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妙腕突現(xiàn)真面目下決心不受假慈悲

舒劍花初聽到有人叫喚，把那個鄉(xiāng)下姑娘帶住之時，自己還十分的鎮(zhèn)靜，不肯驚慌。及至回頭看時，就魂飛天外。原來這個人，就是在自己手上逃脫去了的余鶴鳴?，F(xiàn)時，他穿了一身軍服，掛了指揮刀，騎在高大的白馬上，卻也威風(fēng)凜凜，但是他對了劍花，并不發(fā)怒，手上拿了馬鞭子，笑嘻嘻地向她指點著。他馬前馬后，站了許多兵士，跟著他馬鞭子所指之處，蜂擁上前，將劍花圍住。她料是不能脫身的，便裝出鄉(xiāng)下姑娘的樣子，身子向下蹲著，向王掌柜丁氏二人大叫：”哥哥嫂嫂。“王掌柜見劍花被捕，已經(jīng)是慌了。她不叫猶可，一叫之下，立刻就挑了擔(dān)子飛跑。余鶴鳴在馬上哈哈笑道：”把她帶到總部里去。“那些匪兵聽到這話，喝一聲走，便來拖劍花走。她看著這種情形，料是跑不了，再也不猶豫了，挺著身子，就跟著許多兵士走了。余鶴鳴騎著馬，就在后面緊緊跟著。劍花知道事到現(xiàn)在，兇多吉少，只有坦然前走，多少還有幾分生望，怕是千萬怕不得，因之在許多兵士監(jiān)視之下，大步向前走，也不回頭，也不立腳。走到一家旅館門前，那旅館的招牌，依然還在，可是大門上，也貼了一張大紅紙條子，大書特書：臨時偵察總部。

劍花心想，這倒好，他們是一報還一報了。如此想著，倒向著大門口微笑了一笑。大家一擁進了門，將劍花先看押在柜房里，有四個帶手槍的兵士，緊緊包圍著。劍花坐在一張圈椅上，腿架著腿，學(xué)文人抖著文氣，一點也不驚慌。過了十分鐘的時候，有兵士出來傳話，說是隊長傳這位鄉(xiāng)下姑娘問話。于是幾個兵士，簇擁著她到一間大客廳里去。這里已經(jīng)變了偵察處的臨時法庭了，上面一張大餐桌子橫擺著。正中一把圈椅，余鶴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劍花心里明白，決計是瞞他不過的，正想自說出來。可是余鶴鳴偏不忙著和她說話，對著兵士道：”老板娘找來了嗎？“兵士答應(yīng)找來了。于是一個兵士出去，引進一位五十上下的婦人進來。余鶴鳴指著劍花向她道：”這位鄉(xiāng)下姑娘，你帶她去洗把瞼?！袄习迥锟纯磩?，又看看余鶴鳴，心里卻猜不透這是什么意思。余鶴鳴揮著手道：”你只管帶她去，回頭你自然明白了?！袄习迥餇恐囊路溃骸惫媚铮愀襾?。“劍花也不躊躇，跟著她就走出來。老板娘心中想著，這些匪類，就沒有好人。把人家鄉(xiāng)下姑娘抓來了，不談別的，光讓人家去洗臉，是什么意思呢？她帶著劍花到自己房里，向她笑道：”姑娘，你和這位隊長認識嗎？“劍花微笑著點點頭。老板娘看她的態(tài)度很自然，心想，鄉(xiāng)下姑娘，知道什么，洗過臉之后，你就要后悔了。劍花很坦然地在椅子上坐著，只等老板娘伺候。老板娘將水舀來了，放在洗臉架上，向她笑道：”那梳妝桌子抽屜里，胭脂粉都有。是我姑娘日用的東西，都是很好的，你隨便用吧。“劍花先和老板娘要了些香油，將手上臉上的荷葉汁涂去，然后再洗手臉，洗過之后，真?zhèn)€照著老板娘的話，在梳妝臺抽屜里，尋出胭脂粉來，用她平常善于化妝的功夫，盡量地施展著。她化妝完了，掉過臉去，老板娘哎呀了一聲，向后一退，然后再迎上前一步，對了她的臉望著道：”姑娘你真美啊?！皠ㄐΦ溃骸爆F(xiàn)在你可以知道我不是鄉(xiāng)下人了。這衣架上的衣服，大概也是你姑娘的吧？借一件我穿穿，行不行？“老板娘道：”有什么不行？不過她死了還不滿三個月，你穿她的衣服，不怕喪氣嗎？我今天和她清理箱子呢，要不然，我也不會把衣服拿出來，看著是心里很難過呀?！皠ㄌ袅艘患夯ㄉ钠焐?，拿在手上，笑道：”我就穿這件去見余隊長吧。最好連襪子鞋，都和我借一雙漂亮的來換著。免得上下不相稱，我的腳不大，大概是天足的鞋襪，我都穿得。“老板娘望了她漂亮的面孔，低聲道：”姑娘，這位余隊長不是好惹的?！皠〒u搖頭微笑道：”我不怕他?！袄习迥锟此@行動，心想，不要她和余隊長真有什么交情。不然，她哪有這大的膽。我寧可巴結(jié)她一點，免得招怪。如此想著，就在衣櫥子里，又找了內(nèi)衣鞋襪給她換，一試之后，巧不過的，竟是樣樣都合適。劍花把衣鞋換好，向老板娘問道：”你們姑娘在日，也用香水不用？“老板娘笑道：”大姑娘，你還打算用香水嗎？“劍花笑道：”若是有的話，我很想灑些在身上?！袄习迥锵肓讼氲溃骸焙茫∥液湍闳フ艺铱?。“于是在梳妝桌子抽屜里，亂翻了一陣，翻出了一個曾經(jīng)裝過香水的玻璃小瓶子來。然而看看里面，卻是空空的，一點水漬也沒有。劍花接了過來，笑道：”雖是沒有香水沾點香氣也是好的?！坝谑菍⑿∑孔影吹较茨樑枥锶ィ嗔诵┧M去，接著就把瓶子高舉過頭，把那些水倒在頭發(fā)上，然后放下瓶子，向鏡子牽牽衣服道：”行了，在這種地方，這個樣子去看他，那還有什么話說。請你去告訴余隊長。我已經(jīng)洗完了臉，換好了衣服了，馬上就見我嗎？“老板娘越看越猜不透這情形來了，只好信了她的話，去報余鶴鳴。余鶴鳴聽說劍花一點不害怕，痛痛快快地就化妝起來，心里也有些奇怪，就叫老板娘趕快地把她請了來。老板娘將她再引到那個臨時法庭上時，余鶴鳴原在那臨時設(shè)的公案邊坐著，即刻走下位來，向她遙遙地鞠躬，微笑道：”舒女士，久違了?，F(xiàn)在，你算露出真面目來了。你好哇？“劍花也笑著點頭道：”余先生，我好呵！巧得很，又碰著了你?！坝帔Q鳴昂著頭沉吟了好許久，才笑道：”舒女士，你可知道？這地方是我的勢力范圍了?！皠ㄌ谷坏匦Φ溃骸蔽以缇兔靼?。“余鶴鳴對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含著笑道：”你真美呀！但是我已經(jīng)學(xué)了乖，不能再中你的美人計了?！皠ㄐχ鴮⒓绨蛭⑻Я藘商У溃骸蹦蔷驮诤跄懔??！坝帔Q鳴沉吟著道：”在乎我，可不是在乎我嗎？“說畢，就掉過頭來，向著他的士兵們道：”把她看押起來吧?；仡^再說?！氨總儗◣С隽朔ㄍィ呦蛞恢貥巧先?。這樓原是旅館的上等客房所在，余鶴鳴事先挑了一間極完美的屋子，作為拘留所。所有通外面的玻璃窗戶，都臨時加上了一層鐵絲網(wǎng)，房門外也有兩個扛槍的兵士，預(yù)先在這里站著。他們看到劍花來了，推開房門，將身子閃到一邊，讓她走了進去。她進去之后，兵士們連忙將門向外一帶，把劍花關(guān)在屋子里了?？催@屋子里時，有床，有桌椅，而且茶壺點心碟子書籍，樣樣都預(yù)備好了?？催@樣子，連饑渴煩悶，余鶴鳴都替代著想了排解之法，這不能不說是用心良苦了。周圍看過了一遍，用牙咬著下嘴唇皮，點點頭道：”想是想得周到，好像他又有些中我的美人計了?！叭绱讼胫?，看桌上也放了一盒煙卷，和火柴，便抽出一根煙卷，用火柴點著來吸。斜靠在一張軟椅上坐著，靜靜想她的心事。想到這回冒險而來，自己也就料著成功和失敗的成分，都各有一半。然而到了現(xiàn)在，究竟失敗了。余鶴鳴這個人是很機警的，而且他的手段也很辣，將我抓到了，他就能這樣放過我嗎？在私人感情方面，他縱然是可以放過我，可是盜匪的條例，也是很嚴厲的，捉到了間諜，哪有不治死罪之理。自當密探以后，冒過許多危險，都曾逃出命來了。不料到了現(xiàn)在，卻會死在這個地方。

想到了一個死字，心里便不由得冷了大半截，禁不住抽完了一根煙卷，又抽一根煙卷。她抽到第二根煙卷一半的時候，突然站了起來，將煙卷頭子向痰盂子里一擲，自言自語地道：”我害什么怕，怕死還來干這件事嗎？我要憑著我的腦力，和他們奮斗一陣，才是道理，為什么還沒有到絕地，自己就心虛起來？“她有了這樣的主張，膽子放大，一人在屋子里高興起來了，想到從前和余鶴鳴合唱《烏龍院》的時候，曾把他麻醉了，情不自禁地，也就唱起《烏龍院》來。她唱道：”忽聽得門外有人聲，急忙邁步下樓廳，用手兒開開門兩扇……“門外有人笑著拍門道：”來得有這樣的巧，你說有人叫門，果然我就叫門來了?！罢f時，門上的暗鎖，跟著有響聲，門一推，余鶴鳴就走了進來了。他隨手將門反關(guān)著，向她笑著一點頭道：”唱得很高興呀?！稙觚堅骸愤@出戲，還記得唱嗎？“劍花笑道：”這樣好的事，怎么不記得？我一輩子忘不了?！坝帔Q鳴正色道：”舒女士，你不知道死在頭上嗎？“劍花微微笑道：”我早就明白?！耙幻嬲f著話，一面又取了一根煙卷過來，靠住椅子背，很自在地擦了火柴吸著。吸了兩口煙，將兩個指頭夾著煙卷，放到椅子外彈灰，臉望著余鶴鳴只管微微笑，卻向他噴出一陣煙來。

余鶴鳴點頭微笑道：”你的膽子不小?！皠ū亲勇栔溃骸编牛‘斎皇悄懘?，膽小的人，敢來做偵探嗎？“余鶴鳴嘆了一口氣道：”你太聰明了。你也太大膽了。我愛你我恨你，我又怕你。“劍花微笑道：”那怎么辦呢？“余鶴鳴靠近了房門，向外邊聽聽，然后走到她身邊，低聲道：”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只靠我一句話了。但是我雖恨你，還不能像你那樣辦，把自己愛人的性命拿去爭功?！皠ㄐΦ溃骸边?！你不要說那人情話了。你若是不想拿我去搶功，為什么見了我就把我捉住呢？“余鶴鳴笑道：”這有什么不明白，以前我愛你，你不愛我，我一點法子沒有，現(xiàn)在你不愛我，我有法子強迫你愛我了?！皠ū亲永锖吡艘宦暤溃骸睆娖龋课倚帐娴?，生平就不怕強迫。因為強迫最厲害的手段，不過是要人的性命，但是一個人當了間諜，就把性命置之度外的了，你雖然是要我死，我就遵照你的命令去死，你還能有其他的什么手腕嗎？“余鶴鳴皺著眉毛向她凝視著，很久很久，嘆了一口氣道：”你若是這樣的堅決，你的前途，一定是很危險，我在職責(zé)上，就沒法子救你了?！皠犃怂脑?，只管微笑。

余鶴鳴哭喪著臉，望了她許久做聲不得，然后才道：”假使你有不幸，我這一生，就得了個極惡劣的印象在腦筋里，無論如何也磨滅不了。我現(xiàn)在愿用二十四分的力量來救你。“劍花聽了這話，哈哈大笑道：”你這真是貓哭老鼠假慈悲了。你與其現(xiàn)在竭盡全力來救我，何如以前根本就不逮捕我。把我抓著了，你再來說這些不相干的慈悲話，我聽了，替你害羞?！坝帔Q鳴被她當面嘲笑了一陣，也不便生氣，想了一想道：”劍花，你讓我解釋一下，你知道我就不是假慈悲了。現(xiàn)在雖然是把你逮捕了，但是我只要不說破你是個間諜，隨時就可以釋放你。釋放你之后，我們就是朋友了。那個時候，我隨便對你一說，你就可以明白了?！皠ǖ溃骸蹦銥槭裁床徽f破我是個間諜？難道你就不記我以前的仇恨嗎？“余鶴鳴道：”你這樣一個聰明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無非是因為我愛你。“劍花道：”傻瓜！你難道不知道我以前愛你是假的嗎？你和我還談什么愛情?！坝帔Q鳴道：”好吧。我們不談愛情，可以找件別的事我們來合作?？刹豢梢园阎袊閳蠼M織的內(nèi)容告訴我。你要是辦到這一點，縱然說你是中國的女間諜，我擔(dān)保也可以保全你的生命?！皠〒u搖頭道：”多謝你一番好心，但是中國情報部的內(nèi)容，很是嚴密的，對這一層，我很抱歉，無法報告?！坝帔Q鳴道：”以前站在情報處這樣重的地位，對它的內(nèi)容，一點不知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我看你是不肯說。“劍花點點頭道：”我是不能說的，為什么原因，那就隨便你猜吧?！坝谑亲笸燃茉谟彝壬?，兩手抱了腿的膝蓋，臉微偏著一邊，臉上發(fā)出微微的笑容。余鶴鳴道：”你真不說嗎？我很替你可惜?！皠ㄐΦ溃骸蔽艺f過了，你是貓兒哭老鼠，假慈悲。你不用替我可惜。當軍事偵探的人，早就犧牲一切的，為國而死，有什么可惜呢？“余鶴鳴道：”其實也并沒有什么難題目給你做，不過有幾個問題，要你答復(fù)罷了。你又何必那樣固執(zhí)呢？“一面說著，一面就走向前來，在她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滿臉是笑容，放出那親熱的樣子來。劍花倒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擺道：”少假惺惺地來親熱我。我反問你一句，假使上次你讓我們捉到了，要你說出海盜的秘密，你也肯嗎？“余鶴鳴笑道：”姑娘，你還罵人。“劍花頓腳道：”海盜，海盜，萬惡不赦的海盜。“余鶴鳴也站了起來，微笑道：”你不說就不說吧，何必生氣？“劍花道：”我為什么不生氣？假使你處我地位，能夠把秘密說出來嗎？你說你說?！坝帔Q鳴微笑著。劍花道：”卻又來。你不必多說，姓舒的死也不賣國，也不能違背我的天職?！坝帔Q鳴臉色一變道：”好！我也要盡我的責(zé)任。再見了?！罢f畢，隨手帶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