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時左右。
陽光似金花一般撒滿人間。春天之使者似在各處舞躍:云間,樹上,流動的河水中,還來到人類的各個底心內。在采蓮底家里,病的孩子稍稍安靜了,呼吸不似以前這么緊張。婦人坐在床邊,強笑地靜默想著。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蕭澗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內亂跑。酸性的房內,這時舒暢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進來。站在他們底門口,而且氣急地?!@是陶嵐。他們隨即轉過頭,女孩立刻叫起來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問,
“小弟弟怎么樣?”
“謝謝天,好些了?!眿D人答。
陶嵐走進到孩子底身邊,低下頭向孩子底臉上看了看。采蓮的母親又說,
“蕭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嵐就轉頭問他,有些譏笑地,
“你會醫(yī)病么?”
“不會。偶然知道這一種病,和這一種病的醫(yī)法,還是偶然的。此地又沒有好的醫(yī)生,看孩子氣急下去么?”
他難以為情地說。陶嵐又道,
“我希望你做一尊萬靈菩薩。”
蕭澗秋當時就站起來,兩手擦了一擦,向陶嵐說,
“你來了,我要回去了。”
“為什么呢?”一個問。
“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手續(xù),我下午再來一趟就是。”
“不,請你稍等片刻,我們同回去?!?
青年婦人說,
“你不來也可以。有事,我會叫采蓮來叫你的?!?
陶嵐向四周看一看,似偵探什么,隨說,
“那末我們走罷?!?
女孩依依地跟到門口,他們向她搖搖頭就走遠了。一邊陶嵐問他,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除出學校還有別的地方嗎!”
“慢些,我們向那水邊去走一趟罷,我還有話對你說。”
蕭澗秋當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頭看她,可是一個已俯下頭,問,
“錢正興對你要求過什么呢?”
“什么?沒有。”
“請你不要騙我罷。我知道在你底語言底成分中是沒有一分謊的,何必對我要異樣?”
“什么呢,嵐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個沒精打采地說,
“你運用你另一副心對付我,我苦惱了。錢正興是我最恨的,已經(jīng)是我底仇敵。一邊毀壞你底名譽,一邊也毀壞我底名譽。種種謠言的起來,他都同謀的。我說這話并不冤枉他,我有證據(jù)。他吃了飯沒事做,就隨便假造別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蕭這時插著說,
“那隨他去便了,關系我們什么呢?”
一個冷淡地繼續(xù)說,
“關系我們什么?你恐怕忘記了。昨夜,他卻忽然又差人送給我一封信,我看了幾乎死去!天下有這樣一種不知羞恥的男子,我還是昨夜才發(fā)現(xiàn)!”她息一息,還是那么冷淡地,“我們一家都對他否認了,你為什么還要對他說,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為友誼計?為什么呢?”
她完全是責備的口氣。蕭卻態(tài)度嚴肅起來,眼光炯炯地問,
“嵐弟,你說什么話呢?”
一個不響,從衣袋內取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時兩人已經(jīng)走到一處清幽的河邊,新綠的樹葉底陰翳,鋪在淺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靜靜地籠罩著他倆底四周。他們坐下。他就從信內抽出一張彩箋,讀下:
親愛的陶嵐妹妹:
現(xiàn)在,你總可允諾我底請求了。因為你所愛的那個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愿意將你讓給我。他,當然另有深愛的;可以說,他從此不再愛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還我一個“否”字,我就決計去做和尚——自殺!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會再存在了。一月來,我底內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詳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鑒。
我在秋后決定赴美游歷,愿偕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與那位寡婦結婚。我當以五千元畀之。
下面就是“敬請閨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說,——她是忿忿地看住一邊的草地。
“你也會為這種請求所迷惑嗎?”
她沒有答。
“你以前豈不是告訴我說,你每收到一種無禮的要求的信的時候,你是冷笑一聲,將信隨隨便便地撕破了拋在字紙簍內?現(xiàn)在,你不能這樣做嗎?”
她含淚的惘惘然回頭說,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么要同他討論關于我底事情呢?”
蕭澗秋這時心里覺得非常難受,一陣陣地悲傷起來,他想,——他亦何嘗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愿意去同他說話么?而陶嵐卻一味責備他,正似他也是一個要殺她的劊子手,他不能不悲傷了!——一邊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說,
“嵐弟,那時設使你處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將我所說的話對付他的。因為我已經(jīng)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過你不該對他說話。他是因為造我們底謠,我們不理他,才向你來軟攻的,你竟被他計謀所中嗎?”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還有一分愛他之心,為他某一種魔力所引誘,你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他向你求婚的。何況,”他靜止一息,“嵐弟,不要說他罷!”
一邊他垂下頭去,兩手靠在地上,悲傷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嵐慢慢地說,
“不過你為什么不……”她沒有說完。
“什么呢,”
蕭強笑地。她也強笑,
“你自己想一想罷。”
靜寂落在兩人之間。許久,蕭震顫地說,
“我們始終做一對兄弟罷,這比什么都好。你不相信嗎?你不相信人間有真的愛嗎?哈,我還自己不知道要做怎么的一個人,前途開拓在我身前的又是怎樣的一種顏色。環(huán)境可以改變我,極大的漩渦可以卷我進去。所以,我始終——我也始終愿意你做我底一個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錯誤也可有人來校正。你以為不是嗎?”
嵐無心地答,“是的,”意思幾乎是——不是。
他繼續(xù)凄涼的說,
“戀愛呢,我實在不愿意說它。結婚呢,我根本還沒有想過。嵐弟,我不立刻寫回信給你,理由就在這里了!”停一息,又說,“而且生命,生命,這是一回什么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歡聚中,我會感到一己的凄愴,這一種情感我是不該有家庭的了?!?
陶嵐輕輕地答,
“你只可否認家庭,你不能否認愛情。除了愛情,人生還有什么呢?”
“愛情,我是不會否認的。就現(xiàn)在,我豈不是愛著一位小妹妹,也愛著一位大弟弟嗎?不過我不愿嘗出愛情底顏色的另一種滋味罷了?!?
她這時身更接近他的嬌羞地說,
“不過,蕭哥,人終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屬性的?!?
他垂下頭沒有聲音。隨著兩人笑了一笑。
一切溫柔都收入在陽光底散射中,兩人似都管轄著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嵐又說,
“我希望在你底記憶中永遠伴著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樣?!?
“我們回去罷?”
蕭隨即附和答,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