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緒論
英人Strachey言,法國革命如暴裂彈丸,十八世紀文人,合力制作,以至于成,及其猝發(fā),投者亦與俱盡,舊制固悉顛覆,而“哲人”之精神,亦以消散矣。其時凡百更張,藝文標準,亦須改作。傳奇主義者,精神頗似文藝復(fù)興,所向慕者為中古文化,而自具清新之氣,于世界文學,新辟徑涂,其力實至偉也。法國革命前,Rousseau首出創(chuàng)復(fù)歸自然之說,Saint-Pierre繼之,而中更擾亂,復(fù)經(jīng)帝政,文藝思想,亦見迫壓,乃稍稍停頓。傳奇派之發(fā)達,遂轉(zhuǎn)遲于德國。德以Goethe等之影響,Novalis輩繼Sturm運動之后,別立新派,展布至速。英則自Crabbe等出,已開傳奇派先路,至Wordsworth乃成獨立宗派。Byron與Shelley二人,凡自由不羈之氣,悉寄于詩,影響于世尤巨。意大利Foscolo之后,有Manzoni與Leopardi。俄則有Puschkin,又以移植Byron著作,文事于是大盛。十九世紀上半,蓋為傳奇主義盛極之時,歐土各國,悉有表見,以上所舉,其最著者也。
傳奇主義以拒古典主義之文學而起,一言以蔽之,則情思對于理性之反抗也。精神所在,略有數(shù)端。一曰主觀。古典派文學,專重形式,至屈個性以從之。今則反是,欲依個人之感性思想,立自由之藝術(shù),以能達本己情意為先,形辭句皆所不顧,所謂抒情詩派(Lyricism)也。二曰民主精神。法國革命,去貴族政治而為民主,其精神亦見于藝文。十八世紀都會之文學,一轉(zhuǎn)而言村市,詠嘆田家,頌美天物,其風始于Rousseau與Crabbe之時,至Wordsworth而大成。所著《抒情詩集》( Lyrical Ballad )序中,申言其意。蓋純樸生活,不為因襲所制,田家習俗,又發(fā)自根本之感情,未受禮文涂飾。故人性之顯見者較真,人生之意義與真相,因亦易于觀取也。三曰驚異之復(fù)生(Renaissance of Wonder)。傳奇派文學既以表現(xiàn)情思為主,故貴能攖人心,發(fā)其想象感情,得會通意趣,人間常事,不足以動聽聞,則轉(zhuǎn)而述異。凡幽玄美艷,或悲哀恐怖之事,皆為上選。神話傳說,于是復(fù)興,唯所取者非古代而在中世,如武俠之俗,虔敬之信,神圣之愛,空靈神秘之思,皆最適于當時之人心。英人Pater謂傳奇主義之精神,為好奇與尚美,中古景慕(Mediaevalism)之風,即二者之發(fā)現(xiàn)是也。超越現(xiàn)時,求瑰奇于古,遂復(fù)轉(zhuǎn)而搜之于異地。故其一面,即為異域趣味(Exoticism)。歐土而外,遠及東方,所取不厭其怪誕,唯患其不新異。Ruskin論雕刻建筑,說Romantic字誼,謂指未必有或不習見之美,正得其精意也。Classicism之名,出于古典。Romanticism則云傳奇。二者之異可見,唯根本差違,仍如上述,名義所示,但一事耳。
二二 法國
法國革命后,喪亂弘多,文學無由發(fā)達。至帝政時,愈益衰落。那頗侖雖極賞 Paul et Virginie ,以 Werther 自隨,而當時文網(wǎng)乃極密。甚至涂改Racine,禁止Molière,凡自由思想,皆在芟夷之列。并世文人,或緘默不言,以待時會,或則再拜頌皇帝功德以取容。Hugo嘗言,當舉世匐伏那頗侖陛下時,唯有六詩人,立而不拜。益以Hugo,蓋七人耳。前六人中de Sta?l夫人與Chateaubriand稱最勝。多所著作,于新文學之發(fā)展,甚有功績。然所以能至此者,半固由于才能,半則由于境遇。二人者,或家世富貴,頗有余閑,或寄跡異地,不被禁束,故發(fā)表思想,得悉如其意。de Sta?l夫人引德國思潮于法,續(xù)新舊世紀之墜緒。Chateaubriand則反抗哲人之唯理主義,發(fā)揚個人情思,提倡中古文化,實為傳奇派之首出也。
de Sta?l夫人本名Germaine Necker(1766-1817),父為法國首相,歸于de Sta?l-Holstein男爵。讀Rousseau書,乃傾心自由之義。那頗侖忌之,放于國外。遂居Weimar,與德國當世名人友善。一八一三年著《德國論》( De l’Allemagne ),凡四卷,首論風俗,次文學,次哲學,次宗教。介紹德國思想,謂足供國人效法。當時法人方熱中軍國主義,妄自尊大,以為愛國,又方以德為仇讎,故書出即被政府禁止焚棄。惟英京所刊尚存,其影響于后日文壇者甚大。de Sta?l夫人以為一國文學,與時代種族政治社會,皆有關(guān)系,自然而成,不可強效。擬古之詩,行不能遠,以其古典精神,與國民生活,已無系屬。古代文學之在今世,蓋為客籍之藝術(shù),能相會通而不能和合。唯傳奇主義,源出騎士文學,實本國之土著,自國民宗教制度而生,故為可重。其舉德國著作,為文學模范,即本此意也。
Fran?ois René de Chateaubriand(1768-1848)亦六詩人之一,唯其不從那頗侖者,緣王黨也。遁于英者數(shù)年。千八百五年作《基督教神髓》( Génie du christianism ),稱一生杰作。十八世紀哲人,斥宗教為迷信,能為文化之障。文學美術(shù)、則求感興于古代,以希臘羅馬為依歸。Chateaubriand一反之,力為基督教辯解。首卷論玄義,次二卷論宗教藝術(shù)之關(guān)系,以為一切教中,惟基督教最富詩趣,近人情,教義祭禮,均極壯美,足為藝術(shù)源泉,中古騎士文學,實國民宗教精華,勝于古代異教之思想。其言雖未為定論,然引起宗教感情,別辟文學之途徑,則此書之力甚多也。又自作小說,載之書中,以為實例。其一云 Atala ,敘荒原中二野人愛戀之事,可與Saint-Pierre比美。其二曰 René ,則自抒所懷,仿佛 Werther ,唯其無端之哀怨,尤愴楚而不可救。 René 迫于人間之本性,欲得不自知之幸福,遍歷諸境,悉不自滿,終至美洲,別求新生,而此心訖不得安,后乃死于內(nèi)亂。綜Chateaubriand著作,要旨有三。一為基督教,二為自然之美,三為個人。其源發(fā)于Rousseau,唯景慕中世,則所獨有。合是三者,而傳奇主義之思想,于是具足矣。
René 一篇,寫著者本己之感情,又實即“時代病”情狀,故復(fù)別有價值。étienne Pivert de Senancour(1770-1846)之 Oberman 亦與此同,是書以尺牘體為小說,頗類自傳。別無結(jié)構(gòu),但直白心曲,憂來無端,莫知其故,希求慕戀,而別無準的,所謂幻滅之悲哀是也。Benjamin Constant(1767-1830)與de Sta?l夫人之愛,見于小說 Adolphe 者,亦此悲哀之一端。Adolphe與Ellenore相愛悅,然終彷徨不能安,離合兩無所可,互以為苦,而復(fù)藉以為慰。de Sta?l夫人之 Delphine ,則因愛而至與社會抗,顧終不見知于所愛,乃遁死美洲之野。凡此諸作,皆為抒情派小說?;蚣偻惺论E,或直申懷抱,雖形式殊異,而發(fā)表個人誠實之感情,則同具理想派特質(zhì)者也。
一八二二年Hugo與Vigny詩集出,理想派始大盛。其先有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69),于千八百二十年刊詩集曰“冥想”( Meditations ),純依感興,即事成詩,斷絕十八世紀雕琢之習。影響之大,殆足與《基督教神髓》比次。Lamartine著作,以個人情思為主,愛慕自然與宗教,亦與Chateaubriand同。唯又能于愛戀信仰中,覺得慰藉,故悲哀得稍減也。Victor Hugo(1802-1885)雖以小說名世,而實為純粹之詩人,敘事抒情皆極妙。贊美自然,以為人類之母。民主精神,亦充溢文字間。有《歷代傳說》(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三卷,述世界大事,始于創(chuàng)世至末日裁判而止,稱法國最大之史詩。又于改革戲曲,亦有勞勚。一八二七年作劇曰 Cromwell ,力斥古典派規(guī)范,以英德著作為式,創(chuàng)立新劇。 Hernani 案后,傳奇派遂勝,有力于劇壇者垂十六年。惟其溷合悲喜二劇分子,乃成世俗之Melodrama。第以奇詭之景,荒誕之事,激蕩感情,亦有矯枉過直之失,論者或比之影戲(Phantasmagoria)。是派詞人,雖最致力于戲曲,而終未能有所造就。惟摧毀舊式,導(dǎo)后來社會劇之先路,是為其功績耳。
伯爵Alfred de Vigny(1787-1863)本武家,少即從軍,多歷世故。中年去職治文事,博覽希臘文學,《舊約》及十八世紀哲人之書。所著詩集,中分古代猶太近世三部。敘事之才不及Hugo,惟即事寓意,思想深摯,亦傳奇派所未有。又仿Scott作歷史小說 Cinq-Mars 一卷。又有小品集,一曰“軍役”(全文為 Servitude et Grandeur militaires ),一曰 Stello ,記英法三詩人之悲劇,嘆才士窮涂,與《摩西》(“Mo?se”)一詩同并出于宿命論。蓋Vigny一生,實抱厭世思想,然與Chateaubriand等又殊異。其所以悲觀者,初非由身世之感,惟審察人生,洞見虛幻,覺醒之悲,于是興起?!秴O之怒》(“La Colère de Samson”)一詩,言人世愛情之幻?!堕蠙焐健罚ā癕ont des Oliviers”)一篇,述耶穌故事,求上帝不得見,而猶大(Judas)即伏其旁,則對于宗教之悲觀也。自然者,傳奇派所謂人間之慈母。Vigny則于《牧人之家》(“La Maison du Berger”)詩中,述自然之言曰,吾芒然岸然,投人類于螻蟻之旁。由吾視之,人與蟻等。吾身負荷,而并不知其名。人謂吾為母,而吾實一冢耳。非人生辛苦,亦無庸有所怨尤,但當委心任運以待盡,如《狼之死》(“La Mort du Loup”)詩中所言老狼,負傷忍苦,默然而死。此實Vigny之斯多噶派厭世哲學也。以是悲觀,遂于一切有生,起哀憫之念?!皑oa”棄神國之樂,以從淪落之天使,即以表其對于罪惡之同情,乃不異于Hugo也。
Alfred de Musset(1810-1857)與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同為傳奇派大家,而正相反。Musset純?yōu)橹饔^之詩人,Gautier則重客觀,已為新派前驅(qū)。Musset天性善感,又受Byron之化,故以詩與愛為畢生事業(yè)。詩皆直抒其心曲,又作自傳體小說一卷,并有名于世,而喜劇集為尤最。當時戲曲,頗雜揉無序,Musset所作,則仍依舊式,純屬喜劇性質(zhì),而自具特色。其所描寫,非屬一時一地,并為人世共通之事,大抵以愛戀為材。雖出空想,亦違現(xiàn)實。劇中主人,即為著者本己,故尤深切而有味也。Gautier早年多作華麗奇詭之詩,含有傳奇派色彩,惟所言死生愛戀諸事,非以寫自發(fā)之感情,實藉以寄其詞華。一八五二年詩集《琺瑯與雕玉》( émaux et Camees )出,Gautier純藝術(shù)之主義,于是益著。意以為藝術(shù)獨立自存,不關(guān)道德情思之如何。文學亦其一支,當與雕塑繪畫并論,以技工為重。故其為詩,自比于匠人錯金,或施浮雕于貝玉。Hugo《東方詩集》( Orientales )中,已見端倪,Gautier乃擴而充之。后此作者,奉之為渠帥,立高蹈詩派,殆可謂之傳奇與寫實二者之中介也。
二三 又
法國傳奇派小說中,抒情派最先起,歷史小說繼之。前者本于主觀,寫個人之情思,如René等是。后者本于好奇,仰慕中世,深致頌美,乃以想象之力,復(fù)起古代事物,著之篇章,雖虛實淆溷,論者或至謂即歷史小說之名,亦不得立,顧著作本旨,第一寄懷古之情,初非用以教史實,則雖有失征,固無妨也。
一八三一年Hugo著《巴里我后寺》( Notre-Dame de Paris ),足為此派代表。Hugo本詩人,富于文詞想象,所作為歷史小說,而大似史詩,又似劇曲,似抒情詩,顧獨少歷史價值。蓋精神所在,止于贊美中古藝術(shù),假大寺為中樞,故描寫至精,論建筑至百數(shù)十紙,令讀者生厭,可以知其大略矣?!栋贰罚? Les Misérables )一書,亦多含歷史要素,篇卷浩繁,稍失雜糅,然善能表見著者思想,如對于無告者之悲憫,與反抗者之同情,實為全書主旨。社會情狀與哲學論議,俱羼雜其中,Hugo著作短長,畢見于此。早年作《死囚末日記》( Le Dernier Jour d’un Condamné )及 Claude Gueux ,平論死刑,力主停廢,其人道主義之思想,與俄國之Tolstoj殆相仿佛也。
Alexandre Dumas(1803-1870)作戲曲,有名于時,尤以歷史小說見稱。幼好英人Scott之書,因仿為之,共成千二百卷。有曰“三銃兵”( Les Trois Mousquetaires )與 Monte Cristo 者尤勝。蓋以有傳說(Saga)趣味,故兒童深喜之。以較Hugo,則歷史小說體式,至是尤備,第論文藝,乃遠不逮耳。
此時別有二派小說,與前者稍異。一曰George Sand之理想派。一曰Balzac之寫實派。理想派近于抒情,唯其描寫田家與自然之美,雖本理想,亦不廢觀察。寫實派則去古時史跡,轉(zhuǎn)述現(xiàn)時之社會,雖敘世相,而仍雜以想象,故又與后之寫實主義不同。George Sand(1804-1876)本名Amandine-Aurore-Lucille Dupin,幼育于母家,習知農(nóng)家情況。長至巴里,讀《基督教神髓》,Rousseau與Byron著作,大被感化。歸Dudevant男爵,不相得,十年后遂離別。從事文學,以Sand自號。所作凡分四期。初為抒情小說,力攻男女不平等與無愛之結(jié)婚,蓋半由Rousseau等之思想來,半出于一己之經(jīng)歷。次乃傾心于社會主義,假小說為傳布道具,藝術(shù)價值,多不足稱,然由為我而轉(zhuǎn)入利他,一改人生觀念,則影響至大。第三期之田園小說,實為Sand杰作,如《鬼沼》( La Mare Au Diable )及 Fran?ois le Champi ,皆寫故鄉(xiāng)農(nóng)民生活,優(yōu)美而誠實,為法國文學所未曾有。Sand之理想派,亦由是得名。第四期小說,多取愛戀為材,頗似初年之作,唯無復(fù)激昂之氣,但述優(yōu)婉情事,以良時勝景為襯帖,則類田園小說也。
傳奇派之寫實小說,Balzac稱最大,而實發(fā)端于Stendhal。Stendbal本名Marie-Henri Beyle(1783-1842),好十八世紀物質(zhì)論,以幸福為人生目的,故歸依強者。極贊那頗侖,以為人生戰(zhàn)士代表,屢從之出征。及那頗侖敗,遂遁居意大利卒。所作書不與傳奇派同,惟多寫人間感情,頗復(fù)相近。若其剖析微芒,乃又開心理小說先路。其小說以《赤與黑》( Le Rouge et le Noir )為最。Julien Sorel出身寒微,然有大志。絳衣不能得,則聊以黑衣代之,誘惑殺傷,歷諸罪惡,終死于法。殆可謂野心之悲劇,亦足以代表人生精力之化身者也。Stendhal生時,頗為Balzac與Mérimée所稱,然世不之知。至十九世紀后半,始漸為時人師法,如所自言云。
Prosper Mérimée(1803-1870)思想,頗受Stendhal影響。Stendhal推崇強力,惡文明之范物,至自絕于法國,以Milano人終。Mérimée理想所在,則為中古時,或蠻荒之地,人生精力,未為文化銷損,猶存本來者也。其著作別無傳奇派特性,惟此一端,差為近似,蓋驚異復(fù)興之一面,即有遺世之想,蘊藏于中耳。Mérimée初作戲劇,詭云中古西班牙人Clara Gazul作。又托Hyacinthe Maglanowich名,作古史詩曰 La Guzla ,一時驚以為真。小說最勝者有 Colomba ,記Corsica島樸野之風,與歐陸文明相較。其敘親屬報仇(Vendetta)之習,及山林亡命(Banditti)生活,皆有生氣,令讀者覺浮華之社會,良不如所謂蠻島者勝也。Mèrimèe人生觀似Stendhal,而文術(shù)更進。等用客觀,而復(fù)富于想象,剖析心情,紀述事物,皆絕精密,逾于傳奇派小說之外。本為考古學專家,通歷史言語諸學,故造詣甚深。又治俄國文學最早,為之介紹于世,于歐洲文學,甚有功也。
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世稱傳奇派之寫實家,蓋其寫狀人生,務(wù)求實在,實開十九世紀后半寫實主義之先,惟亦時雜幻景,故仍屬傳奇派。以藝術(shù)言,則Stendhal與Mérimée所作書,尤為完善。但影響于后世者,殊不及Balzac之大。Balzac作小說甚多,可與Hugo相比。Hugo為詩人,饒于神思,以是特長傳奇。Balzac則小說家,善于審察世相人情,圖其形狀,故Hugo作《哀史》不能盡善,而Balzac得奏其功也。所著小說統(tǒng)名之曰“人生喜劇”( La Comédie Humaine ),復(fù)分都市鄉(xiāng)邑農(nóng)村政治軍事私人諸生活,哲學分析諸研究等,網(wǎng)羅社會一切現(xiàn)象,而成人類之自然史。自言將如博物學者,觀察人生,記載真相,無所評騭。凡善惡美丑,禍福苦樂,由彼視之,僅為事實之一端。其視人類與一草一蟲,并無差別,棲息天地間,更無自由之意志,但以天性之激促,外緣之感應(yīng),緣生動作。作者之職,即在集錄此種種因果,而宣布之。此統(tǒng)系研究之法,實為后世寫實派所本,第在Balzac時,猶未能致于完善。蓋傳奇派嗜異之風,時或發(fā)露,事故人物,多涉怪幻,或入感情小說一流境地。且所見社會情狀,偏在中流以下,圖寫人性,亦多鄙俗之流。凡高上生活,與優(yōu)美性格,皆未能摹繪盡善,然其創(chuàng)始之功,自為不朽也。小說中有 Eugénie Grandet 寫吝嗇人之類型, La Père Goriot 寫溺愛之父,皆極妙?!度松矂 啡恐?,以此二篇為杰作云。
二四 英國
英國傳奇派文學,始自Cowper等三詩人,至一七九八年Wordsworth等之《抒情詩集》出后,勢乃大盛,其精神所在,并為愛自然,憐生物,重自由,后先蓋無異。慕古之風播宣于Percy Ballads及Ossian者,則后有Coleridge之詩,Scott之歷史小說為代表。惟此他小說,未能發(fā)達,僅Austen繼Richardson之后,以心理小說名,然殊不及法國之盛矣。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少慕自由,聞法國革命而大悅,奔赴之,效力于Girondin黨,親屬危之,絕其資斧,遂返英,而同黨不久旋覆沒。及恐怖時代起,繼以那頗侖之治,因大失望,然仍信革命原理,略不疑貳。Wordsworth深愛自然,與友人Coleridge居于Grasmere,所隸之郡多湖沼,世因謂之湖上詩派,第以人與地言,實于詩無與也。二人共纂《抒情詩集》,Goleridge僅有《古舟師之歌》一章,余并Wordsworth作。Wordsworth為自然與人生之詩人。其人生之詩,約可分為三類。一曰兒童生活,二曰田家事物,三曰自由精神。《抒情詩集》序中,已自陳述其意。而對于自然,尤具別見。古昔詩人,凡所詠歌,大抵限于人事,或以自然為背景。次乃因人而推愛及于自然,終至Cowper之儔,則詠自然之純美。Wordsworth顧以自然而愛及人間,乃與諸家絕異。蓋所愛非物色之美,而在自然中之生命。意謂萬物一體,以離析故,是生各種色相,唯生息相通,仍得感應(yīng)。為說與Neoplatonism類,后代密宗(Mysticism)多出于此,第Wordsworth則推崇自然,虛心凈慮,以觀物化,終能與神化感通,入于圓融之境體知人生真義,猶Blake所謂人與山遇,大事乃成矣。是故山林物色,最足為觀察之資,其歌詠人生,亦多本此意。兒童天真尚存,田家生活,又多出于根本感情,均與自然相近,此所以可貴。而民主思想,則又其一因也。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與Wordsworth共撰《抒情詩集》,然著作絕異。以傳奇派精神言,Wordsworth為復(fù)歸自然一流表率,Coleridge則驚異之復(fù)生也。所作《老舟師》(“The Ancient Mariner”)一章,以民謠(Ballad)式述海上神異,多見異物奇景,雖在世間,實非人境。經(jīng)歷無名之恐怖,其力在能感人,而非以喻人,為傳奇派之一特色。老舟師殺一信天翁(Albatross),乃見異兆入于兇境,本出民間俗信,顧著者之人生思想,亦寄其中。海鳥依人,初無猜忌,而舟師殺之,自破“愛律”,絕于眾生。故其心靈自見放于孤獨之境,唯舊愛復(fù)生,始獲解免。故詩有云,孰愛大小萬物,愛最深者,其禱最善。唯神愛人,是造一切,亦是愛一切故也。此與十八世紀詩人愛憐生物之思想,本亦一致,唯Coleridge托之神異之詩,故晦而不彰耳。所作又有 Christable ,詠中古事,只成第一卷。又嘗夢見忽必烈汗宮殿,作詩數(shù)百行,覺而記之,方半,為友所擾,余遂忘失,亦不復(fù)續(xù)成之。中年以后因病服阿片,久而成癖,不克自振,著作遂少。
Coleridge,Wordsworth初并傾心于法國革命,后失望去之不復(fù)顧。在英國文學中,足為革命精神代表者,實唯Byron與Shelley二人。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系出Burun,本北人,隨威廉入英,世著武功。蓋桀驁不馴之氣,猶多存Viking余風。Byron叔祖,以Wicked Lord著名,其父本大尉,則俗稱Mad Jack,故Byron一生,亦多奇行,任一己之性情,與社會抗拒,世稍稍愛其才,然復(fù)短其行。一八一五年,與妻離婚,世論甚薄之。Thomas Moore著傳中及其事,其言曰,世之于Byron,不異其母,忽愛忽憎,了無判別,蓋實錄也。而Byron亦自此去國,不復(fù)返。初欲助意大利獨立不成。及希臘起抗突厥,遂傾資助之,躬自從軍,規(guī)取Lepanto,以熱病卒于Missolonghi,年三十七。希臘政府為行國喪,意大利志士瑪志尼亦云,興吾國者,實Byron也。其行業(yè)亦至足重,不僅以詩傳矣。
傳奇派思想,最有影響于后世者,為推重個性,摧毀舊章一事,Byron殆其代表。凡新潮涌發(fā)之初,俱由反抗,傳奇派欲去人為而即天然,超現(xiàn)世而慕中古,亦即對于當時之不滿。唯Wordsworth諸人并能止于中庸,就理想中,求得安住。Byron所希,則在如其個性。及抑于社會,復(fù)不能屈己從之,于是其爭益烈。Byron嘗曰,吾欲樂而得苦,是即其不平之因。論詩有曰,詩即情耳。棄意志以就本性,別不制于外法,則其主張之旨。蓋個性主義,至是而達其極矣。Byron以詩表其性情,故詩中主人,大抵自況。與Chateaubriand及Musset之作同,共通之“時代病”,亦于此可見。唯René等郁抑哀愁,流于頹放。Byron之英雄,則失望厭世,多復(fù)抗爭。如《海賊》( The Corsair )之Conrad,如Giaour,如 Cain 篇中之Lucifer,皆甚自尊大,與不可爭之運命力爭。如Manfred,則厭世太甚,至欲死滅,冀得自忘,或以比Faust,唯Goethe能得解決,而Byron終不厭足,此又其異也。英人素重中庸,故于Byron之人與詩,責難者眾,然其影響被于世者,實甚大。Edmund Gosse之言曰,歐洲列國,有欲反抗專制之政治,或虛偽之禮俗者,其國文人,皆能于Byron詩中得其感興。十九世紀俄國波闌文學之復(fù)興,即由此起。德法意諸國并世詩人,亦殆無不受其感化者。蓋為知言矣。
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與Byron同稱革命詩人,而其意尤深切。蓋Byron之反抗,僅緣一己之不平。Shelley則本于哲學思想,欲毀壞舊制,建立溥遍之和平。少時讀Godwin之書而喜之。肄業(yè)Oxford大學,著文言無神論之要,遂見斥逐。又以娶寒家女,失父歡,漂流無所依止。一八一一年始識Godwin,從之游,愛人類重自然之心,愈益發(fā)達。William Godwin(1756-1836)著 Enquiry Concerning Political Justice ,以為人性本善,由外緣之力而生差異,故人實一切平等,若去政教閼障,必能至于具足之境。以教區(qū)為基本,一切自治,而總之以一院制之議會,每年集議一日,平論政事。唯欲達此目的,當以勸喻,毋用強暴。此哲學之無政府主義,出于Rousseau而更有進。Shelley思想,即由是來,時見于所作詩曲。 Queen Mab 中云,罪惡非生于自然,實唯帝王牧師政客,摘人道之華于萌蘗之際。 Prometheus Unbound 一篇,取材希臘神話,補Aiskhylos亡詩,尤為杰出之作。大神Zeus雖暴,終至覆亡,Prometheus還得自由。唯能忍能恕能愛能抗(to defy),乃究竟獲勝,創(chuàng)造黃金時代。人人平等,無階級,無部落,無民族,無畏懼崇拜,各為其君,此即Shelley之理想世界也。至 The Revolt ofIslam 之時,述Laon與Cyntha欲興希臘,不以暴力而用感化,恕人之惡而不自逃死,則無神論者又復(fù)近于元始之基督教矣。Shelley愛人,因推及物類,常菜食,買魚放之,尤好施予。其反抗之精神,蓋本于利他,與Byron之為我者大異。后客意大利,一日方泛舟海上,會大風雨,遂溺死。其詩宣傳所懷主義,又多作抒情詩,尤為世所賞。
John Keats(1795-1821)與Byron等同時,故三人常并稱,然思想實不相近。英詩人自Thomson以來,至于Shelley大率悲憫人世,意在改進。Keats則不然,所贊揚詠嘆者,唯美而已。少時學醫(yī)不成,讀Spenser詩與Homeros譯本而好之,因傾心于希臘及中古文化,所為詩亦取材于是。其論詩蓋出純藝術(shù)派。 Endymion 詩開端云,美物為永遠之樂?!对佅ED陶尊》云,美即真,真即美。地上之人,所知唯此,應(yīng)知亦唯此。故以為詩之目的,在于享美。若Wordsworth之哲理,Shelley之人道,皆所不取。唯奉Spenser之說為師法,可與其師并稱詩人之詩人(Poets’ Poet)也。
Walter Scott(1771-1832),蘇格闌人,初撰集本土民謠為《蘇格闌邊境歌集》二卷。又自作記事詩,如《末葉歌人之歌》( Lay of the Last Minstrel ),《湖上女子》( Lady of the Lake )皆有名。時Byron 作 Childe Harold 亦仿其體,Scott自審不敵,遂棄詩不復(fù)作,轉(zhuǎn)而作小說。一八一四年 Waverlay 出,立歷史小說之基本,影響被于世界。十七年間,共成三十余種, Ivanhol 一篇,至今傳誦不衰。Scott著作,雖詩文不同,然為“傳奇”(Romance)則一,仰慕中古之風,亦悉寄焉。其人生觀尚武勇正直,以古人奮斗之生活為典型,善能實踐其言,至于自由不羈之氣,則未嘗有。爾后仿之作歷史小說者甚眾,如Ainsworth及Lytton等,頗著名一時,然并為小家,無足稱述。
Jane Austen(1775-1817)與Scott同時,俱作小說,而而性質(zhì)迥別。Scott撰著,皆傳奇之Romance,在Austen則為寫實之Novel。有 Sense and Sensibilit 等六種,其時M.G.Lewis等所著之怪異小說盛行于世,故稿積十余年不售,一八一一年后始漸刊印。所作承十八世紀Richardson等之法,描寫世相,剖析人情,類極微妙。生當傳奇主義時代,而傾向于寫實,與法之Mérimée等相似。唯Mérimée喜言蠻荒異地,Austen所敘,則中流社會日常情事,又稍稍不同。法國傳奇派之寫實小說,后遂進于自然主義,發(fā)達甚盛,英國則竟中絕。至維多利亞時代,僅Thackeray,可相仿佛而已。
十九世紀上半,英國報章頗發(fā)達,論文亦大盛,如Addison時代,唯發(fā)表個性,益為真摯。Charles Lamb(1775-1834)為東印度公司書記,作 Essays of Elia 二卷,仰慕古昔,多追懷感慨之談,詼諧美妙,稱未前有。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以《自敘傳》(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 )得名。所作小品,有散文詩(Prose Poem)之美,尤為世所稱。William Hazlitt(1778-1830)以評騭著,有《時代精神》( Spirit of the Age )一書,平議當時人物,稱最佳也。
二五 德國
德國傳奇派文學,始于Goethe,已復(fù)中變,Weimar之地,反為古典文學中樞,于是反動以興,有Jena傳奇派之運動。一七九八年Tieck與Schlegel兄弟,創(chuàng)刊雜志于Jena,以宣傳主義,向往中古,上求玄美。Friedrich von Hardenberg(1772-1801),自號Novalis,尤為盡力。作小說 Heinrich von Ofterdingen ,與Goethe之 Wilhelm Meister 相抗,謂有中古歌人(Minnesinger),遍歷世間,索求理想之幸福,以青華為象征。Ludwig Tieck(1772-1852),初抱悲觀,后治文學,以自寬解,編刊童話(M?rchen)甚多。蓋緣不滿于現(xiàn)世,因托神異之境,以寫懷古之情也。所作戲曲,亦均如是。
第一次傳奇派運動,至千八百四年而衰歇,乃有第二次運動,起于Heidelberg(1806),以Ludwig Achim von Arnim與Clemens Brentano為渠率。時Jena戰(zhàn)后,那頗侖之勢日張,德人先亦自覺,愛國思想,浸及于文學,故傳奇之旨、雖無異于前,而國家觀念則頓熾。昔之寫中世異域者,今多以日耳曼為限,或言現(xiàn)代民間生活。Arnim等二人輯民謠集曰 Des Knaben Wunderhorn 。同時Grimm兄弟,亦纂童話集,至一八一二年刊行,為傳說集巨制也。
千八百八年Arnim等移居柏林,復(fù)興第三次運動,世稱柏林傳奇派。一時人士景附,不復(fù)限于一隅。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初為軍人,后棄而就學,又不自滿。目睹邦國離散而不能救,因大憂憤,所作曲有 Die Hermannsschlacht ,述Hermann游說Marbod,聯(lián)合諸酋,共拒羅馬。又小說 Michael Kohlhaas ,言正士受枉而不得直,乃至走險。皆假古代以言時事,諷示獨立。至一八一一年,感念身世,憤激彌甚遂自殺。Theodor K?rner(1791-1813)居維也納,以作劇得名。一八一三年從軍,死于Leipzig之戰(zhàn)。有詩集曰“琴與劍”( Leyer und Schwert )即軍中所作,多愛國之音也。
傳奇派詩人,以宣傳東方趣味著者,有Friedrich Rückert(1788-1866),為東方語教授,譯述印度波斯支那亞剌伯希伯來諸國詩歌甚多。August von Platen繼之,唯Arnim一派之民謠,尤為盛行,詩人輩出。Joseph vonEichendorff(1788-1857)以善詠天物之美,述民間悲觀之情,著稱于世。又作小說曰“惰人傳抄”( Aus dem Leben eines Taugenichts ),敘一歌人之行旅,實言情而非敘事,為抒情派小說佳制。Ludwig Uhland(1787-1862)生于Swabia,少讀民謠集,深受感化,其作亦以歌謠稱最。嘗自言詩當與民間生活有所系屬,非以表個人情意。凡詩之美者,皆本于民間習俗宗教。故其歌雖一人之作,而以表見共通之感情為職志。Wilhelm Müller(1794-1827)本靴工子,多作抒情詩,尤以民謠見稱。歌詠自然,頗如Eichendorff,至化身為圉牧農(nóng)夫,言其哀樂,乃尤為深摯,蓋似Uhland而更過之,又作《希臘人之歌》( Lieder der Griechen ),贊美希臘,宣揚自由。則本其愛國思想,而推及異邦,亦可以見時代精神之一端者也。
Eichendorff等樂自然而慕古昔,雖或不滿于現(xiàn)世,然亦無所抗爭,至Heine與Lenau,乃又大異。Heinrich Heine(1797-1856)本猶太人,少時以愛戀失意,作詩曲多怨尤之辭,有Byron余風。一八二六年《詩集》( Buch der Lieder )及《旅行記事》( Reisebilder )出,始大得名,世以羅馬詩人Catullus相擬?!堵眯杏浭隆仿苑? Sentimental Journey ,指摘舊俗,笑罵并極佳妙。普奧諸邦,至禁其傳布。千八百三十年移居法國,而著作不輟,為少年日耳曼派領(lǐng)袖。Heine思想雖屬傳奇派,唯信人生進步,能至圓滿,頗似十八世紀哲人,故進取之氣頗盛。其悲哀之思,亦非本于悲觀,半由詩風感染,與神經(jīng)之疾使然。晚年遂以偏枯死焉。Lenau本名Nikolaus Niembsch(1802-1850),生于奧地利。少而懷疑,感種種不滿,展轉(zhuǎn)不得安止,乃假詩歌以表情思。博觀自然,又無一非衰落悲哀之象,故所喜詠者,多為深秋風物,如落葉,無聲之鳥,及諸垂亡之美,皆為最上詩材。十九紀前半,悲觀思想,充塞歐洲。革命不成,政治復(fù)古。神圣同盟以后,政教反動,復(fù)古而又加厲,人心趨于絕望。Schopenhauer派厭世哲學,遂風靡一世,而在危亡抑塞之國為尤甚。奧以Metternich政策,苦于苛暴,為日耳曼諸邦最,故影響之被及于文藝者,亦最著。Lenau實其代表,與意大利之Leopardi,并稱十九世紀厭世詩人也。
厭世思想,及于戲曲,于是有運命?。⊿chicksalsdrama)者出。Zacharias Werner(1776-1823)作《二月廿四》( Der vierundzwanzigste Februar ),其創(chuàng)始者也,凡禍患相尋,報應(yīng)有定,不可幸逃之義,早見于希臘悲劇中,至是特重陳之。唯其義有偏至,或怵惕于時地之偶合,或過信報施之無爽,轉(zhuǎn)入迷信,故發(fā)達亦不盛。奧之劇家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初作 Die Ahnfrau 一劇,言先人失行,禍及苗裔,至滅門而后已,為運命劇中杰作。后復(fù)改途,取材希臘傳說為古劇,如《金羊毛》( Das Goldene Vlies )三部曲,雖間含運命說(Fatalism)之意,然已與前作異矣。
德國傳奇派小說作者,首有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1777-1843),喜中古武士故事及北歐傳說,多所撰述,為之流通,今有 Undine 一篇,尚傳誦于世。Adelbert von Chamisso(1781-1836)本法人,移居德國,治植物學。作短歌,能得民謠精神。尤長小說,有 Peter Schlemihl ,亦言神異,而記述漸近自然,故較Fouqué為勝。且志怪之中,別有寄托,Peter賣影求富,周行諸地,乃適得種種苦難,蓋以諷日耳曼從Metternich之非計,可與Kleist之作相比也。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專以怪異恐怖之事為小說,人稱之曰Teufels Hoffmann,與英之Monk Lewis相類。歷史小說有Wilhelm Hauff(1802-1827)作 Lichtenstein ,亦無特采,第仿效Scott而已。
二六 又
德國傳奇派歷三十年而衰,有少年日耳曼派代之興起。少年日耳曼派者,初非文學流別,第為當時志士自相號召之辭,人心久苦屈抑,無所安住,及千八百三十年法國革命,乃感動謀改革,建立少年日耳曼,多假報章以布懷疑與破壞之聲。其旨蓋不外立民治,去神教,毀因襲之道德,而人自為說,未能統(tǒng)一,亦未成為黨社也。一八三五年,聯(lián)邦議會下令禁少年日耳曼派著作刊行,并舉Heine與Gutzkow等五人為同黨,并在禁列。于是文人多移居法國,言論如故,益為國人所注目,逾于未禁以前,而少年日耳曼派之名,亦自此而定也。
少年日耳曼派本以改革政俗為主,重在致用,文字特其宣傳之具,故趨勢與傳奇主義相背,不貴主觀,以益世利人為藝文識志,頗有影響于后世。所禁五人中,Wienbarg與Mundt非純粹文人。Heine初為傳奇派,至《旅行紀事》,已入于諷刺,去國后作如 Deutschland 等尤甚。Heinrich Laube(1806-1884)銳意灌輸法國文化,又致力于演劇,提倡社會劇最為有功。Karl Gutzkow(1811-1878)初作小說 Wally, die Zweifleri ,頗攻難宗教道德,世論囂然,又多作戲劇,自言Metternich抑塞言論,下毒于文藝之源泉,故作傾向?。═endenzdrama)以解之,所作小說,亦多含義旨,所謂傾向小說也。
少年日耳曼派之盛,不及二十年,而影響至大。政治之詩歌,每難發(fā)達,故Georg Herwegh所著《生者之歌》( Gedichet eines Lebendigen )以外,鮮可稱述。唯小說特興盛,大要可分兩派,皆起源于少年日耳曼派,一即傾向小說,言社會情狀與諸問題,出于Gutzkow。一為鄉(xiāng)村小說,Karl Leberecht Immermann著 Der Oberhof ,實其萌牙也。Friedrich Spielhagen(1829-1911)繼Gutzkow之后,作社會小說,寫當時人心之不安,頗能見一八四八年革命前后情形,Gustav Freytag(1816-1895)反對少年日耳曼派之主張,唯其小說贊揚勞作,持上下調(diào)和之說,亦以宣傳主義為事,則又與Gutzkow等無異也。
傳奇主義本含有平民思想,故仿作民謠之風甚盛,及少年日耳曼派興,此趨向愈益顯著,復(fù)轉(zhuǎn)入小說,以描寫鄉(xiāng)民生活為事。Immermann后,瑞士牧師Jeremias Gotthelf作 Uli der Knecht ,于寫實中時雜教訓。Berthold Auerbach(1812-1882)居德國南方,有《黑林鄉(xiāng)談》( Schwarzw?lder dorfgeschichten )敘故鄉(xiāng)情景,最為杰出,唯亦間說哲理,頗有傾向小說之風。Gottfried Keller(1819-1890)亦瑞士人,以短篇名世,雖言理想,亦重觀察,故特稱勝。Fritz Reuter(1810-1874)少以國事處徒刑九年,既出獄,漂泊無所依止,為人家司田事,復(fù)轉(zhuǎn)而撰報章,以Mecklenburg方言作小品,甚得稱譽。因從事著作,有《田家》( Ut mine Stromtid )一卷最佳,唯用方言為文,論者然否紛紜,至今不能決。Klaus Groth著詩集曰“活水”( Quickborn ),亦用下日耳曼語,此外更無繼起者矣。
Gutzkow作傾向劇,偏于論議,或類說法,故枯索不真。Friedrich Hebbel(1813-1863)力抗之,初仿Schiller作家庭悲劇 Maria Magdalene ,言少女為狂夫所誘,終于自殺,猶有當時悲觀之氣。其建立問題而不加解決,又頗似Ibsen。爾后撰作,多言個性與社會制度之沖突,為后世自然派劇之前驅(qū)也。
二七 意大利 西班牙
意大利傳奇派文學之興,多受德國影響。千七百八十年頃,Aurelio Bertola著《德國詩意》( Idea della Poesia Alemanna ),介紹Goethe與Kleist等詩,世人亦不甚重。及Sta?l夫人《德國論》出,風行一時,意大利亦受其感化。一八一六年遂有雜志曰“意大利文庫”( Biblioteca Italiana )見于Milano,以提倡新文藝為事。奧政府雖橫暴,以其師法德國,遂允印行。Giovanni Berchet譯Bürger歌謠,附有論說,亦于是時出世。大略謂直率簡易,雅俗共喻,方是真詩。傳奇派詩求感興于本心,或求之自然與民間俗信,其目的則在表見現(xiàn)時之感情思想,故為生人之詩,與古典派死者之詩殊異。希臘古人歌本土之事,不言埃及,故在爾時,亦為傳奇派。Milton亦然,緣其詠基督教事,而不言異教。故意大利文學,亦應(yīng)廢棄古典,以中世為依歸云。此雖Berchet一人之言,實足為當時傳奇派之宣言也。一八一七年《意大利文庫》之主義忽中變,于是Silvio Pellico等別創(chuàng)報章曰“調(diào)人”( Conciliatore )以代之。意在播布知識,提倡文藝,并反對異族政府,時以英并印度等為喻。由是為奧之當局所忌,歲余輟刊。而傳奇思想漸益曼衍,名人又多助之,Manzoni其最著者也。
Alessandro Manzoni(1785-1873)本伯爵,唯生平不以自號。讀Berchet之論,推獎甚,至其《與人論傳奇主義書》( Sul Romanticismo ),亦言古代神話當廢置不用,古典文學可資研究而不宜仿效,與Berchet之旨略同。唯未嘗仰慕中古,尤鄙薄神怪,亦不以美為最上。其所主張,則利用為的,真實為材,興趣為用,蓋雖向新派而亦不趨于端者也。所著詩曲小說甚多,一八二三年作歷史小說《約婚夫歸》( I Promessi Sposi )三卷,最有名。書仿Scott,記十七世紀初西班牙占有Milano時事。鄉(xiāng)女Lucia已字Lorenzo,貴人Don Rodrigo欲克期得之,戒牧師Don Abbondio勿為結(jié)婚,二人遂亡去。Manzoni自言,此書主旨在于任天。理力交爭,而理終勝。蓋其言任天,異于安命。人當確守正道,與患難抗,先自盡其所能,而后聽之于天。此虔敬之信,即Manzoni一生行事之本,與愛國思想,亦相表里。其取材于西班牙朝者,即諷示外族政治之惡,故其書影響流行皆甚廣。唯偏重史實,恒苦煩冗,又難與虛構(gòu)相調(diào)和,不能及Scott也。
Giacomo Leopardi(1798-1837)父為伯爵,少游惰,家遂中落。其夫人Antici持家政,一意欲興復(fù)舊業(yè),歷三十年竟成,然務(wù)儉寡恩,至喜子女殤夭,以為可節(jié)教食之費。Leopardi幼慧有大志,而不得出,因日夕讀父藏書,冀以學成名,遂深通古文學。年十九,仿造希臘逸文,學者不能辨。然研究過勞,體乃益羸,終病佝僂,又苦拘系,欲亡去而不成,監(jiān)視益嚴,因是郁郁,遂厭人世,常見于詩文,以為人生止有苦趣,靈智之士,苦亦益大,蓋人生慰藉,實唯空虛,人有希望空想幻覺,乃得安住。如幻滅時,止見實在,即是悲苦。欲脫此苦,唯夢或死。如題古墓碑詩中所云,人唯不見日光,斯為最善也。自然生萬物,而復(fù)滅之,其視人類,不異蟻子?!杜钶铩罚ā癎inestra”)詩中云,初為生母,終為繼母,與Vigny意見相同。自然與魂問答,以三事命之曰,其生存,其偉大,其困苦,即其人生觀之精義也。悲觀思想,為傳奇時代所共有,在Leopardi特尤甚。蓋身世之感,有以使之然,非盡緣于哲理,故雖以世事為幻,而希求未絕。Raniero謂所慕有三,愛戀,光榮與祖國是也。Leopardi之厭世,與Manzoni之任天,并由際遇,而愛國之心亦無殊。Manzoni如Don Abbdondio,未能蹈危以赴義。Leopardi則由弱敗,入于絕望。唯《詠意大利》(“All’Italia”)諸詩,純?yōu)楦锩?,奧國政府謂其背道禍世,力禁流行,而不能絕。授吾甲與兵,吾愿獨戰(zhàn)死一解,最為世所知。其鼓厲人心,不下于Giuseppe Giusti(1809-1857)之政治諷刺詩也。
Manzoni后,傳奇派文學發(fā)達極盛,多為小說,雖仿效Scott派,別無特色,而在意大利則感化甚大。當時作者,本非以文藝為業(yè),類皆愛國之士,有志未逮,故藉文字以宣傳意旨,Guerrazzi所謂不能戰(zhàn)斗乃作小說是也。Giuseppe Mazzini(1805-1872)致力于政治,亦提倡文學,以益世為旨,重思想而輕形式。美非藝術(shù)極則,其所尊尚,在能發(fā)表共通情思,以利益人生。故歷史小說獨盛,其效在敘古昔光榮,能起國人仰慕之心,自慚目前衰落,或如Manzoni假古事以言異政治,皆合于益世之義也。Tommaso Grossi與Massimo Azeglio均屬此派。d’Azeglio(1798-1866)為Manzoni女夫,以 Ettore Fieramosca 一書著名。Francesco Guerrazzi獨不仿Manzoni,自成一家。此他作者,更無可稱述。正如Flamin言,仰慕中古之風,不適于羅馬民族,傳奇文學不二十年而就衰矣。
Silvio Pellico(1789-1854)初作戲曲,以編 Conciliatore 為奧政府所忌。后入燒炭黨(Corbonaro)遂被捕,由死刑減為禁錮,十年后得釋。著《獄中記》( Le mie Prigioni ),風行全國,與Manzoni之作并稱。Pellico本懷疑派,及經(jīng)歷憂患,信教甚篤。作書之旨,本以言宗教之慰安,唯敘述所歷諸苦,令人感憤,不直奧政府所為,于國事有大影響。論者謂此書一出,奧國之損,不下于敗績一次,非過言也。
西班牙與法國接境,故文學亦甚蒙法之影響。Angel de Saavedra(1791-1865)本貴族,以國事出亡,居英法,受Byron與Chateaubriand之化,始立傳奇派。Jose de Espronceda(1810-1842)性放曠,為自由而戰(zhàn),大類Byron,其詩悲觀而含抗音,亦復(fù)相似。Jose Zorrilla與Manuel Tamayo等以戲曲稱。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流轉(zhuǎn)困頓以沒,為詩每仿Heine,小說師Hoffmann,有《碧眼》( Los Ojos Verdes )一篇最有名。其他文人著作,與世界思潮有系屬者,別無可言。
二八 俄國
俄國十九世紀文學,始于Puschkin,而Zhukovskij為之先驅(qū)。Vasilij Zhukovskij(1783-1852)本貴家子,通西歐諸國文學。一八一六年與Puschkin等結(jié)社于彼得堡,播布傳奇派思想,未幾Zhukovskij被命為宮廷詩人,Puschkin又以筆禍竄邊地,社遂散。Zhukovskij雖亦自作詩,而翻譯之影響于當世者尤巨,如德之Bürger與Fouqué,英之Gray與Byron皆是。故Brandes以俄國傳奇文學之Columbus稱之。俄之情勢,頗異他國,故文學現(xiàn)象亦稍不同。專制之下民主思想既難長發(fā),古學又湮沒,中世趣味,亦不能為世人所解。于是專尚主觀,斥棄舊章,自抒新意者,最所尊尚。故Byron著作,獨為俄人推重,當代大家如Puschkin及Lermontov,固皆奉Byronism者也。
Aleksandr Puschkin(1799-1837)以家風喜用法國語,故幼時已讀Rousseau等書,早歲有詩名。千八百二十年以作詩刺俄帝寵臣,獲罪,將流鮮卑,有耆宿數(shù)人解之,得免,謫居南方。后以行旅過高加索,深感自然之美,又始讀Byron詩,受其感化,因力仿之。詩中主人,多頹唐憂郁,輕于失望,易于奮迅,有厭世之風,而志又甚不固,蓋Byron式英雄,復(fù)不脫俄國氣質(zhì)者。其詩亦正如是,故雖云模擬,而仍自表其個性,不流于偽飾也。唯Byron天性桀驁,追慕自由,畢生不貳,Puschkin則外緣轉(zhuǎn)變,性格輒移。三十五年冬,十二月黨敗,獨以流謫在外得免,俄帝亦優(yōu)容之,召令給事宮中,作《大彼得史》,至三十七年,與法人D’Anthes de Heeckeren決斗,見殺。杰作有 Ievgeni Onjegin ,初仿 Don Juan ,歷八年始成,中經(jīng)變易,故先后歧異,可略見其為人。蓋Puschkin意向,不如Byron峻絕。昔之崇信,第由一時激越,迨放浪之生涯畢,則又返其本來,不能如Lermontov之堅執(zhí)而不舍也。Puschkin見諸友為爭自由,或囚或竄,而己獨無恙,則遁入斯拉夫愛國說以自慰解。多贊誦武功,以為國之榮光在是。Brandes謂其始慕自由,而終歸于獸性之愛國,定力不及Byron,唯描寫性格,才頗勝之耳。所作小說數(shù)篇,皆有特色,Gogolj之感情派寫實小說,即出于此者也。
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系出Learmonth氏,本蘇格闌人。少習陸軍,出為騎兵小校,喜Byron之詩,并慕其為人。又受Shelley之化,于人生善惡爭競諸事,多所興感,尊自由尤至。Puschkin死作詩哀之,吁天為之復(fù)仇,時俄帝方寵任D’Anthes,因罪Lermontov,流之高加索。四十年,與法國公使子決斗,復(fù)遣戍,是年作小說曰“當世之英雄”,有僚友Martynov疑其言涉己,請決斗,Lermontov遂見殺,年二十七。
Lermontov少時,甚慕Byron為人,至愿己之生涯,有以相肖,然又深受Shelley感化。故其悲觀,亦非盡緣絕望,實以孤憤而然。如勇猛者,懷崇高之望,而閱歷世事,所遇皆庸懦丑惡,不副所期,則緣生激怒,聊以獨行自快。故其抗斗,即以保人類尊嚴,不欲隨順流俗,與自棄作達者不同,蓋甚近Prometheus而與Don Juan遠矣。初仿民謠體作詩,有《商人Kalaschnikov之歌》,言與禁衛(wèi)軍官決斗,既復(fù)仇,遂愿就死,已多革命之音?!癕tsyri”一篇,意義尤溥博。Mtsyri者,本高加索四部童子,久居山寺,受長老教誨,而慕自由不已。一夕暴風雨,遂亡去,欲歸故鄉(xiāng),迷林中不能出,數(shù)日后覓得之,以與豹斗受傷,竟殞。詩述其對長老之言曰,汝問我自由之時,何所為乎,爾時吾“生存”耳,使吾生無此三日,且將暗淡無歡,逾汝暮年耳。此即Lermontov自由之歌,合生命與自由為一,最足以見其深意者也。
Lermontov亦甚愛國,顧與Puschkin絕異。不以威武光榮為偉大,所眷念者,乃在鄉(xiāng)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愛及于高加索土人。此土人者,即以自由故,力與俄國抗者也。Lermontov曾自從軍,兩與其役,然終愛之。所作“Izmail Bey”一篇,即紀此事。又Valerik亦言二族戰(zhàn)事,至為精確,論者謂非身歷者不能道。末云,吾思人間擾擾,將欲何求。天宇清凈,盡多棲息之地,而人心之中,充滿恨意者何耶。其反對戰(zhàn)爭之意至明,與Puschkin之作詩頌克波闌者,相去遠甚。俄人Kropotkin稱之曰Humanist,得其實也。
《當世之英雄》( Geroy Naschego Vremeni )記高加索軍官Petchorin事。其人有才而無所施,乃蔑棄一切,獨行其是,以自滿足。初悅回部女Bela,劫至營中,己復(fù)棄去。后以事與僚友Gruschnitskij忤,Gruschnitskij恨之,請與決斗,反為所殺。Petchorin為人,與Onjegin略同,而描畫更精善。書出,世人頗疑即著者自況,Lermontov乃于第二版序中釋之曰,是中所言不為一人,實當世眾惡之畫像。蓋尼古拉一世時,農(nóng)奴之制未廢,上級社會,多極逸豫。又方厲行專制,貴介子弟,懷抱才智,不能于政治社會有所展施,因多轉(zhuǎn)入Petchorin一流,以自放逸。故《當世之英雄》一書,雖為小說,亦近實錄。至于描寫方法,多用寫實,已離傳奇派之習。及Gogolj繼起,而俄國小說愈益發(fā)達,然探求本始,固當推Lermontov為首出也。
同時詩人最著名者,有Aleksej Koltsov(1808-1842)。本農(nóng)人仿民謠作詩,善言農(nóng)民生活與其哀樂之情。論者以比英之Burns,而Nekrasov則Crabbe也。Nikolaj Nekrasov(1821-1877)詩多述民間困苦,一一如實,其志在救世,故不入于絕望之悲觀。有《赤鼻霜》一篇,述農(nóng)婦苦辛,終至凍死山林中,為諸作中最云。
二九 波闌
波闌文學盛于十九世紀,其先多被法國之化,未能自有表見。及傳奇主義興,趨向始變,師法英德,而Byron之力特大,蓋傳奇派思想,本從反抗之精神出。個性主義與平民傾向,即可推及于邦國民族,轉(zhuǎn)為愛國之思,故危亡之國,大抵受其影響,文學與政治,并見發(fā)展。波闌千八百三十年革命不成,Mickiewicz等復(fù)仇詩人,即出于此時,欲以文字振起國人,寄精誠于至文,感化之力甚深且廣,為前此未有。Jan de Holewinski稱之為波闌文學之黃金時代,蓋以此也。
Mickiewicz前,有Ukraine派詩人,紹述Kazimierz Brodzinski之說,立傳奇派基本。Antoni Malczewski(1793-1826)本貴胄,受法國教育,慕自由。嘗從那頗侖北征,逮事敗后,漫游列國,遇Byron于意大利,甚相得。Byron為賦 Mazeppa 一詩。Malczewski所作記事詩 Maria ,亦仿Byron詩風,而意獨深摯,言Waclaw悅Maria,逆父意納之,父怒,偽作和解,遣子從征韃靼,而使力士著面具溺女于城濠,蓋絕作也。Bohdan Zaleski(1802-1889)為詩,則純詠故鄉(xiāng)物色,頌美大野巨川,流連無已,又喜述哥薩克人憂患生涯。三十年變后,亡命居巴黎,至于沒世。Seweryn Goszczynski(1801-1876)本Kiev人,波闌大舉時,亦與其事,及敗,出亡法國。有 Kaniow 一詩,述十八世紀中哥薩克亂事,所敘兵燹之狀皆逼真,最為世人所稱。此三人者,皆生于Ukraine,以波闌文著作,而念念不忘故鄉(xiāng),故稱之曰Ukraine派。其思想雖不一致,唯愛天物,重自由,言戀愛,皆出傳奇派。又以愛國精神貫通其間,則并同。凡諸詩人亦悉如是,是為波闌文學之一特色也。
Mickiewicz與Slowacki二人,皆以救國為職志,及獨立不成,乃由絕望而言報復(fù),世謂之復(fù)仇詩人。Adam Mickiewicz(1795-1855)生長鄉(xiāng)曲,習聞民謠童話,甚好之。民謠多言中世時韃靼內(nèi)侵事,Mickiewicz感動,遂為愛國思想之根本。少時學于Wilno大學,有Tomasz Zan者,聯(lián)合學生結(jié)社曰愛德(Philaretia),以家國學術(shù)道德三者自勉,一八二二年為俄政府所禁,Mickiewicz被捕入獄十閱月,徙居俄國。經(jīng)苦里米亞至莫斯科,多見東方物色,成詩集一卷。為Puschkin所知,遂相友善。居俄五年,作長詩二篇。一曰 Grazyna ,言有Nowogradk王Litawor與外父忤,將引外兵攻之。其妻Grazyna潛命門卒勿納日耳曼使者,授兵怒而反攻,Grazyna殺破之,自亦中流彈死。此篇之意,蓋極端之愛國主義,謂茍以此最高目的故,則雖違命召禍,如Grazyna,亦無不可也。一曰 Konrad Wallenrod ,取材古昔,言有英雄以敗亡之余,謀復(fù)國仇,因偽降敵,漸為其長,得一舉報之。此蓋以Machiavelli之意,附諸Byron之英雄,故驟視之,亦第傳奇之作,檢文者弗喻其意,得印行。Mickiewicz名遂大起。未幾得請,漫游歐洲,作《死人祭》( Dziady )。波闌舊俗,每十一月二日,必置酒果垅上,以享死者。Mickiewicz少時曾詠其事,至是成第三卷,則轉(zhuǎn)而言人世。亡國之哀,橫決而為報復(fù)。囚人賡歌,愿治礦得鐵為斧,種麻绹索,娶回部女子生一刺客,以報俄帝。又成 Pan Tadeus 一詩,記波闌古事,自寓愛國之忱,與意大利文人之作歷史小說,意正相等。晚年懷鄉(xiāng)至切,欲歸波闌,而俄政府卒不許,乃留巴黎,為大學教授。George Sand極推重之,比之Goethe與Byron。后往君士但丁堡,將招義兵,圖再舉,事垂成而病卒。國人為之歸葬波闌,與Kosciuszko墓相近,從其志也。
Juliusz Slowacki(1809-1843)少學律于Wilno大學,后改治文學。思想性情,頗似Byron,故著作亦相近。三十年革命敗后,遁居巴黎。作詩曲甚多,漸為世所知。有敘事詩 Lambro ,戲劇 Kordjan 最著名,皆含報復(fù)之意。三十五年去法國,作東方之游,經(jīng)希臘埃及敘利亞,閱二年始返。爾后所作,有散文詩“Anhelli”一章最佳,文既美妙,敘述鮮卑流人狀況,復(fù)極悱惻動人。Slowacki作,常述慘苦之事,與Mickiewicz相類,蓋并因身世之感使然,惟晚年受Towianski感化,轉(zhuǎn)入密宗(Mysticism)。《精神之君》(“Krol-Duch”)一曲,言精魂轉(zhuǎn)變,歷諸苦難,終勝諸惡,止于至善,已無前此激越之音矣。
Mickiewicz與Slowacki皆愛國而不能救,乃絕望而頌報復(fù)。凡危亡之國民,得用諸術(shù),拯其祖國。即不能成,亦以與敵偕亡為快。故Grazyna雖背夫拒敵,不繆于義,Wallenrod亦然,若抗異族,雖用詐偽,不為非法。如 Alpujarras 一詩,其意愈顯。中敘西班牙人攻Granada急,城中大疫不能抗,亞剌伯王遂夜出,赴西班牙軍中,偽言乞降。西人方大悅,王忽仆地笑曰,吾疫作矣。蓋忍辱一行,而疫亦入敵軍矣。Slowacki為詩,時責國人行詐,而以詐術(shù)禍敵,則甚美之,如 Lambro 與 Kordjan 皆是。Lambro為希臘人,背教為盜,俾得自由以仇突厥。Kordjan者,波闌人,刺俄帝尼古拉一世者也。至《死人祭》中囚人Konrad歌云,吾欲報仇,天意如是固報,即不如是亦報。則復(fù)仇詩人之精意,盡見于此,無復(fù)余蘊矣。
Zygmunt Krasinski(1812-1859)與Mickiewicz等齊名,稱波闌三預(yù)言者,唯思想則與前二者迥異。Krasinski系出貴族,為人愷悌而惡亂。仰慕古昔,信崇宗教,如傳奇派文人常度。雖愛祖國,而不主強力,但欲以愛力感化,使人類皆相親善,各得自由幸福。以信望愛三者,為人生要義。著 Irydion 一曲,以諷國人,謂人世多禍患,唯易怨為愛,禍患乃去。立意高遠,而不切于情勢。故Brandes議之曰,Krasinski言復(fù)仇之非,而不知愛亦不可恃,羔羊雖柔和,豈能免于豺狼之齒。亦可謂善喻也。
Jozef Ignacy Kraszewski(1812-1886)人稱波闌之Scott,散文著作都六百卷,尤以歷史小說著名。其先波闌大抵讀法國流行小說,多無足取,至是此風漸衰。Kraszewski深通史學,又本其愛國之思,作為小說,甚足振發(fā)民氣,故大有功于本國,可與意大利之Manzoni,匈加利之Jokai Mor相比。其所以為重,蓋不盡在文藝矣。
三十 丹麥
北歐文學,自 Edda 發(fā)見而后,閱時五百余年,傳說(Saga)以外,無名世之作。至Ludvig Holberg(1684-1754)出,立丹麥近代文學之始基。所作喜劇,今猶傳誦之。十九世紀初,Steffens與Schack-Staffeldt游學德國,歸后著書,傳布傳奇派思想。Adam Oehlenschl?ger(1778-1856)應(yīng)之而起,作詩曲小說,多極精妙。特以《北地神祇詩》一篇著名,結(jié)集古代神話,會通成詠,稱未前有之作。Nikolai Frederik Severin Grundtvig(1783-1875)為Steffens中表兄弟,因承其說,致力于古伊思闌文學,仿Oehlenschl?ger作史詩。唯其杰作,則為民謠。自言愿如林中小鳥,以歌怡悅鄉(xiāng)人,倘得傳誦人口,小兒踏歌相和,或秋收時,鄉(xiāng)女束稻競唱,則吾詩之幸??梢砸娖浔疽庖印?
Ludvig Adolph Bodtcher(1793-1874)與Grundtvig同稱丹麥四詩人之一,而思想行事迥異。Grundtvig為力行家,喜論爭說教,作詩多平民傾向。Bodtcher則為養(yǎng)生家,崇美享樂,優(yōu)游卒歲,未嘗以靈魂為念,有希臘詩人Anacreon之流風。家頗富,父歿,遷居羅馬,賞覽南方物色,以詩酒自娛,顧不多作,每作無不精妙。有《遇酒神》( Modet med Bacchus )長詩一篇,多含異教精神,是其絕作。與雕刻家Thorvaldsen友善,對門而居,及Thorvaldsen卒,以制作贈本國博物館,Bodtcher送至丹麥,亦留不復(fù)去。種花彈琵琶歌詩,以至沒世。
Frederik Paludan-Müller(1809-1876)深信宗教,以道德為人生根本義。少時嘗有所愛,而其人逝去,故思想傾于悲觀,以禁欲滅生為至善。有敘事詩 Adam Homo 及 Kalanus 二篇,反復(fù)申明此旨。初作《舞女》( Danserinden )等詩,多受Byron影響, Adam Homo 亦仿 Don Juan 而成,唯意更深切。Adam者實人類代表,具有聰明才知,而志氣薄弱,漸就變化,起自平民,以至卿相,名位益高,而德行亦益下。始終凡三變,始樸素,繼以奸惡求仕進,及為男爵執(zhí)政,則以愚鈍終也。Kalanus為印度婆羅門,初信亞力山大士梵天化身,因往從之,及目睹其飲酒狎妓,乃大憤悔,舉火自焚。亞力山大百計阻之無效,卒火化解脫。此篇之意,蓋示人性二元之沖突,以亞力山大與婆羅門為代表。同時S?ren Kierkegaard(1813-1855)作《或彼或此》( Enten-Eller )一書,亦言此理,為近世個人主義所從出,唯Paludan-Müller非理智而崇誠信,故靈究竟獲勝,而其贊美死滅之意,亦于此見之矣。
一八七四年,Paludan-Müller作詩曰“Adonis”,是其絕筆,厭世思想亦最著。Adonis為Aphrodite所愛,終亦厭倦,乃逃于幽冥,Persephone飲以忘川(Lethe)之水,令得永息。天地皆默,唯有星辰滿天,明月運行,漸沒于海而已。Brandes謂當冠以Peisithanatos之名,與Leopardi并稱愛死者。唯Leopardi作《愛與死》(“Amore e Morte”)一詩,尚以二者并舉,一予人以悅樂,一賜以安息。與PuludanMüller之以Asceticism為本者,又復(fù)殊異也。
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十二歲喪父,其母浣衣以自給。十四歲獨行入都,漂泊無所托,有教授Collin者為請于官,以公費肄業(yè),漸升轉(zhuǎn)入大學。初作小說曰“即興詩人”( Improvisatoren ),敘意大利物色甚美,為世所稱。三十五年冬出《童話》( Eventyr ,一卷,凡四篇,取民間傳說,加以融鑄,溫雅妍妙,為世希有,Andersen之名遂從此立。爾后每歲續(xù)出,至七十二年止,總可百五十種。詞句率簡易如小兒語,而文情宛轉(zhuǎn),喜怒哀樂,皆能動人,狀物寫神,又各極其妙。Brandes嘗論之,謂其敘鵝鴨相語,使鵝鴨信能言談,殆必如是也。蓋Andersen天稟特異,以小兒之目審觀萬物,而記以詩人之筆,故美妙自然,可稱神品。今古文人,俱不能及,唯La Fontaine之《寓言詩》差近之。Charles Perrault著 Contes de ma Mere l’Oye ,則用常言直說口傳之故事,與Grimm兄弟輯集 Kinder-und Hausm?rchen 相類,非由自作,或以比Andersen,非確論也。
Andersen作童話,初仿德人Musaus,頗有藻飾,爾后轉(zhuǎn)入單純,乃自成一家。喜誦印度Bidpai所著寓言,至老不倦,每師法其意。有《無畫畫帖》( Billedbog uden Billeder )一卷,為千八百四十年作,記月自敘所見,凡三十三則。亦類童話,而特饒詩趣,復(fù)兼繪畫之美,為作中絕品。又自傳一卷曰 Mit Livs Eventyr ,坦白質(zhì)直,最足窺見本色,與Ronsseau及Cellini自敘,并為名世之作也。
三一 瑞典
瑞典文學自宗教改革以后,漸見興起,至傳奇時代而大盛。有Per Atterbom與Lars Hammarskjold等,創(chuàng)立雜志曰“啟明星”,提倡新派文學,以德國為師法,世因稱此派曰Phosphoristes。同時有峨斯會起于Uppsala,欲聯(lián)合同種為一族,刊雜志 Iduna 以宣傳之。Erik Gustaf Geijer為之主,詩歌而外,作《瑞典紀言》,表揚古代光榮,蓋亦受德國愛國思想之影響者也。
Esaias Tegner(1782-1846),父Lucasson本Tegnaby農(nóng)家子,力學,為牧師,易姓Tegnerus。蓋當時學籍以拉丁文記名,后遂因之稱Tegner氏。Esaias幼好讀Ossian詩,少長就學,得見希臘史詩及北歐傳說,日夕誦讀,其文學思想,即萌育于此時。后為大學教授,積功遷主教,而思想終含異教精神(Paganism),因亦無仰慕中古之意,與Phosphoristes一派不同。又亦關(guān)心世事,而不限于國族,故復(fù)與Geijer不同也。所著 Frithiofs Saga 一詩,自言仿Oehlenschl?ger作,取材伊思闌傳說,言情敘事皆極妙,其人生觀亦即寄其中,為瑞典獨一之名著。Frithiof出身微賤,愛王女Ingeborg,而王不許。中更患難,遇之Ringerike王所,王死,乃復(fù)得之。Brandes所謂始以抗爭,繼以信守,終如其志。唯所得非幸福,而為幸福之影,此實即人生之象征矣。Tegner居革命反動時,而信自由之心不稍變。然不趨極瑞,以為當止于調(diào)和,終劑于平,F(xiàn)rithiof與Ingeberg之復(fù)合,亦所以表此意也。
Frans Mikael Franzen(1772-1847)生于芬闌,為主教,與Tegner友善。作詩仿民謠,多詠自然及田家生活。Johan Ludvig Runeberg(1804-1877)繼起,亦以瑞典文敘芬闌民生情狀,多用寫實,不偏于理想。所作《獵鹿人》(“Elgskyttarne”)及“Hanna”諸詩,皆優(yōu)美之Idyll。又用俄國Bylina體,作“Nadeschda”。及芬闌Elias Lonnrot博士采集民謠,編為史詩 Kalevala 一部,Runeberg譯其首卷為瑞典文,甚得稱譽。唯其杰作,則為《旗手Stal故事》( Fanrik Stals Sagner ),計二卷三十五章,假旗手之口,述俄瑞戰(zhàn)役舊聞,自將帥士卒之行事,以至孤兒村女之哀怨,巨細畢具,文情相生,因益佳勝。俄并芬闌時,Runeberg方五歲,親見其事,終身不忘,故于此時一罄其蘊。瑞典學會特制金章贈之,以非瑞典公民,不能選為會員也。同時有Fredrika Bremer(1802-1865)亦芬闌人,以小說名。言中流家庭情狀,亦因?qū)憣?,而多樂天思想,故為世所賞。其余芬闌文人如Paivarinta等,以本國文著作,茲不具言。
三二 諾威
諾威之有文學,始于一八一四年。其先與丹麥合國,如Holberg輩雖系出諾威,后世皆以丹麥詩人稱之。及五月十七日宣言獨立,文學同時興起。所謂五月十七日詩派(Syttendemai Poesi),盛極一時,多愛國之音,而失之稚弱,不足傳世。至Wergeland出,始漸臻美善。Henrik Arnold Wergeland(1808-1845)亦多作政治詩歌,思想傾向民主,文辭奔放,不循則例,大行于民間。晚年作《花卉畫》( Jan van Huysums Blomsterstykke ),以眾花擬人,各表其希求,善能和政治思想于詩歌之中,Shelley以外,無與倫比。又有《猶太人》(“Joden”),《猶太女》(“Jodinden”)二詩,皆為無告者告哀,其后諾威遂廢猶太人入國之禁。J.S.Welhaven(1807-1873)言文學政治,不主急進,故不滿Wergeland一流。有詩曰“諾威之征光”( Norges Daemering ),自述理想,力戒偏激。一時爭議紛紜,而諾威文學亦以是得趨中道,彌復(fù)發(fā)達。Welhaven詩重義法而少神思,故不及Wergeland,唯長于評論,指導(dǎo)文學趨向,為甚有功也。
政治詩歌漸衰,國民文學,于是繼起。Andreas Munch介其間,兩無所屬。所作詩歌小說,亦平凡鮮可稱道。唯離政事而言人情,足為過渡時期代表耳,又作曲數(shù)種,有 Salomon de Caus 一篇,言其人始知蒸氣之力,世人以為妄,禁之狂人院中。文不能佳,而諾威戲曲,此實其首出,為Henrik Ibsen之前驅(qū)也。
諾威國民文學,至Bjornson之農(nóng)民小說而達其極。Asbjornsen輯民間傳說,實開其先,蓋愛國思想,漸益深廣,文人率離去政事,轉(zhuǎn)言國民生活,于是輯錄民謠故事者遂盛。P.C.Asbjornsen本治動物學,游行國中,研究海物,并采輯故事,搜訪極勤。同時有Jorgen Moe博士,為主教,亦助之,遂成《諾威民間傳說集》( Norske Folkeeventyr ),與Grimm兄弟之書齊名,影響于后世甚大。Moe亦自為詩,述田家生活,能得民謠精神。唯所作不多,Gosse比之紫花地丁,謂其細小而香艷獨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