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敲過了十二點(diǎn)鐘，林亦修又從家里跑出來了，一直向薩坡賽路的那頭，盡力的往前走，顯著歇斯蒂里的神氣。這條馬路是已經(jīng)冷靜了，空闊地，沒有行人和車子，只高高地吊著寂寞的街燈，到處堆滿著黑暗和許多神秘的影子。很遠(yuǎn)，都可以從他的腳下，聽見那單調(diào)而急促的皮鞋的響聲，以及他的瘦長和孤另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著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門汀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個醫(yī)生。

他的頭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邊把他的臉完全遮住了。他常常舉起焦灼的眼睛，望著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見那寫著“王醫(yī)生”的白色圓形的電燈。那“惠生醫(yī)院”的照牌，成為他迫切要求的一個目標(biāo)?？墒沁@一條馬路是怎樣的長喔。這條馬路，變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靜地躲著，一直在前面而顯得沒有盡頭的樣子。不但沒有行人，一輛黃包車也沒有了，仿佛這熱鬧的上海市，單單把這一條馬路放在寂寞里，便是夜在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著，不自覺的嘆息了一聲，又悒郁地噓了兩口氣。他的臉是沉默的，完全被憂愁籠罩了。他的心頭不斷地起伏著各種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個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種新的難堪的痛苦。

“假使……”他恐怖的想，“這是多么可怕呵！”接著便想起許多女人都死在可憐的生產(chǎn)里，和許多女人都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個女朋友就為了打胎……許多恐怖的事實(shí)和想像堆滿了他的腦子。

“不。決不會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著。又是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shí)，卻明顯得象一片玻璃，透亮地橫在他的眼里。他時時刻刻都在看見，迦璨是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掙扎，而且是毫無把握地掙扎在死的邊界上，任憑那命運(yùn)的支配。

“可憐的迦！”這聲音，不斷地從他的心里叫出來。同時在這個聲音里，他看見他們過去的美滿的生活，然而這生活一想起來，就變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頭腦里，都變成殘忍和可怕。仿佛這世界的一切，這夜里的一切，都聯(lián)合地對于他懷著一種敵意……

最后他走過霞飛路了，他看見了那一塊照牌，便飛一般的跑了過去。

醫(yī)院里沒有燈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長久的電鈴。一個傭人跑出來了。他說：

“王醫(yī)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么？”

他等不了和傭人說話，便走了進(jìn)去，站在待診室的門口向樓上喊著：

“王醫(yī)生！王醫(yī)生！”

那個圓臉的醫(yī)生帶著朦睡走下樓來了。走到他面前，裝聾一樣的問：

“怎么樣？還沒有下來么？”

“沒有！”他沉重的聲音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預(yù)定的時間，差不多五點(diǎn)多鐘了。怎么樣呢？”

醫(yī)生皺起眉頭了。過了一會說：

“不要緊的。一定會下來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說十二個鐘頭一定會下來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六、十八個鐘頭了。產(chǎn)婦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險。你應(yīng)該想法！”

但是醫(yī)生并沒有法子想，只機(jī)械的說：

“不要怕！不要怕！”

這時從樓上走下了兩個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一個長長的臉，是醫(yī)生的太太。她走近來說：

“不要緊的。沒有危險。這個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已試驗(yàn)過兩次了，每次都是六個月。都打了下來。”

醫(yī)生被他的太太的話增了許多勇氣，便接著說：

“這方法是秘傳的。許多許多人都是用這個方法。并且從沒有危險過。我的太太是親身試過的。那位張?zhí)泊蜻^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來了。”

那個張?zhí)埠裰樒ふf：

“我打的時候已經(jīng)八個多月了，可是象沒事似的?！?

但是他堅(jiān)決的問：

“你到底有把握沒有？王醫(yī)生！這不是鬧著玩的。”

醫(yī)生啞然地望著他的太太。那女人，顯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躊躇的說：

“當(dāng)然有把握。上海女人的打胎通通用這個方法的。”

“不過這不是科學(xué)的方法，”他質(zhì)問的說，“能不能靠得住呢？王醫(yī)生說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醫(yī)生說是半個日時準(zhǔn)下來，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八個鐘頭了。”

“痛也有的。遲幾個鐘頭下來也有的?！蹦桥思饫恼f：“這不要緊。說不定這時候已經(jīng)下來了?！?

他知道這談話是沒有什么結(jié)果的。當(dāng)然，好的結(jié)果，更沒有。因?yàn)樗呀?jīng)看透了這個醫(yī)生只是一個飯桶，除了騙去三十塊錢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沒有的。他覺得他不要再站在這里了。他應(yīng)該趕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別的醫(yī)院里。

于是他沒有工夫和醫(yī)生計(jì)較，便走了出來，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種恐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見迦璨躺在床上返返覆覆的呻吟和掙扎，重新看見她的臉色的痛苦和蒼白。并且他又驚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臨……

“唉，不要這樣想！也許，她真的已經(jīng)下來了?！?

他用力的保守著這一個平安的想象，便覺得有點(diǎn)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可是一走到他的家里，還剛剛走到房門邊的樓梯上，他就聽見迦璨的悲慘的呻吟。這使他立刻飛起了兩種感覺：他知道她的危險還沒有過去，同時又知道她還生存著。

他輕輕的把房門推開了，第一眼，他看見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臉上被黯澹的痛苦朦蔽著，眼睛閃著失神的光而含著淚水，兩只手緊緊的壓在肚子上。

“迦！”他喊著，一面跳過去，俯在她身上，用發(fā)顫的嘴唇吻了她的臉，她的臉發(fā)著燒——一種超過四十度的病人的燒，幾乎燒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無力的對他望著，慢慢的又閉住了。

“迦！怎么呢？你？還痛么？”他低聲的問。

她好象噓氣一樣的吐出聲音：

“一樣。”

“到醫(yī)院去吧。人要緊。我想送你到福民醫(yī)院去?！?

她又張開眼睛了，搖著頭說：

“不。福民太貴，我們住不起。等一等吧，看有沒有下來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還是到福民去，因?yàn)楦Ｃ竦尼t(yī)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錢呢，現(xiàn)在計(jì)較它做什么呢，你的人要緊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這樣受苦?，F(xiàn)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彼撊醯恼f，一面乏力的舉起手臂，抱著他的頸項(xiàng)?！靶蓿鄣?，現(xiàn)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說不定在天明以前就會下來的，那可以省一百多塊錢，我們可以很舒服的過兩個月。并且，我就是為省錢，才吃這個苦頭?，F(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當(dāng)然要省錢。何況——我們到那里去找這么多的錢呢？”

他深思地沉默著。他的心里象經(jīng)過一番針刺似的難過。因?yàn)樗荒懿怀姓J(rèn)她所說的話：他們是太窮了。這幾個月以來，在“經(jīng)濟(jì)的封鎖”中，他們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還是很困難的過著。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處去賣錢，但是現(xiàn)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也不愿意賣給那些書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個立場上工作的“朋友們”，也都變成窮光棍了。那末，到那里去找一百多塊錢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得到這樣一筆款子，她不是早就到福民醫(yī)院去了么？正因?yàn)檎襾碚胰ブ徽业饺畨K，她才到那樣靠不住的小醫(yī)院里，受著“非科學(xué)”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給毫無知識的一個“三姑六婆”模樣的老婦人的手里，做一種危險的嘗試。所以他不作聲了許久，才慢慢的開口說：

“迦，你真作孽呢?！?

她搖著頭，一面從她痛苦的臉上浮起微笑。

“不要難過，”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們是相愛的，這不能怪你。你已經(jīng)很壓制了。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當(dāng)然，如果我們的環(huán)境不是現(xiàn)在的這樣，我們是應(yīng)該把小孩子生下來的。但是現(xiàn)在，我們縱然養(yǎng)得活，我們也不能生，因?yàn)橛辛诵『⒆樱鸵梁Φ焦ぷ?，尤其是我們目前的工作正在緊張的時候，我們是不能夠有一個小孩子的?！彼Ａ艘粫?，又鼓動她的聲音說：“你放心吧。愛的！我想是不會有危險的。”

“可是你發(fā)燒得很厲害呢?！彼甭实恼f。說了便覺得不應(yīng)該把這句話告訴她，立刻改口了：“我們是有一個很大的前途的，我們應(yīng)該再做許多工作，我們現(xiàn)在都還年青，不是么？”

她微笑地點(diǎn)著頭?？墒撬K于忍不住，又痛苦地呻吟起來了。他倒了一杯開水來，把杯子放到她的嘴唇邊。

“喝一點(diǎn)水吧?！彼麢C(jī)械地痛心的說。

她用力的昂起頭，他把她扶著。

“痛得厲害。”她喝著水，一面說。

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這一點(diǎn)，”他望著她的臉上說，“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殘酷，單單使女人來經(jīng)受。當(dāng)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產(chǎn)呢，不是也必須經(jīng)過絕大的痛苦么？這事情太殘酷了！太殘酷了！”他一連說，又心痛的吻著她，一面把她的臉慢慢地送到枕頭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著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響著忍耐不住的悲慘的聲音，同時這聲音象一條條尖刺似的，從他的心臟上穿過去了。他無可奈何的看守著她，看著她的臉上飛著一陣又一陣的痛苦的壓迫，而且慢慢的變成蒼白。

“怎么樣？怎么樣？”他完全落在失掉主意的恐怖里，不斷的輕聲的問。

她間或答應(yīng)他一句“放心！”有時便向他搖了一下頭，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斷的嘆氣。常常把手指深入到頭發(fā)中間，用力的搔著，仿佛他要從他的頭腦里抓出一種方法——使她平安地把胎兒落下來。

可是時間是過去又過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繼續(xù)著，而且更顯得乏力和悲慘。她的兩只手差不多拚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壓著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些。”她勉強(qiáng)的向他說。

他就癡癡的坐下來。他照著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象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從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她的小肚子那里去。他機(jī)械地作著這樣的工作，同時有一種恐怖在擾亂他，使他顫離的想著，也許她的性命就在他自己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剛剛膽怯的輕松了，她又向他說：

“用力點(diǎn)。”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隨后，他的確把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他不得不停止，一面關(guān)心的問：

“這么摸，有什么影響呢？”

她沒有答應(yīng)他的話，只把她自己的手去繼續(xù)他的工作。他完全變成蠢人似的看著她，她的臉色越蒼白了。

“迦！”他望著，含著眼淚的叫她，又吻著她的臉。

“陣痛得厲害！”她低聲的說。

“怎么辦呢？”他自語一般的回答。

“不要緊。修！愛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腳頭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個會議！”

“不躺。我沒有瞌睡?！?

她張開眼睛望著他，說：

“你的眼睛都紅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緊的。唉，你近來瘦了許多。你太忙。許多重要的工作都負(fù)在你身上，你必須有精神，更不能病。你還是躺一躺吧?！苯又稚胍髁恕?

可是他沒有躺下去，卻走到窗子前去。他看見那一張寫字桌上，放著許多藥棉和藥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紅糖，一個火酒爐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這些東西都是為她預(yù)備的。

“唉，益母膏，”他望著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傷的想著：“她能夠吃益母膏就好了?！庇谑钦驹诖皯暨?。

窗子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團(tuán)無邊際的黑暗把一切都籠罩著。許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變成沉默的黑的堆棧。只在很遠(yuǎn)的云角里才露著一顆星兒，閃著可憐的黯澹的光。空氣是凄慘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覺。

他輕輕的噓了一口氣，癡望著這黑夜。許多幻影從他的眼前浮起來了。他又重新看見那惠生醫(yī)院，那胖臉的醫(yī)生，那專門做打胎生意的老婦人，那手術(shù)室，那走進(jìn)手術(shù)室里去的一對可憐的人兒——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讓迦璨躺到那施行手術(shù)的椅子上，讓那個老婦人把一種不使人看見的藥品放到她的身體的內(nèi)部，放到子宮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種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樣苦痛地閉著眼睛……這影子使他發(fā)顫地吐出了一聲嘆息。

他回頭望一望床上，不自覺的喊了一聲：

“迦！……”

迦璨的呻吟已經(jīng)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緊緊的閉著，忍耐著十分痛苦的樣子。

“你怎樣？”他顫著聲音問。

她并不張開眼看他，只舉起手向他搖了兩下。

他又癡癡的站著。他的眼睛又癡望著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沒有看見，甚至于那顆唯一的星光也不見了！他機(jī)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熱騰騰的燃燒著紛亂的情緒，他不知道他應(yīng)該怎樣來處置這個可怕的事情，而且能夠平平安安的處置下去。

“她已經(jīng)落在很危險很危險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樣把她從這個危險里救出來呢？他沒有法。他想著，同時他又糊涂了。好象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有思想組織的人，變成很笨很蠢的什么動物了。他只是擾亂地懊悔他自己不應(yīng)該贊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發(fā)燥的在心里罵著：

“該死的醫(yī)生！該死的老婦人！該死的中國社會的制度！”這樣罵著。他覺得如果他自己是學(xué)醫(yī)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這樣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著憤怒的想，“為什么不好好公開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醫(yī)生的天職是什么，不是解除人們生理上的痛苦么？不能夠生產(chǎn)的人為什么非要人們生產(chǎn)不可呢？那些醫(yī)學(xué)士醫(yī)博士懂了什么！戴著宗法社會的虛偽的面具！假人道主義者！一群豬！”他一連痛快的罵，可是這憤怒更使他擾亂起來了。他想起許多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這些醫(yī)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個月以前，他的一個朋友的愛人才被犧牲……

“唉，醫(yī)學(xué)界的革命也要我們來負(fù)擔(dān)的！”那時他的朋友向他說?，F(xiàn)在這句話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時他伴著他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來。

“不。迦！決不會的?！彼⒖贪参康南耄板鹊纳眢w很強(qiáng)！”想著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張開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來！”她乏力的說。

他呆呆的走過去。

“怎么樣？”他擔(dān)心的問。

“不要緊的?！彼菜男恼f，“你拿點(diǎn)藥棉來！底下流出了許多臟東西……”

“是下來的樣子么？”他心急的問，在心里覺得有點(diǎn)欣然。

“不知道。也許是的吧?！彼〕鑫⑿碚f。

他拿來了許多藥棉。

“怎么樣呢？”他問。

“把臟的換掉。鋪在底下?！彼讨?。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開了。一股熟烘烘的熱氣直沖到他的臉上來。他輕輕的把她的身體向旁邊移著。他看見一團(tuán)黃色的臟水污了被單。他把臟的棉花拿下來，把新的干凈的鋪上去。當(dāng)他觸著她身體的時候，他的手好象放在裝滿開水的玻璃杯上面，熱得發(fā)燙。

“唉，你還燒得厲害呢，”他一面蓋著棉被一面說。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給她枕著，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她疲倦地張開眼睛，含笑地凝視著他，說：

“放心。急也沒有用的?！?

“唉……”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F(xiàn)在幾點(diǎn)鐘了？”她舉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點(diǎn)過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個對時了。醫(yī)生真靠不住。她媽的！醫(yī)生——騙子！”

她安慰地向他微笑。

“中國那有好醫(yī)生?！彼忉尩恼f：“學(xué)士博士都是騙飯吃的。這只怪我們整個的社會制度不好。否則，這些醫(yī)生怎么能夠騙人呢。修，你放心。剛才又流下許多水，大約有下來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彼麍?jiān)決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現(xiàn)在怎樣呢？痛么？”

她點(diǎn)著頭。

他看著她的臉，顏色越變蒼白了。在她的眉頭上，痛苦更深的鎖著。顯然，她已經(jīng)瘦弱了許多。有一層陰影籠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顆的汗點(diǎn)不斷地從她的額頭上沁出來。

他看著，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著不平的波浪，他強(qiáng)烈的同情她。因?yàn)樗拇蛱ゲ⒉皇怯捎谒谋疽狻Ｋ窍矚g小孩子的，年青的母愛正在她的心上生長著。打胎，只是為了“工作”的緣故。同時在他們的生活上，也不允許增加一個小孩子的負(fù)擔(dān)。他們曾經(jīng)商議了好幾次才決定打胎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打胎是這樣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這樣的危險的境地里……這時他突然向她說：

“迦！我想起，該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fù)u了頭，說：

“還是打了好。我們不是已經(jīng)商議過好幾次么？不打，以后怎么辦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嘆息的說。

“不要緊。”她又微笑起來?！拔覀兊臓奚怯写鷥r的。沒有小孩子，我們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們都還年輕，等‘我們’成功之后，再生一個小孩子也不遲……”她的微笑使她的話變成溫柔而且可愛。

他同情地吻著她的臉。他也浮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帶著感激的意思說：

“迦，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人是不同的。你很能夠克服小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不是么？我們好幾年以來，都常常說著我們的小孩子，現(xiàn)在我們有了，又把它打下去，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說呢？”

她笑著點(diǎn)著頭。

“是的。我們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個小孩子還重要。我們現(xiàn)在要緊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著望著她，安靜地聽她的話。可是她還要說下去，忽然把眉頭突的皺起來了，同時把眼睛閉著，忍耐著強(qiáng)烈的痛苦……

他吃驚的問：

“痛么？怎樣呢？痛么？”

她慘然向他點(diǎn)一下頭，便重新開始呻吟了。

“痛得很?！彼撊醯恼f，把手用力的壓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著她。剛才的一點(diǎn)和平又消滅了。那焦急的，苦惱的情緒又開始在他的心里擾亂著。他一面同情地吻著她，一面暴燥起來。

“混蛋！……”他罵著醫(yī)生。

“替我摸……”她說。

他答應(yīng)了，可是那一種恐怖又使他懷疑著——這樣是不是會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時時都停住他的工作，一面痛苦地想著這可怕的事情，一面問：

“怎么樣？唉！”

“好點(diǎn)?！彼卮?，有時只點(diǎn)一點(diǎn)頭，眼睛也沒有張開。

隨后她的呻吟變厲害了，變成凄慘的聲音，掙扎地哼著，顯然是和死作著激烈的奮斗。

他完全陷在苦惱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設(shè)想的想著。

樓下的自鳴鐘響到樓上來，清亮的響了四下。他聽著，好象聽一件秘密的革命的消息一樣，用心的聽。這時，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將給了他什么援助?？墒撬煌巴?，仍然是充滿著黑暗，沉沉的，不會有天明的默著。仿佛有許多魔鬼之類的恐怖，潛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里窺探著，要跑了進(jìn)來。一切東西在他的眼前都變成可怕的樣子……他的神經(jīng)被刺激得有點(diǎn)錯亂了。

時間是悄悄的繼續(xù)的向前走，整個的夜不使人得到一點(diǎn)感覺地隨著時間而消失。曙光從黑暗里鉆上來。沉寂動搖了。晨曦之前的聲音慢慢的響起來。窗外的黑暗在變動著。

迦璨的呻吟繼續(xù)到這時候：五點(diǎn)鐘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幾聲，于是昏迷去，同時她的胎兒落下來了。

“修！”一分鐘之后，她恢復(fù)了知覺說。

他立刻跑過去，吃驚的望著她異樣蒼白的臉，發(fā)呆的問她：

“怎么的，你？”

“下……下來……了?！彼銖?qiáng)發(fā)出聲音來。

一瞬間，旋轉(zhuǎn)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塊石頭從他的心頭落下來。他簡直被歡喜弄成糊涂了。他驚訝地浮出了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脫口的說。

“趕快，”她的聲音低微地——“把棉花拿來……”同時從她的慘白的臉上現(xiàn)著痛苦過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張起來，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仿佛從他的心里吹出了一個窒塞的東西，覺得他在一瞬之間輕松了許多重負(fù)。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藥布拿過來。

“我動不得……”她低聲的告訴他。

“讓我來。”他感著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開，把她的身體移向旁邊去。一團(tuán)鮮紅血塊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著。他好奇的看。他一面把臟棉花拿開了，又把新的棉花鋪上去。在另外一塊雪白的棉花上，他放著那個三個月的胎兒。

“給我看一看?！彼龔堥_眼睛說。

黃色的燈光照著這一個未成熟的人體……

“象一條魚。”她審視著說，接著嘆了一口氣。“唉，是一個女的?！?

他的心情又變化了。剛剛的。沒有出聲。望著她，又望著打下的她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它保存起來？”她說，說了又改口了：“唉，留它做什么！”

他默著，感想著，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的心情在心頭流蕩著。他想起許多神話里的愛的故事，許多小說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的可愛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說話？”她望著他。

他勉強(qiáng)的笑了。說：

“想著你平安了！”于是俯下身，吻著她的臉。

“你難過么？”她低低的問：“你怕看……”

他點(diǎn)著頭。接著問：“你呢？”

她浮著微笑。

“有點(diǎn)，但是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說，“你吃點(diǎn)益母膏吧?！闭f了便跑到桌子邊，把火酒爐子點(diǎn)著，把熱水壺的開水倒在一只小鍋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紅糖的紙包打開。

“以后我們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過來向她說，“我呢，我愿意忍耐一點(diǎn)，不要再使你吃苦了。這一次，我們簡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那末，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說。

“不。這一點(diǎn)苦是應(yīng)該吃的?！?

水開了。他跑過去，沖了益母膏，倒了紅糖。

“吃一點(diǎn)。”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來。

可是她喝了兩口，便完全吐出來了。

“喝不下去?！彼欀碱^說，同時她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

“醫(yī)生不是說，胎兒落下來就要吃么？”他懷疑的問。

她無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經(jīng)平靜的呻吟又開始響起來。身體上的熱度又增加著。她又用力的壓著肚子上，苦痛地閉著眼睛……

“怎么，又痛起來？”他惶惑的自語一般的問。

她搖著頭。“不要緊的。”她說，呻吟的聲音越擴(kuò)大了。

“為什么胎兒下來之后還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沒有把握的疑慮里，想著，焦燥著。

五分鐘之后她又突然喊了一聲，接著便虛弱地暈了過去。那蒼白，異樣可怕地重新籠罩著她的臉……

“又下來……”半晌，她帶喘的說。

他驚疑的看著她，又開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過來，有點(diǎn)好笑的叫了：“是胎盤！胎盤！”

她慢慢的張開眼睛。聽著也笑了。撫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說，“我們連胎盤也不知道呢?！北阈ν?。

他松了一口氣。

“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yàn)。唉……現(xiàn)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著。她的熱度已經(jīng)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著，常常張開眼睛來望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燥之火也熄滅了。只留著痛苦的痕跡，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頭上。

“這只能夠一次?！彼^了許久說?！斑@一次已經(jīng)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著他的手，微笑地望著他。

“一次……”她說。

“你也瘦了許多。好象害了一場大病的樣子?！彼麗蹜z地說著，給了她長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經(jīng)黎明了。市聲隱隱地?zé)狒[起來。弄堂里響著刷馬桶的“沙沙沙”的聲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滅了。晨曦的影擴(kuò)大到房子里面來，現(xiàn)出了物體的輪廓，和一些臟的藥棉和藥布丟在地上……各種東西都現(xiàn)著經(jīng)過了暴動的凌亂的樣子。

“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彼?，欣然的，安慰的想著。

“睡一睡吧。”她倦聲的回他說。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著。不要管我?！彼贿B的說，輕輕的拍著她。他看著她疲倦的蒼白的臉，慢慢的沉到睡眠里去。他自己，輕輕的噓了好幾次的嘆氣，一面在疲倦里興奮著，沉思著，常常愛憐的給了她一個吻。

他一直守著她到了七點(diǎn)鐘。他才站起來，寫了一張條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會吧。我現(xiàn)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團(tuán)和各部長會議，我必須出席。也許在十一點(diǎn)以前，我就回來了。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一點(diǎn)稀飯。

他把這條子放在她的枕頭旁邊。輕輕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蓋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門輕輕的關(guān)上了。

于是，他一步一步的下著樓梯，一面掛欠著她，一面摸著他的西裝口袋里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