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同居

漂泊的紀(jì)錄 作者:胡也頻


我們這里是一個小縣城。住在這里的人們除了幾個地主是吃肉的,其余的農(nóng)民都是整月整年的吃咸菜。農(nóng)民們的生活是又苦又單調(diào),仿佛一匹牛似的老在田里出汗。

然而,現(xiàn)在的情景是大不相同了。從前很受苦的人們都變成很快樂很活潑的了。婦女們更快樂活潑得利害。她們從前都沒有出息地關(guān)在貧苦的家庭里弄飯,洗衣,養(yǎng)小孩,喂豬,象犯人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一樣,看不見她們自己的光明,現(xiàn)在她們是好象在天上飛的鳥兒了。她們的生活自由了,沒有壓迫,沒有負(fù)擔(dān)。并且也不害怕丈夫了。她們可以隨自己的意思和男子們結(jié)識。她們還可以自由地和一個“同志”跑到縣蘇維埃去簽字,便合式地同居起來。她們生下來的兒女也有“公家”來保育,不要自己來擔(dān)心。

這里面有一個女子是王大寶的老婆——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她獨(dú)立的姓名了。她叫做吳大姐。她今年二十五歲。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就由她父母嫁給王大寶。她身體象男人一樣的健壯,肩膀上可以挑一擔(dān)水。臉兒是被陽光曬黑的,顯得又能干又樸質(zhì)。她的頭發(fā)上常常插著一支篾簪子,簪頭上穿著一朵紅色的喇叭花。從前她亦是被家庭的鐵鏈鎖著的?,F(xiàn)在她解放了,參加社會的工作了。她是耕具委員會的委員,同時她是列寧高等小學(xué)校的一個進(jìn)步的學(xué)生——她能夠看報,看布告,看文件和小冊子,并且還能夠用鉛筆畫一點(diǎn)紅軍打仗的漫畫。

她的男人也和她一樣的進(jìn)步了。王大寶,他從前什么也不懂。他的知識只是什么時候下種和什么時候割稻。現(xiàn)在他能夠解釋“帝國主義”是什么,“反動統(tǒng)治”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他現(xiàn)在在土地委員會里工作。他工作得非常好,并且在工作中把他自己變成很能干的。他是一個忠厚的人,象我們這里的多數(shù)的農(nóng)民一樣,不會弄什么心計。他對待他的老婆很不壞。他的老婆對待他也是很好的??墒撬麄儍蓚€總覺得有點(diǎn)什么弄不好。這個吳大姐常常覺得王大寶有許多地方不合她的意。譬如她喜歡養(yǎng)羊,王大寶偏不喜歡。王大寶喜歡的一群豬仔,可是她不想喂豬。他們常常為這樣小事情吵嘴。

現(xiàn)在,雖然王大寶是一切都隨她的意,不和她計較喂豬的事,但是他們?nèi)匀挥X得他們兩個的趣味終究是不調(diào)和的,并且了解到這并不是羊和豬的問題,而是性格的問題。

所以有一天,她從耕具委員會回來的時候,便向著王大寶說:

“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王大寶還以為是耕具委員會的事情,或者是紅軍打勝仗的消息,便快樂的回答她:

“請說呀?!?

“我的話很簡單,”她開始說,“十年來,你對待我沒有什么壞。自然,你也知道,我對待你也不算錯。你養(yǎng)活我,我也替你做了許多事情。第一,我替你管家;第二,我替你生了兩個兒子。但是,現(xiàn)在,我要離開你了,我預(yù)備明天和陳明同志簽字。”

王大寶發(fā)呆的聽著,心里在打鼓。他的臉色很快的變紅,變緊張了。困難的吐出局促的聲音說:

“你不能這樣!”

“為什么不能呢?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地主豪紳的時代么?你不要忘記現(xiàn)在是‘蘇維埃’時代呢。你要好生說話?!?

她的話不錯,王大寶不能夠反駁她。他遲疑了一會才想起:

“你為什么要和我分離呢?”

“沒有什么多的理由?!彼卮?,變成紅色的吳大姐了?!爸皇?,我覺得我和陳明同居比和你好些。這是蘇維埃許可的。你不要麻煩什么。如果你舍不得我呢,我們在工作上還可常常見面的。我們底王同志?!彼鞓返淖唛_了。

隨后她忙著整拾她自己的東西。

王大寶發(fā)呆地坐在那里,感想著什么。常常,他把眼睛偷看她的背影,想著她就要離開他了,便覺得很難過。他覺得他自己立刻要變成單身漢了。并且,他想著討一個老婆,要化許多錢,這在他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他長久落在這一個思想里:

“要變成一個光扁擔(dān)了!”

這一夜他沒有睡著,雖然那女人還睡在他身旁,并且常常向他說:

“睡吧,天一亮,就要起來工作的?!?

他總是睡不著。

第二天,他做完了一部分工作后,便請了二點(diǎn)鐘的假。他把這個問題帶到人民委員會去。

戴著鴨舌帽的委員長,正坐在辦公室里寫著什么。

他親熱地走過去——

“鄭同志!”他向委員長說,“我今天特意來請教你?!北闵斐鍪秩ァ?

委員長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他從前是個武漢的一個染坊的學(xué)徒。在一九二五——二七的大革命里,他做糾察隊,和反動軍閥沖突過。后來,他在青年團(tuán)里工作。這一次,他被大家選舉做這一個蘇維埃的人民委員會的委員長。

“歡迎!”他站起來了。“我們談一談,好極了?!币幻嬲f,一面和他握手,面上帶點(diǎn)很有趣味的微笑,嘴角微微的動著,仿佛什么人吸著香煙樣子。

“我有一點(diǎn)事?!蓖醮髮毥又f,“鄭同志,你現(xiàn)在有空沒有?你大約認(rèn)識我吧。我是在土地委員會里工作的,我的名字是王大寶,我以前曾和你談過二次。都是關(guān)于我的工作上的?!?

委員長又重新用力的和他握一下手。親熱地向他微笑著,仿佛他們是親兄弟似的。

“是的,王同志,我們是見過了。你現(xiàn)在有什么事?”

“有一點(diǎn),只是我自己的事。不過是和人民委員會有關(guān)系的。我想是有關(guān)系的。就是簡單一句話,我的老婆要離開我了?!?

“?。〗鼇硐筮@樣的事情多極了。”委員長笑著說?!斑@是很好的現(xiàn)象?!?

“不錯,這現(xiàn)象是很好的,不過我很為難?!?

“為什么呢?”

“我和我的老婆,結(jié)婚十年了。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八歲,小的四歲。我們倆都是很不錯的。缺點(diǎn)是我有點(diǎn)小脾氣??刹皇俏覀冞@里的男人多半都有這個缺點(diǎn)?她大約就是這一點(diǎn)和我合不來,要和我分離了?!?

委員長微笑地聽著。

“當(dāng)然,”王大寶繼續(xù)著說,“在革命的立場上,我是贊成這樣的。但是,在我自己的立場上,我不愿意。”

“應(yīng)該為革命的立場才是?!蔽瘑T長笑著說。

“這是不錯的。不過我對你說,討一個老婆是不容易的。當(dāng)初,我討這個老婆雖化去了一百多塊錢,差不多把什么都弄光了。我們這(里)討老婆,常常都是傾家蕩產(chǎn)的。現(xiàn)在呢,我沒有這么多的錢。并且光身漢子也是不好的。什么男子都是這樣……”

“那么你的具體意見是怎樣呢?”委員長笑著問。

“我提出二個條件,第一,最好她不要離開我,因為我對待她并不壞。第二,如果她一定要離開我,她就將賠償我討她時的費(fèi)用。”

委員長笑了。站起來,用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親切地說:

“王同志,我可以給你這樣的答復(fù),你說的兩種辦法,我們的蘇維埃是沒有這種條例的?!?

王大寶想著。

“我們這里的婦女,是真正的解放了?!蔽瘑T長接著說,“簽字是她們的自由。她們更不負(fù)什么經(jīng)濟(jì)上的賠償。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這些吧。這都是反動統(tǒng)治里面所沒有的?!呛玫??!?

“我知道,”王大寶失望地說?!罢漳愕恼f法,我就不必來請教你了。我要你給一個好的辦法呀。”

委員長仍然很誠意,而且仍然微笑著,兄弟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的?!彼f,“你不要著急。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辦法吧。我用人民委員長的名義來擔(dān)保,至多一個月,你一定會得到一個愛人的——”

說到“愛人”,兩個人都笑了。

委員長又繼續(xù)著:

“絕掉一個老婆,而得到一個愛人,象這樣的事情,在我們蘇維埃里已經(jīng)是很多很多了。我可以在一星期內(nèi)舉出一百來件的例子。我想你一定也曾看見過。至少你是聽見過的。我們這里,不是常有這樣的事情嗎?”

王大寶聽著,點(diǎn)著頭。

“好,關(guān)于你的,我想這樣的解決;你的老婆要離開你,這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在革命的蘇維埃,什么人不能去阻止她。不過我可以向你說,如果她不愿意回來,并且如果你在一個月內(nèi)還得不到愛人,或者你還需要用錢去討老婆的話,我就用人民委員長的名義來賠償你從前的損失。王同志,你還有什么不同的意見嗎?”

“沒有什么不同的意見?!蓖醮髮毿膼傉\服的回答?!班嵧荆阏f的話都是很不錯的。我們這里的婚姻制度是革命了,并且新的方法是非常之好。不過,我對你說,我的樣子不大好看,我的臉上有幾顆麻子,恐怕我是不容易使她們歡喜的。”

“這沒有關(guān)系?!蔽瘑T長很正確的回答他。“歡喜臉孔漂亮,這觀念很舊了。蘇維埃人民不應(yīng)該有這種觀念的。這觀念是資產(chǎn)階級豪紳地主的觀念。蘇維埃人民必須用革命的力量來消滅它。其實在我們這里,我相信這種觀念已經(jīng)打破了?,F(xiàn)在的問題只在這里:王同志,你在土地委員會里的工作做得怎樣?!?

“是不是問我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對了。這是很重要的?!?

“鄭同志,我不客氣的說,革命要王大寶的命都可以的。我雖然沒有什么學(xué)問,可是派給我的工作,我都做得很好的。我另外還學(xué)著打靶子,準(zhǔn)備參加紅軍去進(jìn)攻?!?

委員長滿意地微笑起來。他說:

“王同志,這樣就夠了。我敢擔(dān)保不到一個月,一定有很好的女同志愛上你?!?

王大寶忽然的微笑起來。

“還有什么意見嗎?”委員長又拍著他肩膀說。

“沒有,就這樣吧?!?

“好的,王同志,你等著,看看我到底要不要賠償你。”

兩個人就快樂的握著手。委員長把鴨舌帽脫下來,象兄弟似的給他一個革命的敬禮。王大寶便滿意地從人民委員會里走了出來。他心里很快活的想著。

“婚姻制度是革命了?!?

過了三星期,他就給那委員長寄去一封短信。

委員長鄭同志:第一告訴你,你不用賠償我了。第二告訴你,你說的話一句也不錯。第三告訴你,我現(xiàn)在是剛剛和一個女同志去簽字回來的。我覺得這個比那個好——當(dāng)然,愛人比老婆。我們要重新的開始一個幸福的生活了。再說一句,感激你,并且你不用賠償我了。此致

革命的敬禮!

(王大寶,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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