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壇上的鬼魅
一
當國民黨對于共產(chǎn)黨從合作改為剿滅之后,有人說,國民黨先前原不過利用他們的,北伐將成的時候,要施行剿滅是豫定的計劃。但我以為這說的并不是真實。國民黨中很有些有權(quán)力者,是愿意共產(chǎn)的,他們那時爭先恐后的將自己的子女送到蘇聯(lián)去學習,便是一個證據(jù),因為中國的父母,孩子是他們第一等寶貴的人,他們決不至于使他們?nèi)ゾ毩曌鼋藴绲牟牧?。不過權(quán)力者們好像有一種錯誤的思想,他們以為中國只管共產(chǎn),但他們自己的權(quán)力卻可以更大,財產(chǎn)和姨太太也更多;至少,也總不會比不共產(chǎn)還要壞。
我們有一個傳說。大約二千年之前,有一個劉先生,積了許多苦功,修成神仙,可以和他的夫人一同飛上天去了,然而他的太太不愿意。為什么呢?她舍不得住著的老房子,養(yǎng)著的雞和狗。劉先生只好去懇求上帝,設(shè)法連老房子,雞,狗,和他們倆全都弄到天上去,這才做成了神仙。也就是大大的變化了,其實卻等于并沒有變化。假使共產(chǎn)主義國里可以毫不改動那些權(quán)力者的老樣,或者還要闊,他們是一定贊成的。然而后來的情形證明了共產(chǎn)主義沒有上帝那樣的可以通融辦理,于是才下了剿滅的決心。孩子自然是第一等寶貴的人,但自己究竟更寶貴。
于是許多青年們,共產(chǎn)主義者及其嫌疑者,左傾者及其嫌疑者,以及這些嫌疑者的朋友們,就到處用自己的血來洗自己的錯誤,以及那些權(quán)力者們的錯誤。權(quán)力者們的先前的錯誤,是受了他們的欺騙的,所以必得用他們的血來洗干凈。然而另有許多青年們,卻還不知底細,在蘇聯(lián)學畢,騎著駱駝高高興興的由蒙古回來了。我記得有一個外國旅行者還曾經(jīng)看得酸心,她說,他們竟不知道現(xiàn)在在祖國等候他們的,卻已經(jīng)是絞架。
不錯,是絞架。但絞架還不算壞,簡簡單單的只用絞索套住了頸子,這是屬于優(yōu)待的。而且也并非個個走上了絞架,他們之中的一些人,還有一條路,是使勁的拉住了那頸子套上了絞索的朋友的腳。這就是用事實來證明他內(nèi)心的懺悔,能懺悔的人,精神是極其崇高的。
二
從此而不知懺悔的共產(chǎn)主義者,在中國就成了該殺的罪人。而且這罪人,卻又給了別人無窮的便利;他們成為商品,可以賣錢,給人添出職業(yè)來了。而且學校的風潮,戀愛的糾紛,也總有一面被指為共產(chǎn)黨,就是罪人,因此極容易的得到解決。如果有誰和有錢的詩人辯論,那詩人的最后的結(jié)論是:共產(chǎn)黨反對資產(chǎn)階級,我有錢,他反對我,所以他是共產(chǎn)黨。于是詩神就坐了金的坦克車,凱旋了。
但是,革命青年的血,卻澆灌了革命文學的萌芽,在文學方面,倒比先前更其增加了革命性。政府里很有些從外國學來,或在本國學得的富于智識的青年,他們自然是覺得的,最先用的是極普通的手段:禁止書報,壓迫作者,終于是殺戮作者,五個左翼青年作家就做了這示威的犧牲。然而這事件又并沒有公表,他們很知道,這事是可以做,卻不可以說的。古人也早經(jīng)說過,“以馬上得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之?!彼砸藴绺锩膶W,還得用文學的武器。
作為這武器而出現(xiàn)的,是所謂“民族文學”。他們研究了世界上各人種的臉色,決定了臉色一致的人種,就得取同一的行為,所以黃色的無產(chǎn)階級,不該和黃色的有產(chǎn)階級斗爭,卻該和白色的無產(chǎn)階級斗爭。他們還想到了成吉思汗,作為理想的標本,描寫他的孫子拔都汗,怎樣率領(lǐng)了許多黃色的民族,侵入斡羅斯,將他們的文化摧殘,貴族和平民都做了奴隸。
中國人跟了蒙古的可汗去打仗,其實是不能算中國民族的光榮的,但為了撲滅斡羅斯,他們不能不這樣做,因為我們的權(quán)力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古之斡羅斯,即今之蘇聯(lián),他們的主義,是決不能增加自己的權(quán)力,財富和姨太太的了。然而,現(xiàn)在的拔都汗是誰呢?
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占據(jù)了東三省,這確是中國人將要跟著別人去毀壞蘇聯(lián)的序曲,民族主義文學家們可以滿足的了。但一般的民眾卻以為目前的失去東三省,比將來的毀壞蘇聯(lián)還緊要,他們激昂了起來。于是民族主義文學家也只好順風轉(zhuǎn)舵,改為對于這事件的啼哭,叫喊了。許多熱心的青年們往南京去請愿,要求出兵;然而這須經(jīng)過極辛苦的試驗,火車不準坐,露宿了幾日,才給他們坐到南京,有許多是只好用自己的腳走。到得南京,卻不料就遇到一大隊曾經(jīng)訓練過的“民眾”,手里是棍子,皮鞭,手槍,迎頭一頓打,使他們只好臉上或身上腫起幾塊,當作結(jié)果,垂頭喪氣的回家,有些人還從此找不到,有的是在水里淹死了,據(jù)報上說,那是他們自己掉下去的。
民族主義文學家們的啼哭也從此收了場,他們的影子也看不見了,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送喪的任務(wù)。這正和上海的葬式行列是一樣的,出去的時候,有雜亂的樂隊,有唱歌似的哭聲,但那目的是在將悲哀埋掉,不再記憶起來;目的一達,大家走散,再也不會成什么行列的了。
三
但是,革命文學是沒有動搖的,還發(fā)達起來,讀者們也更加相信了。
于是別一方面,就出現(xiàn)了所謂“第三種人”,是當然決非左翼,但又不是右翼,超然于左右之外的人物。他們以為文學是永久的,政治的現(xiàn)象是暫時的,所以文學不能和政治相關(guān),一相關(guān),就失去它的永久性,中國將從此沒有偉大的作品。不過他們,忠實于文學的“第三種人”,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為什么呢?是因為左翼批評家不懂得文學,為邪說所迷,對于他們的好作品,都加以嚴酷而不正確的批評,打擊得他們寫不出來了。所以左翼批評家,是中國文學的劊子手。
至于對于政府的禁止刊物,殺戮作家呢,他們不談,因為這是屬于政治的,一談,就失去他們的作品的永久性了;況且禁壓,或殺戮“中國文學的劊子手”之流,倒正是“第三種人”的永久的文學,偉大的作品的保護者。
這一種微弱的假惺惺的哭訴,雖然也是一種武器,但那力量自然是很小的,革命文學并不為它所擊退?!懊褡逯髁x文學”已經(jīng)自滅,“第三種文學”又站不起來,這時候,只好又來一次真的武器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上海的藝華影片公司突然被一群人們所襲擊,搗毀得一塌胡涂了。他們是極有組織的,吹一聲哨,動手,又一聲哨,停止,又一聲哨,散開。臨走還留下了傳單,說他們的所以征伐,是為了這公司為共產(chǎn)黨所利用。而且所征伐的還不止影片公司,又蔓延到書店方面去,大則一群人闖進去搗毀一切,小則不知從那里飛來一塊石子,敲碎了值洋二百的窗玻璃。那理由,自然也是因為這書店為共產(chǎn)黨所利用。高價的窗玻璃的不安全,是使書店主人非常心痛的。幾天之后,就有“文學家”將自己的“好作品”來賣給他了,他知道印出來是沒有人看的,但得買下,因為價錢不過和一塊窗玻璃相當,而可以免去第二塊石子,省了修理窗門的工作。
四
壓迫書店,真成為最好的戰(zhàn)略了。
但是,幾塊石子是還嫌不夠的。中央宣傳委員會也查禁了一大批書,計一百四十九種,凡是銷行較多的,幾乎都包括在里面。中國左翼作家的作品,自然大抵是被禁止的,而且又禁到譯本。要舉出幾個作者來,那就是高爾基(Gorky),盧那卡爾斯基(Lunacharsky),斐定(Fedin),法捷耶夫(Fadeev),綏拉斐摩維支(Sera?movich),辛克萊(Upton Sinclair),甚而至于梅迪林克(Maeterlinck),梭羅古勃(Sologub),斯忒林培克(Strindberg)。
這真使出版家很為難,他們有的是立刻將書繳出,燒毀了,有的卻還想補救,和官廳去商量,結(jié)果是免除了一部分。為減少將來的出版的困難起見,官員和出版家還開了一個會議。在這會議上,有幾個“第三種人”因為要保護好的文學和出版家的資本,便以雜志編輯者的資格提議,請采用日本的辦法,在付印之前,先將原稿審查,加以刪改,以免別人也被左翼作家的作品所連累而禁止,或印出后始行禁止而使出版家受虧。這提議很為各方面所滿足,當即被采用了,雖然并不是光榮的拔都汗的老方法。
而且也即開始了實行,今年七月,在上海就設(shè)立了書籍雜志檢查處,許多“文學家”的失業(yè)問題消失了,還有些改悔的革命作家們,反對文學和政治相關(guān)的“第三種人”們,也都坐上了檢查官的椅子。他們是很熟悉文壇情形的;頭腦沒有純粹官僚的胡涂,一點諷刺,一句反語,他們都比較的懂得所含的意義,而且用文學的筆來涂抹,無論如何總沒有創(chuàng)作的煩難,于是那成績,聽說是非常之好了。
但是,他們的引日本為榜樣,是錯誤的。日本固然不準談階級斗爭,卻并不說世界上并無階級斗爭,而中國則說世界上其實無所謂階級斗爭,都是馬克思捏造出來的,所以這不準談,為的是守護真理。日本固然也禁止,刪削書籍雜志,但在被刪削之處,是可以留下空白的,使讀者一看就明白這地方是受了刪削,而中國卻不準留空白,必須連起來,在讀者眼前好像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只是作者在說著意思不明的昏話。這種在現(xiàn)在的中國讀者面前說昏話,是弗理契(Friche),盧那卡爾斯基他們也在所不免的。
于是出版家的資本安全了,“第三種人”的旗子不見了,他們也在暗地里使勁的拉那上了絞架的同業(yè)的腳,而沒有一種刊物可以描出他們的原形,因為他們正握著涂抹的筆尖,生殺的權(quán)力。在讀者,只看見刊物的消沉,作品的衰落,和外國一向有名的前進的作家,今年也大抵忽然變了低能者而已。
然而在實際上,文學界的陣線卻更加分明了。蒙蔽是不能長久的,接著起來的又將是一場血腥的戰(zhàn)斗。
(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