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城三月 作者:蕭紅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才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zhuǎn)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jié)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孩子結(jié)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么,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yīng)該打個什么樣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yīng)該批判這帽子還微微有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么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yuǎn)一點,就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什么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是什么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別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里早就有了洋學(xué)堂了。小學(xué)好幾個,大學(xué)沒有。只有一個男子中學(xué),往往成為談?wù)摰哪繕?biāo)。談?wù)撨@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愿意講究這當(dāng)?shù)刂袑W(xué)的學(xué)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腿卷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外國語,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聽說這是什么俄國話。而更奇怪的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氐郊依飦恚笾v他們那里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xué)。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rèn)為這是造了反。后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xué)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里是有點地位的人。并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咸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里,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里設(shè)了網(wǎng)球場,一天到晚打網(wǎng)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guān)于男學(xué)生結(jié)婚的事情,就是我們本縣里,已經(jīng)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jié)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里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里。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邊,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xué)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里。這些都是念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里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里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xué)堂去念書的。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就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里。人長得又矮又小,穿一身藍(lán)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四耳帽子。

當(dāng)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么人,她只當(dāng)是那里來了這樣一位鄉(xiāng)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里,比她妹妹丈夫的家里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十七歲,是在鄉(xiāng)下的私學(xué)館里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小點不要緊,歲數(shù)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nèi)絕對不準(zhǔn)娶親,藉著男的一方面年紀(jì)太小為辭,翠姨更愿意遠(yuǎn)遠(yuǎn)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后,是很有錢的了,什么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里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只在家里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墒窃谖覀儽窘稚蠀s不大有人穿,只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余就算是翠姨。并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高跟鞋一定貴,只是女人們沒有那么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xí)慣了。到了第三天,就說以后,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wěn)的。而且走路的姿態(tài)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wǎng)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上,站在格子里就是格子里,她根本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著網(wǎng)球拍子站著一邊去看風(fēng)景去了。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wǎng)球,吃東西的吃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著遠(yuǎn)遠(yuǎn)的哈爾濱市影癡望著。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做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才講究場面呢,所有的族中的年青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且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么繁華的社交的場面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么都看得特別繁華。就只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xiàn)在西洋女人在夜總會里邊那么莊嚴(yán),一律都穿著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顏色棗紅的居多,絳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花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竹梅,一句話,特別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擦著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著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的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別。都是花緞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fēng)頭了,她進(jìn)到屋里,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么漂亮過,今天把別人都驚住了。

依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搽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著將來做新娘子而準(zhǔn)備的藍(lán)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著,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的往里邊的房間里閃開了。

誰知那里邊就是新房呢,于是許多的嫂嫂就嘩然的叫著,說:

“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xiàn)在先試試去?!?

當(dāng)天吃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別的屋子來呆呆的望著翠姨。翠姨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zhèn)靜的態(tài)度,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的冷落起來,覺得有什么話要說,又都沒有說,然后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吃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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