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客遠(yuǎn)歸來落花早謝合家都忭悅玉樹雙輝

鳳舉好容易熬到了次日早上，先到燕西書房里坐著，派人把他催了出來。燕西一來，便道：“這件事不怨我們照應(yīng)不到，她要變心，我們也沒有什么法子?！兵P舉皺了眉，跌著腳道：“花了錢，費(fèi)了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了一個人，朋友問起來，面子上難堪得很。”燕西道：“這也無所謂，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來十個也不見得什么榮耀，丟十個也不見得損失什么面子?！兵P舉道：“討十個固然沒有什么面子，丟十個那簡直成了笑話了。這都不去管他，只求這事保守一點秘密，不讓大家知道，就是萬幸了。”燕西道：“要說熟人，瞞得過誰？要說社會上，只要不在報上披露出來，也值不得人家注意。”燕西說時，鳳舉靠了沙發(fā)的靠背斜坐著，眼望著天花板，半晌不言語，最后長嘆了一聲。燕西道：“人心真是難測，你那樣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這樣結(jié)局。由此說來，金錢買的愛情，那是靠不住的?！兵P舉又連嘆了兩聲，又將腳連跺了幾下。燕西看他這樣懊喪的樣子，就不忍再說了，呆坐在一邊。對坐著沉默了一會子，鳳舉問道：“你雖寫了兩封信告訴我，但是許多小事情我還不知道，你再把經(jīng)過的情形，詳詳細(xì)細(xì)對我說一遍。”燕西笑道：“不說了，你已夠懊悔的，說了出來，你心里更會不受用，我不說吧?！兵P舉道：“反正是心里不受用的了，你完全告訴我，也讓我學(xué)一個乖?！毖辔鞅緛硪簿陀X得肚子里藏不住這事了，經(jīng)不得鳳舉再三地來問，也就把自己在電影院里碰到晚香和晚香兩個哥哥也搬到家里來往，種種不堪的事，詳詳細(xì)細(xì)地一說。鳳舉只管坐著聽，一句話也不答，竟把銀盒盛的一盒子煙卷，都抽了一半。直等燕西說完，然后站起來道：“寧人負(fù)我吧?！蓖Ａ艘煌＃值溃骸皠e的罷了，我還有許多好古玩字畫，都讓她給我?guī)ё吡耍婵上У煤??！毖辔鞯溃骸叭硕甲吡?，何在乎一點古董字畫？”鳳舉道：“那都罷了，家里人對我的批評怎么樣？”燕西道：“家里除了大嫂，對這事都不關(guān)痛癢的，也無所謂批評。至于大嫂的批評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了。”鳳舉笑了一笑，便走開了。走出房門后又轉(zhuǎn)身來道：“你可不要對人說，我和你打聽這事來了?！毖辔餍Φ溃骸澳愦蚵犚彩侨饲?，我也犯不著去對哪個說。”鳳舉這才走了。可是表面上，雖不見得就把這事掛在心上，但是總怕朋友見面問起來，因之回家來幾天，除了上衙門而外，許多地方都沒有去，下了衙門就在家里。佩芳心里暗喜，想他受了這一個打擊，也許已經(jīng)覺悟了。

這日星期，鳳舉到下午兩點鐘還沒有出門。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里去消遣？”鳳舉笑道：“你總不放心我嗎？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來，一天到晚在堂子里也可以，你又怎樣管得了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怕你悶得慌，所以問你一問，你倒疑心我起來了嗎？”鳳舉笑道：“你忽然有這樣的好意待我，我實在出于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對。那么，我們兩人，一塊兒出門去看電影吧。”佩芳道：“我不好怎樣罵你了。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門的，你倒要和我一塊兒去看電影嗎？”鳳舉笑道：“真是我一時疏忽，把這事忘了。我為表示我有誠意起見，今天我在家里陪著你了?！迸宸嫉溃骸霸掚m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兵P舉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受了這一次教訓(xùn)，對于什么娛樂，也看得淡得多了。對于娛樂，我是一切都引不起興趣來?！迸宸夹Φ溃骸澳氵@話簡直該打，你因為得不著一個女人，把所有的娛樂都看淡了。據(jù)你這樣說，難道女人是一種娛樂？把娛樂和她看成平等的東西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像那些女子，本來也是以娛樂品自居的?！兵P舉笑道：“我不說了，我是左說左錯，右說右錯。我倒想起來了，家庭美術(shù)展覽會不是展期了嗎？那里還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里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里去，倒可以看到一樁新聞。我妹妹現(xiàn)在居然有愛人了?！兵P舉原是坐著的，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兩手一拍道：“這真是一樁新聞啦。她逢人就說守獨(dú)身主義，原來也是紙老虎。她的愛人，不應(yīng)該壞，我倒要去看看?！迸宸嫉溃骸斑@又算你明白一件事了。女子沒有愛人的時候，都是守獨(dú)身主義的。一到有了愛人，情形就變了。難道你這樣專研究女人問題的，這一點事情都不知道？”鳳舉笑道：“專門研究女人問題的這個雅號，我可擔(dān)不起?！迸宸嫉溃骸澳惚緛頁?dān)不起，你不過是專門侮辱女子的罷了?！兵P舉不敢和佩芳再談了，口里說道：“我倒要去看看，我這位未來的連襟，是怎樣一個尊重女性者？”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已將帽子戴起，匆匆地走到院子里來了。

今天是星期，家里的汽車，當(dāng)然是完全開出去了。鳳舉走到大門口，見沒有了汽車，就坐了一輛人力車到公園來。這車子在路上走著，快有一個鐘頭，到了公園里，遇到了兩個熟人，拉著走路談話，耗費(fèi)的光陰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覽會的會場，已掩了半邊門，只放游人出來，不放游人進(jìn)去了。鳳舉走到會場門口，正待轉(zhuǎn)身要走，忽然后面有一個人嚷道：“金大爺怎樣不進(jìn)去？”鳳舉看時，是一個極熟的朋友，身上掛了紅綢條子，大概是會里的主干人員。因道：“晚了，不進(jìn)去了?！蹦侨司驼f自己熟人，不受時間的限制，將鳳舉讓了進(jìn)去了。走進(jìn)會場看時，里面許多隔架，陳設(shè)了各種美術(shù)品，里面卻靜悄悄的，只有會里幾個辦事員，在里面徘徊。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兩個鳳舉認(rèn)識的和他點了點頭，鳳舉也就點了點頭。但是其中并不見有吳藹芳，至于誰是她的愛人，更是不可得而知了。因之將兩手背在身后，挨著次序，將美術(shù)陳列品一樣一樣地看了去?？吹饺种臅r候，卻把佩芳繡的那一架花卉找到了。鳳舉還記得當(dāng)佩芳繡那花的時候，因為忙不過來，曾讓小憐替她繡了幾片葉子。自己還把情苗愛葉的話去引小憐，小憐也頗有相憐之意?，F(xiàn)在東西在這里，人卻不知道到哪里雙宿雙飛去了？自己呢，這一回又在情海里打了一個滾，自己覺得未免太沒有艷福了。心里這樣想著，站定了腳，兩只眼睛只管注視著那架繡花出神，許久許久，不曾轉(zhuǎn)動。這個時候，心神定了，便聽到一種喁喁之聲，傳入耳鼓。忽然醒悟過來，就傾耳而聽，這聲音從何而來？仔細(xì)聽時，那聲音發(fā)自一架繡屏之后。那繡屏放在當(dāng)?shù)?，是朝南背北的。聲音既發(fā)自繡屏里，所以只聽到說話的聲音，并不看見人。而且那聲音，一高一低，一強(qiáng)一柔，正是男女二人說話，更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了。便索性呆望著那繡花，向下聽了去。只聽到一個女的道：“天天見面，而且見面的時間又很長，為什么還要寫信？”又有一個男的帶著笑聲道：“有許多話，嘴里不容易那樣婉轉(zhuǎn)地說出來，惟有筆寫出來，就可以曲曲傳出?！迸囊残Φ溃骸皳?jù)你這樣說，你以為你所寫給我的信，是曲曲傳出嗎？”男的道：“在你這種文學(xué)家的眼光看來，或者覺得膚淺，然而在我呢，卻是盡力而為了。這是限于人力的事，叫我也無可如何呀?！迸牡溃骸安辉S再說什么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了。第二次你再要這樣說，我就不依你了?！蹦械牡溃骸澳悴灰牢遥衷趺崔k呢？請說出來聽聽?！迸暮鋈皇@道：“呀！時間早過了，我們還在這里高談闊論呢?！迸恼f這句話時，和平常人說話的聲音一樣高大，這不是別人，正是二姨吳藹芳。鳳舉一想，若是她看到了我，還以為我竊聽她的消息，卻是不大妙。趕緊向后退一步，就要溜出會場去。但是這會場乃是一所大殿，四周只有幾根大柱子，并沒有掩藏的地方。因之還不曾退到幾步，吳藹芳已經(jīng)由繡屏后走將出來。隨著又走出一個漂漂亮亮的西裝少年，臉上是笑嘻嘻的。鳳舉一見，好生面熟，卻是一時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和他見過。自己正這樣沉吟著，那西裝少年已是用手扶著那呢帽的帽檐，先點了一下頭。吳藹芳就笑道：“啊喲！是姐夫。我聽說前幾天就回來了。會務(wù)正忙著，沒有看你去，你倒先來了。”那西裝少年也走近前一步，笑道：“大爺，好久不見，我聽到密斯吳說，你到上海去了。燕西今天不曾來嗎？”他這樣一提，鳳舉想起來了，這是燕西結(jié)婚時候做儐相的衛(wèi)璧安。便笑著上前，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密斯脫衛(wèi)，好極了，好極了?！兵P舉這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不知所云，衛(wèi)璧安卻是不懂。但是藹芳當(dāng)他一相見時，便猜中了他的意思，及至他說話時，臉上現(xiàn)出恍然大悟之色，更加明白鳳舉的來意。卻怕他盡管向下說，直道出來了，衛(wèi)璧安會不好意思。便笑道：“姐夫回來了，我……”藹芳說到這里，一個“們”字，幾乎連續(xù)著要說將出來。所幸自己發(fā)覺得快，連忙頓了一頓，然后接著道：“應(yīng)該要接風(fēng)的。不過上海這地方，有的是好東西，不知道給我?guī)Я耸裁磥頉]有？”鳳舉耳朵在聽藹芳說話，目光卻是在他兩人渾身上下看了一周。藹芳說完了，鳳舉還是觀察著未停?？诶镫S便答應(yīng)道：“要什么東西呢？等我去買吧?！碧@芳笑道：“姐夫，你今天在部里喝了酒來嗎？我看你說話有點心不在焉。”鳳舉醒悟過來，笑道：“并不是喝醉了酒，這陳列品里面，有一兩樣?xùn)|西，給了我一點刺激。我口里說著話，總忘不了那事。哦！你是問我在上海帶了什么禮品沒有嗎？”說著，皺了一皺眉頭，嘆一口氣道：“上海除了舶來品，還有什么可買的？上一次街就是舉行一次提倡洋貨?！碧@芳笑道：“姐夫，你不用下許多轉(zhuǎn)筆，干脆就說沒有帶給我，豈不是好？我也不能綁票一樣的強(qiáng)要啊?！兵P舉笑道：“有是有點小東西，不過我拿不出手。哪一天有工夫，你到舍下去玩玩，讓你姐姐拿給你吧。最好是密斯脫衛(wèi)也一同去，我們很歡迎的。”衛(wèi)璧安覺得他話里有話，只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鳳舉本想還開幾句玩笑，因會場里其他的職員也走過來了，他們友誼是公開的，愛情卻未曾公開，不要胡亂把話說出來了。因和衛(wèi)璧安握了一握手道：“今天晚了，我不參觀了，哪一天有工夫再來吧。”說畢，便走出會場來了。吳藹芳往常見著，總要客客氣氣在一處多說幾句話的，現(xiàn)在卻是默然微笑，讓鳳舉走去。

鳳舉心里恍然，回得家來，見了佩芳，笑道：“果然果然，你妹妹眼力不錯，找了那樣好的一個愛人?！迸宸夹Φ溃骸澳愠龊跻饬弦酝獍?。你看看他們將來的結(jié)果怎么樣？總比我們好?！兵P舉正有一句話要答復(fù)佩芳，見她兩個眉頭幾乎皺到了一處，臉上的氣色就不同往常，一陣陣的變成灰白色，她雖極力地鎮(zhèn)靜著，似乎慢慢的要屈著腰，才覺得好過似的。因此在沙發(fā)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站了起來，先靠了衣櫥站了，復(fù)又走到桌子邊倒一杯茶喝了，只喝了一口，又走到床邊去靠著。鳳舉道：“你這是怎么了？要不是……”佩芳連忙站起來道：“不要瞎說，你又知道什么？”鳳舉讓她將話一蓋，無甚可說的了。但是看她現(xiàn)在的顏色，的確有一種很重的痛苦似的。便笑道：“你也是外行，我也是外行，這可別到臨時抱佛腳，要什么沒有什么。寧可早一點預(yù)備，大家從容一點。”佩芳將一手撐著腰，一手扶了桌沿，側(cè)著身子，皺了眉道：“也許是吃壞了東西，肚子里不受用。我為這事，看的書不少，現(xiàn)在還不像書上說的那種情形?？扉_晚飯了，這樣子，晚飯我是吃不成功的。你到外面去吃飯吧，這里有蔣媽陪著我就行了?！兵P舉道：“這不是鬧著玩的，書上的話，沒有實驗過，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你讓我去給產(chǎn)婆通個電話，看她怎樣說吧?！迸宸嫉溃骸澳菢右粊?，你要鬧……”一句話不曾說完，深深地皺著眉哼了一聲。鳳舉道：“我不能不說了，不然，我負(fù)不起這一個大責(zé)任?！闭f畢，也不再征求佩芳的同意，竟自到金太太這邊來。

金太太正和燕西、梅麗等吃晚飯。看到鳳舉形色倉皇走了進(jìn)來，就是一驚。鳳舉叫了一聲媽，又淡笑了一笑，站在屋子中間。金太太連忙放筷子碗，站將起來，望著鳳舉臉上道：“佩芳怎么樣？”鳳舉微笑道：“我摸不著頭腦，你老人家去看看也好?！苯鹛檬贮c了他幾點道：“你這孩子，這是什么事？你還是如此不要緊的樣子?！苯鹛蛔撸辔魇紫葋y起來，便問鳳舉道：“什么事，是大嫂臨產(chǎn)了？”鳳舉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看她在屋子里起坐不安，我怕是的，所以先來對母親說一說?！毖辔鞯溃骸凹热蝗绱?，那還有什么疑問，一定是的了。你還不趕快打電話去請產(chǎn)婆。產(chǎn)婆不見得有汽車吧，你可以先告訴車房，留下一輛車子在家里。”鳳舉道：“既是要派汽車去接她，干脆就派汽車去得了，又何必打什么電話？”在屋子里，梅麗是個小姐，清秋是一個未開懷的春青少婦，自然也不便說什么。他兄弟兩人，一個說的比一個緊張，鳳舉也不再考量了，就按著鈴，叫一個聽差進(jìn)來，吩咐開一輛汽車去接產(chǎn)婆。這一個消息傳了出去，立刻金宅上下皆知。上房里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一齊都擁到佩芳屋子里來。佩芳屋子里坐不下，大家擠到外面屋子里來。佩芳皺了眉道：“我叫他不要言語，你瞧他這一嚷，鬧得滿城風(fēng)雨?！苯鹛呱锨埃樟伺宸家恢皇?，按了一按，閉著眼，偏了頭，凝了一凝神，又輕輕就著佩芳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大家也聽不出什么話，佩芳卻紅了臉，微搖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個“不”字。二姨太太點了點頭道：“大概還早著啦。這里別擁上許多人，把屋子空氣弄壞了?！贝蠹衣犝f，正要走時，家里老媽子提著一個大皮包，引著一個穿白衣服的矮婦人來了，那正是日本產(chǎn)婆。這日本產(chǎn)婆后面，又跟著年紀(jì)輕些的兩個女看護(hù)。大家一見產(chǎn)婆來了，便有個確實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這里等著報告了。產(chǎn)婆進(jìn)了房去，除了金太太，都擁到外面屋子里來了。據(jù)產(chǎn)婆說，時候還早，只好在這里等著了。鬧了一陣子，不覺夜深，佩芳在屋子里來往徘徊，坐立彷徨，只問產(chǎn)婆你給我想點法子吧。金太太雖是多兒多女的人，看見她的樣子，似乎很不信任產(chǎn)婆，便出來和金銓商量。金銓終日記念著國家大政，家里兒女小事，向來不過問的。今天晚上，卻是口里銜著雪茄，背著兩手，到金太太屋子里來過兩次。到了第三次頭上，金銓便先道：“太太，這不是靜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來瞧瞧吧?！苯鹛溃骸斑@產(chǎn)婆是很有名的了，而且特意在醫(yī)院里帶了兩個看護(hù)來。另找一個大夫來，豈不是令人下不去嗎？”金銓道：“那倒不要緊，還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他們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梢詭彤a(chǎn)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幫她的忙，也不過花二十塊錢的醫(yī)金，很小的事情?！苯鹛c點頭，于是由金銓吩咐聽差打電話，請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來。而在這位大夫剛剛進(jìn)門的時候，鳳舉在外面也急了，已經(jīng)把一位德國大夫請了來。兩位大夫在客廳里面卻是不期而遇。好在這些當(dāng)大夫的，很明了闊人家治病，決不能信任一個大夫的，總要多找?guī)讉€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見怪。就分作先后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了看，又問產(chǎn)婆的話，竟是很好的現(xiàn)象。便對鳳舉說，并用不著吃什么藥，也用不著施行什么手術(shù)，只要聽產(chǎn)婆的話，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兩個大夫，各拿了幾十塊錢，就是說了這幾句話就走了。在這時，賬房賈先生，又向鳳舉建議，請了一位中醫(yī)來。這位中醫(yī)是賈先生的朋友，來了之后，聽說并不是難產(chǎn)，就沒有進(jìn)去診脈，口說了幾個助產(chǎn)的丹方也就走了。大家直鬧了一晚。

鳳舉也是有點疲乏，因為產(chǎn)婆說，大概時候還早，就在外面燕西書房里，和衣在沙發(fā)上躺下。及至醒來時，只見小蘭站在榻邊，笑道：“大爺，大喜??！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個兒，又白又胖的一個小小子?！兵P舉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便問道：“什么時候添的？怎么先不來叫我一聲兒？”小蘭道：“添了一個多鐘頭了。有人說叫大爺來看，太太說，別叫他，他起來了，也沒有他的什么事，讓他睡著吧?，F(xiàn)在孩子洗好了，穿好了，再來叫你了?！兵P舉牽扯著衣服，一面向自己院子里來。剛進(jìn)院子門，就聽到一陣嬰兒啼哭之聲，那聲音還是很洪亮。鳳舉走到外邊屋子里，還不曾進(jìn)去，梅麗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這孩子，多么相像啊！”鳳舉一腳踏進(jìn)屋時，卻看到金太太兩手向上托著一個絨衣包裹的小孩。梅麗拉著鳳舉上前，笑道：“你瞧你瞧，這兒子多么像你?。　兵P舉正俯了身子，看這小孩，忽聽得鶴蓀在窗子外問道：“媽還在這里嗎？”金太太道：“什么事？你忙著這個時候來找我?！柄Q蓀道：“不知道產(chǎn)婆走了沒有？若是沒走，讓她等一會子。”佩芳原是高高地枕著枕頭，躺在床上，眼睛望了桌上那蕓香盒子里燒的蕓香，凝著神在休息著。聽了鶴蓀的話，笑道：“我說慧廠怎么沒有來露過面？正納悶?zāi)亍Ｔ瓉硭彩墙裉?，那就巧了?！苯鹛珡膹娜萑莸模瑢⑿『㈦p手捧著交給佩芳，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她那樣一個好事的人，哪能夠不來看看？或者因為挺著大肚子有點害臊，所以我也就沒追問了。她倒有耐性，竟是一聲兒也不響?！?

金太太說著這話，已經(jīng)是出了房門了。鶴蓀見母親出來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家先別嚷?！苯鹛溃骸斑@又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你們?yōu)槭裁炊挤噶诉@種毛?。坷鲜遣辉赶日f，非事到臨頭不發(fā)表?！柄Q蓀笑道：“是她們身上的事，她要不對我說，我怎樣會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辯論，已是走得很快地走進(jìn)房來，只見慧廠坐在椅子邊，一手撐著腰，一手在桌上摸著牙牌，過五關(guān)。金太太心里原想著，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樣，無非是嬌啼婉轉(zhuǎn)?，F(xiàn)在見她還十分鎮(zhèn)靜，倒有些奇怪。不過看她的臉上，也是極不自然，便道：“你覺得怎么樣子？”慧廠將牌一推，站了起來笑道：“我實在忍耐不住了?！敝徽f得這一句，臉上的笑容，立刻就讓痛苦的顏色將笑容蓋過去了。金太太伸著兩手，各執(zhí)住慧廠的一只手腕，緊緊地按了一按，失聲道：“?。∈菚r候了。你怎么聲張得這樣緩呢？”鶴蓀見母親如此說，情形覺得緊張，便笑道：“怎么樣？”金太太一回頭道：“傻子！還不打電話去叫產(chǎn)婆快來？”鶴蓀聽了這話，才知這是自己耽誤了事，趕快跑了出去，吩咐聽差們打電話。大家得了這個消息，都哄傳起來。說是這喜事不發(fā)動則已，一發(fā)動起來，卻是雙喜臨門，太有趣了。上上下下的人，鬧了一宿半天，剛剛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陣忙碌。所幸這次的時間要縮短許多，當(dāng)日下午三點鐘，慧廠也照樣添了一個白胖可愛的男孩。

當(dāng)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時，金銓因為有要緊公事，就出門去了。直到下午四點多鐘回來，金太太卻笑嘻嘻地找到書房里來，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孫子了。”金銓摸著胡子道：“中國人這宗法社會觀念總打不破，怎么你樂得又來恭喜了？”金太太道：“這事有趣得很，我當(dāng)然可以樂一樂。”金銓道：“樂是可以樂，但是我未出門之先，我早知道了，回來還要你告訴我做什么？難道說你樂糊涂了嗎？”金太太道：“鬧到現(xiàn)在，大概你還不知道，我告訴你吧，你出去的時候，知道添了孩子，那是一件事?，F(xiàn)在我告訴你添了孩子，可又是一件事了?！苯疸尩溃骸澳鞘窃趺凑f？我不懂?！苯鹛Φ溃骸澳憧纯辞刹磺?？慧廠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門去以后，孩子三點鐘落地，我忙到現(xiàn)在方才了事。”金銓笑道：“這倒很有趣味。兩個孩子。哪個好一點？”金太太道：“都像他老子?！苯疸屝Φ溃骸斑@話還得轉(zhuǎn)個彎，不如說是都像他爺爺吧?！苯鹛溃骸皠e樂了，你給他取個名字是正經(jīng)。將來這兩個小東西，讓他就學(xué)著爺爺吧?！苯疸屒也焕頃蛉说脑?，在皮夾子里取出一支雪茄來，自擦了火柴吸著，將兩只袖子一攏，便在屋子里踱來踱去。轉(zhuǎn)過身，又將兩只手，背在身后，點點頭道：“有了。一個叫同先，一個叫同繼吧?！苯鹛溃骸皟蓚€出世的孩子，給他取這樣古板板的名字，太不活潑了?！苯疸層直沉耸瞩饬藥字?，點了點頭，又搖了一搖頭。金太太笑道：“瞧你這國務(wù)總理，人家說宰相肚里好撐船，找兩個乳名，會費(fèi)這么大事！還是我來吧，一個叫著小雙，一個叫著小同，怎么樣？”金銓笑道：“很好，就是這個吧。”金太太道：“還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同意，不過這件事，你似乎不反對才好?！苯疸尩溃骸笆裁词履兀窟€不曾說出來，已經(jīng)是非我同意不可了，那還用得著征求我的同意嗎？”金太太笑道：“你想，一天之間，我們家添兩個孩子，親戚朋友有個不來起哄的嗎？后日又正是星期，家里隨便樂一天，你看行不行？”金銓道：“還有什么可說的？這種情形，分明是贊成也得贊成，不贊成也得贊成，我還有什么可說的。”金太太笑道：“從來沒有這樣干脆過，今天大概你也是很樂吧？”金銓笑道：“我雖不見得淡然視之，我也并不把這事認(rèn)為怎樣重大?！苯鹛Φ溃骸拔也缓湍阌懻撨@些不成問題的話了?！庇谑切ξ呋刈约何堇?，自己計劃著，應(yīng)當(dāng)怎樣熱鬧？一面就叫小蘭把燕西、梅麗找來。梅麗一進(jìn)門，金太太就笑道：“八小姐，該有你樂的了。后天咱們家里得熱鬧一下子，你看要怎樣熱鬧才好？”二姨太太也是跟著梅麗一路來的，便笑道：“太太今天樂大發(fā)了。累得這個樣子，一點不覺得，這會子對孩子這樣叫起來了。”金太太笑道：“你也熬到今天，算添了孫子了。你就不樂嗎？陳二姐哩？來！把昨天人家送來的茶葉，新沏上一壺，請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家鄉(xiāng)味?！倍烫娌涣辖裉煊羞@種殊遇，太太一再客氣，還要將新得的茶葉，特意泡一壺來，讓我嘗嘗家鄉(xiāng)味，這實在是不常見的事。因笑道：“太太添了兩孫子，我們還沒道喜，倒先要叨擾起來。”金太太先笑著，有一句話不曾答應(yīng)出來。梅麗笑道：“她老人家，今天真是高興了，剛才叫了我一聲八小姐，真把我愣住了。我想不出什么事做得太貴重了，所以媽倒說著我，后來一聽，敢情是她老人家高興得這樣叫呢?！苯鹛溃骸澳懵犅犓窃拑骸{著你親生之母當(dāng)面，我沒有把你不當(dāng)是肚子里出來的一樣看待呀。我要罵你，要打你，盡可以明說，為什么我要倒說？人家都說我有點偏心，最歡喜阿七和你呢。阿七罷了，你是另一個母親生的，我樂得人家說我偏心。”燕西聽見母親叫他，正同了清秋一塊兒來，剛走到門外，便接嘴道：“這話我不承認(rèn)啦。”金太太道：“你不承認(rèn)嗎？大家不但說我偏心向著你，連你的小媳婦，我都有偏愛的嫌疑哩！”二姨太太笑道：“沒有的話，手背也是肉，手掌也是肉，哪里會對哪個厚哪個薄？”金太太用手點了點二姨太道：“你這話可讓我挑眼了。梅麗不是我生的，算手背算手掌呢？”說著將右手掌翻覆著看了幾看。二姨太笑道：“你瞧著吧，誰是手背？誰是手掌呢？其實這話，不應(yīng)當(dāng)那樣說呀。你想，就算我存那個心事，我只一個，太太是七個，混在一堆兒算，我有多么合算，我們何必要分那個彼此！我一進(jìn)來，太太就給我道喜，說我添了兩個孫子。要分彼此的話，我這就先沒分了。我真有那個心眼兒，我也只有放在心里，不能說出來呀！而且梅麗這東西，她簡直的就不大親近我，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樣。我不論背地里當(dāng)面，都是這樣說的，隨便誰都能證實的。這都是我心眼兒里的話，我要分個彼此……”梅麗道：“得了得了，別說了。一說起來，你就開了話匣子。這一篇話，你先來了三個分彼此?！泵符惏ぶ鹛模鹛珜⑹峙e著向她頭上虛擊了一擊，笑道：“你這孩子，真有些欺負(fù)你娘，我大耳光子打你。知道的，說你娘把你慣壞了。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教你狗仗人勢呢。”梅麗笑著向清秋這邊一躲，笑道：“我惹下禍了，你幫著我一點吧?！毖辔餍Φ溃骸敖裉齑蠹疫@一個樂勁兒，真也了不得，樂得要發(fā)狂了，連二姨媽，一個有名的吳老實，都能說起來?！泵符愋χ鴮η迩锏溃骸澳闱?，媽喜歡小孩子，喜歡到了什么地步？要不，你趕快的……”清秋不等她向下說完，暗地里握著她的手胳膊，輕輕擰了一把，對她瞟了一眼道：“你還瞎說？”梅麗笑著又避到燕西這邊來。燕西道：“別鬧了，別鬧了。媽不是叫我們來有話說的嗎？我還不知道是什么事呢？”金太太于是把計劃著的事一說，大家都?xì)g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