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大天井左邊廂房里的煙榻上,荀福全的蒼白嘴唇緊箍著煙槍嘴,好像吹簫似的,兩眼凝視著煙燈口舔著煙斗上的黃色煙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動兩動,便使勁一吸,蒼白的兩頰都凹了進(jìn)去,只讓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過氣來時漏出絲絲的煙霧??纯次搅说祝凰阌沂帜弥W光的鐵扦子一撥,吱的一聲,那煙泡蒂便被火焰光送進(jìn)煙斗的小孔里去。放上槍,嘴唇閉得一線縫也沒有,竭力不再讓一絲煙霧漏出來,翻身爬起,趕忙跑到旁邊地板上的一方黃草席上站定,一彎身,兩只手掌撐著席中心,頭向下,兩腳跟朝上一蹺,在空中劃一個半圓形,啪啦噠一聲翻了過去。鼻尖冒出細(xì)點(diǎn)的汗珠來。他仍然緊閉著嘴,走回?zé)煴P旁邊坐下,兩手抱起一把裝著苦茶的白瓷壺來,白嘴子插進(jìn)白嘴唇咕嚕咕嚕喝了兩口,這才兩手拊著膝頭,骨碌著兩眼舒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嗄……”
他剛剛頭靠上枕頭,拿鐵扦子匆忙地挑上一豆黑煙膏湊上燈罩圓火口的時候,長工老牛的麻臉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兩手撐著床沿,鼻尖對著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說道:
“少……少爺,那黃三痞子連我也罵了,他……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皺起兩彎向下吊的眉毛,偏著頭,兩眼發(fā)閃,嘴巴張開。那鐵扦上的一豆煙膏墨水似地滴在燈火邊:吱!燈火就跳了一下,但他揚(yáng)起著半身,噴著鼻孔說道:
“哎呀!叫你跟他說等一等,等一等——”
老牛的麻臉上也皺起眉頭了,他嘴唇動的時候,那黃色的兩顆門牙閃映著煙燈的火光:
“我說過了,我說,……他又說,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親自進(jìn)來討了!”
“啊?”荀福全一驚地坐了起來,石像似的呆一下,才伸著五指猛力抓了抓頭上的亂發(fā),嘆一口氣說道?!翱龋瑡尩?!好好,你去跟他說我就來,入他……”
老牛剛剛轉(zhuǎn)過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頭發(fā)上突然喊住他,額角發(fā)皺,眼光灼灼地問道:
“老太爺剛才在發(fā)什么氣?”
老牛麻鼻下的厚嘴唇又動著答道:
“你還不曉得么?大前天老老太爺弄到公所去的劉二今天出來了,劉大去弄出來的,劉大賣了他的阿毛,十塊錢,劉大偷偷回來的……”
“老太爺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問著,同時腦子里很快地閃出了他父親屋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腳后面,是夾壁,壁上有一個小方門,門里面是大袋的銅圓和小袋的銀圓。于是,他的嘴角便閃出夢似的微笑。偏著頭,閃爍著發(fā)光的眼睛,盯著老牛那顫動的厚嘴唇;他懷著往常湊好三番時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張開,就送出來一聲:“出去?!?
“不不不……”老牛搖搖麻臉?!啊瓡缘谩!?
“喊,”荀福全一下怒得眼珠挺出來了,揮著右手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剛剛躺下枕頭去,老牛的麻臉又追上來了,秘密似地壓低聲音說道:
“少少爺,黃三痞子罵罵罵……”他自己也困難得麻臉脹紅起來,害羞地伸著黑指甲的五指抓著下巴。荀福全的眉毛皺得更往下吊,尖著耳朵,也急得兩眼只是
。老牛在地上頓一腳,這才說出來了:
“罵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終于向他瞪一下眼睛說道:
“好了,好了,媽的!”接著他就張開口打一個呵欠,眼角又滾出一條亮晶晶的淚水,脊梁軟癱地又躺下去,他想:“還是抽了這口煙再說?!彼菹鞯谋羌鈱χ鵁艋?,兩眼緊盯住那燈火邊的一豆煙膏,看看要燒焦了,他便對著它吸一口氣,趕忙拿著鐵扦子,屏著鼻孔里呼吸,全力貫在指頭上,抖抖地把它刮下來,就湊在燈罩口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煙泡,栽上煙斗的時候,老牛的麻臉又出現(xiàn)在門口了,同時在老牛的背后還發(fā)出一個粗大的聲音:
“喂,荀少爺!怎么的!”
一聽就知道是前幾天同著打牌的張得標(biāo)的聲音。他的心一跳,兩手拿著的煙槍剛剛橫停在煙燈旁邊,那穿黑緊身的張得標(biāo)已眼光灼灼地從老牛的背后走進(jìn)來了。一路嚷著,兩眼就向廂房里的四個角落掃射,兩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揮地拍在荀福全側(cè)躺著的屁股上,劈的一聲:
“喂,黃哥等不得了,他問你還不還!”他聲音震動了屋梁,連天井都嗡嗡起著回聲。
荀福全嘴唇發(fā)白,兩眼珠急促地溜動,一翻坐了起來,平伸著兩手向著張得標(biāo)的鼻尖前面按兩按,輕聲說道:
“喂喂,小聲點(diǎn),小聲點(diǎn)!”
“什么小聲不小聲!黃哥叫你馬上就出去!真是,早來一趟咧,說你沒有起來,你看此刻什么時候!等死人!”張得標(biāo)大聲說著,眼光就從荀福全的臉掃到煙燈,又從煙燈掃回荀福全的白臉。
荀福全皺著眉頭嘆一口氣,伸起兩只手爪抓著頭上的亂發(fā),輕聲地說道:
“喂喂,”便趕快兩步跑到窗口,從窗眼望出去。見正面堂屋只是靜靜的滿是灰塵的紅漆神龕,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影,他才噓出一口氣,走回?zé)煙襞赃厑?,說道:
“好了好了,你請坐坐,等我抽了這口煙,對不對?”
“坐不坐倒沒有關(guān)系!”張得標(biāo)大聲說著,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煙盤左邊,兩眼楞著橫橫地向荀福全臉上一掃,“那么,就快點(diǎn)!”他伸著五指就在煙燈旁邊抓起一個小巧的銀煙杯。
荀福全雙手指著煙槍,把嘴子的一頭遞過來,說道:
“請!”
張得標(biāo)故意伸一只手去接著槍,果然看見荀福全皺一皺眉頭,他便訕笑地說道:
“好了好了,誰抽你的煙,你趕快吧!”
荀福全臉紅起來,嘴囁嚅地說道:
“不,不客氣?!苯K于把煙槍嘴掉回來塞進(jìn)自己的嘴唇吱吱吱地抽了起來。他順著煙槍望到煙燈旁邊,卻見張得標(biāo)的五指正在玩著煙杯,煙杯傾斜著,黑煙膏就閃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來,他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忽然煙斗上唬的一聲,他趕快把眼睛收回來,泡子上正烘烘地掛火了,他皺著眉頭把口里的白煙霧吐出來,吹熄泡子上的火焰,按一按,扦一個洞,又才抽了起來。這回卻見張得標(biāo)的兩手在白瓷壺邊的十幾個煙斗子中抓起兩個來,并且說道:
“嘖,煙斗子,嘖……”同時就把那兩個水盂式的黃紅色煙斗子相碰發(fā)出聲音;咯咯。碰一下,荀福全的眉頭就皺一下。但這回,他怕再放漏一絲煙霧了,一口氣就把煙泡子吸進(jìn)煙斗里去。
“完了么?”張得標(biāo)放下手上的兩個煙斗,閃爍著眼光問;見荀福全緊閉著嘴唇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來,他也站起來,那扁圓的煙斗實(shí)在黃紅得可愛,他還盯了它們一眼,才向房門口大踏步走去??墒堑搅死吓U局拈T邊,卻不聽見跟來的腳音,他掉轉(zhuǎn)頭來一看,荀福全卻站在一方黃草席上,彎身下去,兩手撐著席中心,頭向下,就像一條伸懶腰的拱背貓。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張得標(biāo)皺著眉頭大聲說。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擠擠眼,悄悄在他耳邊說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過不了癮?!?
張得標(biāo)橫著眼睛盯了老牛一眼,趕快把自己的耳朵離開他那沖著臭氣的嘴巴。見荀福全已翻了起來,但又坐在煙盤旁邊了,兩手抱著白瓷壺,就把白嘴子插進(jìn)白嘴唇。他便怒挺著一對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噴著口沫說道:
“喂,怎么樣!媽的,我又不是你的跟丁,隨你這樣派氣!我不過是幫黃哥進(jìn)來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對挺出的眼珠就直盯著他的瘦臉。
荀福全只是兩眼骨錄地從白瓷壺背望出去看著他顫顫的嘴唇,咕嚕咕嚕喝了茶,放下壺,這才兩手拊著膝頭,舒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嗄……”
他身子一直站起來了,腦子里又閃來他老婆手指上黃黃的金戒指,伸手拍拍張得標(biāo)的肩頭,說道:
“對不住,對不住,請你先出去回復(fù)黃哥,我進(jìn)去一下就來?!?
“不行!”張得標(biāo)把肩頭向旁邊一躲,脫開他的手掌,噴著口沫說道:“走!”他伸著五指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進(jìn)去弄錢嚇!”荀福全伸起五指急促地抓著頭上的亂發(fā),眼睛就
。
“那你送我這個煙斗?!睆埖脴?biāo)伸手到白瓷壺旁邊的十幾個煙斗中,五指抓起一個水盂式的煙斗來,在他眼前晃了兩晃。
荀福全皺著向下吊的眉毛伸出五指就去奪,一面說道:
“唉唉,這個煙斗不能送你?!?
“媽的,你有十幾個的嘛!”張得標(biāo)一只手掌撐著荀福全的手,一只手掌就把煙斗塞進(jìn)黑緊身的袋子里去?!皣?!你這人!……”他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著嗡嗡的回聲。
荀福全張著嘴呆了一下,很快就用伸出去的那一只手掌在他嘴邊按一按,輕聲說道:
“喂喂,媽的,小聲點(diǎn),小聲點(diǎn)!”
“好了好了,那你就趕快進(jìn)去吧!可是別進(jìn)去就不出來嚇!”張得標(biāo)說著,閃爍著眼光向他
眼,同時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地出去了。
“ !”荀福全盯著張得標(biāo)的背影消失了,才嘆出一口氣,搖搖頭。但他立刻皺著眉頭了,他父親那怒瞪著的一對眼珠就在他腦里一閃,他于是又伸起五指抓抓頭上的亂發(fā),喃喃地說道:
“嗨,媽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經(jīng)過老頭子的門口!呸!”
他站一會,終于咬住牙關(guān),頓一腳,打天井穿過堂屋走去。剛要溜過他父親門口的時候,他忽然一下停住了,因?yàn)樗崖犚娝赣H在說話的聲音。他想:“老婆該沒有在里面吧?!庇谑?,他輕輕點(diǎn)著腳尖,肩頭一聳一聳地走到他父親的門口邊,從一個小洞望進(jìn)去,就看見父親依然橫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煙燈里的火焰正對著他那一雙憤怒的眼珠閃光,三須胡當(dāng)中的嘴唇顫抖地在噴出一些話:
“……哼,媽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時揮著一只手掌在自己躺著的屁股上一拍,煙燈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澳膫€在門外?”他忽然大聲一喊,立刻從枕上抬起頭。
荀福全驚得張開嘴呆了一下,趕快輕輕點(diǎn)著腳尖離開兩步,但立刻又聽見父親坐起床來大聲喊道:
“哪個!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著答道:
“我?!?
“進(jìn)來!”
荀福全不知道進(jìn)去的好還是不進(jìn)去的好,但腳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進(jìn)去,在門框邊站住。立刻就看見父親一只手在床上一撐就跳起來,震得煙燈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厲聲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唔?你是不是又想來偷錢?唔,你這敗家子!你看這兩天佃戶通通都躲光了,你還一點(diǎn)人事都不知!”他伸著一根指頭向荀福全指了一下?!班?,我問你,剛才誰在外邊同你說話?”
“沒有人?!避鞲H樇t一下,隨即又變白,嘴唇顫抖著,兩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來,他兩手的指頭扭動著背后門框上的鐵扣,恨不得一把就將它扭斷。
“哼,沒有人!”荀老太爺又挺著眼珠,右掌撐在旁邊擺著算盤的臺子邊沿,恨恨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著在做什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曉得賭錢,變成那‘呆賊佬’的鬼像!給我滾蛋!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頓一腳就跑出來了,他想:“嗨,媽的!”他一面掉著頭,就看見老頭子在臺子邊進(jìn)出兩步,忽然被一條矮凳子絆了一下。凳子翻一個身,四腳朝上;老頭子也撲著身子跳了一下,幾乎跌下地去。荀福全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頭子投一瞥惡笑的眼光,便撒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還掉頭看看背后,在一個門框邊,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幾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驚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時,臉色變白的老婆就站在門框里面失聲地說著:
“哎呀!嚇?biāo)牢?!”她伸起空著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兩拍。右手五指端著大銅杯剛起鍋的熟煙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著!”荀福全跨進(jìn)門檻,兩手?jǐn)r門,輕說道:
“把你的私房錢借給我一下,你?”
“別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揚(yáng)一下,截?cái)嗨脑?,兩眼? 一
地望著手上的銅煙杯,好像思索什么忘了的東西。
荀福全不知不覺地把兩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彎著腰顫聲說道:
“給我吧,給我吧,你這鬼東西!”
老婆掉回頭,端著煙杯子便跨出門檻,荀福全可憤怒得臉發(fā)青,一雙眼珠瞪起來,跳出一步,伸手就抓著他老婆空著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順勢就把她的手臂彎過來,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頭都發(fā)出喀啦的一聲。老婆彎下腰,叫不出來似地喊著:
“呵唷呵??!”
“媽的,你說給不給!”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著她后頸窩那兒提一提。
“呵唷,扭斷了!唔唔,你這樣狠心!”老婆彎著腰,向地面俯著頭噴著口沫說。
荀福全從旁邊看著他老婆那起著痙攣的蒼白臉,感著了一種勝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嚇地說道:
“你不給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退那中指上的一個金黃黃的圓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來;荀福全一個冷不防,被彈得踉蹌地倒退兩步,幾乎跌下地去。她臉發(fā)青,大聲地說道:
“別動我!前月你才瞞著拿了我一支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臉紅一下,于是捏著拳頭向她鼻尖搖兩搖,壓低聲音說道:
“媽的,別大聲!你再說,你……”
“大女!你們在做什么!煙還不拿來!”老頭子忽然從房里送出來一聲。
“來了!”她尖聲的應(yīng)著,就向旁邊一溜,荀福全斜刺里沖著肩頭去一攔;她可一偏地滑開,跑掉了。
“媽的!老頭子什么等著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這么一聲咒罵,兩眼圓睜地跟定她的腳跟跳著腳進(jìn)去,看看追到父親的門口,“嗨,不行了,媽媽的!”他腦子里面這樣一閃,便加緊追上兩步,一揮地?fù)粝乱蝗?,老婆向旁邊一躲,拳頭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彈,煙杯子便從五指跳了出來,在空中射一個弧形,落在地上,拍的一聲,滾了一圈,黑煙膏便從杯口流了出來,立刻把煙杯子在地上膠住。老婆驚得顫抖的嘴唇發(fā)白,迸出一聲尖叫。荀老太爺就從床上一揚(yáng)身跳到門邊來了,圓瞪眼珠,咆哮地喊道:
“做什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來了,橫著手背揩著兩眼瑩瑩流出的淚水,她把手放下來,從模糊的兩眼望出去,打老頭子的眼睛掠過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動。荀福全搶著囁嚅著說:
“她把煙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爺憤怒得臉發(fā)青,三須胡都顫抖了,他的兩腳離地一跳跳出門來,在空中揮著拳頭便向荀福全的頭沖去,同時咬緊牙關(guān)吼道:
“唉唉,你這敗家子!你這雜種!你……”
荀福全兩眼骨錄一 ,轉(zhuǎn)過身腳一點(diǎn)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爺?shù)娜毢倍秳?,他兩手十指向前在空中抓著,腳一跳也跟著追出堂屋,口里直喊著:
“你這敗家子嚇!你這……”
他望著荀福全那長快的背影,兩把抓不住,他簡直氣得小孩似的哭起來了,雙腳在地上跳兩下,又踉蹌地向前追兩步,追兩步,又雙腳在地上跳兩下,口里帶哭地嚷著: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荀福全的心卜卜卜地跳著,踉踉蹌蹌手搖腳踢地跑出大天井,及到發(fā)現(xiàn)兩個穿黑緊身的漢子向他臉前迎了上來,異口同聲地說道;“嚇,來了!”他才張開嘴巴一楞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經(jīng)跑出八字粉墻的大門外了,走在張得標(biāo)前面沖上他鼻尖來的圓胖臉,一看就認(rèn)得是黃三痞子,他今天的頭上還包了一大圈青紗大包頭,在左耳邊還吊下一寸長的青紗頭,隨著田野送來的風(fēng)飄動。但荀福全沒有等他開口,就又眼光東閃西閃地匆忙的說了一聲:
“老頭子進(jìn)來了!”撒開腿便向墻左邊的一道的竹籬笆側(cè)面一株大樹下跑去,脊梁軟癱地靠住樹干,膝關(guān)節(jié)還在發(fā)抖,腦子里面就閃動著老頭子搖著拳頭的影子。
“嗨,媽的!”黃長興說著,兩眼閃爍地向兩邊望望,同著張得標(biāo)跑了過來,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兩手叉著腰,沒有鈕扣的黑緊身就在胸前兩邊分開,現(xiàn)出褲腰上一段兩寸寬的閃著光的黑絲板帶,他鼻孔氣呼呼地對著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時已聽見老頭子在大門口的罵聲,三個都就在大樹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著別人的臉。等到罵聲漸漸遠(yuǎn)進(jìn)去了,黃長興便閃爍著眼光掉頭向背后看看,才微笑地向荀福全說道:
“喂,把錢拿出來?!?
荀福全這才一驚地望著黃長興那油光的圓臉,鼻孔氣呼呼地蒼白著臉子說道:
“唉唉,你不看見我剛同老頭子吵了么!”
“什么?”黃長興一下怒瞪著眼珠叫起來了,連唾沫星子都噴到荀福全的鼻尖,他一面伸手挽著捏著左拳的袖口,一面搖動著吊在耳邊的青紗頭喝道?!澳阋献拥臍饷??老子餓著肚來等你這樣久,還沒地方出氣呢!”他偏著頭對著他的鼻尖?!昂?,你想賴么?難道我輸給別人的錢就不是錢么?唔?”他咬住牙關(guān)說著,挺出一對眼珠。荀福全氣得發(fā)戰(zhàn),也瞪起一對眼珠,立刻看見張得標(biāo)跳過來,一把抓著黃長興的兩手,說道:
“喂,黃哥!”
他于是離開樹干,向前一步嘴唇烏白地說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做啥!媽的,別在老子面前擺少爺架子!”黃長興吼著,脫開張得標(biāo)的兩手,從絲板帶里掏出一張一百吊錢的白紙據(jù)來,湊到荀福全的鼻尖說道?!昂?,打你,污了我的手!還錢來!呵?天天推,你還硬!”
荀福全的臉向后退一下呆著了,嘴唇顫抖地囁嚅道:
“我……”同時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著頭上的亂發(fā),懊惱地閃著眼光。
“好的,不還好了!我去找你家老頭子去!”黃長興一歪嘴掉過頭來向著張得標(biāo),“張哥,走!”他拿著那張白紙據(jù)在空中一揚(yáng),拔腿便走,同時又掉頭來想看看荀福全的臉會慘白到怎樣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橫,把牙關(guān)咬緊,看著黃長興走去的背影——那被風(fēng)吹到他腰后來的黑緊身兩角和吊在耳邊威武地飄動著的青紗頭一閃,突然他腦子里一下閃出老頭子搖著拳頭的影子,和黃長興怎樣在老頭子面前跳起來的景象,他立刻嘴唇發(fā)白了,看見黃長興大踏步快要走到墻轉(zhuǎn)角,便連忙微彎著腰,向他旁邊含著笑的張得標(biāo)一瞥,顫抖著嘴唇。張得標(biāo)的嘴這才又向他笑一笑,跳過去,伸手?jǐn)r住黃長興說道:
“喂,黃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說?!?
黃長興瞇斜著眼睛,向張得標(biāo)做一個歪嘴,接著又用那嘴尖著向大門口那方呶一呶,同時故意粗聲地說道:
“你別拉著我!說什么,他們這種人!”
張得標(biāo)也向他擠擠眼,做一個歪嘴,說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著黃長興的手拖他轉(zhuǎn)來,就向著荀福全的鼻尖帶著嚴(yán)厲的聲音說道:
“唉,荀少爺,你也真是!”他站在黃長興的前面,一面說,一面向荀福全擠擠眼?!澳悴皇钦f這幾天等老頭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錢么?你已經(jīng)推了好幾回了呵,不怪黃哥不顧面子!不是我說,你這些地方實(shí)在不夠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擠擠眼睛。
荀福全勉強(qiáng)現(xiàn)出微笑來了,微彎著腰,先咳一聲,向著張得標(biāo)那微笑的嘴唇,說道:
“唉,真的,我剛才因?yàn)榻o老頭子吵昏了!”
張得標(biāo)抓著他的兩肩一扳,使他面向著黃長興,說道:
“你不要向著我?!?
荀福全臉紅一下,就又向著黃長興勉強(qiáng)顫動著嘴角笑一笑,同時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黃長興兩手叉腰的肩:
“對不住,剛才沖撞了你哥子。真的,這兩天老頭子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你哥子怎么就認(rèn)真起來了?”
黃長興的嘴忍不住,露出一點(diǎn)笑,但立刻又板著面孔,兩手叉腰地從鼻孔冷笑一聲說道:
“我也不和你說那些,我們不像你‘少爺’,我們還等著錢拿去買米吃午飯呢!我們的老婆兒子還餓著肚皮呢!”
“你不是說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飾么?”張得標(biāo)右掌拍著荀福全的肩頭,偏著頭問,張開嘴巴。
“哼,他老婆的首飾!”黃長興挺直地站著,從鼻孔笑出一聲,說,“連他老婆都給他老頭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發(fā)白,像死鱸魚的嘴似地張開顫顫地說道:
“喔喔!”
“嗡嗡!”黃長興帶笑的圓臉向他瘦削的鼻尖沖去,蓋過他的聲音?!皨尩?,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著樹干,向黃長興投出一瞥眼色,囁嚅地說道:
“別亂說!”
“什么亂說不亂說!”黃長興又兩手叉著腰,把頭昂起來?!澳愫喼鄙倒?!要是我么,我就說,老頭子,拿錢來!老婆么,就這么嚓的給她一刀!”他說完,把嘴尖用力的一撮,同時伸開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著空氣發(fā)出唬的一聲。
荀福全的瘦臉通紅,閉著嘴,兩眼向黃長興腰上黑絲板帶望望,立刻又掉開,盯住黃長興肩頭后面遠(yuǎn)山尖的頂。張得標(biāo)的臉就在荀福全那紅臉的后面左肩上向黃長興做一個歪嘴,擠一擠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
黃長興立刻又把眼睛瞪起來了,搖動耳邊的青紗頭說:
“喂,怎么樣!錢?別裝傻裝呆的!”
荀福全懊惱地皺著向下吊的眉毛,眼睛收回來又望著自己的兩腳鞋尖,手指就掐著背后的樹皮。張得標(biāo)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說道:
“喂,荀少爺,來,我同你談?wù)??!?
兩個踏著草地走到竹籬笆盡頭,站住。荀福全皺著向下吊的眉毛望著他的嘴巴。張得標(biāo)站在他面前向遠(yuǎn)遠(yuǎn)的樹下黃長興閃爍地看一眼,才盯著荀福全的眼睛說道:
“你再送我一個煙斗,我?guī)湍阆胍粋€辦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鎮(zhèn)靜住,偏著頭問:
“什么辦法?”
“你,不管嘛。先答應(yīng)我,我包你弄好?!睆埖脴?biāo)微笑的說著,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皺起兩彎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黑指抓著頭上的亂發(fā),那些可愛的扁圓的煙斗子就在他腦里一閃,并且幻想著它們都一跳地躲進(jìn)一個小皮箱里,藏在床下。但他終于嘆一口氣。
“算了算了,你這人真是!”張得標(biāo)說著,嘴一扁,撒開腿便走。
荀福全趕忙轉(zhuǎn)身來,伸出五指一把將他拉著,顫聲道:
“好好,送你,你說嘛。咹!”
張得標(biāo)于是嘴角笑嘻嘻說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強(qiáng)迫你?!?
“真的真的?!避鞲HB連的說。
“那,好。我告訴你:你家佃戶劉大回來了,他有十塊錢。只要你答應(yīng),我們?nèi)湍闶?。因?yàn)檫@兩天你實(shí)在沒有辦法,我才幫你想出這條路子。我們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黃哥說,你慢慢還他。劉大的錢趁你家老頭子還不曉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亂發(fā)上停住,眉毛更皺得往下吊,嘴巴張開,好一會都沒有動。同時腦子里面又在演電影似的,閃出老牛在煙榻面前的話,又閃出老頭子躺在床上噴出的話,最后就看見老頭子揮著拳頭的影子。他望望張得標(biāo),又看看自己的兩腳尖。
張得標(biāo)一直站??;鑒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終于看見荀福全張開蒼白的嘴唇嘆一口氣,他立刻覺得:對了!等他答了話,點(diǎn)點(diǎn)頭的時候,他便拉著他向大樹下走去,老遠(yuǎn)就高張著嘴巴向黃長興喊道:
“黃哥!好了!就是那樣了!”
但他們?nèi)齻€從大樹下正要向粉墻那面走去的時候,忽然看見荀老太爺腳步踏得很沉重地從大門出來,順著那邊的粉墻邊,踏著田邊的草地走去,風(fēng)吹過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須尖都蹺了起來。黃長興一下站住了,臉色一沉,說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頭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張開嘴巴楞住,臉色變成蒼白。
張得標(biāo)的臉也沉一下,
眼,望望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來,伸一只手掌搖著黃長興的肩頭說道: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nèi)ノ覀兊?,試試看?!?
荀老太爺?shù)哪_下是一條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兩旁一方一方的田滿是荒草;一陣風(fēng)吹過來,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fù)u動,蹲在草中的一支烏鴉樸的一聲驚飛起來,“哇哇”地扇動兩翅掠過濃綠的樹梢,向著前面一座涼亭的寶頂尖飛過去;荀老太爺似乎就覺得眼皮一跳,便瞪著眼珠向著那飛去的烏鴉咒道:
“哇哇,寡你媽媽吊起打!”
他張開嘴嘆一口氣,腦子里立刻又閃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個兒子也……”
他突然吃驚地一跳,身子向前傾,幾乎仆下地去,腳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趕快站定轉(zhuǎn)過身來,右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搖著頭,定睛一看,橫在他腳邊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腳尖就要跌它一腳。
“不;這東西拿回去可以燒……”腦子里面這么一閃,他那三須胡當(dāng)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著五指彎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臉來,眼睛向前面一閃,忽然覺得兩頰熱起來了;前面正走來兩個漢子,那包一大圈大包頭的一個的黑緊身在胸前兩邊敞開,風(fēng)正翻著那衣角。他便裝著沒有看見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拋去,拍拍手,自言自語地罵道:
“哪些短命鬼,擺些柴在路上來絆我的腳!哼!”腳提起來在地上一頓,轉(zhuǎn)身就要走,但那漢子已出現(xiàn)在面前了。
“老太爺,哪去?”那兩個異口同聲地問著,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爺一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一看,是黃三痞子和張得標(biāo)。便慢吞吞地答道:
“出來隨便走走?!蓖瑫r跨開腳步走去。
張得標(biāo)向黃長興擠了擠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說道:
“如何?”
黃長興也做一個歪嘴,嘴角笑一笑,也跟著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來么?”張得標(biāo)微笑地說。
“有時候出來,有時候又不出來?!避骼咸珷斅掏痰卣f,眼睛直望著前面。路旁的一些樹就在他身邊向后退去。
黃長興向荀老太爺橫橫地掠一眼,說道:
“大前天我還看見老太爺出來過?!?
“討厭!”荀老太爺想,眼睛橫橫地向左肩旁邊走著的兩個漢子掃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來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點(diǎn),想走在他們的前面,鼻尖沖著吹來的風(fēng)緊走幾步;偏著頭一看,那兩個漢子仍然在他旁邊。他的鼻孔里便氣粗起來了。他想:“要不,你們就前面走去?!庇谑前涯_步放緩下來,一面問道:
“你們有沒有事?”
“沒有事,”張得標(biāo)答道?!拔覀円搽S便走走?!?
黃長興的嘴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張得標(biāo)的手拐子便高聲問道:
“喂,老太爺,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爺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沉著臉說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腳步加快起來了。
“因?yàn)椤睆埖脴?biāo)在他背后搶著說,但他立刻把下面的話收住。
荀老太爺想,“他們已經(jīng)走在落后了。”偏著頭一看,這兩個家伙的頭又在自己左肩的旁邊。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著黃長興說道:
“喂,我家阿福,請你們不叫他賭錢,好不好!”
黃長興臉脹紅起來,立刻把一對眼珠挺出,噴著唾沫答道:
“什么?怎么說我們‘叫’他賭錢的?唔?”
荀老太爺張開嘴巴楞了一下,立刻把眼珠怒挺來吼道:
“你還吼!不是你們,他怎會賭錢?唔?唔!”
“喝喝!”黃長興冷笑一聲?!白约旱膬鹤庸懿蛔?,倒來奈何我們!”
“做啥!”荀老太爺挺前一步,偏著頭問?!斑??”
黃長興也挺前一步,嘴唇顫抖著,白得紙一般,耳朵邊吊著的青紗頭隨著搖動一下。張得標(biāo)趕快一跳插在中間,兩手抓著黃長興的肩頭,說道:
“喂,黃哥,干不得!”
“哼,你們!”荀老太爺說。
張得標(biāo)一下掉過臉來,說道:
“喂,老太爺,請你不要‘你們’‘你們’的!”
荀老太爺臉青了起來,兩只手指尖一冷,白得發(fā)戰(zhàn)。
“張哥,”黃長興挺著胸脯喊?!安灰现?,看他把我怎樣!”
“算了算了!”張得標(biāo)仍然兩手抓著他的兩肩,向后面把他送回一步,轉(zhuǎn)過身來,伸開手向荀老太爺一攔,說道:
“老太爺,算了,請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爺腦子里面這么一閃,身上立刻輕松許多了,挺出著眼珠瞪了黃長興一下,撒開腳步便走。
黃長興也向他瞪一眼,沖著肩頭還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船頭不遇,轉(zhuǎn)角相逢’,他老太爺,就讓他這一遭吧?!睆埖脴?biāo)拉著他的手。他把“老太爺”三個字說得特別響亮,同時望望前面,看是否這聲音達(dá)得到。
“張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黃長興捏著拳頭向空中一劈地說,他的身上也輕松許多了?!皨尩?,他,算什么東西!色鬼,他那兩個死鬼老婆的冤魂還纏住他呢!他還‘扒灰’!呸!”他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爺在一株柳樹旁邊,噴著鼻孔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發(fā)白,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但終于也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穿過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壞透了!”他搖搖頭喃喃地說?!皟鹤佑植粻帤?,都是他祖父把他慣壞的,說是抽上癮就會守家……”
一株三個人才可以合抱的樹干已經(jīng)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驚叫一聲,跳在一旁,鼻尖已嚇出了汗珠。他仔細(xì)端詳一會這曾經(jīng)讓過幾回價的灰黑粗皮的大樹,又走起來,想:“唉,這樹還是早一天買下來吧,‘壽木’應(yīng)該早點(diǎn)準(zhǔn)備著……”但他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這個來了?有鬼!”他于是假咳兩聲:“喀喀?!辨?zhèn)定著自己。前面的路似乎要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他又轉(zhuǎn)彎,突然一條黃狗“汪”的一聲向他跳來,他才一驚地“看出去”,知道已到劉大的草房外了。黃狗的嘴一張一張地叫,前兩腳離地一跳撲來,他便蹲下地想拾一塊石頭;但地面上是一片灰塵,他于是只得在地上揮掌拍了兩拍,黃狗被嚇得夾著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兩腳沖上來。終于他直身站起,向上舉著拳頭,好像甩石頭似地向前一揮,黃狗又夾著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腳沖上來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遠(yuǎn)近的狗也都響應(yīng)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挺著眼珠大聲地喊道:
“喂,劉大!”
劉二正搬出半糠半麥粉的午餐來,那面團(tuán)的熱氣沖上他的鼻尖,從門縫一瞥見荀老太爺,他臉子刷白了,嘴唇也顫抖起,兩眼急促地左看右看,放下裝面團(tuán)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劉大也已從房后跑了出來。
“喂,大哥大哥,”劉二竭力壓低聲音,輕輕點(diǎn)著腳尖,肩頭一聳一聳走到門后,從門縫望出去。
“你看,那老頭子來了!這回一定又來再弄我們的,你看他背后還帶來兩個人,穿黑緊身的,喏,你看!”
劉大的臉色也變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邊,從門縫望出去,只見離門外空地外七八丈遠(yuǎn)光景,那條黃狗正在向荀老太爺舉起前兩腳撲去,荀老太爺就右拳舉起來一揮一揮地向著狗的鼻尖。離他背后十幾步的柳樹背后就站著那兩個穿黑緊身的漢子,那包一大圈大包頭的一個,胸前的衣角在隨風(fēng)飄動。他想看清他們是哪兩個,但那垂下的綠柳條恰恰遮住那兩個臉。他的腿子抖了起來,趕快碰碰劉二手拐子,輕聲說道:
“喂,趕快躲進(jìn)去!”他一跳就向旁邊一間暗黑的小屋一閃的跳進(jìn)去;劉二也像被他吸住了似的,跟著也掉過頭來一步跳進(jìn)去。劉大順手就把門關(guān)了起來,并且插上一條門閂。只聽見外面的狗聲和荀老太爺憤怒的喊聲跟罵聲。劉二忽然在劉大的面前挺然地站住了,說道:
“大哥,我們出去,我們躲在這里不行的。他會打開門。他如果再是來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氣。前天我在村公所真氣極了,我出去了!”
劉大嗄聲地憤憤地說:
“不行,你這冒失鬼,會闖出禍來的,不能出去!”
“劉大嚇!”
“汪汪汪……”
接著是一塊石頭打在門板上的聲音:砰!
劉二從一個小縫望出去,看見荀老太爺抖著三須胡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來,那黃狗也就一進(jìn)一退地四腳跳著。但那兩個漢子卻仍然在柳樹背后不動。他忽然面皮松了下來,說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帶來的人吧?!?
劉大貼著小縫看了一下,于是站起來說道:
“那好,你就躲在這里,我一個人出去,看看怎樣?!?
劉二張著嘴巴站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但他忽然想起面團(tuán),說道:
“那面團(tuán)?”
“呵呵!”劉大忽然醒悟起來似地睜開眼睛,一下開了門,出去,把裝面團(tuán)的土盆隔門遞給劉二,才跑去喀啦一聲抽下門閂,開開大門,喝道:
“進(jìn)財(cái)!不準(zhǔn)叫!”
黃狗看見它主人喊它,便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在他的腳邊舉著前兩腳跳。
荀老太爺沖著劉大的臉喝道:
“你們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著額上的汗水。
“汪汪汪!”黃狗又向他跳起來,但劉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夾著尾巴跑開了。
劉大請荀老太爺跨進(jìn)門檻里,端過一條凳來。凳上滿是灰塵。劉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凳上的灰塵,彎腰地說道:
“老太爺,請坐?!?
荀老太爺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立刻又站起來,俯頭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臟,有許多黑點(diǎn),他尖著嘴吹了兩吹,還是許多黑點(diǎn),他于是只好站著。
劉大又從屋后端出一土碗開水來了,那動蕩著的開水里浮沉著三根茶梗子,他雙手捧著送到荀老太爺胸前。荀老太爺對著碗皺皺眉,便尖著嘴尖指指凳上。劉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來彎著腰試探地說道:
“老太爺帶來的兩個人也請他們進(jìn)來?”
荀老太爺立刻覺得身上冷了一下,冷到指尖,汗毛都豎了起來。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著兩個伸出三寸長紅舌頭的綠臉,手上還拿著鐵鏈。他楞了一下終于鼓著勇氣,一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從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光一射到那柳樹旁邊,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熱汗才冒出來,一見劉大那倉惶的臉色,他便含糊地說道:
“唔唔,隨他們吧?!?
劉大的心立刻卜卜卜地跳起來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皺起,嘴邊的一圈胡子也抖動了。
“嘿,你終于也回來了!”荀老太爺向他臉上一瞥,瞪著眼發(fā)話了?!拔铱茨愣愕眠^初一究竟也躲不過十五!”
“老太爺,我并沒有躲,我是……”劉大皺著額上的五條深皺紋,兩手的十指合攏,在胸前扭動。
“你家老二也出來了!”
“……”
“聽說你也發(fā)財(cái)了!”荀老太爺 動著眼光盯著他的眼睛,五指扯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好像要把它們拔下。
“老太爺,這是哪里的話?”劉大慢慢沉重地仰起頭來,一望見荀老太爺那深沉的黑色的兩眼,自己又趕快俯下頭去。
“哼,哪里來的話!你家阿毛弄了十塊錢!”
“天呵!這是哪個嚼舌根的!要嚼爛他的牙巴的!”劉大忽然抬起臉來,噴著唾沫星子說?!拔覀兊陌⒚?,我們是把他送進(jìn)城里王舉人家?guī)凸さ?,如今世道,有飯吃就要好了,哪還有錢!”
“你說謊!”荀老太爺手一指,挺前一步說?!鞍彦X拿出來!你的欠租,賴是賴不了的!”
“真的,老太爺,你老人家……”劉大在胸前拱著手,腿關(guān)節(jié)和膝關(guān)節(jié)一閃一閃地,似乎就要跪下去?!皼]有錢,真的!”
“那好!沒有錢,就同我到公所里說去!”荀老太爺厲聲地噴著口沫說,伸著右手一揮地指著門外;同時從眼角梢望望那柳樹邊,看是否那兩個家伙看見自己這樣一揮手的姿式。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那兩個影子就不見了,只是空蕩蕩的柳樹垂條在隨風(fēng)飄蕩。
“那好,去就去!”隨著這聲音,劉二一閃地從屋里跳了出來,兩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爺?shù)那懊?。其時,劉大忽然腿一彎跪下去了;劉二一把拖著他的肩頭說道:
“大哥,還跪什么?”
劉大的臉變成刷白,蹲似地張著白嘴唇,扭轉(zhuǎn)頭看著提著他肩頭的劉二。
“好,你好!”荀老太爺厲聲地,顫動著三須胡一下跳了起來,一手指著劉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拔医心阒?!我只問村長要人去!”他說著,轉(zhuǎn)身就撒開腳步走。劉大沖著肩頭追出去,劉二的五指一把又將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這冒失鬼!”劉大嘟著嘴說,眼睛直盯住荀老爺遠(yuǎn)去的背影,掙扎著劉二的手掌,還要追出去。
“大哥,你這人真是!橫直……”
“橫直不橫直,你又要拖累我!”劉大在地上頓了兩頓腳,長長地嘆一口氣。
“你怯什么?”劉二也嘟著嘴瞪著眼珠說,兩手向兩邊一分。
“怯什么不怯什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賣兒賣女為哪個?把你想法弄出來,可見村長還沒有把事情敷好,你又這樣!”劉大氣得眼珠發(fā)紅,離開地雙腳跳起來。
“誰叫你要弄我的?”劉二也氣得眼珠發(fā)紅,對著劉大的臉也雙腳跳了起來。
劉大嫂在房后躲著聽了好一會,現(xiàn)在拐著一雙小腳兒走出來了。她也嘟著蒼白的嘴唇說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什么!我就不相信!”劉二把眼珠瞪著他嫂嫂的鼻尖,很感到:“你也來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劉大噴著唾沫說。
“我去就去!”劉二鐵青著臉,眼珠不轉(zhuǎn)地跨開腳步一直昂著頭向外走,兩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劉大嫂的黃臉忽然楞住了,嘴唇烏白地,向外伸著一只手喊道:
“喊著他!”
“讓他去!”劉大也在胸前交叉著兩手,一屁股就坐在門檻上。
荀老太爺鼻孔氣呼呼地走著,臉色發(fā)青,眼珠挺出閃著恨恨的光,嘴唇喃喃著,下巴下的胡須尖隨著風(fēng)翹了起來。
“哼,非把他……”他想,腳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來?!昂?,村長就這樣么!他一定得了劉大的……”他一想到這里,腳步又放緩慢了,在一條小溪流邊站一下,一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眼睛一 一
地,“不,不能再便宜了他,我得還是轉(zhuǎn)去先把他的錢拿下來再說……”他于是悄悄回一下頭向后面看看,只見老遠(yuǎn)一叢柳林旁邊正有一個人跑來了,兩只手肢飛似地在前后擺動,口里在喊什么。
“哼,一定是劉大追來了!你來嗎?那好,我給你看看!”他于是把步子加大起來走,頭昂著,從鼻孔里響出特別大的聲音:
“哼!哼!”
“老老老太爺!等等……!”聲音從背后漸漸進(jìn)來了。他仍然不理,昂頭前進(jìn)。他想:等他跑攏來,就這么把頭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但背后跑來的那人已出現(xiàn)在他肩旁了:
“老老老老太爺!少少少爺……”
他扭轉(zhuǎn)頭來一看,一下吃驚地張開嘴巴了。面前站的卻是老牛,汗珠滾滾地已釘滿他的麻臉。但荀老太爺立刻氣得揚(yáng)著右手咆哮起來:
“你在講什么!你?你……”
老牛嚇得倒退一步,楞了一下,又才動著厚嘴唇急促地說道:
“少少爺,門扭開了!少少少奶奶出來了,他們就就就打打打……”
“什么?”荀老太爺一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怒瞪著兩眼問,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開口,撒開腿就向著回家的路上開跑。好容易跑到八字粉墻的大門外的時候,忽然看見兩個穿黑緊身的人影很快躲進(jìn)旁邊的一個墻角。想進(jìn)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張得大大地喘不過氣來了。楞了一下,終于向大門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經(jīng)開了的房門的時候,就聽見后面媳婦的哭聲傳了出來震動了屋梁,刺進(jìn)他的心。他咬著牙,鼻孔里噴著氣。那一袋一袋的銅圓和銀圓在他腦子里一閃,他便跑進(jìn)自己的房里去,爬到床后面,心跳地伸手去摸著夾壁的方洞門,門依然緊緊地關(guān)住,他才深深地噓出一口氣來。趕快爬出來,關(guān)好房門,就向媳婦的房門踢踢撞撞地跑去。
荀福全的臉發(fā)青,鼻孔氣呼呼地,兩手叉腰站在床旁邊,兩眼圓睜他盯住站在門口邊哭著的老婆。她頭發(fā)散亂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頭在抽搐,兩手蒙著眼睛在嗚嗚嗚。當(dāng)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響了進(jìn)來,她便忽然號啕起來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嘔嘔嘔!……”
荀福全一楞,他兩彎眉毛更向下吊,兩眼慌亂了,心卜卜卜地跳。他兩步跳出房門,就向外跑。
“嚇唉!你這雜種!”荀老太爺跳起來,已兩手抓著荀福全的左手,張著口就在他的左肩上軋著上下兩排牙齒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聲,眼淚都迸了出來,猛力地向前掙扎,但牙齒好像陷進(jìn)肉里去一般。他咬著牙扭身一奔,終于掙脫肩頭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著門扣就要拉過來關(guān)門。但老婆卻死死地靠著門板。見他父親已一跳地向門口沖來了,他便慌忙抓著老婆的兩肩向門口一送:荀老太爺舉著拳一下就在門檻外站住了,媳婦的后背就正逼著他的鼻尖。他于是氣得一步跳開,跑去抓了一條四尺長的圓木門閂又趕了來,向門口沖去。一抬頭,卻見老牛正在那門邊張著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只得遠(yuǎn)遠(yuǎn)地跳著雙腳吼道:
“雜種!今天打死你!不打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淚從眼眶滾了出來,聲音夾雜著慘傷。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著左肩的牙齒印,也流著淚,跳起來隔住號哭的老婆說道:
“你打!”
老婆一閃的就把門口讓開了。
“唉唉,狗東西!你嚇!”荀老太爺咬著牙,大聲地喊,圓木門閂就杵在地,橐橐橐地響著。
“你出來!”
“你進(jìn)來!”荀福全也在門里喊。
“你出來!”
“你進(jìn)來!”
荀老太爺跳兩跳,終于兩手掄著門閂向房門口沖去。老牛嚇得伸手去一攔;老太爺沖得太急,胸口被撞得卜的一聲,門閂都從他手上彈得飛了開去,哐啷啷一聲落在地上。
荀福全覷得清切,跳出房門一溜跑出去了。
“讓開!我叫你讓開呵!”荀老太爺手掌推開老牛,抓起門閂,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時已不見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東西!”他又雙腳跳兩跳,丟下門閂,倒在一張椅子上哭了起來,頭靠在椅背上搖兩搖,淚水泉一般從眼眶涌出,頭好像發(fā)昏地要爆開來。他向著椅旁邊的茶幾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塵都跳了起來。他決定:“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兩眼淚瑩瑩地,頭在椅背上靠一會。他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掉過去看見當(dāng)中神龕上“天地君親師位”的“位”字旁邊兩列用玻璃長方匣裝的祖先牌位,他腦子里面忽然閃出他將來的靈位的景象:許多穿緞光馬褂的人向著他的靈位磕頭,靈旁邊連披麻跪著還禮的兒子都沒有,于是許多指頭就指著靈牌冷笑。他身上都一冷,腿子戰(zhàn)栗起來。他又望著那“天地君親師位”,忽然覺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眼眶涌著熱淚搖晃著頭這么默念了一遍,臉上就起著痙攣,終于深長地嘆出一口氣。最后他看見對面壁上一方他父親的炭精畫像,雖然那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積著黃黃的灰塵,但那閃光的兩眼和絡(luò)腮白胡子卻還非常明顯,而且那白胡子當(dāng)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著他微笑。這使他憶起他在的時候,熱天,就在這風(fēng)涼的堂屋,就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黃席上的煙盤邊,就是那樣的微笑望著他五歲的赤著膊圓胖胖的孫兒說道:
“來,我再給你一口煙,你再打一個跟斗?!?
“唉唉!”荀老太爺向他父親的畫像瞪一眼,搖搖頭,趕忙把眼睛避開。但他忽然聽見媳婦隱約的哭聲,他于是站起來了。見老牛已張著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邊,他便猛力地關(guān)了堂屋的兩扇大門,砰的一聲,天花板上的蛛網(wǎng)都被震得一抖,無聲地落在他的頭上和肩上。
“嘿!”他頓了一腳,終于經(jīng)過自己的房門外,向后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