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正要打龍樹古的門，門忽然開開。老張往旁邊一閃，走出一個少年，看了老張一眼，往前走去。

“李應(yīng)！你上這里來作什么？”老張向前趕了幾步。

“你管不著！”李應(yīng)停住步。

“小小年紀(jì)，不必記仇，告訴我，到這里干什么？”

“見龍軍官！”

“啊，見老龍！見他干什么？”

“有事！”

“好，不用告訴我，我打聽得出來！”

李應(yīng)怒沖沖的走去，老張看著他的后影，哧的笑了一聲。

老張回過頭來，門前站著龍鳳，她也望著李應(yīng)。老張心里癢了一下，心里說：“可惜咱錢不多，把一朵鮮花，往孫八身上推！無法！……”跟著，他換了一副笑容，走上前去：

“鳳姑娘！你父親在家？”

“我給你通知一聲去?！饼堷P把黑布裙輕輕一撩跑進(jìn)去，好像一個小黑蝴蝶。老張低頭把眼光斜射到她的腿腕：“多么細(xì)軟的腿腕！”她又跑出來說：“請進(jìn)來！”

老張進(jìn)去，龍鳳開開屋門，老張一看屋里，倒吸了一口涼氣！

堂屋中間擺著一張長桌，蓋著雪白的桌布。當(dāng)中一瓶鮮花，四下擺著些點(diǎn)心和茶具。龍軍官坐在桌子的一頭，左邊坐著三個黃頭發(fā)，綠眼珠，尖鼻子，高腦門的洋人；右邊坐著兩個中國人，嘀哩嘟說外國話。老張除了庚子聯(lián)軍入京的時候，作過日本買賣以外，見著外國人，永遠(yuǎn)立在十丈以外看，現(xiàn)在相隔只有五尺，未免腿腳有些發(fā)軟。

“請進(jìn)來！”龍軍官并沒看老張。

老張鼓一鼓勇氣，把腿搬起來往里挪。龍樹古把手向右邊的一個空椅一指，老張整團(tuán)的咽唾液，坐下，坐的和洋人離著僅二尺多！

“張先生，北城的紳士，也是教育家。”龍軍官向大眾介紹，老張不住點(diǎn)頭。

“鳳姑娘你也坐下！”龍鳳坐在她父親的對面。

父女把茶倒好，龍軍官向左邊中間坐的那個年老的外國人說：

“請葛軍官祈禱謝茶?！?

那位軍官用中國話遲遲頓頓的禱告起來，其余的全垂頭合目屏住氣。老張乘機(jī)會看看合眼的洋人什么樣子，因?yàn)檠笕怂X是不易見到的。只聽一聲“阿門”，眾人全抬起頭睜開眼，老張開始把眼閉上。

龍軍官把茶遞給大眾，一一的問：“要糖和牛奶不要？”問到老張，他說了一個字“要”！心里想：“反正多要兩塊糖不吃虧！”

龍鳳把點(diǎn)心遞給大家，老張見洋人拿點(diǎn)心往嘴里送，他才大膽的拿了一塊。

龍樹古說說笑笑，洋人聽不懂的，由右邊坐的那兩個人給翻譯，于是洋人也笑了。龍鳳和洋人是中西兩攙的說，老張一點(diǎn)也不明白，只乘著大家不留神又拿了一塊點(diǎn)心，把牛奶茶閉著氣一口灌下去。

“趙四好了沒了？”那個年老的洋人問。

“早好了！現(xiàn)在早晚禱告，很有進(jìn)步！”龍樹古回答。

“為粥廠捐錢怎樣？”一個年青的洋人問。

“已捐進(jìn)三百七十五元二毫?！卑ぶ蠌堊娜苏f。

“這位張先生是慈善家，每年要捐錢的?！饼垬涔判χ蜓笕苏f。

那位老洋人向老張一笑，用中國話問：“你好不好？”

“好！”老張仿著洋腔說。

“你捐錢不捐？現(xiàn)在?！毖笕擞謫?。

老張看著龍樹古，龍樹古替老張回答：

“他捐！年年要捐的！”龍軍官緊跟向一個中國人說：“把捐冊拿出來，請張先生認(rèn)捐。”

“我沒帶著錢！”老張忙著說。

“不要緊！”那位拿著捐冊的人說：“寫了數(shù)目以后我們派人去取。久仰大善士！久仰！”

“憑老龍叫洋人念咒，洋人就登時低頭念，咱現(xiàn)在惹不了他！”老張一面想，一面接捐冊。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張，王，李，趙，不是五元就是三元，并沒有半個銅子或一毛錢的。又看了一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有一位是捐五毛錢的。于是老張咬著牙寫了五角小洋的捐。

大家又閑談了半天，龍樹古和那位年老的外國人商議，去見李大善士勸捐，于是大家立起預(yù)備出去。

老張向龍軍官丟了一個眼色，軍官裝沒看見，反向龍鳳說：

“把東西收拾起來，晚飯不用等我，我回來的早不了！”然后龍軍官又回過頭來向老張說：“多謝幫我們的款！一同出去好不好？”

老張隨著眾人出了街門，龍樹古向老張說了聲“再見”，跟著洋人揚(yáng)長而去。老張蹲在墻根下發(fā)呆。

他呆呆的想了半天，立起來又去敲門。

“張先生還沒走？”龍鳳開開門說。

“我不能走，我的話還沒和你父親說完?！?

“父親回來得早不了，你愿意等著也好。”龍鳳說完，邦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債沒討成，親事沒說定，倒叫洋人詐去五毛錢，老張平生那受過這樣的苦子！計(jì)無可出，掏出小賬本寫上了一句：

“十一月九日，老張一個人的國恥紀(jì)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