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罷,徘徊于南樓之上,鐘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物如恒,但與我游者乃不同耳。計余前后來此凡十三次:獨游者九次,共曇諦法師一次,共法忍禪師一次,共鄧繩侯、獨秀山民一次,今即同莊湜也。
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游人,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沒湖中。余忽見楊縷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裝女郎。心謂此女游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于石步,此女風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門,以吾名氏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
余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為禮,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余漫應曰:“然?!?
女曰:“妾為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復啟余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聞命矣?!?
女復含赧謝余,打槳而去。
余此際神經(jīng),頗為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向未聞與女子交游,此女胡為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綺齡,而私約莊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tài)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余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
曰:“飯后乘快車去?!?
余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為無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頭觀潮,并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余還,已燈火矣,余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云其于六句鐘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獨盼。余曰:“露重風多,何為不歸?”
莊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順步從余而返。至旅邸,余罷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余披衣即簾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與莊提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余自后憑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無數(shù)濕痕。余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淚。余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見莊湜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其心似日:“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復吾常態(tài),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余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fā),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余反復與言,終不一答。余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憂郁,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余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云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jù)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系。吾老于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徘惻之感,何哉?
余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shù)輩,在放鶴亭游覽。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
女歌畢,即聞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ask for more? ”
時一青年繼曰:“O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余出必強莊湜同行。余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余日:“吾騎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余即日:“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余日:“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余始將前事告之,并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游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愿見之。”
余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余以腸病復發(fā),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已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余曰:“早已歸去?!庇嗲掖鹎壹氄爸?,則容光靡艷,豐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余沉吟嘆曰:“前后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于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庇炙迹骸扒f湜曾言不愿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愿見之乎,抑不愿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惟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余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余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f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余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云:“湜日來忽發(fā)熱癥,現(xiàn)住法國醫(yī)院?!庇囫Y院看之。
莊湜見余,執(zhí)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余撫其額,熱度亦不高。余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余亦無言,默坐室內(nèi),可半句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yī)者入,余低聲以病狀問醫(yī)者。醫(yī)者謂其病癥甚輕,惟神經(jīng)受傷頗重,并囑余不必與談往事。醫(yī)者既行,余出表視之,已八句鐘又十分矣。余視莊湜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扉,莊湜忽張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余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于九句鐘來院。吾向醫(yī)者言明,醫(y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鐘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見之,于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于叔父,于事茲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余心始釋,然余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jīng)。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于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余復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余鞠躬與之為禮。
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范,幸問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
莊湜復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復應曰:“知之。”
莊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于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復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面否?與妾同鄉(xiāng)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余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余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余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zhí)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毖源危园斡耵⑹谇f湜曰:“天不從人愿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余視表,此時剛十句鐘矣,余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余握手,遂凄然而別。
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余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zhuǎn)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jié)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余復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shù)語,然后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shù)語之外;余又忽憶彼與余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jù)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云,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余亦省識春風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并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tài)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于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里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zhàn)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余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余曰:“吾非乞憐于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冷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shù)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復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蘋花耶?”
莊湜轉(zhuǎn)以問余。余曰:“此與蘋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冷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余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余飯后復至醫(y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贈莊湜。莊湜靜臥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論湖上之游,明知此于莊湜為不人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日:“此物子好自藏之?!?
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余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余日:“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yè)?!?
余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崩^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余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勸我要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余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jīng)史,吾嬸至愛之?!?
余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嘆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余曰:“然則二美并愛之矣?”
莊湜復嘆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余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余曰:“子先覿面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游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余譯以法文。余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余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余之所能勝任也,于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聯(lián)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qū)區(qū)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處,余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余解免。事后棄職,周游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游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余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涌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余與之同攝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余肩而問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幾于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于叔嬸,叔嬸都不贊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余,蕭然自去。靈運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愛之,而不愿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jīng)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復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zhuǎn),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余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余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余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shù)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于江灣之別業(yè)。余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虼笱坨R,起立向余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余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游覽?!?
余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于藤幾之上。莊湜引余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余,又分莊湜。余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于爪內(nèi),余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余觀西苑。余且行且語莊湜日:“令叔和藹可親,子試自明心跡,于事或有濟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于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余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余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余,即轉(zhuǎn)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余知莊湜中心已戰(zhàn)栗,但此時外貌矯為鎮(zhèn)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恙,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間,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而問余日:“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余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復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日:“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xù)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fā)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余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余再三問之,始曰:“余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復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于令叔,或有轉(zhuǎn)機,亦未可料?!睂崉t余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于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余心嘆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主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游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余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即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余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強顏歡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茍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余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復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余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余,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敘談。吾每日以‘勛爵勛爵,人閣人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余問曰:“子于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鐘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
余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余日:“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元,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余購表后,又購呂宋煙二十元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余速往。余既至,莊湜即牽余至臥室,細語余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于吾嬸也?!?
余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內(nèi),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余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mào)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為子取也?!?
余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余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余同莊湜閑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制,囑饋公子并客?!鼻f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人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余兩人歸原座,乃斂裾坐于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綠色絲絨制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jié)桃紅Ribbon(緞帶)。不冠,但虛鬟其發(fā)。兩耳飾鉆石作光,正如烏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余乃發(fā)言問日:“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當往歐洲一吊新戰(zhàn)場。若美洲,吾不愿往,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always better than one dollar. ’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zhì)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zhì)文明,而使平民日趨于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余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余語應提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嘆不語。余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愿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于眶。頃之,謂余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余曰:“可?!彼焱?。
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shù)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yè),則見蓮佩迎于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余等同游。其別業(yè)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zhì),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樓進午餐焉。當余等憑闌俯視之際,余見靈芳于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余等;但莊湜與蓮佩并語,未之見,余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云不樂。余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于胸中。蓮佩復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余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余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匯,而梁國,而崔圃。
游興既闌,莊湜請于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yè),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凈。”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愿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云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臺中人,余實驚嘆斯人靈秀所鐘。余等已觀至兩句鐘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臺,怒視坐上人,以凄麗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and that is not weak and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or of death, it off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s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and prayed and prayed: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u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余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yōu)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余等歸于旅邸。既歸,余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tài),梨渦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zhuǎn)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余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鐘,吾儕暫歇于此。子聽鳥聲乎?似云:‘將卒歲也?!?
蓮佩聞余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于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表鏈,玩弄不已。
余忽見有旅客手執(zhí)球網(wǎng),步經(jīng)客室而去,余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觀彼四人擊網(wǎng)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余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發(fā)言;蓮佩則偎身于莊湜之右,披發(fā)垂于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余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tài)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倍f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tài),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臨,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遂借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臺中理其發(fā),而后以絲巾凈拭其靨。余中心甚為蓮佩凄側(cè),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灣,莊湜頻頻嘆喟,復時時細詰侍婢。是夕,余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凄聲語余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余見莊湜戰(zhàn)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余復看莊湜。莊湜見余,如不復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余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癥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貞,衒士不信’,古有明訓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日:“據(jù)此人病狀,乃肝經(jīng)受邪之癥,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毖詴r浩嘆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脾低聲語余日:“燕小姐昨夜死于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脾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余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余返莊湜臥內(nèi),莊湜面發(fā)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余面不轉(zhuǎn)。余問:“安否?”累問,莊湜都如不聞。
余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嘆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余,復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復變而為青。
余側(cè)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余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鐘,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后靜臥。余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類!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游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于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jié)同心者,有如皦日。復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國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訂姻緣于再世,盡燕婉于來生。自茲訣別,夫復何言!
靈芳再拜
余觀竟,一嘆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嘆蓮佩之不可復作,而靈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計及之矣。
莊湜忽醒而吐,余重復搓其背。莊湜吐已,語余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無緣復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咽氣不復成聲。余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余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靜坐吸煙,連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鐘。余甫合眼,忽聞有人啟余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待燭倉皇,帶淚而啟余曰:“公子氣斷矣!”
余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惟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毖砸褟涂?。
天明,余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余知不佳。時女引余至當鋪屋角語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余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于眾妙山莊,余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于墳前,蓋不忍使莊湜復見殘英。
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