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約瑟·康拉得(即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一八五七——一九二四年)的個人歷史,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不想多說什么。圣佩韋的方法——要明白一本作品須先明白那個著者——在這里是不便利用的;我根本不想批評這近代小說界中的怪杰。我只是要就我所知道的,不完全的,幾乎是隨便的,把他介紹一下罷了。
誰都知道,康拉得是個波蘭人,原名Feodor Josef Conrad Korzeniowski;當十六歲的時候才僅曉得六個英國字;在寫過 Lord Jim(小說《吉姆爺》。)(一九〇〇)以后還不懂得cad這個字的意思(我記得仿佛是Arnold Bennett(即阿諾德·本涅特。)這么說過)。可是他競自給喬叟,莎士比亞,狄更斯們的國家增加許多不朽的著作。這豈止是件不容易的事呢!從他的文字里,我們也看得出,他對于創(chuàng)作是多么嚴重熱烈,字字要推敲,句句要思索;寫了再改,改了還不滿意;有時候甚至于絕望。他不拿寫作當種游戲?!拔宜删偷墓ぷ魇?,借著文字的力量,使你聽到,使你覺到——首要的是使你看到?!笔堑?,他的材料都在他的經(jīng)驗中,但是從他的作品的結(jié)構(gòu)中可以窺見:他是把材料翻過來掉過去的布置排列,一切都在他的心中,而一切需要整理染制,使它們成為藝術(shù)的形式。他差不多是殉了藝術(shù),就是這么累死的。文字上的困難使他不能不嚴重,不感覺艱難,可是嚴重到底勝過了艱難。雖然文法家與修辭家還能指出他的許多錯誤來,但是那些錯誤,即使是無可原諒的,也不足以掩遮住他的偉大。英國人若是只拿他在文法上與句子結(jié)構(gòu)上的錯誤來取笑他,那只是英國人的藐小。他無須請求他們原諒,他應(yīng)得的是感謝。
他是個海船上的船員船長,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這個決定了他的作品內(nèi)容。海與康拉得是分不開的。我們很可以想象到:這位海上的詩人,到處詳細的觀察,而后把所觀察的集成多少組,像海上星星的列島。從飄浮著一個枯枝,到那無限的大洋,他提取出他的世界,而給予一些浪漫的精氣,使現(xiàn)實的一切都立起來,呼吸著海上的空氣。Peyrol在The Rover(康拉德的小說《漂泊者》。)里,把從海上劫取的金錢偷偷縫在帆布的背心里;康拉得把海上的一切偷來,裝在心里。也正像Peyrol,海陸上所能發(fā)生的奇事都不足以使他驚異;他不慌不忙的,細細品味所見到聽到的奇聞怪事,而后極冷靜的把它們逼真的描寫下來;他的寫實手段有時候近于殘酷??墒撬恢皇莻€冷酷的觀察者,他有自己的道德標準與人生哲理,在寫實的背景后有個生命的解釋與對于海上一切的認識。他不僅描寫,他也解釋;要不然,有過航海經(jīng)驗的固不止他一個人呀。
關(guān)于他的個人歷史,我只想提出上面這兩點;這都給我們一些教訓:“美是艱苦的”,與“詩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常常在文學的主張上碰了頭,而不愿退讓。前者作到極端便把文學變成文學的推敲,而忽略了更大的企圖;后者作到極端便信筆一揮即成文章,即使顯出點聰明,也是華而不實的。在我們的文學遺產(chǎn)里,八股匠與所謂的才子便是這二者的好例證。在白話文學興起以后,正有點像西歐的浪漫運動,一方面打破了文藝的義法與拘束,自然便在另一方面提倡靈感與情感的自然流露。這個,使浪漫運動產(chǎn)生了偉大的作品,也產(chǎn)生了隨生轉(zhuǎn)滅,毫無價值的作品。我們的白話文學運動顯然的也吃著這個虧,大家覺得創(chuàng)作容易,因而就不慎重,假如不是不想努力。白話的運用在我們手里,不像文言那樣準確,處處有軌可循;它還是個待煉制的東西。雖然我們用白話沒有像一個波蘭人用英文那么多的困難,可是我們應(yīng)當,應(yīng)當知道怎樣的小心與努力。這個,就是我愛康拉得的一個原因;他使我明白了什么叫嚴重。每逢我讀他的作品,我總好像看見了他,一個受著苦刑的詩人,和藝術(shù)拚命!至于材料方面,我在佩服他的時候感到自己的空虛;想象只是一股火力,經(jīng)驗——像金子——須是先搜集來的。無疑的,康拉得是個最有本事的說故事者??墒撬坪醪桓译x開海與海的勢力圈。他也曾寫過不完全以海為背景的故事,他的藝術(shù)在此等故事中也許更精到??墒撬拿u到底不建筑在這樣的故事上。一遇到海和在南洋的冒險,他便沒有敵手。我不敢說康拉得是個大思想家;他絕不是那種寓言家,先有了要宣傳的哲理,而后去找與這哲理平行的故事。他是由故事,由他的記憶中的經(jīng)驗,找到一個結(jié)論。這結(jié)論也許是錯誤的,可是他的故事永遠活躍的立在我們面前。于此,我們知道怎樣培養(yǎng)我們自己的想象,怎樣先去豐富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而后以我們的作品來豐富別人的經(jīng)驗,精神的和物質(zhì)的。
關(guān)于他的作品,我沒都讀過;就是所知道的八九本也都記不甚清了,因為那都是在七八年前讀的。對于別人的著作,我也是隨讀隨忘;但忘記的程度是不同的,我記得康拉得的人物與境地比別的作家的都多一些,都比較的清楚一些。他不但使我閉上眼就看見那在風暴里的船,與南洋各色各樣的人,而且因著他的影響我才想到南洋去。他的筆上魔術(shù)使我渴想聞到那咸的海,與從海島上浮來的花香;使我渴想親眼看到他所寫的一切。別人的小說沒能使我這樣。我并不想去冒險,海也不是我的愛人——我更愛山——我的夢想是一種傳染,由康拉得得來的。我真的到了南洋,可是,啊!我寫出了什么呢?!失望使我加倍的佩服了那《臺風》與《海的鏡》的作家。我看到了他所寫的一部分,證明了些他的正確與逼真,可是他不準我摹仿;他是海王!
可是康拉得在把我送到南洋以前,我已經(jīng)想從這位詩人偷學一些招數(shù)。在我寫《二馬》以前,我讀了他幾篇小說。他的結(jié)構(gòu)方法迷惑住了我。我也想試用他的方法。這在《二馬》里留下一點——只是那么一點——痕跡。我把故事的尾巴擺在第一頁,而后倒退著敘說。我只學了這么一點;在倒退著敘述的部分里,我沒敢再試用那忽前忽后的辦法。到現(xiàn)在,我看出他的方法并不是頂聰明的,也不再想學他。可是在《二馬》里所試學的那一點,并非沒有益處??道檬刮颐靼琢嗽鯓酉瓤吹阶詈蟮囊豁?,而后再動筆寫最前的一頁。在他自己的作品里,我們看到:每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都似乎是在事前準備好,所以他的敘述法雖然顯著破碎,可是他不至陷在自己所設(shè)的迷陣里。我雖然不愿說這是個有效的方法,可是也不能不承認這種預(yù)備的工夫足以使作者對故事的全體能準確的把握住,不至于把力量全用在開首,而后半落了空。自然,我沒能完全把這個方法放在紙上,可是我總不肯忘記它,因而也就老忘不了康拉得。
鄭西諦說我的短篇每每有傳奇的氣味!無論題材如何,總設(shè)法把它寫成個“故事”。這個話——無論他是警告我,還是夸獎我——我以為是正確的。在這一點上,還是因為我老忘不了康拉得——最會說故事的人。說真的,我不信自己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有個偉大的將來;至好也不過能成個下得去的故事制造者。就是連這點希冀也還只是個希冀。不過,假設(shè)這能成為事實呢,我將永忘不了康拉得的恩惠。
剛才提到康拉得的方法,那么就再接著說一點吧。
現(xiàn)在我已不再被康拉得的方法迷惑著。他的方法有一時的誘惑力,正如它使人有時候覺得迷亂。它的方法不過能幫助他給他的作品一些特別的味道,或者在描寫心理時能增加一些恍忽迷離的現(xiàn)象,此外并沒有多少好處,而且有時候是費力不討好的??道玫膫ゴ蟛患脑谒屈c方法上。
他在結(jié)構(gòu)上慣使兩個方法:第一個是按著古代說故事的老法子,故事是由口中說出的。但是在用這個方法的時候,他使一個Marlow(馬羅,康拉德一些小說如《吉姆爺》、《青春》、《黑暗的心靈》、《機遇》中的故事敘述人。),或一個Davidson(達維德遜,康拉德小說《勝利》中的故事敘述人。)述說,可也把他自己放在里面。據(jù)我看,他滿可以去掉一個,而專由一人負述說的責任;因為兩個人或兩個人以上述說一個故事,述說者還得互相形容,并與故事無關(guān),而破壞了故事的完整。況且像在Victory(康拉德的小說《勝利》。)里面,述說者Davidson有時不見了,而“我”——作者——也沒一步不離的跟隨著故事中的人物,于是只好改為直接的描寫了。其實,這個故事頗可以通體用直接的描寫法,“我”與Davidson都沒有多少用處。因為用這個方法,他常常去繞彎,這是不合算的。第二個方法是他將故事的進行程序割裂,而忽前忽后的敘說。他往往先提出一個人或一件事,而后退回去解析他或它為何是這樣的遠因;然后再回來繼續(xù)著第一次提出的人與事敘說,然后又繞回去。因此,他的故事可以由尾而頭,或由中間而首尾的敘述。這個辦法加重了故事的曲折,在相當?shù)某潭壬弦材芙o一些神秘的色彩??墒沁@樣寫成的故事也未必一定比由頭至尾直著敘述的更有力量。像Youth(康拉德的小說《青春》。)和Typhoon(康拉德的小說《臺風》。)那樣的直述也還是極有力量的。
在描寫上,我常常懷疑康拉得是否從電影中得到許多新的方法。不管是否如此吧,他這種描寫方法是可喜的。他的景物變動得很快,如電影那樣的變換。在風暴中的船手用盡力量想從風浪中保住性命時;忽然康拉得的筆畫出他們的家來,他們的妻室子女,他們在陸地上的情形。這樣,一方面緩和了故事的緊張,使讀者緩一口氣;另一方面,他毫不費力的,輕松的,引出讀者的淚——這群流氓似的海狗也是人哪!他們不是只在水上漂流的一群沒人關(guān)心的靈魂啊。他用這個方法,把海與陸聯(lián)上,把一個人的老年與青春聯(lián)上,世界與生命都成了整的。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在他的筆下任意的被戲耍著。
這便更像電影了:“掌舵的把槳插入水中,以硬臂用力的搖,身子前俯。水高聲的碎叫;忽然那長直岸好像轉(zhuǎn)了軸,樹木轉(zhuǎn)了個圓圈,落日的斜光像火閃照到木船的一邊,把搖船的人們的細長而破散的影兒投在河上各色光浪上。那個白人轉(zhuǎn)過來,向前看。船已改了方向,和河身成了直角,船頭上雕刻的龍首現(xiàn)在正對著岸上短叢的一個缺口。”(The Lagoon(康拉德的小說《環(huán)礁湖》。))其實呢,河岸并沒有動,樹木也沒有動;是人把船換了方向,而覺得河身與樹木都轉(zhuǎn)了。這個感覺只有船上的人能感到,可是就這么寫出來,使讀者也身入其境的去感覺;讀者由旁觀者變?yōu)楣适轮械娜宋锪恕?
無論對人物對風景,康拉得的描寫能力是驚人的。他的人物,正像南洋的碼頭,是民族的展覽會。他有東方與西方的各樣人物,而且不僅僅描寫了他們的面貌與服裝,也把他們的志愿,習慣,道德……都寫出來。自然,他的歐洲人被船與南洋給限制住,他的東方人也因與白人對照而沒完全得到公平的待遇??墒窃谒慕?jīng)驗范圍里,他是無敵的;而且無論如何也比Kipling(吉卜林(1865—1936),英國作家。作品大多描述英國殖民者在印度的生活,有種族主義偏見。)少著一點成見。
對于景物,他的嚴重的態(tài)度使他不僅描寫,而時時加以解釋。這個解釋使他把人與環(huán)境打成了一片,而顯出些神秘氣味。就我所知道的,他的白人大概可以分為兩類:成功的與失敗的。所謂成功,并不是財富或事業(yè)上的,而是由責任心上所起的勇敢與沉毅。他們都不是出奇的人才,沒有超人的智慧,他們可是至死不放松他們的責任。他們敢和臺風怒海抵抗,敢始終不離開要沉落的船,海員的道德使他們成為英雄,而大自然的殘酷行為也就對他們無可如何了。他們都認識那“好而壯的海,苦咸的海。能向你耳語,能向你吼叫,能把你打得不能呼吸”??墒撬麄儾慌?。Beard船長,MaoWhirr船長,Allistoun船長,都是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才能與海相平衡。他的景物都有靈魂,因為它們是與英雄們?yōu)橛鸦驗閿车?。Beard船長到船已燒起,不能不離開的時候才戀戀不舍的下了船,所以船的燒起來是這樣的:
“在天地黑暗之間,她(船)在被血紅火舌的游戲射成的一圈紫海上猛烈的燒著;在閃耀而不祥的一圈水上。一高而清亮的火苗,一極大而孤寂的火苗,從海上升起,黑煙在尖頂上繼續(xù)的向天上灌注。她狂烈的燒著;悲哀而壯觀像夜間燒起的葬火,四面是水,星星在上面看著。一個莊嚴的死來到,像給這只老船的奔忙的末日一個恩寵,一個禮物,一個報酬。把她的疲倦了的靈魂交托給星與海去看管,其動心正如看一光榮的凱旋。桅桿倒下來正在天亮之前,一刻中火星亂飛,好似給忍耐而靜觀的夜充滿了飛火,那在海上靜臥的大夜。在晨光中她僅剩了焦的空殼,帶著一堆有亮的煤,還冒著煙浮動?!?
類似這樣的文字還能找到許多,不過有此一段已足略微窺見他怎樣把浪漫的氣息吹入寫實里面去。他不能不這樣,這被焚的老船并非獨自在那里燒著,她的船員們都在遠處看著呢??道玫木拔锒嗍菐е星榈摹?
在那些失敗者的四圍,景物的力量更為顯明:“在康拉得,哈代,和多數(shù)以景物為主體的寫作,‘自然’是畫中的惡人。”是的,他手中那些白人,經(jīng)商的,投機的,冒險的,差不多一經(jīng)失敗,便無法逃出——簡直可以這么說吧——“自然”給予的病態(tài)。山川的精靈似乎捉著了他們,把他們像草似的腐在那里。Victory里的主角Heyst是“群島的漂流者,嗜愛靜寂,好幾年了他滿意的得到。那些島們是很安靜。它們星列著,穿著木葉的深色衣裳,在銀與翠藍的大靜默里;那里,海不發(fā)一聲,與天相接,成個有魔力的靜寂之圈。一種含笑的睡意包覆著它們;人們就是出聲也是溫軟而低斂的,好像怕破壞了什么護身的神咒?!盚eyst永遠沒有逃出這個靜寂的魔咒,結(jié)果是落了個必不可免的“空虛”(nothing)。
Nothing,常常成為康拉得的故事的結(jié)局。不管人有多么大的志愿與生力,不管行為好壞,一旦走入這個魔咒的勢力圈中,便很難逃出。在這種故事中,康拉得是由個航員而變?yōu)檎軐W家。那些成功的人物多半是他自己的寫照,愛海,愛冒險,知道困難在前而不退縮。意志與紀律有時也可以勝天。反之,對這些失敗的人物,他好像是看到或聽到他們的歷史,而點首微笑的嘆息:“你們勝過不了所在的地方。”他并沒有什么偉大的思想,也沒想去教訓人;他寫的是一種情調(diào),這情調(diào)的主音是虛幻。他的人物不盡是被環(huán)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的,他們有的很純潔很高尚;可是即使這樣,他們的勝利還是海闊天空的勝利,nothing。
由這兩種人——成功的與失敗的——的描寫中,我們看到康拉得的兩方面:一方面是白人的冒險精神與責任心,一方面是東方與西方相遇的由志愿而轉(zhuǎn)入夢幻。在這兩方面,“自然”都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他的景物也是人。他的偉大不在乎他認識這種人與景物的關(guān)系,而是在對這種關(guān)系中詩意的感得,與有力的表現(xiàn)。真的,假如他的感覺不是那么精微,假如他的表現(xiàn)不是那么有力,恐怕他的虛幻的神秘的世界只是些浮淺的傷感而已。他的嚴重不許他浮淺。像The Nigger of the“Narcissus”(康拉德的小說《白水仙號上的黑水手》。)那樣的材料,假若放在W.W.Jacobs(威廉·W·雅各布斯(1863—1943),英國短篇小說家。)手里,那將成為何等可笑的事呢。可是康拉得保持著他的嚴重,他會使那個假裝病的黑水手由恐怖而真的死去。
可是這個嚴重態(tài)度也有它的弊?。阂驗樘珶嵝慕o予藝術(shù)的刺激,他不惜用盡方法去創(chuàng)作出境界與效力,于是有時候他利用那些人為的不自然的手段。我記得,他常常在人物爭斗極緊張的時節(jié)利用電閃,像電影中的助成恐怖。自然,除去這小小的毛病,他無疑的是近代最偉大的境界與人格的創(chuàng)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