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問諸子并興是不是起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近代經學家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觀念大別有兩類:一類以為孔子有絕大的創(chuàng)作力,以前樸陋得很。江永、孔廣森和好些今文學家都頗這樣講;而極端例是康有為,幾乎以為孔子以前的東西都是孔子想像的話,諸子之說,皆創(chuàng)于晚周。一類以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經極高,孔子不過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圣,諸子之說皆有很長的淵源,戴震等乾嘉間大師每如此想,而在后來代表這一說之極端者為章炳麟。假如我們不是在那里爭今古文的門戶,理當感覺到事情不能如此簡單。九流出于王官,晚周文明只等于周公制作之散失之一說,雖絕對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時代文化不高,孔老戰(zhàn)國諸子更無從憑藉以生其思想。我們現(xiàn)在關于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只有若干金文,間接的材料只有《詩》《書》兩部和些不相干的零碎,所以若想斷定西周時的文化有幾多高,在物質的方面還可盼望后來的考古學有大成功,在社會人文方面恐怕竟要絕望于天地之間了。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細的社會組織、很奢侈的朝廷、很繁豐的訓典,則直接春秋時代而生之諸子學說,如《論語》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敗的文化奮抗,莊子之把人間世看作無可奈何,皆若無所附麗。在春秋戰(zhàn)國間書中,無論是述說朝士典言的《國語》(《左傳》在內),或是記載個人思想的《論語》,或是把深刻的觀察合著沉郁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只能生在一個長久發(fā)達的文化之后,周密繁豐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臘為喻,希臘固是一個新民族,在他的盛時一切思想家并起,仿佛像是前無古人者。然近代東方學發(fā)達之后,希臘人文承受于東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現(xiàn)愈多,其非無因而光大,在現(xiàn)在已全無可疑。東周時中國之四鄰無可向之藉文化者,則其先必有長期的背景,以醞釀這個東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認。只是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材料,不夠供給我們知道這個背景的詳細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為不有,是談史學者極大的罪惡。
《論語》有“述而不作”的話,《莊子》稱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述有在于是者”。這些話雖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總有些能為善言嘉訓,如史佚、周任,歷為后人所稱道者。
既把前一題疏答了,我們試猜春秋戰(zhàn)國間何以諸子并起之原因。既已書缺簡脫,則一切想像,無非求其為合理之設定而已。
一、春秋戰(zhàn)國間書寫的工具大有進步。在春秋時,只政府有力作文書者,到戰(zhàn)國初年,民間學者也可著書了。西周至東周初年文籍現(xiàn)在可見者,皆是官書?!吨軙贰堆拧贰俄灐凡槐卣f,即如《國風》及《小雅》若干篇,性質全是民間者,其著于簡篇當在春秋之世?!秶Z》乃由各國材料拼合而成于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無此力量?!墩撜Z》雖全是私家記錄,但所記不過一事之細,一論之目,稍經輾轉,即不可明了。禮之寧儉,喪寧戚,或至以為非君子之言,必當時著書還甚受物質的限制,否則著書不應簡括到專生誤會的地步。然而一到戰(zhàn)國中期,一切豐長的文辭都出來了,孟子的長篇大論、鄒衍的終始五德、莊子的危言日出、惠施的方術五車,若不是當時學者的富力變大,即是當時的書具變廉,或者兼之。這一層是戰(zhàn)國子家記言著書之必要的物質憑藉。
二、封建時代的統(tǒng)一固然不能統(tǒng)一得像郡縣時代的統(tǒng)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禮俗不失其支配的勢力,總能有一個正統(tǒng)的支配力,總不至于異說紛紜。周之本土既喪于戎,周之南國又亡于楚,一人春秋,周室只是亡國。所謂“尊天子”者,只是諸侯并爭不得其解決之遁詞,外族交逼不得不團結之口號。宋以亡國之余,在齊桓晉文間竟恢復其民族主義(見《商頌》),若《魯頌》之魯,也是儼然以正統(tǒng)自居的。二等的國家已這樣,若在齊楚之富、秦晉之強,其“內其國而外諸夏”,更不消說。政治無主,傳統(tǒng)不能支配,加上世變之紛繁,其必至于磨擦出好些思想來,本是自然的。思想本是由于精神的不安定而生,“天下惡乎定?曰,定于一”。思想惡乎生?曰,生于不一。
三、春秋之世,保持傳統(tǒng)文化的中原國家大亂特亂,四邊幾個得勢的國家卻能大啟土宇。齊盡東海,晉滅諸狄,燕有遼東,以魯之不強也還在那里開淮泗,至于秦楚吳越之本是外國,不過受了中國文化,更不必說了。這個大開拓、大兼并的結果,第一,增加了全民的富力,蕃殖了全民的生產。第二,社會中的情形無論在經濟上或文化上都出來了好些新方面,更使得各國自新其新,各人自是其是。第三,春秋時代部落之獨立,經過這樣大的擴充及大兼并不能保持了,漸由一切互謂蠻夷、互謂戎狄的,混合成一個難得分別“此疆爾界”的文化,絕富于前代者。這自然是出產各種思想的肥土田。
四、因上一項所敘之擴充而國家社會的組織有變遷。部落式的封建國家進而為軍戎大國,則刑名之論當然產生。國家益大,諸侯益侈,好文好辯之侯王,如枚乘《七發(fā)》中對越之太子,自可“開第康莊,修大夫之列”,以養(yǎng)那些食飽飯、沒事干、專御人以口給的。于是惠施、公孫龍一派人可得養(yǎng)身而托命。且社會既大變,因社會之大變而生之深刻觀察可得豐衍,如《老子》。隨社會之大變而造之系統(tǒng)倫理,乃得流行,如墨家。大變大紊亂時,出產大思想大創(chuàng)作,因為平時看得不遠,亂時刺得真深。
綜括上四項:第一,著書之物質的憑藉增高了,古來文書仕官,學不下庶人,到戰(zhàn)國不然了。第二,傳統(tǒng)的宗主喪失了。第三,因擴充及混合,使得社會文化的方面多了。第四,因社會組織的改變,新思想的要求乃不可止了。歷傳的文獻只足為資,不能復為師,社會的文華既可以為用,復可以為戒。紛紜擾亂,而生磨擦之力;方面復繁,而促深澈之觀。方土之初交通,民族之初混合,人民經濟之初向另一面拓張,國家社會根本組織之初變動,皆形成一種新的壓力,這壓力便是逼出戰(zhàn)國諸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