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堪輿姜洽初,代王道宗買地,合周大講論多時,周大只是不肯賣。道:“這是祖?zhèn)飨聛淼暮玫兀糁约河玫摹!鼻⒊醯溃骸帮L(fēng)水是活的,福人葬福地,自古如此。你種田人家葬了這個地,不但沒有好處,還怕有意外之虞哩?!敝艽笏坪跣潘脑挘强跉鈪s不放松,仍不肯賣。洽初無法,只得道:“好地多著呢,我們回去罷?!钡雷谶€欲有言,洽初使了個眼色,當(dāng)下二人回城。洽初一路對道宗道:“你不要性急,鄉(xiāng)村里的人眼孔是小的,只要多給他些錢,包管成功,這事交給我辦去便了?!钡雷谠偃萃校退畨K錢,作為零用茶酒之費。殊不知洽初早合周大串通了,只待價錢講到那個模樣兒,便可成交。卻故意延宕多天,也約周大合道宗吃過幾次茶酒,總沒得要領(lǐng)。后來轉(zhuǎn)了許多彎,請了圖董余姓出來,兩下說合,方有成約。說明一畝三分五厘地,出錢五百吊,立了契,過了花戶,才算是王姓之地。洽初弄錢不多,只分肥了二百吊。閑話休提。
再說道宗買到這塊吉地,自然趕緊把父母的棺木遷來,仍是洽初替他定穴。葬下去后,不上三個月,他第二個兒子死了,道宗悲戚之馀,只怪風(fēng)水不好道:“又上了堪輿的當(dāng)了。”此時以言已有十六歲,讀書十分聰明,又且志在維新,不信那神道陰陽。見父親惑于風(fēng)水,母親惑于佛教,也嘗幾諫過幾次,無奈二老執(zhí)迷不悟。他曾發(fā)出一篇怪論道:“世俗上的事,都跳不出一個碰字。要說陰陽沒憑據(jù),有時算命、相面、起課的人,說的話也很靈驗不過,碰巧應(yīng)了他話罷咧。至于念經(jīng)拜懺,為什么也有人信他,那是和尚道士想出來的法子。凡百事情托之于鬼神,是沒人看見的,隨他混造謠言。加以父母妻子的愛情,人人都有,到得死了,各種酬報都施不來,只有念經(jīng)拜懺,焚化冥錠,以為略盡其心。習(xí)慣下來,成了通例,這是風(fēng)俗強(qiáng)迫使然的。所以中國人于誦經(jīng)拜懺等事,真當(dāng)他有用的,固然有人。明知他無用的人,也就不少。但一般也循例干去,不是風(fēng)俗使然么?設(shè)或有人更想個酬報親人的法子,比念經(jīng)拜懺等類文明些,自然這陋俗就挽回過來了。總之,一切神佛都生于人心,沒見識的人,只覺得地球上的風(fēng)云雷雨、日食月食各事,都可恐怖。如一一明白了那原故,也不至怕到那步田地。至于神佛,也是這個念頭。一條心是畏懼,一條心便是希望。假如明白了沒神沒佛的道理,自然心就冷了。譬如一人夜行,只覺得背后有鬼跟著,有聲,此時那里有鬼?為他腦筋里先印入一個鬼的影響,到孤寂時候,觸念便來,所以覺得有鬼。從前秦國的苻堅合晉朝兵打仗,打敗了逃時,覺得八公山上的草木都是晉兵,那怕鬼的人就合敗兵怕草木一樣,一傳二,二傳三,遇見樹,當(dāng)他僵尸,遇見石頭,當(dāng)他山魈,都是有的。經(jīng)幾個好事的人編造起來,說得鑒鑒可據(jù)。這奇奇怪怪的事,便變?yōu)檎娴牧恕_@陋俗的關(guān)礙,不特愚蠢可笑,而且志氣也弱了。人事上的勤力也少了,豈不可憐可怕么?”這段話還是他少年時的議論,后來連捷上去,中了進(jìn)士,那文章上的議論更奇,人人都說是好。因此子玉有意結(jié)交他,聽他些名論,已經(jīng)悟透神佛,不必信奉的道理。無奈家里的人,大家信服菩薩,沒法說得他們醒悟。
此時子玉有兩個兒子,年紀(jì)都不上二十歲,他大女兒許字本城廖家,尚未出閣,跟著母親、姨娘們學(xué),手里時常拿串念佛珠。每逢觀音雷祖生日,定要持齋一個月。有天子玉約了陸興亞王以言逛西湖去,要三日后才歸,太太大喜,原因明天本是觀音生日,延壽庵尼姑,叫人請過他們幾次,恰好子玉不在家中,太太便同了姨太太、小姐一起到延壽庵去。這時天氣正熱,她們?nèi)肓搜訅垅?,尼姑是不用說極力的張羅,騰出一間凈室,讓他們坐了,另備素席款待。大小姐覺得席間一種素火腿,味兒甚好,不免多吃了幾片。飯后沒事,便在庵中隨喜隨喜,走到后回廊深處,看看他母親已望前走得遠(yuǎn)了,自己落單在后。忽聽得一陣打牌的聲音,回頭看時,那回廊邊有一間凈室,大小姐只當(dāng)是女眷在內(nèi)碰和,伸首探望。猛見一個黑胖男子,挺著肚皮站了起來,大小姐吃這一嚇,非同小可,倒退幾步,趕緊想走,那里走得快,只覺后面有人追來。好容易走到原坐的那間屋子里,找著母親,心頭兀是突突的跳。太太見她面皮失色,嘴唇雪白,忙問她緣故,大小姐只不肯說,但催母親快回家去。太太還想看姑子們,化過一座蓮臺再走,無奈愛女兒心切,沒法,打轎回家。
那大小姐一到房里,就覺眼睛前一陣烏黑,昏暈過去。太太著急,趕忙找些痧藥臥龍丹等類給她聞吃,又叫人替她挑痧,亂鬧一陣,小姐略覺清醒,卻渾身發(fā)燒,臥床不起。姨娘一齊來問候,圍了一屋子的人,又怕他受風(fēng),把窗子關(guān)上。那熱天擱得住這般悶嗎?大小姐的病是更深了。太太只干著急,一位姨太太道:“我聽說涌金門前,有一家看香頭的,那里仙方極靈,何妨去求求看?!碧溃骸安诲e,我也聽說。只是叫那個人去求呢?”姨太太道:“總須自己人去,才能誠心禱告,才有靈驗?!碧溃骸澳阄沂侨ゲ坏玫?,老爺今天就要回來了?!币烫溃骸按笊贍敃r常出門看朋友,老爺不疑心他,還是大少爺去罷?!碑?dāng)下便在書房里,喚了大少爺來,叫人跟著同去。那知這位大少爺很不信這些事,迫于母命,沒法只得坐轎前去。到了涌金門前,果見一家小小房子,上面掛了招牌寫道:“查看香頭,察理陰癥?!迸赃呥€有一塊橫匾,是人家送的,說什么患了怪癥,全虧治好的話。大少爺推門進(jìn)去,內(nèi)里有幾個帶發(fā)修行的女人,都來招接。只見當(dāng)中供著一位女菩薩,紅袍鳳冠,非常嚴(yán)肅。一個中年婦人問了病癥道:“這是遇著了惡煞,我來替你看看香頭看。”大少爺笑道:“不勞費心,只給仙方,待我檢一張便了?!眿D人也笑道:“仙方如何檢得的?是要菩薩吩咐下來的?!贝笊贍敓o奈,只得依他擺布,得了一張仙方,仔細(xì)看時,原來是紅靈丹五分。暗道:“這倒吃不壞?!彪S即回家去復(fù)母命。那知事有湊巧,偏遇著子玉同了興亞以言回來,子玉見兒子坐轎出去,問他什么事?那知他兒子受了母親囑咐,不令老人家知道,只不敢說。子玉動怒,叫他同到書房。見他懷里有黃紙角兒,順手抽出一看,原來是張仙方,上面還印著什么“察理陰癥”這些混話,子玉追問起來,他兒子知道瞞不過,只得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子玉對以言興亞道:“我如今最恨這些邪祟事,內(nèi)人們偏偏酷信,有什么法子治呢?”興亞不語,以言口直,說道:“都是女學(xué)不興的原故,沒法治的?!倍宿o去。子玉回到上房,埋怨太太不該同女兒到庵里去。如今病了,又不該看香頭,要延醫(yī)診視。太太惱羞變怒道:“你把我們關(guān)在家里,一動也不準(zhǔn)動,又不是犯人,那延壽庵里盡是姑子,又沒一個男人,去散散心何妨?女兒的病是受了熱所致,也不是出去一趟就會病的??聪泐^是大家相信的,真有靈驗,比醫(yī)生的藥強(qiáng)得多哩。”子玉道:“我偏不信,不準(zhǔn)吃?!碧笈瑑上路茨科饋?,直鬧了一個鐘頭。幸虧兩個兒子都來跪求,才算散場。
子玉究竟是老年人了,在西湖中受了些暑氣,回來本就不舒服?;丶乙皇軞?,再愁著女兒生病,幾樁不如意事并來,因此也發(fā)起了舊病,始而延醫(yī)調(diào)治,總不見效。太太因子玉的病,為合自己斗口而起,覺得有些不過意,便一意討好,時來問候。子玉自從有病,就一直住在姨太太房里??纯床∮衅甙朔植黄穑?,發(fā)作起舊脾氣,便擅自作主,叫了一班和尚在大廳上念起經(jīng)來,一念三天。子玉的病勢愈加沉重,太太又合舅老爺商議妙策。舅老爺?shù)溃骸斑€是去請了凡和尚來念經(jīng)罷,況且妹夫本是玉佛托生,如今病到這樣,莫非原要玉佛救他。說不得我到蘇州走一趟,求禱求禱玉佛賜點仙水,或能醫(yī)好這病,亦未可知?!碧溃骸澳阍捝跏?,早早動身。”舅老爺答應(yīng)著,果然連夜搭船,趕到蘇州。不上五日,了凡領(lǐng)著一班和尚到來,玉佛的仙水亦求到,卻不叫子玉知道,和了參湯,給他呷下。子玉昏迷了幾天,得著人參的力量,覺得清楚些。忽聽得一片鐃鈸的聲音,又動怒道:“我一生吃了和尚的苦頭,如今死在眼前,難道還叫和尚來催命么?”便問那個寺里的和尚。旁邊小丫頭不知就里,回道:“了凡師父?!弊佑翊蠼幸宦?,昏絕過去。一家老小,聞聲齊集,叫喚了半天,忽見子玉回過氣來。連聲喊道:“玉佛害我!”一時痰涌上來。便瞑目而逝了,時年六十二歲。舉家哀慟,報喪殯殮,自不必說。到出材那天,太太還叫用了兩班道士、四班和尚送殯。子玉生平知己不多,倒是后來結(jié)交的幾位名士,做了些挽聯(lián)祭文奉送。王以言見子玉太太那般迷信,從前輸捐巨款,蓋造佛寺,壞了子玉的官聲,臨終又因和尚念經(jīng),斷送了他的性命,只覺無限感慨,做詩兩首,以吊子玉。詩曰:
前生莫問此生休,剎那光陰六十秋。
一卷法華難解脫,愛河盡處未回頭。
禪關(guān)勘破又情關(guān),梵唄聲中擁翠鬟。
為語涅無我相,幾能滅度到人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