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解故

六經(jīng)皆史之方，治之則明其行事，識(shí)其時(shí)制，通其故言，是以貴古文。古文者，依準(zhǔn)明文，不依準(zhǔn)家法。成周之制，言應(yīng)《周官經(jīng)》者是，不應(yīng)《周官經(jīng)》者非。覃及穆王以下，六典浸移，或與舊制駁，。言應(yīng)《左氏內(nèi)外傳》者是，不應(yīng)《左氏內(nèi)外傳》者非。不悉依漢世師說也。

何以言之？傳記有古、今文；今文流別有數(shù)家，。一家之中，又自為參錯(cuò)。。古文準(zhǔn)是。。又古文師出今文后者，既染俗說，弗能棄捐，或身自傅會(huì)之，違其本真。。今文傳記師說，或反與《周官》、《左氏》應(yīng)，古文師說顧異。略此三事，則足以明去就之涂矣。

言“六宗”者，劉歆以為易卦六子，于典籍無所征。伏生則曰：萬物非天不覆，非地不載，非春不生，非夏不長，非秋不收，非冬不藏，禋干六宗，此之謂也。歐陽、夏侯，則伏生今文之徒，其言六宗，即云：上不謂天，下不謂地，傍不謂四方，在六者之間，助陰陽變化。乃自與伏生異。馬融治古文，六宗則舍劉歆從伏生。。蓋嘗驗(yàn)以《大宗伯》所掌，“以玉作六器，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六宗之祀，逮《月令》尚有天宗，知自虞至周不替；以周明虞，故馬融取伏生也。

禘者，大祭也。《春秋外傳》數(shù)以禘、郊并舉，則圜丘為禘，故字從帝。宗廟之祭，《周官》未有言禘袷者，《大宗伯》“以肆獻(xiàn)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后鄭以為禘袷，先師無其文。?！端咀鹨汀贰胺菜臅r(shí)之間祀追享朝享”，先鄭以為禘袷，后鄭又不從?！洞呵铩肺亩辏按笫掠诖髲R，躋僖公”?！豆騻鳌吩唬捍笫抡吆?，大袷也。昭二年，“有事于武宮”?！蹲笫蟼鳌吩唬骸岸E于武公?！睂W(xué)者相習(xí)，以大事為袷、有事為禘久矣。然按文二年大事，《魯語》說之曰：“夏父弗忌為宗，烝將躋僖公。”宗有司曰，“商、周之烝也，未嘗躋湯與文、武。”是則大事為烝。《司勛》曰：凡有功者祭于大烝；大烝故謂之大事，亦謂之嘗禘?！都澜y(tǒng)》曰“大嘗禘，升歌清廟，下管象”是也?！蹲笫蟼鳌芬嘣唬骸盁A嘗禘于廟?！睙A嘗本時(shí)享，始?xì)⒍鴩L，閉蟄而烝，事之制也。會(huì)有合祭，則烝、嘗不拘秋冬?！洞呵铩窌鵁A、嘗為時(shí)享，書大事為大烝、大嘗；禘其通名，《傳》言魯有禘樂是也。劉歆、賈逵以為禘、袷一祭二名，禮無差降。然則大烝、大嘗為別名，大事為共名；禘為通號(hào)，袷舉其事?！睹妭鳌吩唬褐T侯夏禘則不礿，秋袷則不嘗。禘袷者，互文相避，諸云五年而再殷祭，三歲一袷。五歲一禘者，今文讖記之言，非《周官》、《左氏》所有。劉歆言大禘則終王，是也。又說三年一禘，滯于今文為之異說也?！洞呵铩藩?dú)文二年書大事；襄十六年《傳》，晉悼公卒逾歲，晉人曰：寡君未禘祀。明烝、嘗、禘專在喪終。有事于武宮，吉禘于莊公，徒祭一廟，非合享之班。推此有事于大廟、禘于大廟、用致夫人，亦不得與大事比。按《春秋》書時(shí)享，有烝嘗，無祠礿，此則魯從殷禮。夏祭稱禘，凡非烝、嘗者并得此名。。二有事、二禘皆時(shí)享也。禘、袷之言，讻讻爭(zhēng)論，既二千年。若以禘、袷同為殷祭，袷名大事，禘名有事，是為禘小于袷，何大祭之云？故知周之廟祭，有大嘗、大烝，有秋嘗、冬烝。禘袷者，大嘗、大烝之異語；大事者，大嘗、大烝之約言。有事、吉禘者，夏殷時(shí)享承用于魯之殊號(hào)。。知此則不為今文讖記惑也。

廟主之說，《左氏傳》：衛(wèi)孔悝反祏于西圃?！墩f文》曰：祏，宗廟主也?！豆騻鳌芬嘣唬捍蠓蚵劸畣剩瑪z主而往。是古、今文皆謂大夫有主?！豆颉穾熣f則曰：卿大夫非有土之君，不得袷享昭穆，故無主。大夫束帛依神，士結(jié)茅為菆。彼見《少牢》、《特牲》二禮不明言主，故立說傅之。即如是，二禮寧有束帛、結(jié)茅之文？以此疑主，而反自賊?！蹲笫蟽?nèi)外傳》言天子諸侯廟有屏攝。鄭眾曰：攝，攝束茅以為屏蔽。是束茅為王侯制，又非士禮，《公羊》師說自違其《傳》?！秱鳌繁窘裎模朔磁c古文相應(yīng)也。

納妃之禮，《左氏》說天子至尊無敵，故無親迎之禮，諸侯有故若疾病，則使上大夫迎，上卿臨之；《公羊》說自天子至庶人皆親迎。案，《春秋》襄十五年，劉夏逆王后于齊，《左氏傳》曰：“官師從單靖公，逆王后于齊，卿不行，非禮也。”單靖公者卿，劉夏者官師，官師從卿逆非禮；明當(dāng)遣卿往迎，三公臨之?！蹲笫稀穾熣f與《傳》應(yīng)?！豆騻鳌吩唬簞⑾恼吆?？天子之大夫也?！督庠b》曰：禮迎王后，當(dāng)使三公，故貶去大夫，明非禮。何休說與《公羊》師說不相應(yīng)。鄭氏據(jù)文王親迎于渭，《禮記》言親迎繼先圣后，為天地宗廟社稷主，證天子有親迎禮。又曰：天子雖尊，其于后猶夫婦。夫婦判合，禮同一體，所謂無敵，豈施此哉？文王本在世子位，《禮記》孔子之言，自論魯國，皆非其證。若以夫婦敵體為詞者，孫卿固云：“天子無妻，告人無匹也?！薄O卿者，亦《左氏》后師，足以塞鄭氏之難。然何休本治《公羊》，今其言合《左氏》，不與《公羊》先師之說相容，斯鄭氏所不達(dá)也。

嬪御之?dāng)?shù)，《天官》序官有九嬪、世婦、女御，不言數(shù)。《周語》曰：“內(nèi)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薄遏斦Z》曰，天子“日入監(jiān)九御，使絜奉秶盛，而后即安”?！锻醵扔洝吩唬禾熳右蝗⒕排?。?！豆颉芳邑曈硪嘣疲簩m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此今文師說與古文應(yīng)者也?！痘枇x》曰：天子立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此今文家自相錯(cuò)?！吨芏Y》本古文，而后鄭反引《昏義》為證，猶不如淳于髡、貢禹之合也。

封域之?dāng)?shù)，《大司徒》言諸公五百里，諸侯四百里，諸伯三百里，諸子二百里，諸男百里。《王制》本《孟子》說，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然《左氏》亦言天子之地一圻，諸侯一同；諸侯者斥晉，則是侯方百里也。要以周初封制，自異夏殷，而夏殷舊封亦不改。其葭莩支屬無功于王室，雖受地為列侯，猶從夏殷。功最多者，魯七百里，衛(wèi)兼殷畿千里，三分其號(hào)，又過上公之等。此皆斟酌損益之制，非正法也?！蹲笫稀酚涀赢a(chǎn)語，本以斥晉，唐叔非魯、衛(wèi)之儕，素封小國，其后曲沃武公，亦以一軍為晉侯，則如小國百里制。《王制》以為正法，則謬也。

君臣之等，《左氏》記晉侯召王，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xùn)”；又記天王出居于鄭，曰：“天子無出?！惫蕩熣f以為諸侯天子藩衛(wèi)純臣，《公羊》師說諸侯不純臣，鄭氏以稱賓敵主人駁《左氏》。然孫卿固曰：天子“四海之內(nèi)無客禮，告無適也”；?！啊对姟吩唬浩仗熘拢峭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夫內(nèi)入諸侯亦稱賓，外出而天子猶無所敵，以是見純臣之義?！秱鳌吩唬核斡谥転榭?。純客者獨(dú)有杞宋，諸侯則暫。凡稱賓者，鄉(xiāng)大夫尚賓興其民；當(dāng)其飲射則為賓。就如鄭言，六鄉(xiāng)之民于鄉(xiāng)大夫亦不為純民邪？且夫“天子無出”，《春秋》三家所同。宰周公會(huì)諸侯，何休以為職大尊重，當(dāng)與天子參聽萬機(jī)，而下為諸侯所會(huì)，惡不勝任？天子嫁女于諸侯，《公羊》亦云：必使同姓諸侯主之夫婚姻之禮。甥舅之好，猶不相為賓主；北面之宰，南面之侯，猶不相從會(huì)盟。此皆與《左氏》應(yīng)，而《公羊》師說者，非其本也。

若夫法制變更，穆王以下，漸與成周異矣。周之刑二千五百，《呂刑》用夏則三千，其法蓋輕于成周?！洞呵铩窌鴷x殺三郤二趙，各從其主，不以滅家書其氏，則是《秋官》屋誅之法已廢也?！队P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夷王下堂，則覲禮遂絕。《傳》言王覲者，徒空名。晉侯朝王出入三覲者，亦猶通語。是故《春秋》僖二十八年，冬夏皆書公朝于王所，夏五月者為夏正三月，本朝時(shí)；冬為夏正之秋，不言覲。明是時(shí)已無覲也?！兜涿非渑c大夫異爵，東周以降，卿大夫雖殊號(hào)，既為一科；其本為大夫者，或通言佐?！蹲笫蟼鳌吩唬何┣錇榇蠓?；又曰：晉有趙孟以為大夫，有伯瑕以為佐?！洞呵铩肥且詴鴼⑵浯蠓颍从袝鴼⑵淝湔咭病！兜涿罚荷瞎琶?，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大宗伯》：五命賜則，七命賜國。亦有異，東周制度浸變。故《左氏傳》曰：在禮卿不會(huì)公、侯，會(huì)伯、子、男可也。又曰：鄭伯男也，則七命之侯上擬公，七命之伯下儕于男?！豆騻鳌芬嘣唬骸洞呵铩凡⒆?、男一也，此猶有所聞?dòng)谂f史。董仲舒、何休之倫，橫言《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合伯、子、男為一，文家爵五等法五行，質(zhì)家爵三等法三光，何其鄙也！《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視小國之君?！睎|周猶有孤，晉侯請(qǐng)于王，以黻冕命士會(huì)將中軍，且為大傅，。是也。雖然，卿亦上隆，故《左氏傳》載魯叔孫婼之言曰：“列國之卿，當(dāng)小國之君，固周制也。”。《職方氏》、《大行人》皆說九州之內(nèi)方七千里。東周四夷交侵，地稍迫削，《管子》言“立為六千里之侯，則大人從”。。謂齊桓為侯伯，而所制者六千里，明蠻服已棄在九州外。是故荊揚(yáng)邊裔吳楚諸國，初見《春秋》，則從夷狄書之也?！短旃佟?、《春官》所載，婦人本與賓客事，自陽侯殺蓼侯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自是以后，君母出門則乘輜貤，下堂則從傅姆，進(jìn)退則鳴玉佩，內(nèi)飾則結(jié)綢繆。。故《春秋》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左氏》從會(huì)書奸之例，《穀梁》且言饗甚于會(huì)。又公與夫人姜氏如齊，《左氏》亦言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

有參會(huì)舊令新令者?！洞笮腥恕罚褐T侯之邦交，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洞呵铩肺氖荒瓴懿畞沓蹲笫蟼鳌吩唬杭次欢鴣硪娨?。襄元年《傳》：邾子來朝，禮也；衛(wèi)子叔晉智武子來聘，禮也。凡諸侯即位，小國朝之，大國聘焉。昭九年《傳》曰：孟僖子如齊殷聘，禮也，此即如《大行人》制。又曰：明王之制，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huì)以示威，再會(huì)而盟以顯昭明，自古未之或失。此則十二年之間，八聘四朝再會(huì)一盟。穆王以后則然，文襄之霸，又定朝牧伯法?！秱鳌费匀龤q而聘，五歲而朝，故曹伯首尾五年朝魯?！秱鳌吩唬憾Y也，諸侯五年再相朝，以修王命，古之制也。穆王雖近，于《春秋》為古。文襄之命而言古制，猶曰故事云爾。

有制似鄰類其實(shí)異者。《左氏傳》曰：官有世功，則有官族?！吨芄佟芬允厦氄弑娨?，庶官得世，而執(zhí)政不得世?！蹲笫稀肥鲫套又裕R其為田氏。叔向言晉事，則曰政在家門。而《春秋》書趙鞅叛，史墨論魯君失國，季氏世政，則曰“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此明執(zhí)政不得世授。后師吳起對(duì)元年之問曰：執(zhí)民柄者，不在一族。。后師張敞說之曰：公子季友有功于魯，趙衰有功于晉，大夫田完有功于齊，皆疇其庸，延及子孫。終后田氏篡齊，趙氏分晉，季氏顓魯。故仲尼作《春秋》跡盛衰，譏世卿最甚，由此也。然叔向復(fù)悲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降在草隸，明庶官得世授。故《異義》引《左氏》師說，卿大夫得世祿，不得世位；父為大夫死，子得食其故采，有賢才則復(fù)升父位，由此也。

此皆依據(jù)明文，不純以師說為正。褒貶之事，或有新意，猶在其外?！蹲笫稀酚形迨怖?，傳所旃表以詒后昆，漢師猶依違二家，橫為穿鑿，斯所以待杜預(yù)之正也。。若乃行事之詳，不以傳聞變；故訓(xùn)之異，不以一師成。忽其事狀，是口說而非傳記，則雖鼓篋之儒，載筆之史，猶冥冥也。違其本志，則守達(dá)詁而不知變，高子以小弁為小人之詩，孟仲子以不已為不似，先師之訓(xùn)，可悉從耶？要之糅雜古、今文者，不悟明文與師說異；拘牽漢學(xué)者，不知魏晉諸師，猶有刊剟異言之績。故曰知德者鮮，豈虛語哉！世有君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