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宇見榛蕪大家中落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小憐到大門口的時候，還不覺察到情形有什么不同。及至走到大樓下那個二門邊，只見兩旁屋子里不像從前，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大樓下的那個大廳，已經(jīng)將門關(guān)閉起來了，窗戶也倒鎖著。由外向里一看，里面是陰沉沉的，什么東西也分不出來。樓外幾棵大柳樹，倒是綠油油的，由上向下垂著，只是鋪地的石板上，已經(jīng)長著很深的青苔。樹外的兩架葡萄，有一大半拖著很長的藤，拖到地下來。架子下，倒有許多白點子的鳥糞。架外兩個小跨院，野草長得很深。小憐問秋香道：“花兒匠簡直不管事了，你看，什么東西也不收拾收拾?！鼻锵愕溃骸鞍?！花兒匠早辭掉了。前面院子這大地方，只有金榮哥一個人，他怎么管理得過來哩？”小憐哦了一聲，眉毛皺了一皺，等她走到第二重院子時，正門關(guān)上，卻讓人由旁邊小側(cè)門內(nèi)進(jìn)出。這時，蔣媽由里面迎將出來了，她老遠(yuǎn)地便笑道：“小……”這一個“小”字剛叫出口，猛然醒悟，現(xiàn)在人家是正正堂堂的少奶奶了，如何可以還叫人家當(dāng)丫頭的名字？心里一機靈，便笑道：“小姐，我的小姐，可把我想極了?！毙z笑著點點頭道：“你很好，還是這個樣子?！笔Y媽笑道：“喲！我們還不是這個樣子，有什么好樣子呢？”說著，迎上前，想要握她的手。猛然低頭一看，見人家手指上，帶著一粒鉆石戒指，便將手縮回去了。小憐雖看到她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只好裝模糊當(dāng)是不知道。

大家一齊進(jìn)了里院，小憐道：“我先看太太去?！庇谑窍蚪鹛@邊屋子來，一看那院子里，兩棵西府海棠，倒長得綠蔭蔭的，只是四周的葉子，有不少凋黃的。由這里到金銓辦公室去的那一道走廊，堆了許多花盆子。遠(yuǎn)望去兩叢小竹子，是金銓當(dāng)年最愛賞玩的，而今卻有許多亂草生在下面。那院子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金太太住的這上邊屋子里，幾處門簾子低放著，更是冷靜得多。不過這個時候，小憐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屋子里面的老主人，心里撲騰撲騰亂跳了一陣。那腳步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也有些抖擻不定。小蘭搶上一步，掀開了門簾子讓她進(jìn)去。她笑著說了一聲不敢當(dāng)，那聲音也是細(xì)微得很。她把一腳跨進(jìn)了門，便見金太太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立刻渾身一發(fā)熱，臉紅了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是一個鞠躬下去，口里極低的聲音叫了一聲太太。金太太對于小憐，是隔了一層關(guān)系的主人，她上次逃跑，雖然在大體上不對，然而與金太太無多大利害?，F(xiàn)在她很闊綽地回家來了，對她私人言，也替她可喜。何況她又很謙遜，依然還用主仆的稱呼。因之也就立刻站起身來，點頭笑道：“好！很好。”接著，用了一句問行人的套話：“幾時回來的呢？”小憐道：“回來一個禮拜了，早就應(yīng)該回來請安的?！闭f時，身子偏著站在一邊。金太太笑道：“快別這樣稱呼了，你現(xiàn)在總是一位少奶奶，柳府上也是體面人家，過去的事，提他做什么？好漢不論出身低啦，只要心里不忘本，大家都愿意顧全體面的。你這樣就很好，不是那樣小人得志便癲狂的樣子。以后當(dāng)一門親戚走就是了，你是無家可歸的，我們家也不嫌多一門親戚。你總是客，坐下吧。”金太太先坐下了，小憐見身邊有一張椅子，倒退一步坐下。一回頭，見秋香、小蘭一班人，都站在一邊，面上有點猶豫之色，又站了起來。金太太笑道：“你一講禮，又太多禮了，和他們也客氣什么呢？”便對小蘭道：“這有什么看西洋景似的？客來了，也該倒一杯茶來吧？”小憐笑道：“不用了。我先去見見各位小姐少奶奶，再來陪太太坐?！苯鹛溃骸澳且埠?，你去吧。你回來了，我很歡喜，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一談呢?！闭f畢，她卻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小憐退了一步，走出屋來。

秋香早搶先一步，忙著給佩芳去報信。小憐走到佩芳院子里時，是舊日所居的地方了。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常喜徘徊的柏枝短籬，已經(jīng)有好些焦黃的，走廊上一架鸚鵡架子，還在那里，舊日相識的鸚鵡，卻不見了。但是也來不及尋覓舊蹤，早見玻璃窗內(nèi)，佩芳的影子一閃，便喊起來道：“少奶奶?！闭f著，秋香倒由屋子里掀了簾子出來，然后引她進(jìn)去。小憐進(jìn)來，見佩芳手上抱了一個孩子，由屋子里笑迎出來，便覺臉上一紅。佩芳笑著點頭道：“這是想不到的，你居然會回來。怎么不和你們柳少爺一路進(jìn)來呢？”小憐道：“他早來了，在前面客廳里。待一會兒，他自然是要進(jìn)來的?！币簧焓?，將小孩子接過去抱著，吻了一吻小臉，笑道：“我在日本，就聽到說添個孫少爺了，很是快活的。這樣子，多么像他爸爸呀！”說時，在身上掏出一把小金鎖來，提了絲絳，掛在孩子脖子上。佩芳笑道：“這樣子，你好像是早已預(yù)備下的了。你還是這樣有小心眼兒哩。”小憐笑道：“不是我有什么小心眼兒，是我們那邊母親吩咐下的。二少奶奶還有一個小孩，我也帶著的?！迸宸颊f著話，將她引到自己屋子里來坐，接過孩子，抱了他向前搖搖身子，笑道：“謝謝姑母了?！毙z對于這種稱呼，也沒有什么表示，只是一笑。這時，金榮左右兩手提著兩只細(xì)絲藤籮，走了進(jìn)來。在藤籮外看到里面左一包右一包的紙包，紅紅綠綠的。佩芳笑道：“這樣子是在海外給我們帶了東西來了？”小憐笑道：“這些東西，雖不少洋貨，可是并不是日本貨。我在日本的時候，本想帶些日本出產(chǎn)回來。春江他說，我們國里，正在抵制日貨，我們?yōu)槭裁催€帶日本東西去送人呢？難道有意替日貨宣傳，提倡日貨嗎？我聽了他這話，倒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到了上海，他倒想起來了，買了好些東西帶來?！彼谶@里說著，金榮已經(jīng)放下了藤籮要出去，小憐將手一招，笑道：“你別走，我也送你一樣?xùn)|西?！庇谑窃谔倩j內(nèi)挑了一個紙包，交給他道：“這是一件袍料，柳少爺叫我送給你的?！苯饦s眼看著她長大的，當(dāng)年她也叫聲金榮哥，今天她以少奶奶的資格回主人家來，自己對她不謙遜，是不懂規(guī)矩。對她謙遜，不服這口氣，所以見小憐的時候，只笑著說一聲你回來了。而且心里也怕她照規(guī)矩賞錢，實在不好意思收她的。而今她只說送禮，而且還抬出柳少爺來，不卑不亢，措置得很當(dāng)。自己也就不便再含糊了，趁接著紙包的時候，向小憐作了幾個揖，笑道：“請你替我謝謝柳少爺。”說畢就走了。佩芳笑道：“你越發(fā)想得周到了，連聽差的也不得罪哩?！毙z笑道：“并不是我想得周到，我聽說宅里人都走了，只有他和李升，依然還在這里做事，這種人總算有良心的，所以我很器重他。”佩芳嘆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自你去后，我們家是一天不如一天?？偫硪凰?，大殿倒了正梁了，家里人心惶惶，接二連三地出岔事，就是我和你大哥，也不知如何了局？”小憐聽到了佩芳這樣稱呼，心里又不免一動，想不到當(dāng)年的主人，現(xiàn)在變成阿哥了。這樣看來，富貴人家所談身份問題，也大可以通融，只要看做奴才的，自己怎樣去努力罷了。不過佩芳都會談到將來不知如何了局，那么，金家的前途，也就可想而知。便微笑道：“你也太過發(fā)愁了?？偫黼m然去世了，還丟下許多家產(chǎn)啦。再說，大爺自己的差事，也就很不壞，將來爬到總理那個位份，也是不可知的。”佩芳嘆了一口氣道：“別人說罷了，難道你也不知道他的為人？他從前那些差事，哪一件不是靠父親的面子弄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處發(fā)生問題了。至于丟下來的家產(chǎn)，要好好地過日子，未嘗不可以混一輩子。若要像你大哥那樣子，一個月一萬也花得了，請問又過得幾時？我是不問三七二十一，把這些撈到手，替他保留起來再說?！毙z還不曾答話時，只聽窗子外有人喲了一聲道：“你們真是久旱逢甘雨了，一見面，談得就分不開來，怎么把客留住了，也不讓她和我們見面呢？”小憐隔了窗子，昂著頭向外叫了一聲：“二少奶奶，你好哇？”慧廠笑著自掀簾子進(jìn)門來，搶上前一步，握著小憐的手，笑道：“好極了，你現(xiàn)在是十分得意了。”小憐笑道：“我有什么得意呢？就是得意，也是靠主子的福?！被蹚S道：“呀！快別再說這話。我向來就主張平等的，現(xiàn)在你結(jié)了婚，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更談不到什么主仆了?！毙z笑道：“人總不能忘本，雖然這兒大家都待我不錯，我怎能夠那樣自負(fù)呢？你添的小寶貝呢？”佩芳笑道：“你還是以前那樣，肚子里擱不住事，身上放著的那一件見面禮，你是急于要送出去，是不是？那么，你就先到她那邊去，和小孩兒見著面，把這問題解決了吧?！被蹚S握著小憐的手，就讓她一路跟著到自己屋子里來。小憐經(jīng)過走廊，到慧廠房門外，只見門口那一片玫瑰花地里，生長許多牽?；ê鸵岸棺?，將花干胡亂卷著，蓬卷著一大堆?；ㄍ獾囊欢鸭偕绞?，爬山虎的藤卻是長得更茂盛，山石成了一個綠堆。然而東拖一條，西拖一條，倒垂下來，又卷著地上亂草，更覺上下一片氈子?；蹚S對于家庭瑣務(wù)，原來就不大愛清理，一切都?xì)w下人去治理，現(xiàn)在院子里，草長得多深，除了鵝卵石砌成的那一條人行路而外，一律都讓亂草鋪了?；蹚S見小憐四周的打量，便笑道：“你覺得我這院子里太荒蕪了吧？”說著，嘆了一口氣道：“現(xiàn)在要辦而未辦的事，也就多了，哪里管得到院子里這些草上面來？我們一天一天看慣了，倒也不過如此。大概初來的人，是會覺得今昔不大相同的了。”小憐走了幾重院落，所見各院子里的情形，都一律如此衰敗，對于金家不振的趨勢，也就看透了十分之七八，也不免暗暗替著大家嘆了一口氣。走到慧廠屋子里，倒是有一件可喜的事，首先射入眼簾，就是搖床里面，睡著一個白胖的小孩子。這是個正暑的天氣，那小孩子只穿了一件連叉腳短褲的兜肚，大半個身子，全暴露在外面，非常的好玩。小憐俯著身子，拿起來粉團兒似的小手，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站起對慧廠笑道：“這一個小孩兒，真是可愛！”慧廠笑道：“這很容易的事呀，到了今年下半年，你自然有的。”小憐紅了臉道：“我不要。”慧廠笑道：“你說話真是一個大大的矛盾。剛才你說小孩兒好玩，這會子你怎么又說起不要來了？”她說著話時，小憐又在她手拿的小皮包里，取出了一把小金鎖，輕輕地給小孩兒掛上。趁著慧廠一謙遜，便把這個岔兒揭過去了。這時，小蘭由外面跑了進(jìn)來，笑道：“柳少奶奶，太太請你呢?！毙z道：“喲！妹子，你這是什么話？我們還能這樣客氣嗎？”慧廠道：“自然名正言順地應(yīng)當(dāng)這樣稱呼，難道她還叫你的小名不成？”小憐道：“叫小名要什么緊？至多叫一聲姐姐……”底下一句還不曾續(xù)完，秋香也進(jìn)來了，笑道：“姐姐，我們少奶奶請你去?！被蹚S笑著向小憐丟了一個眼色，指著秋香道：“這孩子的聰明，不在你以下，她將來也許和你一樣?！毙z只說了一個“喲”字，秋香一掉頭一轉(zhuǎn)身子道：“我沒那個福氣！”慧廠笑道：“怎么沒那個福氣，你就托你姐姐找柳少爺介紹一個，不就行了嗎？”秋香一掀簾子，站在廊檐下，向屋子里頭道：“姐姐，你去不去？我們少奶奶等著呢?！被蹚S笑道：“你一年不回來，成了個香餑餑了，你就去吧?！毙z笑道：“這可不敢當(dāng)，大家看得起我罷了?！被蹚S笑道：“怎么不是香餑餑呢？若不是香餑餑，人家就不會想盡了法子來……”她說到了這里，也是覺悟過來，這句話，實在是不容一語道破的。小憐裝著麻糊，匆匆地走出屋子，就向玉芬屋子里去。她怕這處到了那處不到，會得罪人，索性腳不停留，各處一轉(zhuǎn)，然后再到金太太屋子里來坐。只是一位七少奶奶那里，原來不認(rèn)識，而且她是閉樓自居，熟人還不見，生人更是無法拜見，就不曾去。不過在金太太面前，總還要表示一下，以期周到。因道：“這位七少奶奶，聽說長得極漂亮，學(xué)問又好極了，我沒有法拜見?！苯鹛珖@了一口氣道：“這件事簡直不能談，現(xiàn)在我們家，什么事都有了。你的七爺，現(xiàn)在還是以前那樣子嗎？唉！兩個人了。這位少奶奶呢，也是幾句書害了她，心高氣傲，弄成這一份僵的局面。這件事，親戚朋友無人不知，大概你也明白了?！毙z道：“原先不曉得，還是剛才聽到三少奶奶說了一點。”金太太道：“我們不能道人家不好，你回家以后，大概誰都見著了，就是沒看到燕西吧？”小憐還沒有答話，燕西卻在門外答道：“怎么沒有見著？大概全家和她見面最早的還要算是我吧？”說著，一掀簾子進(jìn)來。金太太見他身上穿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直羅長衫，只是袖子上套了一個黑紗圈圈。下面又是白絲襪子，軟底漆皮鞋，上面頭發(fā)梳得溜光。金太太對著小憐，原已有點笑容，及至燕西走了進(jìn)來，她的臉色，立刻向下一沉，便對他道：“這真是難得的事，今天怎么會有工夫回家來了呢？其實家里也沒有你什么事，天倒下來，還有屋脊頂著呢，你大可在外面玩了一個夠再回來呀！”燕西臉色略一遲鈍，接著又笑道：“你老人家沒有看到我，就說我不在家，其實我到外面去的時候也很少。忙一件事，不能老是忙著，我也總應(yīng)當(dāng)結(jié)束的呀。”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也知道結(jié)束的時候嗎？哼！”燕西雖然受著母親的教訓(xùn)，并不敢做聲。小憐在一邊看到，心里卻有些奇怪，為什么太太現(xiàn)在對于七爺是這樣的厲害，難道兒子一討了媳婦，母親就有些不以為然的嗎？再看金太太的臉色時，依然是緊緊繃著。燕西卻斜側(cè)了身子，坐在一把軟椅上，微笑著問小憐道：“在中國看到日本人，自己一生氣，頭發(fā)梢子上都是有火的。你們在日本，終日和日本人鬼混，覺得自己怎么樣？”小憐道：“我是不大出門的，社會上一般的情形，不大明了，若照我所知道的說，日本人倒很歡迎中國人肯在他們那里花錢。我們遇事肯花錢，他們也恭維得厲害。不過那些無知識的人，有時候不客氣起來，當(dāng)面直說中國人會做亡國奴，好像說，中國遲早是日本的。據(jù)我聽到人所說的，在日本留學(xué)的人，這種刺激是常常碰到的，沒有法子辯駁，也不敢把人怎么樣，忍氣吞聲，只好含糊過去罷了?！苯鹛谝贿?，聽他們所說，都是些正經(jīng)的話，這也未便來干涉他們，就讓他們向下談去。燕西說了一陣子，偷眼看母親并無怒色了，便向小憐道：“春江在前面，我還不曾和他談?wù)勀?，回頭見吧?！闭f畢，也不等金太太開口，連忙就鉆出了簾子來。小憐笑道：“別忙走哇，還得請你引我去見見少奶奶呢，我有點小禮物，得當(dāng)面交給小孩子?！?

燕西站在檐廊下，只哦了一聲，人也就走遠(yuǎn)了。他回來，原是向鵬振報告白家那個消息的，偏是小憐夫婦一來，將這事打了一個岔，便扯開來了。這時走到前面，鵬振卻在他小書房里等著。他已是三天不曾進(jìn)這書房的了，走這書房門口過，燕西原不打算進(jìn)去，鵬振卻由里面喊了出來。燕西道：“我正要到前面找你呢，說的那件事，已經(jīng)行了，你放心吧?！闭f畢，自己依然舉步向外走。鵬振道：“你哪里去？”燕西笑道：“我是抽空回來的，還有幾件事不曾交代呢！”鵬振道：“你有什么事沒有交代？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托你的事，你也總得和我說個清楚明白，要不然，你說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我知道你辦到了什么程度？”燕西被他一問，只得站住了，將一雙腳踏在走廊的欄桿上，再用手撐在大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笑道：“我到白家去，……”鵬振遠(yuǎn)遠(yuǎn)搖著手道：“你有什么事那樣忙，連到屋子里去談一談的工夫都沒有？這件事，也不是那樣不值得注意，隨便站著說就算了?！毖辔餍Φ溃骸捌鋵嵰矝]有什么可說的，所以我不進(jìn)去說。倒不知道你也是這樣念媽媽經(jīng)，非要我說個清楚明白不可！那么，我就陪著你進(jìn)去說一說吧?！冰i振還怕他溜開去，直等燕西走進(jìn)屋子以后，才由后面跟了進(jìn)來。燕西向沙發(fā)椅上一躺，笑道：“你真不放我的心，我不進(jìn)房來，你還不肯進(jìn)來呢?！冰i振道：“誰叫你這一程子鬧得太不成話呢？大概除了你自己，現(xiàn)在是沒有能信任你的了?！毖辔鲊@了一口氣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別人哪里會知道？誰相處在我的環(huán)境之下，誰也會像我這樣的。”鵬振連連搖著手道：“別談了，別談了！我不管你那一本賬。我現(xiàn)在所要問你的，就是你和我謀的事，是怎樣和前途說的？前途又怎樣答應(yīng)的？”燕西笑道：“官場也沒干多久，官場的習(xí)氣，倒是這樣地深。左一個前途，右一個前途，說得多肉麻呀！”鵬振見兄弟譏笑他，很有些不高興，轉(zhuǎn)身一想，現(xiàn)在要托重著兄弟呢，也犯不著和他計較什么。便笑道：“這也是一句很普通的名詞，有什么肉麻？難道平常就不許說‘前途’兩個字嗎？然而我這也不去深辯，你就告訴我你所要說的話得了?！毖辔鞯溃骸拔矣X得沒有什么可說，你托我的事，我照樣告訴了秀珠，秀珠認(rèn)為是不成問題的事，等她哥哥回家，就讓她哥哥寫信。最好的結(jié)果，也不過如此，你還要我怎樣詳細(xì)地說？”鵬振聽著，心里一陣痛快，撲哧一聲笑了。只道：“就是如此簡單嗎？”燕西道：“不如此簡單，照你說，還得把怎樣進(jìn)大門，怎樣進(jìn)客廳，怎樣坐著說話，一齊說了出來不成？反正你托我的事我替你辦到了也就行了，你還有什么話說呢？”燕西說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已是站起身來就向外面跑。鵬振追到門外來，只搖了一搖頭，沒有他的法子，也就不做聲了。

燕西出得門來，坐了車子，一直就到白蓮花家來。白蓮花笑道：“玉花，你瞧瞧，七爺來了不是？我說的話，不會錯吧？”燕西笑道：“我答應(yīng)辦的事，并沒有辦完，怎能夠不來呢？”說著話，自打簾子，走向白蓮花屋子里面來。白玉花手上拿了一本小說側(cè)著身體看，燕西進(jìn)來的時候，她只斜著眼珠，向燕西瞟了一下，身子也不曾動上一動。燕西一歪身子，也在她坐的椅子上擠將下去。一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看的什么書？我……”白玉花不等他說完，將他的手一推，站了起來，頭一扭道：“斯文一點行不行？你怎樣老是這種樣子？動手動腳，我也不好怎么樣說你了。”燕西碰了一個釘子，默然了一會兒，也不站起來，斜斜地躺在靠椅子上，只是抖文。白玉花又斜過眼睛來看了一看他，見他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她就不是那樣驕氣撲人了，手上拿了書還是看著，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來。燕西也不理她，依然是左腿架在右腿上抖著文。白玉花見他依然是不理，這才掉轉(zhuǎn)身來，將書向他面前一伸，笑道：“你瞧，不過是一本武俠小說罷了?！眿D女們的笑，是有莫大力量的，在她這樣笑著一說之下，燕西又進(jìn)了她愛力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