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藍色的海水,被裝在無垠的不可見的盂缽中,不知有誰在推動這盂缽,海水老是無休止的在動蕩。一陣陣的涌了上來,方向巉巖嶙峭的史克薩峰下?lián)淙ァ_@聳立于此不知若干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勐撞著,仿佛痛癢不知似的。嘩啦的作著喧聲,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著。但嘶嘶的白沫還不曾消散得凈,它象受了獵人的矛傷的獅子似的,卻又更勇勐兇頑的撲了過去。又是一陣嘩嘩的被擊碎了的水聲。
山峰無情的頑健的站著;那一層一層規(guī)則的巉巖絕壁,爭仰其嶺頂于天空。巖石的色彩是那么樣的灰黃得可怖;永不曾有過靑翠的綠色物在這硬塊上爬行過。一望無際的灰黃色的嶙嶙的險石危巖。一望無際的深藍色的海水。
嘩嘩的碎了的海水聲,更增益了這里難以忍受的寂寞。
太陽終古的照射在這巖上,水上。危巖反射著悶人的郁抑的氣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嘔吐的藍光。
這可怕的荒山,這可怕的大地的邊緣,幾曾有人跡踐踏過?——除了海中仙女們的偶一的經(jīng)由于此。
遠遠的有鉄鏈條的錚朗的相觸聲。來到了幾個不尋常的來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鉄匠,低了頭,走在前面,他手里執(zhí)著一把碩大的鉄錘,無精打彩的,臉色蒼白,眼光凄然欲泣。后面走的是權(quán)威和勢力,兩個鉄鑄似的身軀偉巨的奴才;他們監(jiān)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這大地的絕邊的史克薩尖峰上來。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詳,堅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隨著他們走;仿佛具著犧牲的決心,任何艱苦,都已準(zhǔn)備著去嘗試。他的項上,圍掛著永不會斷裂的天上鉄匠的爐中所鍛煉出來的鉄練。那鉄鏈的另一頭,被執(zhí)在權(quán)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薩峰了,”權(quán)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現(xiàn)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該動手的時候了,”他向天上的鉄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勢力四望的在找尋一個最適宜的鎖釘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這里!”勢力叫道。
是那么險巇的一個所在,峭壁的低凹處;光滑的硬巖直立著。沒有一條小路可走。下面一望便是大海,深藍色的海水咆吼的噴吐著白沫。一陣大浪卷沖了來,水花飛濺到他們臉上了,涼涼的;勢力覚得他唇上有點咸味。
權(quán)威把柏洛米修士帶到那塊危巖上去。鉄匠海泛斯托士踟躕不前的跟著他們。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幾縷白云懶散的橫躺著;太陽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來。云影淸晰的照在山巖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巖上。
“海泛斯托士,為什么不動手?”勢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里,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內(nèi)疚于心,不敢向那偉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窺望一下。
“是工作的時候了,海泛斯托士,”權(quán)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這個叛逆的偸火者鎖釘在這峭巖之上,永久不能脫難。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膽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識和工藝的來源,盜給了人類。為了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該如何的服從主宙士的權(quán)力,不再闖什么亂子?!?
海泛斯托士抬頭對著權(quán)威和勢力,緊蹙著愁眉,說道:
“唉,鏈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權(quán)威。父宙士的吩咐,我還能不奉行?不過,以強力將一位同宗的神,鎖釘在這個荒原,疾風(fēng)暴雨常來照顧的地方,我卻沒有勇氣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顧取火者說道,“聰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難過呢!”他泫然欲涕,淚珠兒已聚集在眼邊,勉強的抑止住了?!叭皇俏宜敢獾模阍撝?。父宙士吩咐下來,有什么辦法可以違抗呢?鑄就了那根不可斷裂的鉄鏈,將你鎖釘在這個寂寞的荒巖之上,不見也不聞人與神的聲音面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詛咒我這可詛咒的工作呢!幾次我要逃開熔爐,幾次我的鉄錘停在空中,敲不下鉄砧上去,幾次我要躲避了這可詛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躲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該知道,我生來是一個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違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傾吐著他的心意,說出來了,心里反而覚得痛快些?!拔遗履腔馃岬奶柟庖獣竦媚泐^暈眼花,曬得你皮膚焦黑。你,會渴盼黑夜的星天的來臨。然而黑夜的釋放,不多一會,第二天的太陽又將東升了。你將永遠的在此守望著,不能臥,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腸是鉄做的,他決不會憐恤而釋放你的。我最擔(dān)心的,還是暴風(fēng)雨后的夜間,狂飚卷了海水撲打在你的身上,幾要將你呑了下去。連頭發(fā)都將是咸濕濕的。然而第二天又將受烈日的焦灼!這無窮盡的痛苦生涯,你將怎樣的過?”
他說著,末后是幾乎帶著哭聲。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么,向他溫柔的微笑著,仿佛象受難的慈母忘記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權(quán)威咆吼道:“不要多話了!為什么不上緊工作,反而逗遛的說這些不相干的空虛的憐恤的話?為何不憎恨這神中的叛逆,將最珍貴的神的寶物盜給了凡人的?”
勢力道:“當(dāng)心你父親的憤怒!”
海泛斯托士說道:“你們是那么野蠻兇暴!”
勢力說道:“對他哭有什么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無益的徒耗時間了??靹邮止ぷ鳎 ?
“立刻動手,不要再延擱下去了!”權(quán)威道。
海泛斯托士無力的手拖著大鉄錘,說道:“這可詛咒的技術(shù)實在磨難死人!”
“抱怨也沒有用??靹邮?!”
“我但愿別人有這個技術(shù)!”海泛斯托士說道。
權(quán)威說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說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誰還有什么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懶懶的站著,執(zhí)錘的手下垂著,錘頭拖倚在巖下。一點動工的表示也沒有。
“怎么?不動工?當(dāng)心主宙士看見你在這里踟躕徘徊著。”
海泛斯托士有氣無力的舉起了大鉄錘,“好,就動手?!?
權(quán)威將鉄鏈的一端,交給了他,“你牽了他去,鎖釘在那巖邊。用力釘進巖石上?!?
“知道的,”他說道。牽過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兒向他望著。這鉄匠是硬了心腸在工作。鉄和鉄的相擊聲,震撼了整個荒原;那淸晰的一聲聲的叮叮托托的怪響,蓋過了腳下波濤的咆吼,直透入海底,驚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亞凱諾,駭動了飛翔在遠處海面上的諸仙女們。
“用力釘下去!打得重些!”權(quán)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這只手臂已經(jīng)不能轉(zhuǎn)動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只手臂鎖釘住罷。他現(xiàn)在該明白,他雖是狡猾,卻終于脫不了主宙士的掌握?!眲萘Φ?。
海泛斯托士無言的在工作著,他因為用力,額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還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觸,老是躲開了他的。
“現(xiàn)在再把他的雙腳鎖釘住,”權(quán)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實在為你傷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鐵錘,欲泣的說道。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么;他現(xiàn)在是被縛在巖石上,連一轉(zhuǎn)側(cè)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犧牲并不是無意義的。
勢力道:“你又為主宙士的仇人而傷心了!當(dāng)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說道:“這景象太凄慘了!”這話,很低聲的說著,仿佛對他自己說似的。
權(quán)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鉄鏈緊釘起來?!?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須這么做;不勞你多吩咐。你能夠幫我一下么?”
權(quán)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著你。”
勢力道:“你有著嚴(yán)厲的監(jiān)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說道:“你們的舌頭說出來的話是嚴(yán)刻丑惡得象你們的形貌?!?
勢力道:“我們生性便是那么樣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說話。震撼人心肺的長久的鉄與鉄,以及鉄石的相擊,相觸,相噬聲。
最后,海泛斯托士說道:“完了,我們走罷。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斷裂的鉄鏈捆鎖住了?!彼崞鹆舜筲熷N,放在肩上,嘆了一口氣?!霸僖姡芈迕仔奘?,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只能向他點一點頭;仍是默默不發(fā)一言,沒有一絲的憎恨與屈辱之色。
勢力向柏洛米修士做著鬼臉,譏嘲的說道:“你會把神之秘密盜給了凡人;但是現(xiàn)在凡人們能夠救你出于這個刑罰么?人家稱你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從這個罕有的堅固鉄工中解放出來!”
柏洛米修士掉頭了頭,不去理會他。
權(quán)威和勢力趾高氣揚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業(yè);海泛斯托士無聊的隨了他們,痛苦的拖著步履不勻的雙足走著去。
二
太陽光似有意的和柏洛米修士開玩笑,惡毒的直射在他的臉部。柏洛米修士側(cè)了臉躲避著,然而光力還是緊逼著他,使他睜不開眼來。
巖下的水聲,嘩啦嘩啦的,一陣陣的碎了,退了,又是一陣陣的爭涌了上來。
寂寞得可怕。一只小鳥唧的一聲,飛過天空。這是柏洛米修士所見的唯一的生物。
他輕輕的喟嘆了一口氣。太陽光曬得他頭暈?zāi)垦?。他想轉(zhuǎn)一個身,然而不可能;鉄鏈?zhǔn)悄敲淳o的捆縛著他。他不得已要抬起右手來遮蔽這過強的光線,而他不可能!
痛楚開始襲擊著他。一秒一分,象一年一季似的悠久。太陽今天仿佛在天上生了根。老不肯向西方歸去。
額前有汗水滴出;漸聚漸大,沿了臉流下去,流到了眼里去,酸熘熘的怪難受。然而,用手拭去是不可能。漸漸的流到了嘴邊;那咸腥味兒也夠惡心的。只好用力的把它唾射出來。
一只大牛蠅,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爬在他手背上,叮得他又痛又癢。然而沒法子去驅(qū)逐它。癢得他連牙齒都麻酸了!恨不得要頓足。然而,足也是那么緊緊的被縛著,不能移動!
牛蠅癢癢麻麻的沿了手臂,爬上了肩膀;更劇烈的苦惱捉住了他。那酸癢,不可抵擋,不能搔抓,把這位好脾氣的巨人也弄得心頭發(fā)火。他目射兇光,牙齒咬得緊緊的,要想捉住什么來出氣。然而什么都在他權(quán)力之外!
牛蠅又爬上了下頷,爬上了左頰,爬上了眉端與額頭。他靈敏的感得牛蠅的細足的爬動,它的吸嘴的不規(guī)則的觸動。全身起了一陣陣的戰(zhàn)栗。仿佛自頂至踵的皮膚,一粒粒的細胞,都在顫抖與凸出。
臉部被接觸的部位,覚得有點被刺的痛楚。大概是有幾個紅腫的小泡粒。雖然他是那樣的渴望著要用手撫摩一下,然而他的手卻不能去撫摩。
這劇烈的癢與痛,繼續(xù)的擾苦著他,惱得他要發(fā)狂。
死以上的苦楚!他但禱求大地在足下裂開了,把他呑沒了下去。然而這禱語一點也無效。
三
這痛苦不知繼續(xù)了若干時間。一秒一分是一年一季的悠久!
遠遠的有拍拍的鼓翼之聲。一群美麗的海中仙女向柏洛米修士所在的地方飛來。
“是誰被鎖在這懸崖之上呢?”一個仙女道。
“爸爸聽得鉄錘的震響聲,知道是有人在受難。他叫我們來看望你的?!绷硪晃幌膳虬芈迕仔奘康?。
柏洛米修士無聲無力的答道:“我是神之族柏洛米修士。為了取火給人類,遭受這樣惡毒的待遇。”他被痛楚擾亂得筋疲力盡。
不知什么時候,牛蠅已經(jīng)飛走了。(是仙女們到來把它驚走的罷?)
太陽已經(jīng)向西方走去。人影顯得長長的倒映在東邊的地上。空氣是比較的淸新與快爽。
海水安靜的平伏著,有若熟睡的巨獅。一點濤聲都聞不到。水面如鏡似的平;水色蔚藍得可愛,好象是最可令人留戀的春湖。西逝的太陽光照射在水面,一片的淸新動人的金光。
柏洛米修士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象是從死亡中逃了出來。幾乎把剛才的倦苦忘個干凈。
“啊,是親愛的柏洛米修士!”海中仙女們同情的齊聲叫道?!鞍职纸形覀冿w快的跑來;我們不顧雙翼的疲倦,卻見到的是你,被難在這里!”
“你們看,我是那么不能動彈的被鎖在這里!”
“我們看見的,咳,柏洛米修士呀,我們實在為你難過,我們的眼睛都起了霧,我們的淚快落下了。是宙士把你緊縛在此罷。他也實在太恣意的為所欲為了!”一位仙女道。
“被他推倒的舊王朝還不至這樣的虐待親人呢。”又一位仙女懷舊似的說道。
柏洛米修士道:“是我扶掖了他登上了他的寶座,而今我卻食此報!但我并不灰心,并不懊悔。我知道,他的統(tǒng)治也不會久遠。我看出了一個新的光明時代的到來?!彼郯l(fā)亮光,望著天空,預(yù)言家似的說著,仿佛那光明將來世界,他已是見到其征兆。
“他將很殘酷的被推倒了,直從最高的所在,跌落在地下的最深最暗處。他的王朝將整個的粉碎了,被掃除了,連纖細余屑也不留存。神之族將被逐出地球以外。代之而興的,將是那些滋生極盛的人類;他們久被神之族所奴使,所蹂躪,所壓迫,而那時卻將抬頭,成了他們自己的主人翁了。地上將是那么美麗的樂園;人世間的生活將是那么自由,平等,恬靜,美好?!卑芈迕仔奘刻咸系恼f著,似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海中仙女們聽說故事似的在靜靜的聽著?!澳悄?,神之族能自救么?”其中的一仙女問道。
柏洛米修士搖搖頭,“運命是這樣的注定了的。誰能和運命抗?fàn)幠兀恐媸窟€不是時時低首于其前的么?”
仙女們凄然的不語了好久。海風(fēng)漸漸的大了;海水開始又蠢動起來。砰呯嘩嘩的聲響,又在巖下吼著。太陽光更向西了;微弱無力的將其余輝懸掛在海面上。景象凄涼得可憐。仙女們的衣衫被風(fēng)吹拂得卜卜作響,有若張在歸舟之上的百幅風(fēng)帆。
“難道竟沒有法子可逃出運命的殘酷的爪牙?”
柏洛米修士嘆道:“被犧牲在宙士的殘酷的爪牙之下的也夠多的了!以牙還牙……”
“不,柏洛米修士:這不是宙士獨自一個的事。你該為神之族打算?!币晃幌膳?。
“我何能為力呢?這是不可避免的!墮落的便該沒落,‘運命’永久指導(dǎo)著最大多數(shù)的幸福。而神之族早已走上沒落之途了。少數(shù)神們永久把握著統(tǒng)治權(quán)的事當(dāng)然不是‘運命’和‘公道’所允許的?!卑芈迕仔奘空f教似的道。
“記住你自己也是一位神呢,”另一位仙女道。
柏洛米修士笑道:“我不能違抗‘運命’與‘公道’的指導(dǎo)。走上了沒落之途的墮落的神之族,是決不能以我之力而挽回劫運的?!?
海中仙女們凝立無語,如一群石象似的,假若不是海風(fēng)吹動了她們的金發(fā)和衣衫。
她們凄然的互視著,眼中含著淚霧,象是已看見了她們自己的運命的歸宿。
太陽紅得象深秋的柿子,無力的躺在水平線上,仿佛一失足便要永久沉淪在西陲而不能再起似的。黑云聚集在天空,更多,更濃,更厚。傍晚的海風(fēng)更嚴(yán)厲在追撲一切。寒冷與嚴(yán)肅的氣象彌漫于空中。但夕陽的最后余光,究竟還在努力的和風(fēng)云爭斗領(lǐng)域。它的可憐的病人似的淡金光,還掙扎的牽拉著黑云的衣袂不肯放手。這便使遲暮的光陰還略存留些生氣。
深藍若墨的海水在崖下翻騰磙沸著,嘩嘩的碎了,又怒吼的撲過去。其咆吼聲,掩蓋過一切聲響。
四
一只鷹嘴的飛獅,拖了一個坐車,出現(xiàn)于海波洶涌之中。坐在車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亞凱諾。
“爸爸自己來了,”幾位仙女們從夢中被驚醒似的同聲叫道。
亞凱諾的車停在荒巖上。他下了車,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邊,叫道: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聞到這個消息,便趕來看望你。試試我有沒有方法,救你出于這個困厄之中?!辈坏劝芈迕仔奘康幕卮?,他又向海中仙女們吩咐道:“你們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風(fēng)凄厲,快些歸去罷?!?
仙女們凄然的望著柏洛米修士,飛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鳥似的,拍拍的鼓動雙翼,漸遠而不見了。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遭這場橫禍,我眞為你傷心。你知道我是怎樣的關(guān)心于你呀!老友!總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過于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樣忘恩負(fù)義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風(fēng)驟雨似的,一過去,便又是天朗氣淸了。我試試看,能否為你們倆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著這位老者亞凱諾的臉部。他的白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凌亂的拂垂著,領(lǐng)下長長的白須也在不安靜的動蕩著。皺紋爬滿了臉、額與眉邊,膚紋尤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劃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澀,已沒有什么鋒利的神彩了。夕陽照在他臉上,好一副飽經(jīng)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變化的顏面!
“可憐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為你而傷心!他嘴里永在詛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里大哭了許久。他不敢向宙士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樣的一位懦怯可憐的人物。一見到他父親,他便要足踟躕而口囁嚅的。他對我哭,要求我設(shè)法救你。即使沒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為你設(shè)法的。”
好象等待著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亞凱諾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臉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說道:“有什么可設(shè)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家伙高高的占據(jù)著他天上的寶座,卻以這樣的方法對待我!——我從前是那樣的幫助過他!你想,亞凱諾,和這種家伙還有什么話可講的呢!”
亞凱諾連連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狽的四顧著,搖頭的說道:“輕聲,輕聲,不要說這些憤慨的話了。宙士雖然高坐在天上,他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聞的呢。前話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們便該服從他。老友,你要平心靜氣的仔細想想?!谒T下過,怎得不低頭?!苍S還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著你呢。他處置你,還不容易。誰敢不服從他?可憐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該聽從我的勸告。拋開了你的傲慢與憤怒,尋求一個補救的辦法。我是無不愿意為你盡力的?!?
這一篇好心腸似的勸諭,竟打不動柏洛米修士的偉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亞凱諾是有人差遣來的。他找不出什么恰當(dāng)?shù)拿靼拙芙^的話。只是默默的低頭不語。然而映在夕陽的最后光芒之下的他的臉色,卻表現(xiàn)著沉毅而堅決的光彩。
亞凱諾不見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聲的勸說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難,全為了你的正直與崇高的精神。神與人,誰不敬佩你的偉大的‘人格’呢!不過你也不該太自苦了。不該為了猥瑣的凡人們而犧牲到這個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節(jié),你的不屈服于艱苦之前,已是誰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聽我的勸告,我可以決定,宙士的心并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賣了老臉去說情;也許可以把你從這場困苦里解放出來。不過,……你是聰明絕頂?shù)娜?,你該明白,宙士的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裝著很關(guān)切,絮絮切切的說著。柏洛米修士聽得有些不耐煩,臉上漲滿了紅潮,正和天邊的紅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濤聲,似若為他而傾泄郁怒。
柏洛米修士以銀鈴似的聲音,朗朗的說道:“亞凱諾,謝謝你好意的惠臨;你的來意,我豈有不明白的么?我老實告訴你了罷:我和宙士之間是沒有可以復(fù)和的。你不必徒勞跋涉。”
亞凱諾還想再試試最后的努力?!爸滥闶敲靼兹?。我的來,全出于一片好意。你該仔細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于宙士那方面,老實說,我可以有些把握。關(guān)鍵全在你這一邊?!魅瞬徽f暗話,’只要——”說至此,他突然放低了聲音,“——你肯把‘火’從凡人那里再取了回來,只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輸誠,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來為了凡人們而自甘犧牲呢?”
柏洛米修士臉上若蒙了一重嚴(yán)霜,凜凜不可侵犯的說道:“向宙士自首?出賣朋友?啊,亞凱諾,你以為我肯那么做么?”
亞凱諾失望了。他明白,這一場勸說是白費了的,但他還最后掙扎的辯解道:“我并不是說要你去自首。你既然會把‘火’給了人類,自然也會將它取了回來。這似是并不困難的事。何必為了人類而受難呢?他們難道還會有什么偉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說道:“即使我愿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這‘火’已成了人類最可寶貴的財產(chǎn);他們有了‘火’,已是自由強盛的一族。他們將不復(fù)為神的奴隸與玩物了。神之國將滅,代之而興的便將是他們!”
“你說什么!”亞凱諾驚叫道?!半y道那些猥瑣的人類,宙士會在一夜之間將他們?nèi)紥叱龅厍蛞酝獾?,竟會代神之族而興!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實在有些神經(jīng)錯亂了,大約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罷。”
“不,亞凱諾,”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許沒有落空的。這人類不象他們的祖先那樣的馴良而易欺壓的了。他們所蘊蓄的無限的力量,將不是你們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掃蕩他們,那么被掃蕩的將是神之族而不是他們;這話我已坦白公開的對宙士說過了。也許,結(jié)局來得更快;沒有等到神之族的發(fā)動,他們將更快的建樹起‘剿神軍’的旗幟了,以無限的新力,攻擊腐敗,墮落,橫恣,無助的神之族,還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么?亞凱諾,你又何必為這無益的奔走呢?我也勸你,且安靜的等待著‘運命’所預(yù)備給你的結(jié)局。為暴虐的宙士做說客,是決不會有什么效果的。”
亞凱諾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后的一縷希望?!拔沂峭耆珵榱松裰宓那巴径鴣淼摹!畠苫⑾喽?,必有一傷?!銈兒慰嘧詺埗谌祟愐韵赌兀磕汶y道不是屬于神之族么?難道你忍坐視神之族為猥屑的人類所滅絕么?忍視神之國為他們所推倒?神之廟堂為他們所竊據(jù),神之財產(chǎn)文物為他們所盜取么?你是光明磊落,聰明正直的。為何厚于人類,而反薄于神之族!你該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當(dāng)神之族果眞毀滅時,你難道可以獨存?為何做這自掘墳?zāi)沟谋渴???
柏洛米修士凄然的說道:“你這些話,我何嘗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類,完全為了‘正義’與‘運命’的驅(qū)遣。神之族這若干年來所造下的罪惡,不是罄竹難書么?他們自趨于墮落之途,自陷于沒落的運命,我怎能以只手挽回之呢?我難道鉄石所造的,竟一點親情都沒有?你知否,我曾經(jīng)怎樣努力的要挽回這不可挽回的運命?我之所以幫助宙士兄弟們推翻了他們的父親克羅士的王朝,便是要盡最后之力于此的。豈知宙士們那批乳虎,其為暴為殘的程度又甚于舊朝數(shù)十百倍呢!運命之所棄的我豈能幫助之?至于自己,我是早已明了我的結(jié)局的。不過,在結(jié)局未來之前,我總是要盡心之所安做去的?!?
亞凱諾惘然的站在那里,他的須發(fā)被晚風(fēng)吹得散亂不堪。他目送斜輝,看太陽的紅球漸漸的與西方的水平線相接吻?!半y道沒有方法可以逃出運命的掌握么?”成了譫語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無可挽回的,運命已明白的詔示過我們了?!?
太陽的紅球已半淪于海面之下,顯得格外的圓大,其光焰是那樣紅得可憐,有若肺病患者的臨終的臉頰。天空的黑云,聚集得更濃厚,云邊的彩色,漸由紅,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陽的紅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面。陰影立刻便爬滿了一切山與川,海與崖。但西方還存留著夕陽的余輝。一縷縷的殘霞,尚照映得見亞凱諾的臉色,那臉色是蒼白而多憂的。
“難道果然沒有可挽回的么?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語聲,象從無垠的空虛中發(fā)出。
“無可挽回,‘火’也絕對的取不回來?!?
瞿然象從夢中醒來似的,亞凱諾用手指搔理著他的亂發(fā),憤憤的說道:
“那末,當(dāng)這大危機將到之際,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嘗不肯援手呢?實在‘運命’是這樣注定了的,連她們自己也是無法變更?!?
“好罷,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見。廢話不多說了。不過,最后,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結(jié)局之前,你也許便要先遇到你的殘酷的運命罷?。堪?,啊,你這場壯烈的無名的犧牲!”這老人的話,轉(zhuǎn)成了刻薄的譏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義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語聲答道:“犧牲難道還求‘有名’!世界的構(gòu)成,便是從無量數(shù)的無名的壯烈的犧牲之上打基礎(chǔ)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變的堅決的意志。但是,你為了猥瑣的人類而受難,人類會感激你么?恐怕他們連知道這事都還不曾呢?!眮唲P諾坐上了車,諷刺的說道。
“為‘正義’而犧牲,而受難,豈復(fù)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亞凱諾頹然的拉起韁繩,飛獅急速的拍著雙翼。
無際的黑暗,呑沒了一切。
五
夜潮格外喧嘩得可怕。但柏洛米修士的心神比較白天寧靜得多。牛蠅的叮咬處,又有些蠢動的蘇麻的作癢,卻已經(jīng)微得可耐下去。足下的洶洶猛沖的海水,浪花激得高時,往往飛濺得他一臉一身一發(fā)的濕漉漉咸水。
在這無邊的黑暗里,沉默主宰了一切。柏洛米修士也沉入深思之中。他覚得可笑:宙士托亞凱諾來游說他,活現(xiàn)出這專制者的狼狽的心情來。亞凱諾那副狡猾的老臉,呑吐的辭令,回憶著還有些厭恨。他們實在太卑鄙了,他難道是一個吃了些苦處便會屈服的人物么?他豈是一位出賣正義與友誼而違叛運命的指令以求得自己暫時的自由與安樂的人物?這徒勞的勸誘!但一想到亞凱諾臨走時的憤憤的諷嘲,他也有些不安。他知道有更可怕的殘酷的虐刑在等待著。他不怕什么壯烈的犧牲;但零碎的磨折與奇慘怪特的苦楚,卻是很難抵擋的。他預(yù)備鼓起了勇氣在迎接什么新的殘酷。
過度的興奮,使他肢體與精神都有些困倦。他要想酣睡。打了好幾個呵欠。然而被牢牢鎖釘著的四肢和胸背,使他的身體不能與巖石接觸;倚著,仰著,俯著,都不能與巖土相親貼。粗硬的鉄鏈,磨得他膚肉奇痛,壓得他肌骨酸楚,以雙手支持體重,或以雙足支持著,都是很不安,很難當(dāng)?shù)?。全身被牽動的不時作痛。
痛楚在支持著他的睡眠的渴念。
不意的,有一個聲音在他面前說話:“柏洛米修士,父宙士差我來最后問你幾句話,你要明白的回答?!辈恢裁磿r候,執(zhí)蛇杖的神使合爾米士,小竊似的已熘到了他的身邊。
柏洛米修士以沉默當(dāng)作了回答。
合爾米士宣示似的說道:“父宙士,神與人之主,他吩咐你立即設(shè)法把‘火’從人間取回;還有,神之族將如何維持永久的統(tǒng)治權(quán),你也要明白的指示出。這是你所能的。你如果這么辦了,立刻便可自由,而且還將永享天國的榮華與功名。如果再頑抗不遵命令,那末,更楚毒的刑罰與犧牲,你要準(zhǔn)備著忍受。你須熟思自身的運命!”
柏洛米修士憤懣之極,變成了冷笑?!安唬蠣柮资?,你這趟奔走是徒勞的??謬槻⒉槐葎裾T更足以動我的心。我知道我自己的運命。我和宙士之間,沒有什么可和解的。”
合爾米士不理會他這決心的表示,又機械的傳示道:“給你以十分鐘的最后期限,是或否!”
“否!”柏洛米修士悲憤的不加思索的答道。
沉默了好一會。時間是蝸牛似的在慢爬。難忍的局面。
“是或否:只要一句話;已經(jīng)過了六分鐘了?!?
“否!”一個堅決的受難者的宣言,似帶著無限的勇氣與受苦的犧牲的決心。
“已經(jīng)過八分鐘了;是或否?”
“否!”
“是或否!最后的一分鐘,十秒鐘,一秒鐘了!”
“否!否!”更堅決,更洪朗的斷言。
“好,你這頑強的叛逆者!等待著——”
水蛇似的,一閃眼間合爾米士又在黑暗中熘走了。
六
一條電光,閃過天空,幾乎是經(jīng)過大半個穹圓的天。象是一個信號。以后是,繼續(xù)不斷的電光在閃。雷聲跟了來,更勐更烈的煙火。似專注在這史克薩峰的荒崖。滿處都是難忍受的硫磺氣味。大地在動,待裂不裂;左右的撼擺著。巖石似帆船行于大洋的暴風(fēng)雨中時的桌上的陳設(shè)般的,東倒西傾。鉄鏈因著在大巖上,柏洛米修士隨了巖動而動,一掣一拉的幾類于肢解。
他在掙扎著,電光照見他的痛楚受難的臉。
一個震動天地的雷聲,恰響在他頭上。他的白發(fā)被燒焦了一大片。難忍受的怪氣息。
大風(fēng)從天上團團的卷掃下來。塵土被卷捆的飛揚起來,天然的集成一團,又倒傾下來。
海水被激怒得山立著,吼著;撲向峰頂,竟呑沒了一切。等到它頹然的倒下來時,柏洛米修士的身形,濕漉漉的,才再被照在電光之下。
掙扎,抵抗,被難!
一陣高吼,海水又淹沒了史克薩峰,把柏洛米修士卷沒在大海中。
電光不住閃著,雷聲不停的霹靂作響??耧L(fēng)瘋了似的在掃,在卷,在推,在摧毀它所遇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