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與寫

我怎樣寫小說 作者:老舍


今天要談的是讀書與寫作。我只是就自己讀了些什么書來談談,供諸位的參考,并不想勉強別人照我一樣來讀書。至于寫作,我也是有自己的方法,不希望別人也應照我這樣寫。而且我很知道自己所寫的這些東西都不大好,決不敢在這兒向諸位作自我鼓吹,說我寫的都是文藝杰作。

首先,我想提到讀和寫的關系。無論我們寫小說或戲劇,恐怕最困難的一點就是不容易找到一個決定的形式。譬如我要寫一篇小說,可以用第三身來寫,說他怎樣怎樣,也可以用通信的方式來寫,還可以用自傳的方式來寫。這些便是形式。假如一個人沒有讀很多書,那么要想寫出一篇小說,盡管有極好的材料,因為難想到一個合適的形式,終使著這篇小說減色。如果說你只念過《少年維特之煩惱》,于是你便照著這本書的形式來寫,或者你只念過《魯賓遜漂流記》,就照這本書的形式來寫,并不想你這篇小說的內容與這種形式適合不適合,這實在是一件很吃虧的事。要是你書念得多,不用人家告訴你,自己便可清楚,心中這些材料,用何種方式表現(xiàn)得最恰當。

你現(xiàn)在要想寫一篇描寫自己心理的小說,你頂好用第一身,說我怎樣怎樣,若是你要描寫第二人或第三人的心理,那你就該把你自己不放在里面,而用客觀方式詳細地來分析他們。這雖是一個淺顯的比方,可是除非你書念得多,你就許做不到。書一念多啦,心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這樣一些思想,馬上就能找到一個最好表現(xiàn)的形式。

有人說,自從有新文學以來,并沒有見到多少具有很好形式的小說,如郁達夫先生寫了某種形式的小說,馬上有許多人都寫郁達夫式的小說,夏衍寫了某一形式的劇本,立刻就有許多人寫夏衍式的劇本。這種事實我們不否認,其所以有這樣的事實,正因為他們書念得少,只好模仿人家的形式,把自己的內容裝進去,兩者不能相合,結果自然失敗。

所以多念書是養(yǎng)成自己判斷能力必要的條件,不管新書也好,舊書也好,它總有一貫的道理。從古至今,一本文藝作品流傳下來,當然不是偶然的事,我們可以從一本二千年前流傳下來的書,來幫助我們判斷最近出的一本書。西洋有一句話說:“你們看到一本新書出版時,可拿一本老書去念?!边@種方法不一定對,假如這樣,豈不新書店都得關門?不過這里面也自有一部分真理,就是這些老書里面有它不變的道理存在。譬如美,美的觀念是隨時代地方而變的,我可在前數十年以小腳婦女為美,現(xiàn)在我們再看見小腳,就覺得那是不美了。美雖然變,然而美是不滅的。從最古的書一直到現(xiàn)在的書,能夠流傳,必定具有美的因素,若說一本書的文理不通,組織亂七八糟,而能流傳五千年,乃是絕對沒有的事。

其次,人情是不變的。社會關系變了,人情也變了,比如武松李逵,是英雄豪杰,隨便殺人,無半點同情心,在現(xiàn)在的我們看來,便覺得不大人道,我們現(xiàn)在寫的小說中的人物不會像《水滸傳》中那些人一樣,所以人情是隨歷史社會而變,雖然如此,但這種變化很慢,在五千年前,爸爸愛兒子,給兒子抽大煙,因為抽大煙就很老實,躺在煙床上不出去亂跑,現(xiàn)在我們再沒有愛兒子給他抽大煙的人了,只是父親愛兒子,再過一萬兩萬年,這種心理就是有變化,也變得極慢。

我們看看《書經》,這是一部很古的書,讀下去便容易判斷這不是一本文藝書,里面沒有人情,沒有寫堯怎樣愛他的兒子,舜怎樣愛他的弟弟,別的書如《史記》,那就不同,雖則太史公寫的《史記》中有的是報告,還有一些年表,可是有的地方寫得非常生動活潑,像鴻門宴,及霸王之霸與漢高祖怎樣對功臣,都是栩栩如生,能使人感動,都是由于有人情之故。所以人情雖隨時代而變,文藝作品中不能缺乏人情,則是一定不變的道理。

思想變得更快,比感情尤甚??鬃訒r代的思想不是諸葛亮的思想,諸葛亮時的思想又不是現(xiàn)在的思想,二千年一千年前的《四書》中的思想絕不適用于今日,可是我們還高興去念它,就因書中有它的美和人情,叫你覺得那時候,應當那樣思想,就不覺得陳舊。所以漢朝有漢朝的文字,唐朝有唐朝的文字,今日有今日的文字,文字雖在不斷地變,所不變的是那一朝代所留下的東西,其文字最足以表現(xiàn)那一時代所要說的話。因此我們知道唐朝有韓愈這些人,宋朝有蘇東坡這些人,便在于他們是那時代中最能用文字表現(xiàn)出他們的思想者,這是一定不變的道理。

我們知道了文學的條件,必須有美,有感情,有思想和好文字,則我們越多念書,越能判斷什么是好作品,什么是壞的作品,一篇作品能流傳,非具有這四類條件,至少具有此四者之大部分條件不可。根據這一意義,我們就可以知道何以古代流傳下來的書,沒有多少的原因,也可以判斷今日作品的價值。

我很惋惜在我國社會中文藝的空氣太不濃厚,不如歐西各國一樣,在歐西各國,每逢出了一本新書,不但報紙雜志上有批評,就是在茶館里,在一般人家中,大家也都熱烈地批評和討論最近出版的書籍。在我國則不同,遇到某人問他對一本新的著作有何意見,他只能告訴你這本書很好,究竟怎樣好,都說不出來,所以今日一本極壞的書,沒人批評,銷路居然很好。要是大家讀的書多。自然造成了一種批評的空氣,大家敢于批評判斷,文藝也才能走上發(fā)展的途徑。

第三,我們讀理論書永遠不如讀真正的作品,要知道凡是一種理論,都是由作品里面提出來。我們讀十本書,書中用“然而”都是這種用法,故我們就知道凡“然而”必這樣用,這即是理論?;蛘呶蚁扔幸粋€主見,我是研究社會學的,可以從社會學的觀點,來討論文藝,或你是學美術的,可以從書中去找,以證實他的理論,其實這都是空的,理論好像是開的藥方,若想以藥方焙成灰,用開水喝下去,便可治愈,當然不可能,必須按方配藥才成,作品就是藥?,F(xiàn)在社會上很多青年吃了這種藥,他們就要先問理論是什么,自己并沒有念過幾本書,而高談理論和做文章的方法,正等于焙藥方治病一般。我最頭痛的就是遇見青年問我什么叫浪漫主義,什么叫寫實主義?我就是花上十點鐘來解釋,又能有什么用?如果問的人把浪漫派的代表作和寫實派的代表作各念了十本,自然可以明白。所以我們應當先念作品,然后再去談理論。

上面是隨便談談讀與寫的關系,現(xiàn)在再說我是怎樣去讀和怎樣去寫的一點經過,供各位參考。

在最初我并沒有想到自己要寫小說,那時候因為念英文,在街上買了些二角錢一本的英文小說來念,念了后自己也想寫點小說,這是寫和我的第一次關系。當時所讀的是些什么,現(xiàn)在已不大記得,大概都是如傻愛人等第二三等的小說。因為念的是這種英文,沒有給我害怕,我也就敢于有勇氣來寫,寫時當然顧不到形式和技巧。好在英文比中文流暢,句子完美復雜生動,所以我寫的東西也在使其活潑就夠了!《老張的哲學》即為這一時期的產物。

這本書在現(xiàn)在看來,非常給我慚愧,書的內容好像是有點神經病的人寫的似的,要怎樣就怎樣,沒有精密的結構。文字有的地方流暢,有的地方則討厭,事實內容也是這樣,盡管把自己所想到的擱進去,而不加選擇。由這本書我得到兩個相反的觀念:第一,寫東西不要急求發(fā)表。假如《老張的哲學》能擱一二年再拿出來,便可大大修改一遍,使它不致像現(xiàn)在樣子令我臉紅。第二,少年時應該有多寫的勇氣,不然年紀一大,書念多了,就會不敢下筆。這兩種相反的意念湊合折衷起來,便是青年人念了幾本書,可以不管好壞的寫,但是寫完了不可立刻想發(fā)表,應當多擱一擱,等讀的書多,慢慢修改好它,再拿出去。

在這以后,我念書還是沒有系統(tǒng),但因自己外國文能力高一點,所讀的書便也較高深,外國的經典文學都有自己的便宜版本,來便利大家閱讀。我選擇了這些作品來讀,頗有點迷亂,因為它們都是出自各時代大家的手筆,有的是信筆寫成,有的則經過詳細的計劃,有的是極端浪漫,有的則絕對的寫實。叫我怎樣來判斷其好壞?自己沒法來調和,只好隨自己的興致,愛什么就什么,因為我是一個急性人,永遠不能訂好詳細的計劃再動手,故對于那些勾心斗角,有多少波折,多少離合的小說,或如布局的精密,情節(jié)奇異的偵探小說,都不是我所能學的,像這類小說,我就把它們擱在一邊,還有描寫男女間極端浪漫的小說,或將一件很小的事,把它寫得天樣大,這都是我所作不到的。我自己是一個窮人,小時候就被衣食錢財迫著老在地上站著,我想入非非,飛到云里去,我不會,也只好把這類小說放在一邊,因為我一天到晚總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上,只會寫與現(xiàn)實有關的東西。

這時候我特別注意念迭更司的《塊肉余生記》,《雙城記》等,由他的作品中,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初期的作品是亂七八糟,寫到第三部小說,便找到了一條路線,文句相當完整,也有適當的形式,以后越寫越精密,使我理解到寫作有進步,必會注意形式。在此時期,我還念了幾本法國小說的英譯本如《茶花女》等,感到法國文學與英國文學迥然不同,英國人所寫的東西,好像一個人穿的衣服不十分整潔,也許有一扣子沒有扣,或者什么地方破了一塊,但總顯得飄飄灑灑,法國人的作品則像一個美女要到跳舞場,連一個指甲都修飾得漂漂亮亮。所以法國的作品雖寫得平常,因為講究形式,總是寫得四平八穩(wěn),好像楊小樓的戲一樣。那些英國二三等小說,則好似海派的戲劇,以四十個旋子,六十個跟頭見長。

我有了這樣的認識,便決定我不能學的東西就是不讀,且知道每一本小說中必定有活生生的人,不是先空空洞洞描述一件事,第三,明白形式的重要。于是我就開始寫《趙子曰》,這本書的壞不說,無論如何在形式上是稍微完整一點,前后有一點呼應,自己在開始寫的時候,便已想到最末一段,這實在是一個最有把握的寫法,因為有了這種計劃,前后盡管會有曲折,也不會抵觸得很遠。這也就是說明多讀書的結果,遲早必受影響。

我國的文學作品實在太不發(fā)達了,幾百年來所產生的好小說極少,有一部《聊齋志異》,便出了許多什么什么志異,有一部唐人小說,也就出了些什么人什么人小說,有一部《紅樓夢》,就接著出現(xiàn)《青樓夢》等,僅是這樣的模仿,自然是黃鼠狼下刺猬,越下越不對。倘若我們能多讀些外國作品,眼界一寬,或可免去模仿《聊齋》等之弊了。

寫完《趙子曰》,就稍有系統(tǒng)點念書,決定了一個計劃,大概有二年都是如此,就是一方面念文學,一方面念歷史,從古代史開頭,念哪一時代就同時念那時代的文學作品,如念古希臘歷史,便同時念古希臘的文學,當然我都是用英文譯本來念。這種方法我愿介紹給各位先生,因為我采用這種方法,第一我知道了希臘羅馬時代和歐洲中古時代的文藝是什么樣,無需再去買一本文學史來念,也就知道文學在歷史上的地位是什么。歷史雖是死的,只能告訴你某一時期怎樣怎樣,而且所告訴的不過一個簡單的結論,文學則不然,他從容地把那一時期的生活方式都寫出來告訴你,這樣,使你不僅深刻地明白了歷史的內容,也知道那一時代文學形式為什么那樣的原因。所以現(xiàn)在大學里面只教學生念些世界文學史,英國文學史,法國文學史,結果四年畢業(yè),沒有念多少外國文學作品,乃是一種不妥當的方法,必須學生多念些外國原著,才不致流于空洞。我覺得歷史好像是一棵樹,文學是樹上的花,文學史則是樹上的一枝,我們僅僅從一節(jié)樹枝來觀察整個樹,當然所見不完全,正如我們僅知道杏花是薔薇科一樣,是沒有什么用的。

我到英國第五年,也就是末了一年,念的多是英國最近的作品,每一大文學家,不能都讀完他的作品,也起碼挑一兩本來念。同時我也開始寫第三部小說《二馬》。念英國最近文學作品,有這樣一種覺悟,即是那時正在歐戰(zhàn)以后,歐洲出了不知多少文學上的派別。譬如我們今日大家在文化會堂相聚,我想創(chuàng)一派就叫文化派,在座的五十位同志跟我來創(chuàng)造這一派的小說,只求好奇立異,不一定有很好的東西。他們每一派的興起,差不多就是這樣,究竟他們能否在將來立得住腳?誰也不敢說。文學史上告訴過我們,當浪漫派興起時,一年不知出了多少本小說和劇本,到現(xiàn)在究竟留下來的有幾本?由此可知大多數的都是被犧牲和受淘汰了!在歐戰(zhàn)結束后不久的歐洲,什么樣的小說都有,有的不寫人,光寫人的眉毛,寫了幾萬字,有的沒有字,只有劃和點,各自逞奇立異,也各有他的理論,然而今日都不再存在。這即是剛才所說的,文藝不斷在變,但各自有不變的東西,缺少這些不變的東西,不成其為真正的文學作品。所以到這次世界大戰(zhàn)前,歐洲文藝慢慢又恢復了原狀,再沒人花幾萬字去描寫眉毛,而回到注重形式,有人物,有思想感情的路上去。要是我們看見文學上某一派興起,就學某一派,則過了十年這派不再存在,我們也就隨著沒有了。

在《二馬》這書中,自己也是上當,因為念到歐戰(zhàn)以后的文藝,里面有幾本是描寫中國,我便寫一個中國人怎樣在倫敦,結果就變成了一種報告。要知道,報告這種東西,很難成為一種很好的文藝作品。假如你存心要報告某件事,是以為別人不知道。文藝則最好是寫誰都知道的事,這才是本事。例如我的家在北方淪陷區(qū),正盼著家書,到晚上想家時一定念出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句子,就因這種句子所含的感情為人人所具有。我們寫報告,因為這事只有自己知道,乃是輕看了人家的感情思念。其實在文藝上越奇怪的事越不感動人,如在一次空難中,日本轟炸機不投炸彈,投下了許多豆沙包子,或者有一天在都郵街天空忽然投下一輛汽車,這種事固然新奇,可是我們報告出來,終不過新奇而已!我們描寫空襲,是要道出每一人民內心的憤恨,這才是真正有價值?!抖R》的失敗,便在報告兩個中國人在倫敦住著,鬧了些什么笑話,立意根本不高,不過這書也有一個特點,即是文字上有了變化,在《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兩書中,我往往用舊文字來修辭,以為文言白話擱在一起很優(yōu)美和生動俏皮,到《二馬》一書中,因當時北平國語運動盛行,有幾位干這運動的朋友寫信勸我不要再那樣寫,要盡量將白話的美,提煉到文字中。因此在《二馬》中我極力避免用舊字句,能夠有這種成績,這不能不感謝那幾位提倡白話的朋友!同時我還得感謝一位英國先生,他是一位教阿拉伯文學的老教授,一天問我英文書念了哪一些,我老實地告訴了他,他又問我《阿麗絲夢游奇境記》念過沒有?這本書是著名的童話,在英國無人不讀,我當時還不知道這書,便說我沒念過,他就說“那你還叫念英文嗎”?回到家中我問房東,這位房東的學問也很好,通法文西班牙文等,他說這是一本童話,問應不應念,他說極應念,因為這是最好的英文??梢娢淖种貌⒉灰魰玫涔剩谑俏颐靼滓黄髌酚米顪\顯的白話文字寫出來與用深澀的文字寫出來,兩者相較,一定是白話文好,而且也很難。我國的四六文章,任何人下點功夫都可以寫出來,反正只要把典故用上就得。但是,用淺顯的白話文來形容一件事,一處風景,可就難了。以遠山如黛四個字可描寫出遙遠的山景,用洋車夫說的話來描寫這種景致,便不容易。在英文作品中最好的文字,首推英文《圣經》,(與德文拉丁文《圣經》同為世界三大名譯),英文《圣經》的好處就在通順流暢,英國傳統(tǒng)的大作家的文字,也都如此。最近林語堂先生在美國這樣紅,主要的就是他的英文精簡活潑??上覀冊S多青年朋友不大注意這些,現(xiàn)成的白話不用,一開頭就原野,祖國,寫得莫名其妙,我從寫《二馬》起,便對這方面努力,凡想到一句文言,必定同時想這句的白話,要是白話想不出,寧肯另外作一種說法,總求能夠用白話來表達意思,什么祖國原野等名詞決不用,您要是發(fā)現(xiàn)我在書中有一個,我可給您一塊錢!您想想看,我們現(xiàn)在又不是在新加坡,在美國,自己腳踏在自己的國土上,為什么還要叫祖國,這可見是不通。所以我要告訴各位,寫文藝時最要注意用白話,那些生硬的文言字句決不能有什么幫助于你。

寫完《二馬》,我回國了,本來還可以在英國住下去,這次回來卻僥幸得很,要不然,我仍在英國,會永遠照《二馬》的形式寫下去,越寫越沒出息,因為什么,因為那時的英國很太平,我們國內則正是北伐時候,我一到新加坡,即感覺東西洋的空氣不同,自己究竟對自己的國家隔閡了,當時國內新文藝已發(fā)展到一個高潮,好多作家都用他們的筆來寫國家社會的各方面,寫的或者不大好,而立意很高,除了一兩個專寫三角四角戀愛的小說以外,大多數都是想利用自己的文字對世界對國家對社會有點好處,以前我以為只要照英國二三流作家那樣,寫一點小故事,教大家愉快就可以,一回到新加坡,才明白自己觀念的錯誤,可見讀書盡管是讀書,生活還更要緊,離開了現(xiàn)實的生活,讀多少書也是沒有用。

在新加坡停留了一個時期,想寫一本華僑千辛萬苦開辟南洋的小說,可是因為生活不夠,沒寫成,第一在那邊言語隔閡,華僑不是廣東人即是福建人,他們說的都是家鄉(xiāng)話,本地土人說的是馬來話,言語不通,無法多接近,材料也搜集不到,因此便把原來的計劃放棄,改寫了《小坡的生日》,這是一個小童話,自己滿意之點是繼《二馬》之后,把文字寫得更加淺明,至于像一個童話不像,我就不敢說了。

隨后我回到國內,寫了一本《貓城記》,這是最失敗的一篇東西,目的想諷刺,大概天下最難寫的便是諷刺,小小的幾句諷刺或者很容易,長篇大套可就費力不討好。在我國的舊小說中,《鏡花緣》是一本不壞的諷刺小說,我這本《貓城記》糟糕得很,本來寫諷刺小說除非你是當代第一流作家才能下筆。因為這是需要最高的智慧和最敏銳的思想。我對這些都不夠格,當然寫得失敗了!

寫完了《貓城記》,又寫《離婚》,用的文字差不多有了定型,結構也比較自然,看去相當有趣味。我看到國內的翻譯小說以俄國的為最多,如契珂夫,安得烈夫的形式極完整,有時看去幾乎沒有形式的痕跡,非有很大的功夫看不出來。我這篇《離婚》雖不是學俄國文學,許是多少總受了點影響。俄國文學不僅形式好,描寫也極深刻,如托爾斯泰,他的作品的深度為其他各國作家所沒有。英國作家描寫一個人,只要描寫得漂漂亮亮就差不多,俄國作家則描寫得把他的靈魂也表現(xiàn)了出來。我回國后看了不少俄國小說,覺得自己所寫的東西分量太輕,雖說這種深度沒方法可學到,它是一方面有關于個人的教養(yǎng),一方面更是有關于民族性。但我不妨以他們的作品作一個借鑒。

接著我寫《駱駝祥子》,把所知道的一個拉洋車的人的情形寫出,結果也沒寫到多少深,這是由于天才修養(yǎng)的不夠,但還可勉強過得關,我也希望能長此保持這種方向往前走,那就是說我的小說給人家一種消遣不算錯誤,如果能把讀者的靈魂感動,那是更好。

到“一·二八”以后,我開始寫短篇小說,到如今也寫不好。我曾念過不少短篇小說,輪到自己寫,卻還是感到抓不住要如何才能寫好,這是我前面說過的自己沒有很細膩的思想,第二,我的文字修養(yǎng)不夠,長篇大論還可應付下去,短篇就控制不住。

到了抗戰(zhàn)后,我也學著作一點詩,詩是作得根本不成東西,僅僅因為有點機會,我作了比較長的幾篇詩。以后不想再寫。我在外國讀英文詩很少,加以我幼時頗喜歡舊詩,現(xiàn)在作新詩便脫不掉舊詩味。不過寫舊詩的文字訓練,有相當好處,我希望作新詩的朋友們,也不妨試一試舊詩,因為舊詩可以告訴你用字行文上一些技巧。您有新詩的天才,加上舊詩的鍛煉,那么,您的詩必定可寫得好。

末了,要談到劇本。我寫劇本不完全是學習的意思,將來我若出一本全集,或者不應把現(xiàn)在所寫的劇本收入,我自己從來少念劇本,即使念得多,也不會寫好,因為劇本與舞臺關系太深,我缺少舞臺的經驗,寫出的劇本只能放在桌上念,不能適用到舞臺上,當然不算好劇本,舞臺的一切設備,是一個綜合的藝術,不懂得此綜合的藝術,劇本自亦無法寫好,我希望今后能對舞臺藝術多加研究,能多和演戲的朋友接觸,同時多讀些劇本。則我再寫劇本,怕仍會成為小說式的劇本,十之八九上演就不行。小說的伸縮性本來很大,可以東邊說幾句,西邊扯幾句,后頭再找補幾筆。劇本不然,上來就是戲,時時緊張,不能說演完一幕教觀眾打瞌睡,再開始有戲,觀眾早就要退票了。小說的內容好不好,只要思想成,文字美,也可通融,劇本沒有這一套,你不能說咱們這戲本并沒有戲,只是文字不壞。

學寫劇本有一樣好處,就是能使自己對文字練得緊湊,通常寫小說的?;祭L說廢話的毛病,經過寫劇本雖沒賺到什么,也沒有增加好名譽,但沒白費事,得了這樣點好處。

還有近年寫了點通俗文字。如舊戲大鼓書之類,這也都是練習寫作,真正說起來,多少人(連我在內)所寫的通俗文字,全不通俗,現(xiàn)在的大鼓書等都已都市化文人化了,真正的通俗文字是茶館里說評書唱金錢板,或者北平天橋的相聲等,才是真正的民間文藝,這些文字才是活的,雖然粗俗,可是極有力量。關于這點,我還希望到抗戰(zhàn)結束后能多下點功夫,寫出點真正的民間東西。

今天諸位很踴躍的來聽我亂講一氣,我非常感謝,各位要是打算學學文學,請記住多讀多寫多生活這三位一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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