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道

孔父受業(yè)于征藏史，韓非傳其書。儒家、道家、法家異也，有其同。莊周述儒、墨、名、法之變，已與老聃分流。盡道家也，有其異。是樊然者，我乃知之矣。老聃據(jù)人事嬗變，議不逾方；莊周者，旁羅死生之變、神明之運，是以巨細(xì)有校。儒、法者流，削小老氏以為省。終之其殊在量，非在質(zhì)也。然自伊尹、太公有撥亂之材，未嘗不以道家言為急。。跡其行事，以間諜欺詐取人，異于儒法。今可見者，猶在《逸周書》。故周公詆齊國之政，而仲尼不稱伊、呂。《管子》者，祖述太公，謂之小器，有由也。。

老聃為周征藏史，多識故事，約金版六弢之旨，箸五千言以極其情，則伊、呂亡所用。亡所用故歸于樸，若墨翟守城矣。巧過于公輸般，故能壞其攻具矣。談?wù)叨嘁岳像鯙槿螜?quán)數(shù)，其流為范蠡、張良。今以莊周《胠篋》、《馬蹄》相角，深黜圣知，為其助大盜，豈遽與老聃異哉！老聃所以言術(shù)，將以撢前王之隱慝，取之玉版，布之短書，使人人戶知其術(shù)則術(shù)敗。會前世簡畢重滯，力不行遠(yuǎn)，故二三奸人得因自利。及今世有赫蹄雕鏤之技，其書遍行，雖權(quán)數(shù)亦幾無施矣。老聃稱：“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愚之何道哉？以其明之，所以愚之。今是駔儈則欺罔人，然不敢欺罔其同類，交知其術(shù)也，故耿介甚。以是知去民之詐，在使民戶知詐。故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何謂稽式？謂人有發(fā)奸擿伏之具矣?；洘o镈，燕無函，秦?zé)o盧，胡無弓車，夫人而能之，則工巧廢矣。“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遠(yuǎn)，而與物反?！币烈?、太公、管仲雖知道，其道盜也。得盜之情以網(wǎng)捕者，莫若老聃。故老聃反于王伯之輔，同于莊周。嬗及儒家，痟矣。若其開物成務(wù)以前民用，玄家弗能知，儒者楊雄之徒亦莫識也，知此者韓非最賢。。非之言曰：“先物行先理動之謂前識。前識者，無緣而妄意度也?！薄耙哉埠沃?，苦心傷神，而后與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故曰：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夫不事前識，則卜筮廢，圖讖斷，建除、堪輿、相人之道黜矣。巫守既絕，智術(shù)穿鑿亦因以廢，其事盡于征表，此為道藝之根、政令之原。是故私智不效則問人，問人不效則求圖書，圖書不效則以身按驗。故曰絕圣去智者，事有未來，物有未睹，不以小慧隱度也。絕學(xué)無憂者，方策足以識梗概。古今異，方國異，詳略異，則方策不獨任也。不上賢使民不爭者，以事觀功，將率必出于介胄，宰相必起于州部；不貴豪杰，不以流譽(yù)用人也。

名其為簡，繁則如牛毛，夫繁故足以為簡矣，居故不足以為整暇矣。莊周因之以號“齊物”。齊物者，吹萬不同，使其自已。官天下者以是為北斗招搖，不慕往古，不師異域，清問下民以制其中。故相地以衰征、因俗以定契自此始。韓非又重申束之曰：“凡物之有形者，易裁割也。何以論之？有形則有短長，有短長則有小大，有小大則有方圓，有方圓則有堅脆，有堅脆則有輕重，有輕重則有白黑。短長、小大、方圓、堅脆、輕重、白黑之謂理。理定而物易割。故議于大庭而后言則立，權(quán)議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圓而隨其規(guī)矩，則萬物之功形矣。萬物莫不有規(guī)矩。議言之士，計會規(guī)矩也。圣人盡隨于萬物之規(guī)矩，故曰不敢為天下先?！蓖拼艘杂^，其用至孅悉也。

玄家或佚蕩為簡，猶高山之與深淵、黑漆之與白堊也。玄家之為老，息廢事服，吟嘯以忘治亂。韓非論之曰：“隨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為而成?！薄Ｃ鞑粸樵谟谌喂?，非曠務(wù)也。又曰“法令滋章，盜賊多有”，玄家以為老聃無所事法。韓非論之曰：“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亡五人功。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亡五萬人功矣。然則數(shù)變業(yè)者，其人彌眾，其虧彌大?！?。明官府征令不可亟易，非廢法也。綜是數(shù)者，其要在廢私智絕縣。不身質(zhì)疑事而因眾以參伍，非出史官周于國聞?wù)?，誰與領(lǐng)此？然故去古之宥，成今之別，其名當(dāng)，其辭辯，小家珍說無所容其廷，諸以偽抵讕者，無所閱其奸欺。老聃之言，則可以保傅人天矣。大匠不斫，大庖不豆，故《春秋》寶書之文，任之孔、左。斷神事而公孟言無鬼，尚裁制而公孫論堅白，貴期驗而王充作《論衡》，明齊物而儒、名、法不道天志。

老子之道，任于漢文。而太史公《儒林列傳》言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是老氏固與名、法相倚也。然孝文假借便佞，令鄧通鑄錢布滿天下，既悖刑名之術(shù)；信任爰盎，淮南之獄，不自責(zé)躬，而遷怒縣傳不發(fā)封者，枉殺不辜，戾法已甚，豈老氏所以蒞政哉！蓋公汲黯以清凈不擾為治，特其一端。世人云：漢治本于黃老。然未足盡什一也。諸葛治蜀，庶有冥符。夫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zé)實，虛偽不齒，聲教遺言，經(jīng)事綜物，文采不艷，而過于丁寧周至。公誠之心，形于文墨，老氏所經(jīng)，蓋盡于此。。漢世學(xué)者，數(shù)言救僿以忠；終其所尚，乃在正朔服色徽識之間。不悟禮為忠信之薄，外炫儀容，適與忠反。不有諸葛，誰知其所底哉！杜預(yù)為黜陟課，云：使名不越功而獨美，功不后名而獨隱。亦有不上賢遺意。韓延壽治郡，謝安柄國，并得老氏緒言。而延壽以奢僭致戮，謝安不綜名實，皆非其至。其在下者，談、遷父子其箸也。道家出于史官，故史官亦貴道家。然太史持論，過在上賢。不察功實，李廣數(shù)敗而見稱，晁錯立效而被黜，多與道家背馳，要其貴忠任質(zhì)則是也。黃生以湯武弒君，此不明《莊子》意者。七國齊、晉之主，多由強(qiáng)臣盜位，故莊生言之則為抗；漢世天位已定，君能恣行，故黃生言之則為諂。要與伊、呂殊旨，則猶老氏意也。楊王孫之流，徒有一節(jié)，未足多尚。晉世嵇康，憤世之流，近于莊氏。李充亦稱老子，而好刑名之學(xué)，深抑虛浮之士。阮裕謂人不須廣學(xué)，應(yīng)以禮讓為先，皆往往得其微旨。葛洪雖抵拒老、莊，然持論必與前識、上賢相反。故其言曰：“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欽明而謬授；尼父遠(yuǎn)得崇替于未兆，近失澹臺于形骸；延州審清濁于千載之外，而蔽奇士于咫尺之內(nèi)。知人之難，如此其甚。郭泰所論，皆為此人過上圣乎！但其所得者，顯而易識；其失者，人不能紀(jì)。”。是亦可謂崇實者矣。

若夫扇虛言以流聞望，借玄辭以文膏粱，適與老子尚樸之義相戾。然則晉之亂端，遠(yuǎn)起漢末。林宗子將，實惟國蠹。禍?zhǔn)加谇巴酰呎糜谑寮?。若厲上賢之戒，知前識之非，浮民夸士，何由至哉！王粹嘗圖莊周于室，欲令嵇含為贊。含援筆為吊文曰：“帝婿王弘遠(yuǎn)，華池豐屋，廣延賢彥，圖莊生垂綸之象，記先達(dá)辭聘之事，畫真人于刻桷之室，載退士于進(jìn)趣之堂，可謂托非其所，可吊不可贊也。”。斯足以揚(yáng)榷誠偽，平章白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