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書不是絕無意義的事，也許從舊瓶中發(fā)現(xiàn)點(diǎn)好酒味？文藝不受時間性的限制，只要是有“興，觀，群，怨，”的成分；而且這成分經(jīng)過相當(dāng)?shù)氖侄闻渲贸鰜淼?，雖然時代不同，一樣能使人有深沉的感動，嘆賞。

不管他是一個為斗爭的詩人，或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詩人，分野得怎么清楚，只要他真有詩人的敏感（敏感二字比靈感合適）與才能，時代與環(huán)境的激刺直接或間接地總能使他憧憬，使他不安，使他比平常人更有銳利的愛憎的可能性?！爸尽痹谛闹校侄舨蛔“l(fā)而為變化多方又有節(jié)奏言辭，這便是詩，自然，李白杜甫生于同一個時代，各走一途，無論在思想與表現(xiàn)的方法上俱有明顯的區(qū)別，但他們都自熱情上出發(fā)。若沒有這一點(diǎn)，那便是哲理的巧妙語錄，東補(bǔ)西綴的美衲衣而已。

對物，對人，對世界的一切有熱情，有更高的希望，這是詩人的主要性。

白描，冷觀的詩歌不是沒有，但是就效率上講，比起熱情磅礴的作品差得多。（詩歌也要講效率么？我以為這并不是詩人自己講得來的，那是由于讀者群的決定。）

想到這里，記起了兩首無人稱道的舊詩，而且這并不是幾百年以前的作品，是數(shù)十年前一位詩人的憤慨。找出來抄在下面，讀過的或不以為我是多事。

《張弓》五章（錄三章）

張弓引滿，不可失機(jī)。立表測景，不可后時。

火已燎原，水已潰堤。焚溺多憂，爾猶遲遲！

一解

抱薪救火，祝融愈驕。沉壁塞河，河伯自豪。

長蛇緣木，破彼鵲巢；有母戀雛，驚翔悲號！

二解

皇天何私，匪德不佑。我瞻東土，行交有臭。

如何興戎，我邦傾復(fù)。豈爾得天，帷我召寇？

三解

還有兩解不錄了。又有《群羊》三章，比喻恰切，時易事非，然詩中所諷的還是一個例子。

《群羊》三章

群羊在山，龁彼秋草。 霜其黃，終日不飽。

一解

群羊突圃，踐我秋蔬。朝食所需，羊口之余。

二解

群羊入戶，磨骼相觸。投以芻蕘，不饜其欲。

三解

我抄這位詩人的作品并不是為他的詞句有了不得的美麗，也不是因?yàn)樗娭械暮x完美無疵。（類如《張弓》第三解，雖含意頗為明顯，然已經(jīng)是力竭聲嘶的呼吁了。）只覺得他有一分真實(shí)的熱情，不能自已地寫出來的四言舊體詩。尤其是《群羊》一首，我重復(fù)讀過，有“數(shù)十年如一日”之感橫亙心中！

是爭斗者的詩人，是藝術(shù)家的詩人都好，只要是一股熱情，只要向他的環(huán)境看看，我相信他能夠給我們以十分感動的作品，雖然有粗豪的與細(xì)致的不同表現(xiàn)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