身在溪水上,用手舀著水,在洗他的上身。

“賤骨頭!”四林掉轉(zhuǎn)身,遠(yuǎn)遠(yuǎn)的就折回自己的家里。

孟母擇鄰而居,士君子擇友而交,正所謂雞隨雞群,羊隨羊群,賊有賊隊,官有官黨。有錢的和有錢的來往,好人與好人來往。像子平,算是一個讀書人,而不與讀書人來往,他的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盡有的是讀書人,一百年前,出過舉人,出過進士,也曾出過翰林。祠堂門口至今還高高的掛著欽賜的匾額?,F(xiàn)在有兩個秀才都還活著。有兩家人家請著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雖已改了業(yè)做了醫(yī)生,但他筆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從前也是一個童生。年青的像進安,村中有什么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寫。評理講事有丹生。募捐倡議有芝亭。此外還盡有識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個也不理,這算是什么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沒有去看過人,也沒有人去看過他。大家只看見他做出了許多難以入目的事情。若說他瘋狂,則又不像。只有說他是下流的讀書人,便比較的確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見子平的朋友來了。那是兩個外地人,言語有點異樣,穿著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個,手里提著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似乎裝滿了東西。到了林家塘,便問子平的住處,說是由縣里的黨部來的,和子平同過學(xué)。子平非常歡喜的接見他們,高談闊論的談了一天,又陪著他們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這兩個人走了。子平送得極遠(yuǎn)極遠(yuǎn)。

三天后,子平到縣城去了。這顯然是去看那兩個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時田間正是一片黃色,早稻將熟的時候。農(nóng)夫們都忙著預(yù)備收割,田主計算著稱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來了一個貼告示的人。大家都圍著去看,只見:

“……農(nóng)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縣黨部縣農(nóng)民協(xié)會示……”

“入他娘的!這樣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齒的痛恨。有幾個人甚至動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種田的沒有幾個。這一種辦法,可以說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極大的損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紛紛議論,署罵起來。

“什么叫做黨部!什么叫做農(nóng)民協(xié)會!狗屁!害人的東西!”有一種不堪言說的疑惑,同時涌上了大家的心頭: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從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時的鄙視,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誰都知道的,他和黨部有關(guān)系。

炊煙在各家的屋上盤繞,結(jié)成了一個大的朦朧的網(wǎng),籠罩著整個的村莊。夜又從不知不覺中撒下幕來,使林家塘漸漸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獨霸,便發(fā)出閃閃的光輝,照耀著下面的世界。云斂了跡,繁密的銀河橫在天空。過了一會,月亮也出來了。她帶著涼爽的氣,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風(fēng)從幽秘的山谷中,樹林中偷偷的晃了出來,給與林家塘一種不堪言說的涼爽。喧嘩和擾擾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靜中,蟋蟀與紡織娘發(fā)出清脆的歌聲,頌揚著夜的秘密。

經(jīng)過了炎熱而又勞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邊,樹下,受著甜蜜的夜的撫慰,三三兩兩的低聲的談著歡樂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異的事發(fā)生了。

有人看見頭上有無數(shù)的小星擁簇在一堆,上窄下闊,形成了掃帚的樣式,發(fā)出極大的光芒,如大麥的須一般。這叫做掃帚星,是一顆兇星。它發(fā)現(xiàn)時,必有王莽一類的人出世,傾覆著朝代,擾亂著安靜。像這樣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幾百年不曾看見過。

大家都指點著,觀望著,談?wù)撝?植莱錆M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對著林家塘,顯然這個人已出現(xiàn)在林家塘了。

約莫半點鐘之久,東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云,漸漸上升著,有一分鐘左右蓋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飄來,愈走愈近林家塘。掃帚星似已模糊起來,漸漸失了光芒。大家都很驚異的望著,那云很快的便蓋住了掃帚星。

“好了!掃帚星不見了!”云過后,果然已看不見光芒的掃帚星,只是幾顆隱約的小星在那里閃爍著。于是大家就很喜歡的叫了起來。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復(fù)了平安,漸漸走進屋里去睡眠。

阿武嬸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園旁邊。她走入房內(nèi)后,忽然聽見一陣風(fēng)聲,接著便是腳步聲,不由得奇怪起來,她仔細(xì)傾聽,那聲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園里,便走入廚房,由小窗里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那里拿著一柄長的劍呼呼的舞著。雪亮的光閃煙得非??膳?。劍在那人的頭上身邊,前后左右盤旋著。忽然聽見那人叱咤一聲,那劍便刺在一株樹干上。收了劍,又做了幾個姿勢,那人便走了。阿武嬸隱隱約約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陣戰(zhàn)栗從她的心中發(fā)出,遍了她的全身。她連忙走進臥房里去??植乐髟字恼麄€靈魂。她明白掃帚星所照的是誰,方才許多人撅著嘴所暗指的是誰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這樣的一個惡魔!”她顫顫的自言自語的說。

林家塘離縣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靈通,國內(nèi)的大事他們也頗有一點知道。但因為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做工的做工,種田的種田,各有自己的職業(yè),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會那些閑事。誰做皇帝誰做總統(tǒng),在他們都沒有關(guān)系,北軍來了也好,南軍來了也好。這次自從南軍趕走北軍,把附近的地方占領(lǐng)后,紛紛設(shè)立黨部,工會,農(nóng)會,他們還不以為意。最近這么一來,他們疑心起來了。北軍在時,加糧加稅,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還不曾有過。這顯然是北軍比南軍好得多。

林家塘擾擾攘攘了幾天,忽然來了消息了。

“這是共產(chǎn)黨,做的事!”在縣內(nèi)醫(yī)院里當(dāng)賬房的生貴剛從城里回家,對鄰居們說。

“什么是共產(chǎn)黨呢?”有好幾個人向來沒有聽見過,問生貴說。

“共產(chǎn)黨就是破產(chǎn)黨!共人家的錢,共人家的妻子!”

“?。∵@還了得!”聽的人都驚駭起來。

“他們不認(rèn)父母,不認(rèn)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別人的產(chǎn)業(yè)就是他們的產(chǎn)業(yè)!”

這話愈說愈可怕了。聽的人愈加多了起來。這樣奇怪的事,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見。

“南軍有許許多多共產(chǎn)黨,女人也很多。她們都剪了頭發(fā),和男子一樣的打扮。”

“啊,南軍就是共產(chǎn)軍嗎?”

“不是。南軍是國民軍。共產(chǎn)黨是混在里面的。現(xiàn)在國民軍正在到處捉共產(chǎn)黨。一查出就捉去槍斃。前日起,縣里已槍斃了十幾個?,F(xiàn)在搜索得極嚴(yán)。有許多共產(chǎn)黨都藏著手槍,炸彈。學(xué)界里最多。這幾天來,街上站滿了兵,凡看見剪了頭發(fā)的女學(xué)生都要解開上衣露出胸來,脫了裙子,給他們搜摸?!?

“啊!痛快!”

“什么黨部,農(nóng)會,工會!那里面沒一個不是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問你還共產(chǎn)不共產(chǎn)!”

聽的人都喜歡的不得了。眼見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被人家共了。

這消息像電似的立刻就傳遍了林家塘。

許許多多人都談著談著,便轉(zhuǎn)到掃帚星上去,劍與一群剪頭發(fā)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頂上打滾,雨天在山腳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舉動……

有幾個人便相約去諷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見了,因為他是掃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輩。

鄰居們走后,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氣。他一方面惡鄰居們竟敢這樣的大膽,把他的侄子當(dāng)做共產(chǎn)黨,一方面恨子平不爭氣,會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個最威風(fēng),最有名聲的人,村中有什么事情,毆斗或爭論,都請他去判斷。他像一個閻王,一句話說出去,怎樣重大的案件便解決。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請他吃酒,送禮物送錢給他用。近幾年來他已把家基筑得很穩(wěn)固,有屋有田,年紀(jì)也老了,不再管別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點著煙燈,吸吸鴉片消遣。最近兩年來,他甚至連家事也交給了大媳婦,不大出自己的房門。子平回來后,只同他同桌吃過三次飯,一次還是在富克先生家里。談話的次數(shù)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會這樣的下流。他怒氣沖沖的叫女仆把子平喊來。

“你知道共產(chǎn)黨嗎,子平?”他劈頭就是這樣問。

“知道的?!弊悠胶敛唤橐獾幕卮鹫f。

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驚。顯然鄰居們的觀察是對的了。

“為什么要共產(chǎn)呢?”

“因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沒有房子住。不種田的人有飯吃,種田的反而沒有飯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為什么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斷他的話,問。

“沒有這回事?!彼χ卮鹫f,“只有自由結(jié)婚,自由離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點了一點頭。

“哈,今日同這個自由結(jié)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離婚,再和別個去自由結(jié)婚,后天又自由離婚,又自由結(jié)婚,又自由離婚……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來的兒子怎么辦呢?”他又問子平說。

“那時到處都設(shè)著兒童公育院,有人代養(yǎng)?!?

“豈不是不認(rèn)得父母了。”

“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哦!你怎么知道這許多呢?”

“書上講得很詳細(xì)?!?

惠明先生氣忿的躺在床上,拿起煙筒,裝上煙,一頭含在口里,便往煙燈上燒,不再理子平。

子平還有話要說似的,站了一會,看他已生了氣,便索然無味的走回自己的房里。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氣憤。煙越吸越急,怒氣也愈加增長起來。自己家里隱藏著一個這樣危險的人,他如做夢似的,到現(xiàn)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觀察是多么真確。問他知道嗎?——知道。而且非常的詳細(xì)。他幾十年心血所爭來的名聲,眼見得要被這畜生破壞了!報告,捉了去是要槍斃的。他畢竟是自己的侄子。不報告,生貴說過,隱藏共產(chǎn)黨的人家是一樣要槍斃的。這事情兩難。

新的思想隨著他的煙上來,他有了辦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幾畝田,幾千元現(xiàn)款存在錢莊里。他兄弟這一家現(xiàn)在只有子平一個人。子平如果死了,是應(yīng)該他的大兒子承繼的,那時連田和現(xiàn)款便統(tǒng)統(tǒng)歸到他手里。不去報告,也不見得不被捉去,而且還將株連及自己。報告了,既可脫出罪,又可拿到他的產(chǎn)業(yè),何樂而不為?這本是他自作自受,難怪得叔叔。況且,共產(chǎn)黨連父母也不認(rèn),怎會認(rèn)得叔叔?他將來也難免反轉(zhuǎn)來把叔叔當(dāng)做侄子看待,兩個兒子難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產(chǎn),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間請了村中的幾個地位較高的人,秘密的商量許久,寫好一張報告,由他領(lǐng)銜,打發(fā)人送到縣里去。

林家塘是一個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這消息便已傳遍了。大家都覺得心里有點癢癢,巴不得這事立刻就發(fā)作。

生貴卻故意裝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點鐘,他去時,門關(guān)著,子平還睡著。十點鐘,也還沒有起來。他有點疑惑。十二點又去了一次。子平在里面答應(yīng)說,人不好過,不能起來。下午二點和四點,他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別人去敲了兩次門,也是一樣的回答。

定是給他知道了!”生貴對教童說,“在里面關(guān)著門,想什么“一方法哩!”

“自然著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話問得太明白了!”

“不要讓他逃走!逃走了,我們這班人便要受官廳的殃,說是我們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濃厚的霧籠罩了整個的林家塘。炊煙從各家的煙囪中冒了出來,漸漸混合在霧里,使林家塘更沉沒在朦朧中,對面辨不出人物。太陽只是淡淡的發(fā)著光,似不想沖破霧的網(wǎng),給林家塘人一個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許多鳥在樹林里惆嗽的鳴著,不堪煩悶似的。

阿武嬸拿著洗凈了的一籃衣服回來,忽然聽見一陣橐橐的皮鞋聲,有一個人便在她的身邊迅速的掠過去。她回頭細(xì)看時,那人已隱沒在霧中了。林家塘沒有第二個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著皮鞋聲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輕輕的告訴他,叫他跟去,因為她自己是小腳,走不快的。

“萬不會讓他逃走!”史法想,“那邊只有往縣城去的一條大路,我跟著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聽見腳步聲,看不見人。

霧漸漸淡了起來,隱約中,史法已看見子平。但腳步聲忽然沒有了。他仔細(xì)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

“哼!看你往哪里逃罷!”史法喃喃的說著,跟了去。

霧漸漸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進一個樹林里站住了。他正要走過去,忽然樹林中起了一聲狂叫,嚇得他連忙站住了腳步。

對面的山谷猛然又應(yīng)答了一聲。

他看見子平捻著拳頭在那里打起拳來了。

“嗯,他知道我跟著,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來,不敢動了。

“走遠(yuǎn)一點罷,”他想。轉(zhuǎn)過身去,他看見前面來了六個人。那是生貴、仁才、明生、長庭、教童、四林,后面還有一群男女,為首的仿佛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們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來的。

“逃走了嗎?”

“不,在樹林內(nèi)。他死到臨頭,看見我一個人,磨拳擦掌的,還想打我呢!”史法輕輕的說??匆妬砹诉@許多人,他又膽壯了。

“去,追去捉住他!”生貴像發(fā)號施令的說。

“不!怕有手槍呢!”仁才這么一說,把幾個人都呆住了。

霧已完全斂跡,太陽很明亮的照著。他們忽然看見對面來了七八個人。前面走的都背著槍,穿著軍服,后背的一個正是送報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仆人。

“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聲的喊了起來?!斑€在樹林里!快去,快去!當(dāng)心他的手槍!”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裝上子彈,吹著哨子,往樹林包圍了去。

子平似已覺得了。他已飛步往樹林外逃去。

突然間,一陣劈拍的槍聲,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圍了上去,看見他手臂和腿上中了兩槍,流著鮮紅的血。就在昏迷中,兩個兵士用粗長的繩索把他捆了起來。有幾個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里去搜查。

證據(jù)是一柄劍。

過了一天,消息傳到林家塘:子平抬到縣里已不會說談,官長命令……

幾天之后,林家塘人的興奮漸漸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靜的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溪流仍點點滴滴的流著,樹林巍然的站著,鳥兒啁啾的唱著快樂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開著,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擊倒的那一處,也依然有蟋蟀和紡織娘歌唱著,蚱蜢跳躍著,粉蝶飛舞著,不復(fù)記得曾有一個青年凄慘的倒在那里流著鮮紅的血……

呵,多么美麗的鄉(xiāng)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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