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華工學校講義

蔡元培雜文選 作者:蔡元培


德育三十篇

合群

吾人在此講堂,有四壁以障風塵;有案與椅,可以坐而作書。壁者,積磚而成;案與椅,則積板而成者也,使其散而為各各之磚與板,則不能有壁與案與椅之作用。又吾人皆有衣服以御寒。衣服者,積綿縷或纖毛而成者也,使其散而為各各之綿縷或纖毛,則不能有衣服之作用。又返而觀吾人之身體,實積耳目手足等種種官體而成。此等官體,又積無數(shù)之細胞而成,使其散而為各各之官體,又或且散而為各各之細胞,則亦焉能有視聽行動之作用哉?

吾人之生活于世界也亦然。孤立而自營,則凍餒且或難免,合眾人之力以營之,而幸福之生涯,文明之事業(yè),始有可言。例如吾等工業(yè)社會,其始固一人之手工耳。集夥授徒,而出品較多。合多數(shù)之人以為大工廠,而后能運用機械,擴張利益。合多數(shù)工廠之人,組織以為工會,始能漸脫資本家之壓制,而為思患預防造福將來之計。豈非合群之效歟?

吾人最普通之群,始于一家。有家而后有慈幼養(yǎng)老分勞侍疾之事。及合一鄉(xiāng)之人以為群,而后有守望之助,學校之設。合一省或一國之人以為群,而后有便利之交通,高深之教育。使合全世界之人以為群,而有無相通,休戚與共,則雖有地力較薄,天災偶行之所,均不難于補救,而兵戰(zhàn)商戰(zhàn)之慘禍,亦得絕跡于世界矣。

舍己為群

積人而成群。群者,所以謀各人公共之利益也。然使群而危險,非群中之人,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以保群,而群將亡。則不得已而有舍己為群之義務焉。

舍己為群之理由有二:一曰,己在群中,群亡則己隨之而亡。今舍己以救群,群果不亡,己亦未必亡也;即群不亡,而己先不免于亡,亦較之群亡俱亡者為勝。此有己之見存者也。一曰,立于群之地位,以觀群中之一人,其價值必小于眾人所合之群。犧牲其一而可以濟眾,何憚不為?一人作如是觀,則得舍己為群之一人;人人作如是觀,則得舍己為群之眾人。此無己之見存者也。見不同而舍己為群之決心則一。請以事實證之。一曰從軍。戰(zhàn)爭,罪惡也,然或受野蠻人之攻擊,而為防御之戰(zhàn),則不得已也。例如比之受攻于德,比人奮勇而御敵,雖死無悔,誰曰不宜?二曰革命。革命,未有不流血者也。不革命而奴隸于惡政府,則雖生猶死。故不憚流血而為之。例如法國一七八九年之革命,中國數(shù)年來之革命,其事前之鼓吹運動而被拘殺者若干人,臨時奮斗而死傷者若干人,是皆基于舍己為群者也。三曰暗殺。暗殺者,革命之最簡單手段也。殲魁而釋從,懲一以儆百,而流血不過五步。古者如荊軻之刺秦王,近者如蘇斐亞之殺俄帝尼科拉司第二,皆其例也。四曰為真理犧牲。真理者,和平之發(fā)見品也。然或為教會、君黨、若貴族之所忌,則非有舍己為群之精神,不敢公言之。例如蘇革拉底創(chuàng)新哲學,下獄而被酖;哥白尼為新天文說,見讎于教皇;巴枯寧道無政府主義,而被囚被逐,是也。

其他如試演飛機、探險南北極之類,在今日以為敢死之事業(yè),雖或由好奇競勝者之所為,而亦有起于利群之動機者,得附列之。

注意公眾衛(wèi)生

古諺有云:“千里不唾井?!毖詫⒂星Ю镏?,雖不復汲此井,而不敢唾之以妨人也。殷之法,棄灰于道者有刑,恐其飛揚而迷人目也??鬃釉唬骸熬颖轴〔粭?,為埋馬;敝蓋不棄,為埋狗?!毖砸阉乐否R,皆埋之,勿使暴露,以播其惡臭也。蓋古人之注意于公眾衛(wèi)生者既如此。

今日公眾衛(wèi)生之設備,較古為周。誠以衛(wèi)生條件,本以清潔為一義。各人所能自營者,身體之澡浴,衣服之更迭,居室之灑掃而已。使其周圍之所,污水停潴,廢物填委,落葉死獸之腐敗者,散布于道周,傳染病之霉菌,彌漫于空氣,則雖人人自潔其身體衣服及居室,而衛(wèi)生之的仍不達。夫是以有公眾衛(wèi)生之設備。例如溝渠必在地中,溷廁必有溜水,道路之掃除,棄物之運移,有專職,有定時,傳染病之治療,有特別醫(yī)院,皆所以助各人衛(wèi)生之所不及也。

吾既受此公眾衛(wèi)生之益,則不可任意妨礙之,以自害而害人。毋唾于地,毋傾垢水于溝渠之外,毋棄擲雜物于公共之道路若川流。不幸而有傳染之疾,則亟自隔離,暫絕交際。其稍重者,寧移居醫(yī)院,而勿自溷于稠人廣眾之間。此吾人對于公眾衛(wèi)生之義務也。

愛護公共之建筑及器物

往者園亭之勝,花鳥之娛,有力者自營之而自賞之也。今則有公園以供普通之游散,有植物動物等園,以為賞鑒及研究之資。往者宏博之圖書,優(yōu)美之造像與繪畫,歷史之紀念品,遠方之珍異,有力者得收藏之而不輕以示人也。今則有藏書樓,以供公眾之閱覽,有各種博物院,以興美感而助智育。且也,公園之中,大道之旁,植列樹以為庇蔭,陳坐具以供休憩,間亦注引清水以資飲料。是等公共之建置,皆吾人共享之利益也。

吾人既有此共同享受之利益,則即有共同愛護之義務,而所以愛護之者,當視一己之住所及器物為尤甚。以其一有損害,則爽然失望者,不止己一人已也。

是故吾人而行于道路,游于公園,則勿以花木之可愛,而輕折其枝葉;勿垢污其坐具,亦勿踐踏而刻畫之;勿引杖以擾猛獸;勿投石以驚魚鳥;入藏書樓而有所誦讀,若抄錄,則當慎護其書,毋使稍有污損;進博物院,則一切陳列品,皆可以目視,而不可手觸。有一于此,雖或幸逃典守者之目,而不遭誚讓,然吾人良心上之苛責,固不能幸免矣。

盡力于公益

凡吾人共同享受之利益,有共同愛護之責任,此于“注意公眾衛(wèi)生”及“愛護公共之建筑及器物”等篇,所既言者也。顧公益之既成者,吾人當愛之;其公益之未成者,吾人尤不得不建立之。

自昔吾國人于建橋敷路及義倉義塾之屬,多不待政府之經(jīng)營,而相與集資以為之。近日更有獨立建設學校者,如浙江之葉君澄衷,以小販起家,晚年積資至數(shù)百萬,則出其十分之一,以建設澄衷學堂。江蘇之楊君錦春,以木工起家,晚年積資至十余萬,則出其十分之三,以建設浦東中學校。其最著者矣。

雖然,公益之舉,非必待既富而后為之也。山東武君訓丐食以奉毋,恨己之失學而流于乞丐也,立志積資以設一校,俾孤貧之子,得受教育,持之十余年,卒達其志。夫無業(yè)之乞丐,尚得盡力于公益,況有業(yè)者乎?

英之翰回商人也,自奉甚儉,而勇于為善,嘗造倫敦大道,又憫其國育嬰院之不善,自至法蘭西、荷蘭諸國考查之,歸而著書,述其所見,于是英之育嬰院為之改良。其歿也,遺財不及二千金,悉以散諸孤貧者。英之沙伯,業(yè)織麻者也,后為炮廠書記,立志解放黑奴,嘗因辯護黑奴之故,而研究民法,卒得直,又與同志設一放奴公司,黑奴之由此而被釋者甚眾。英之菜伯,鐵工也,憫罪人之被赦者,輒因無業(yè)而再罹于罪,思有以救助之,其歲入不過百鎊,悉心分配,一家衣食之用者若干,教育子女之費若干,余者用以救助被赦而無業(yè)之人。彼每日做工,自朝六時至晚六時,而以其暇時及安息日,為被赦之人謀職業(yè)。行之十年,所救助者凡三百余人。由此觀之,人茍有志于公益,則無論貧富,未有不達其志者,勉之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貢問于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彼?,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我亦欲無加諸人?!迸e孔子所告,而申言之也。西方哲學家之言曰:“人各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界。”其義正同。例如我有思想及言論之自由,不欲受人之干涉也,則我亦勿干涉人之思想及言論,我有保衛(wèi)身體之自由,不欲受人之毀傷也,則我亦勿毀傷人之身體;我有書信秘密之自由,不欲受人之窺探也,則我亦慎勿窺人之秘密;推而我不欲受人之欺詐也,則我慎勿欺詐人;我不欲受人之侮慢也,則我亦慎勿侮慢人。事無大小,一以貫之。

顧我與人之交際,不但有消極之戒律,而又有積極之行為。使由前者而下一轉語曰:“以己所欲施于人?!逼淇珊??曰:是不盡然。人之所欲,偶有因遺傳及習染之不善,而不軌于正者。使一切施之于人,則抑或無益而有損。例如腐敗之官僚,喜受屬吏之諂媚也,而因以諂媚其上官,可乎?迷信之鄉(xiāng)愚,好聽教士之附會也,而因以附會于親族,可乎?至于人所不欲,雖亦間有謬誤,如惡聞直言之類,然使充不欲勿施之義,不敢以直言進人,可以婉言代之,亦未為害也。

且積極之行為,孔子固亦言之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绷⒄?,立身也;達者,道可行于人也。言所施必以立達為界,言所勿施則以己所不欲概括之。誠終身行之而無弊者矣。

責己重而責人輕

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表n退之又申明之曰:“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責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輕以約,故人樂為善?!逼渥阋苑醋C此義者,孟子言父子責善之非,而述人子之言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痹跋惹揖咏砸孕в葹樽锞?。椒舉曰:“唯無瑕者,可以戮人?!苯匝载熑硕回熂褐且?。

準人我平等之義,似乎責己重者,責人亦可以重,責人輕者,責己亦可以輕。例如多聞見者笑人固陋,有能力者斥人無用,意以為我既能之,彼何以不能也。又如怙過飾非者,每喜引他人同類之過失以自解,意以為人既為之,我何獨不可為也。不知人我固當平等,而既有主觀客觀之別,則觀察之明晦,顯有差池,而責備之度亦不能不隨之而進退。蓋人之行為,常含有多數(shù)之原因:如遺傳之品性,漸染之習慣,薰受之教育,拘牽之境遇,壓迫之外緣,激刺之感情,皆有左右行為之勢力。行之也為我,則一切原因,皆反省而可得。即使當局易迷,而事后必能審定。既得其因,則遷善改過之為,在在可以致力:其為前定之品性、習慣,及教育所馴致耶,將何以矯正之;其為境遇、外緣,及感情所逼成耶,將何以調節(jié)之。既往不可追,我固自怨自艾,而茍有不得已之故,決不慮我之不肯自諒。其在將來,則操縱之權在我,我何餒焉?至于他人,則其馴致與迫成之因,決非我所能深悉。使我任舉推得之一因,而嚴加責備,寧有當乎?況人人各自有其重責之機會,我又何必越俎而代之?故責己重而責人輕,乃不失平等之真意,否則跡若平而轉為不平之尤矣。

勿畏強而侮弱

崧高之詩曰:“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御?!比祟愔浑H,彼此平等,而古人乃以食物之茹吐為比例,甚非正當,此仲山甫之所以反之,而自持其不侮弱不畏強之義務也。

畏強與侮弱,其事雖有施受之殊,其作用亦有消極與積極之別。然無論何一方面,皆蔽于強弱不容平等之謬見。蓋我之畏強,以為我弱于彼,不敢與之平等也,則見有弱于我者,自然以彼為不敢與我平等而侮之。又我之侮弱,以為我強于彼,不必與彼平等也,則見有強于我者,自然以彼為不必與我平等而畏之。跡若異而心則同。矯其一,則其他自隨之而去矣。

我國壯俠義之行有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毖砸娪幸詮娢耆踔?,則亟助弱者以抗強者也。夫強者尚未浼我,而我且進與之抗,則豈其浼我而轉畏之;弱者與我無涉,而我且既而相助,則豈其近我而轉侮之?彼拔刀相助之舉,雖曰屬之義俠,而抱不平之心,則人所皆有。吾人茍能擴充此心,則畏強侮弱之惡念,自無自而萌芽焉。

愛護弱者

前于“勿畏強而侮弱”說,既言抱不平理,此對于強弱有沖突時而言也。實則吾人對于弱者,無論何時,常有惻然不安之感想。蓋人類心理,以平為安,見有弱于我者,輒感天然之不平,而欲以人力平之。損有余以益不足,此即愛護弱者之原理也。

在進化較淺之動物,已有實行此事者:例如秘魯之野羊,結隊旅行,遇有獵者,則羊之壯而強者,即停足而當保護之沖,俟全隊畢過,而后殿之以行。鼠類或以食物餉其同類之瞽者。印度之小鳥,于其同類之瞽者或受傷者,皆以時贍養(yǎng)之。曾是進化之深如人類,而羊鼠小鳥之不如乎?今日普通之人,于舟車登降之際,遇有廢疾者,輒為讓步,且值其艱于登降而扶持之。坐車中或婦女至而無空座,則起而讓之;見其所攜之物,有較繁重者,輒為傳遞而安頓。此皆愛護弱者之一例也。

航行大海之船,猝遇不幸,例必以救生之小舟,先載婦孺。俟有余地,男子始得而占之。其有不明理之男子,敢與婦孺爭先者,雖槍斃之,而不為忍。為愛護弱者計,急不暇擇故也。

戰(zhàn)爭之不免殺人,無可如何也。然已降及受傷之士卒,敵國之婦孺,例不得加以殘害。德國之飛艇及潛水艇,所加害者眾矣,而輿論攻擊,尤以其加害于婦孺為口實。亦可以見愛護弱者,為人類之公意焉。

愛物

孟子有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比似堄杏H仁之心,未有不推以及物者。故曰:“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泵蠈O獵,得麑,使秦西巴載之,持歸,其母隨之,秦西巴弗忍而與之。孟孫大怒,逐之居三月,復召以為子。傳曰:“夫不忍于麑,又且忍于兒乎?”可以證愛人之心,通于愛物,古人已公認之。自近世科學進步,所以誘導愛物之心者益甚。其略如左。

一、古人多持“神造動物以供人用”之說。齊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北娍秃椭珥?。鮑氏之子,年十二,預于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膚,虎狼食肉,豈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鮑氏之言進矣。自有生物進化學,而知人為各種動物之進化者,彼此出于同祖,不過族屬較疏耳。

二、古人又持“動物唯有知覺,人類獨有靈魂”之說。自生理學進步,而知所謂靈魂者,不外意識之總體。又自動物心理學進步,而能言之狗,知算之馬,次第發(fā)見,益知動物意識,固亦猶人,特程度較低而已。

三、古人助力之俱,唯賴動物;竭其力而猶以為未足,則恒以鞭策叱咤臨之:故愛物之心,常為利己心所抑沮。自機械繁興,轉運工業(yè),耕耘之工,向之利用動物者,漸以機械代之。則虐使動物之舉,為之漸減。

四、古人食肉為養(yǎng)生之主要。自衛(wèi)生發(fā)見肉食之害,不特為微生蟲之傳導,且其強死之時,發(fā)生一種毒性,有妨于食之者。于是蔬食主義漸行,而屠獸之場,可望其日漸淘汰矣。

方今愛護動物之會,流行漸廣,而屠獵之舉,一時未能絕跡,然授之以漸,必有足以完愛物之量者。昔晉翟莊耕而后食,唯以弋釣為事,及長不復獵?;騿枺骸皾O獵同是害生之事,先生止去其一,何哉?”莊曰:“獵是我,釣是物,未能頓盡,故先節(jié)其甚者?!蓖砉?jié)亦不復釣。全世界愛物心之普及,殆必如翟莊之漸進,無可疑也。

戒失信

失信之別有二:曰食言,曰愆期。

食言之失,有原于變計者,如晉文公伐原,命三日之糧,原不降,命去之。諜出曰:“原將降矣?!避娎粼唬骸罢埓??!笔且?。有原于善忘者,如衛(wèi)獻公戒孫文子、寧惠子食,日旰不召,而射鴻于囿,是也。有原子輕謊者,如老子所謂“輕謊必寡信”是也。然晉文公聞軍吏之言而答之曰:“得原失信,將焉用之?”見變計之不可也。魏文侯與群臣飲酒樂,而天雨,命駕,將適野。左右曰:“今日飲酒樂,天又雨,君將安之?”文侯曰:“吾與虞人期獵,雖樂,豈可無一會期哉?”乃往,身自罷之,不敢忘約也。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諾?!毖约静疾惠p諾,諾則必踐也。

愆期之失,有先期者,有后期者,有待人者,有見待于人者。漢郭僅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兒數(shù)百,各騎竹馬,道次迎拜。及事訖,諸兒復送至郭外,問使君何日當還。伋計日告之。行部既還,先期一日,伋謂違信于諸兒,遂止于野,及期乃入。明不當先期也。漢陳太丘與友期行日中,過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時七歲,戲門外??蛦栐剑骸白鹁诜??”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庇讶吮闩唬骸胺侨嗽?,與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與家君期,日中不至,則是失信?!庇讶藨M。明不可后期也。唐蕭至忠少與友期諸路,會雨雪,人引避。至忠曰:“豈有與人期,可以失信?”友至,乃去。眾嘆服。待人不愆期也。吳卓恕為人篤信,言不宿諾,與人期約,雖暴風疾雨冰雪無不至。嘗從建業(yè)還家,辭諸葛恪。恪問何時當復來。恕對曰:“某日當復親覲?!敝潦侨?,恪欲為主人,停不飲食,以須恕至。時賓客會者,皆以為會稽建業(yè)相去千里,道阻江湖,風波難必,豈得如期。恕至,一座皆驚。見待于人而不愆期也。

夫人與人之關系,所以能預計將來,而一一不失其秩序者,恃有約言。約而不踐,則秩序為之紊亂,而猜疑之心滋矣。愆期之失,雖若輕于食言,然足以耗光陰而喪信用,亦不可不亟戒之。

戒狎侮

人類本平等也,而或乃自尊而卑人,于是有狎侮。如王曾與楊億同為侍從。億善談謔,凡寮友無所不狎侮,至與曾言,則曰:“吾不敢以戲?!狈且宰栽酝?,皆其所鄙視故耶?人類有同情也。而或者乃置人于不快以為快,于是狎侮。如王鳳使人蒙虎皮,怖其參軍陸英俊幾死,因大笑為樂是也。夫吾人以一時輕忽之故,而致違平等之義,失同情之真,又豈得不戒之乎?

古人常有因狎侮而得禍者。如許攸恃功驕慢,嘗于聚坐中呼曹操小字曰:“某甲卿非吾不得冀州也?!辈傩υ唬骸叭暄允且??!比粌炔粯?,后竟殺之。又如嚴武以世舊待杜甫甚厚,親詣其家,甫見之,或時不中,而性褊躁,常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蔽溷曋?。一日欲殺甫,左右白其母,救得止。夫操武以不堪狎侮而殺人,固為殘暴,然許攸、杜甫,獨非自取其咎乎?

歷史中有以狎侮而啟國際間之戰(zhàn)爭者。春秋時,晉郄克與魯臧孫許同時而聘于齊,齊君之母蕭同侄子,踴于踣而窺客,則客或跛或眇。于是使跛者迓跛者,眇者迓眇者,蕭同侄子笑之,聞于客。二大夫歸,相與率師為鞍之戰(zhàn)。齊師大敗。蓋狎侮之禍如此。

其狎侮人而不受何種之惡報者,亦非無之。如唐高固久在散位,數(shù)為儔類所輕笑,及被任為邠寧節(jié)度使,眾多懼。固一釋不問。宋孫文懿公,眉州人,少時家貧,欲赴試京師,自詣縣判狀。尉李昭言戲之曰:“似君人物來試京師者有幾。”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審官院。李昭言者,赴調見文懿,恐甚,意其不忘前日之言也。文懿特差昭言知眉州。如斯之類,受狎侮者誠為大度,而施者已不勝其恐懼矣。然則何樂而為之乎?

是故按之理論,驗之事實,狎侮之不可不戒也甚明。

戒謗毀

人皆有是非之心:是曰是,非曰非,宜也。人皆有善善惡惡之情:善者善之,惡者惡之,宜也。唯是一事之是非,一人之善惡,其關系至為復雜,吾人一時之判斷,常不能遽為定評。吾之所評為是,為善,而或未當也,其害尚小。吾之所評為非,為惡,而或不當,則其害甚大。是以吾人之論人也,茍非公益之所關,責任之所在,恒揚其是與善者,而隱其非與惡者。即不能隱,則見為非而非之,見為惡而惡之,其亦可矣。若本無所謂非與惡,而我虛構之,或其非與惡之程度本淺,而我深文周納之,則謂之謗毀。謗毀者,吾人所當戒也。

吾人試一究謗毀之動機,果何在乎?將忌其人之名譽乎?抑以其人之失意為有利于我乎?抑以其人與我有宿怨,而以是中傷之乎?凡若此者,皆問之良心無一而可者也。

凡謗毀人者,常不能害人,而適以自害。漢中咸毀薛宣不孝,宣子祝賕客揚明遮斫咸于宮門外。中丞議不以凡斗論,宜棄市。朝廷直以為遇人不以義而見疻者,宜與疻人同罪,竟減死。今日文明國法律,或無故而毀人名譽,則被毀者得為賠償損失之要求,足以證謗毀者之適以自害矣。

古之被謗毀者,亦多持不較之義,所謂止謗莫如自修也。漢班超在西域,衛(wèi)尉李邑上書,陳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毀超。章帝怒,切責邑,令詣超受節(jié)度。超即遣邑將烏孫侍子還京師。徐干謂超曰:“邑前毀君,欲敗西域,今何不緣詔書留之,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以邑毀超,故今遣之。內省不疚,何恤人言?”北齊崔暹言文襄宜親重邢劭。劭不知,顧時毀暹。文襄不悅,謂暹曰:“卿說子才(劭字子才)長,子才專言卿短。此癡人耳?!卞咴唬骸敖允菍嵤?。劭不為癡?!苯云淅?。雖然,受而不較,固不失為盛德,而自施者一方面觀之,不更將無地自容耶?吾人不必問受者之為何如人,而不可不以施為戒。

戒罵詈

吾國人最易犯之過失,其罵詈乎?素不相識之人,于無意之中,偶相觸迕,或驅車負擔之時,小不經(jīng)意,彼此相撞,可以互相謝過了之者,輒矢口罵詈,經(jīng)時不休。又或朋友戚族之間,論事不合,輒以罵詈繼之?;虺庖孕箢?,或辱其家族。此北自幽燕,南至吳粵,大略相等者也。

夫均是人也,而忽以畜類相斥,此何義乎?據(jù)生物進化史,人類不過哺乳動物之較為進化者,而爬蟲實哺乳動物之祖先。故二十八日之人胎,與日數(shù)相等之狗胎龜胎,甚為類似。然則斥以畜類,其程度較低之義耶?而普通之人,所見初不如是。漢劉寬嘗坐有客,遣蒼頭沽酒,遲久之,大醉而還??筒豢爸R曰:“畜產?!睂掜汈踩艘暸?,疑必自殺,顧左右曰:“此人也,罵言畜產,辱孰甚焉,故我懼其死也?!庇周耷貢r,王墮性剛峻,疾董榮如仇讎,略不與言,嘗曰:“董龍是何雞狗者,令國士與之言乎?”(龍為董榮之小字)榮聞而慚憾,遂勸苻生殺之。及刑,榮謂墮曰:“君今復敢數(shù)董龍作雞狗乎?”夫或恐自殺,或且殺人,其激刺之烈如此。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為怪,何歟?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怒一人而辱及其家族,又何義乎?昔衛(wèi)孫蒯飲馬于重丘,毀其瓶,重丘人詬之曰:“爾父為厲?!饼R威王之見責于周安王也,詈之曰:“咄,嗟,爾母婢也?!贝斯湃酥嵓案改刚咭?。其加以穢辭者,唯嘲戲則有之?!侗阕印ぜ仓嚻吩唬骸俺皯蛑?,或及祖考,下逮婦女?!奔瘸鉃橹嚩仓?。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徵舒之母,飲酒于夏氏。公謂行父曰:“徵舒似汝?!睂υ唬骸耙嗨凭!膘`公卒以是為徵舒所殺。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為怪,何歟?

無他,口耳習熱,則雖至不合理之詞,亦復不求其故,而人云亦云,如嘆詞之暗嗚咄咤云耳?!墩f苑》曰:“孔子家兒不知罵,生而善教也?!痹该骼碇?,注意于陋習而矯正之。

文明與奢侈

讀人類進化之歷史:昔也穴居而野處,今則有完善之宮室;昔也飲血茹毛,食鳥獸之肉而寢其皮,今則有烹飪裁縫之術;昔也束薪而為炬,陶土而為燈,而今則行之以煤氣及電力;昔也椎輪之車,刳木之舟,為小距離之交通,而今則汽車及汽舟,無遠弗屆;其他一切應用之物,昔粗而今精,昔單簡而今復雜,大都如是。故以今較昔,器物之價值,百倍者有之,千倍者有之,甚而萬倍億倍者亦有之:一若昔節(jié)儉而今奢侈,奢侈之度,隨文明而俱進。是以厭疾奢侈者,至于并一切之物質文明而屏棄之,如法之盧梭,俄之托爾斯泰是也。

雖然,文明之與奢侈,固若是其密接而不可離乎?是不然。文明者,利用厚生之普及于人人者也。敷道如砥,夫人而行之;漉水使?jié)崳蛉硕嬛?;廣衢之燈,夫人而利其明;公園之音樂,夫人而聆其音;普及教育,平民大學,夫人而可以受之;藏書樓之書,其數(shù)巨萬,夫人而可以讀之;博物院之美術品,其價不貲,夫人而可以賞鑒之:夫是以謂之文明。且此等設施,或以衛(wèi)生,或以益智,或以進德,其所生之效力,有百千萬億于所費者。故所費雖多,而不得以奢侈論。

奢侈者,一人之費逾于普通人所費之均數(shù),而又不生何等之善果,或轉以發(fā)生惡影響。如《呂氏春秋》所謂“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機;肥酒厚肉,務以自疆,命之曰爛腸之食”,是也。此等惡習,本酋長時代所留遺。在昔普通生活低度之時,凡所謂峻宇雕墻,玉杯象箸,長夜之飲,游畋之樂,其超越均數(shù)之費者何限?普通生活既漸高其度,即有貴族富豪以窮奢極侈著,而其超越均數(shù)之度,決不如酋長時代之甚。故知文明益進,則奢侈益殺。謂今日之文明,尚未能剿滅奢侈則可,以奢侈為文明之產物,則大不可也。吾人當詳觀文明與奢侈之別,尚其前者,而戒其后者,則折中之道也。

理信與迷信

人之行為,循一定之標準,而不至彼此互相沖突,前后判若兩人者,恃乎其有所信。顧信亦有別,曰理信,曰迷信。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察也。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是因而后有是果,盡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于事理之較為復雜者,輒不能了然。于其因果之相關,則妄歸其因于不可知之神,而一切倚賴之。其屬于幸福者,曰是神之喜而佑我也;其屬于不幸福者,曰是神之怒而禍我也。于是求所以喜神而免其怒者:祈禱也,祭告也,懺悔也,立種種事神之儀式,而于其所求之果,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顧信之,是迷信也。

礎潤而雨,征諸濕也;履霜堅冰至,驗諸寒也;敬人者人恒敬之,愛人者人恒愛之,符諸情也;見是因而知其有是果,亦盡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既歸其一切之因于神,而神之情不可得而實測也,于是不勝其僥幸之心,而欲得一神人間之媒介,以為窺測之機關,遂有巫覡卜人星士之屬,承其乏而自欺以欺人:或托為天使,或夸為先知,或卜以龜蓍,或占諸星象,或說以夢兆,或觀其氣色,或推其誕生年月日時,或相其先人之墳墓,要皆為種種預言之準備,而于其所求果之真因,又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顧信之,是亦迷信也。

理信則不然,其所見為因果相關者,常積無數(shù)之實驗,而歸納以得之,故恒足以破往昔之迷信。例如日食月食,昔人所謂天之警告也,今則知為月影地影之偶蔽,而可以預定其再見之時。疫癘,昔人所視為神譴者也,今則知為微生物之傳染,而可以預防。人類之所以首出萬物者,昔人以為天神創(chuàng)造之時,賦界獨厚也,今則知人類為生物進化中之一級,以其觀察自然之能力,同類互助之感情,均視他種生物為進步,故程度特高也。是皆理信之證也。

人能祛迷信而持理信,則可以省無謂之營求及希冀,以專力于有益社會之事業(yè),而日有進步矣。

循理與畏威

人生而有愛己愛他之心象,因發(fā)為利己利他之行為。行為之己他兩利,或利他而不暇利己者為善。利己之過,而不惜害他人者為惡。此古今中外之所同也。

蒙昧之世,人類心象尚隘,見己而不及見他,因而利己害他之行為,所在多有。有知覺較先者,見其事之有害于人群,而思所以防止之,于是有賞罰:善者賞之,惡者罰之,是法律之所記始也。是謂酋長之威。酋長之賞罰,不能公平無私也,而其監(jiān)視之作用,所以為賞罰標準者,又不能周密而無遺。于是隸屬于酋長者,又得趨避之術,而不憚于惡,而酋長之威窮。

有濟其窮者曰:“人之行為,監(jiān)視之者,不獨酋長也,又有神。吾人即獨居一室,而不啻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為善則神賜之福,為惡則神降之罰。神之賞罰,不獨于其生前,而又及其死后,善者登天堂,而惡者入地獄?!被蛴譃橹f曰:“神之賞罰,不獨于其身,而又及其子孫,善者子孫多且賢,而惡者子孫不肖,甚者絕其嗣?!被蛴譃橹f曰:“神之賞罰,不唯于其今生也,而又及其來世,善者來世為幸福之人,而惡者則轉生為貧苦殘廢之人,甚者為獸畜?!笔墙宰诮碳抑鶄髡f也。是謂神之威。

雖然,神之賞罰,其果如斯響應乎?其未來之苦樂,果足以抑現(xiàn)世之刺沖乎?故有所謂神之威,而人之不能免于惡如故。

且君主也,官吏也,教主也,輒利用酋長之威,及神之威,以強人去善而為惡。其最著者,政治之戰(zhàn)、宗教之戰(zhàn)是也。于是乎威者不但無成效,而且有流弊。

人智既進,乃有科學??茖W者,舍威以求理者也。其理奈何?曰,我之所謂己,人之所謂他也。我之所謂他,人之所謂己也。故觀其通,則無所謂己與他,而同謂之人。人之于人,無所不愛,則無所不利。不得已而不能普利,則犧牲其最少數(shù)者,以利其最大多數(shù)者,初不必問其所犧牲者之為何人也。如是,則為善最樂,而又何苦為惡耶?

吾人之所為,既以理為準則,自然無恃乎威,且于流弊滋章之威,務相率而廓清之,以造成自由平等之世界:是則吾人之天責也。

堅忍與頑固

《漢書·律歷》云:“凡律度量衡用銅。為物至精,不為燥濕寒暑變其節(jié),不為風雨暴露改其形,介然有常,有似于士君子之行。是以用銅?!薄犊脊び洝吩唬骸敖鹩辛R。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鏈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辟Z疏曰:“金謂銅也?!比粍t銅之質,可由兩方面觀察之:一則對于外界儻來之境遇,不為所侵蝕也;二則應用于器物之制造,又能調和他金屬之長,以自成為種種之品格也。所謂有似于士君子之行者,亦當合兩方面而觀之??鬃釉唬骸捌シ虿豢蓨Z志?!泵献釉唬骸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狈仟q夫銅之不變而有常乎?是謂堅忍??鬃釉唬骸耙娰t思齊焉?!庇衷唬骸岸嗦?chuàng)裆普叨鴱闹??!泵献釉唬骸皹啡∮谌艘詾樯??!避髯釉唬骸熬又畬W如蛻?!狈仟q夫銅之資錫以為齊乎?是謂不頑固。

堅忍者,有一定之宗旨以標準行為,而不為反對宗旨之外緣所憧擾,故遇有適合宗旨之新知識,必所歡迎。頑固者本無宗旨,徒對于不習慣之革新,而為無意識之反動,茍外力遇其惰性,則一轉而不之返。是故堅忍者必不頑固,而頑固者轉不堅忍也。

不觀有清之季世乎?滿洲政府,自慈禧太后以下,因仇視新法之故,而仇視外人,遂有“義和團”之役,可謂頑固矣。然一經(jīng)庚子聯(lián)軍之壓迫,則向之排外者,一轉而反為媚外:凡為外人,不問賢否,悉崇拜之;凡為外俗,不問是非,悉仿效之。其不堅忍為何如耶?革命之士,慨政俗之不良,欲輸入歐化以救之,可謂不頑固矣。經(jīng)政府之反對,放逐囚殺,終不能奪其志。其堅忍為何如耶?堅忍與頑固之別,觀夫此而益信。

自由與放縱

自由,美德也。若思想,若身體,若言論,若居處,若職業(yè),若集會,無不有一自由之程度。若受外界之壓制,而不及其度,則盡力以爭之,雖流血亦所不顧,所謂“不自由,毋寧死”是也。然若過于其度,而有愧于己,有害于人,則不復為自由,而謂之放縱。放縱者,自由之敵也。

人之思想不縛于宗教,不牽于俗尚,而一以良心為準。此真自由也。若偶有惡劣之思想,為良心所不許,而我故縱容之,使積漸擴張,而勢力遂駕于良心之上,則放縱之思想而已。

饑而食,渴而飲,倦而眠,衛(wèi)生之自由也。然使飲食不節(jié),興寐無常,養(yǎng)成不良之習慣,則因放縱而轉有害于衛(wèi)生矣。

喜而歌,悲而哭,感情之自由也。然而里有殯,不巷歌,寡婦不夜哭,不敢放縱也。

言論可以自由也,而或乃訐發(fā)陰私,指揮淫盜;居處可以自由也,而或于其間為危險之制造,作長夜之喧囂;職業(yè)可以自由也,而或乃造作偽品,販賣毒物;集會可以自由也,而或以流布迷信,恣行奸邪。諸如此類,皆逞一方面極端之自由,而不以他人之自由為界,皆放縱之咎也。

昔法國之大革命,爭自由也,吾人所崇拜也。然其時如羅伯士比及但丁之流,以過度之激烈,恣殺貴族,釀成恐怖時代,則由放縱而流于殘忍矣。近者英國婦女之爭選舉權,亦爭自由也,吾人所不敢菲薄也。然其脅迫政府之策,至于燒毀郵件,破壞美術品,則由放縱而流于粗暴矣。夫以自由之美德,而一涉放縱,則且流于粗暴或殘忍之行為而不覺,可不慎歟?

鎮(zhèn)定與冷淡

世界蕃變,常有一時突起之現(xiàn)象,非意料所及者。普通人當之,恒不免張皇無措。而弘毅之才,獨能不動聲色,應機立斷,有以掃眾人之疑慮,而免其紛亂,是之謂鎮(zhèn)定。

昔諸葛亮屯軍于陽平,唯留萬人守城。司馬懿垂至,將士失色,莫之為計。而亮意氣自若,令軍中偃旗息鼓,大開西城門,掃地卻灑。懿疑有伏,引軍趨北山。宋劉幾知保州,方大會賓客。夜分,忽告有卒為亂。幾不問,益令拆花勸客。幾已密令人分捕,有頃禽至。幾復極飲達旦。宋李允則嘗宴軍,而甲仗庫火。允則作樂飲酒不輟。少頃,火息,密檄瀛洲以茗籠運器甲,不浹旬,軍器完足,人無知者。真宗詰之。曰:“兵機所藏,儆火甚嚴。方宴而焚,必奸人所為。若舍宴救火,事當不測?!笔墙圆焕殒?zhèn)定矣。

鎮(zhèn)定者,行所無事,而實大有為者也。若目擊世變之亟,而曾不稍受其刺激,轉以清靜無為之說自遣,則不得謂之鎮(zhèn)定,而謂之冷淡。

晉之叔世,五胡云擾。王衍居宰輔之任,不以經(jīng)國為念,而雅詠玄虛。后進之士,景慕仿效,矜高浮誕,遂成風俗。洛陽危逼,多欲遷都以避其難,而衍獨賣牛車以安眾心。事若近乎鎮(zhèn)定。然不及為備,俄而舉軍為石勒所破。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不至今日?!贝死涞б?。

宋富弼致政于家,為長生之術,呂大臨與之書曰:“古者三公無職事,唯有德者居之。內則論道于朝,外則主教于鄉(xiāng),古之大人,當是任者,必將以斯道覺斯民,成己以成物,豈以位之進退,年歲之盛衰,而為之變哉?今大道未明,人趨異學,不入于莊,則入于釋,人倫不明,萬物憔悴。此老成大人惻隱存心之時,以道自任,振起壞俗。若夫移精變氣,務求長年,此山谷避世之士,獨善其心者之所好,豈世之所以望于公者?!卞鲋x之。此極言冷淡之不可也。

觀衍之臨死而悔,弼之得書而謝,知冷淡之弊,不獨政治家,即在野者,亦不可不深以為戒焉。

熱心與野心

孟子有言:“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倍哝苕芤詾橹?,而前者以義務為的,謂之“熱心”;后者以權利為的,謂之“野心”。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此熱心也。故禹平水土,稷教稼穡,有功于民。項羽觀秦始皇帝曰:“彼可取而代也。”劉邦觀秦始皇帝曰:“嗟夫!大丈夫當如是也?!贝艘靶囊?。故暴秦既滅,劉項爭為天子,血戰(zhàn)五年。羽嘗曰:“天下洶洶數(shù)歲者,徒為吾兩人耳?!币靶募抑O害于世蓋如此。

美利堅之獨立也,華盛頓盡瘁軍事,及七年之久。立國以后,革世襲君主之制,而為選舉之總統(tǒng)。其被舉為總統(tǒng)也,綜理政務,至公無私。再任而退職,躬治農圃,不復投入政治之旋渦。及其將死,以家產之一部分,捐助公共教育及其他慈善事業(yè)??芍^有熱心而無野心者矣。

世固有無野心而并熄其熱心者。如長沮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馬少游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守墳墓,鄉(xiāng)里稱善人,斯可矣?!笔且病7搽[遁之士,多有此失,不知人為社會之一分子其所以生存者,無一非社會之賜。顧對于社會之所需要漠然置之,而不一盡其力之所能及乎?范仲淹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崩铎茉唬骸胺踩瞬槐卮嘶掠形粸槁毷路綖楣I(yè),但隨力到處,有以及物,即功業(yè)矣?!闭徳昭院?!

且熱心者,非必直接于社會之事業(yè)也??茖W家閉戶自精,若無與世事,而一有發(fā)明,則利用厚生之道,輒受其莫大之影響。高上之文學,優(yōu)越之美術,初若無關于實利,而陶鑄性情之力,莫之與京。故孳孳學術之士不失為熱心家。其或恃才傲物,驚智驚愚,則又為學術界之野心,亦不可不戒也。

英銳與浮躁

黃帝曰:“日中必,操刀必割?!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傲χ赝?,知貴卒。所為貴驥者,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與駑駘同。所為貴鏃矢者,為其應聲而至,終日而至,則與無至同?!贝搜杂J之要也。周人之諺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幾?!敝T葛亮之評劉縣王郎曰:“群疑滿腹,眾難塞胸。”言不英銳之害也。

楚丘先生年七十。孟嘗君曰:“先生老矣?!痹唬骸笆怪皤F麇而搏虎豹,吾已老矣;使出正詞而當諸侯,決嫌疑而定猶豫,吾始壯矣?!贝死隙J者也。范滂為清詔使,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此少而英銳者也。

少年英銳之氣,常遠勝于老人。然縱之太過,則流為浮躁。蘇軾論賈誼晁錯曰:“賈生天下奇才,所言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系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兵,兇事也,尚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俱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矣。使賈生嘗歷艱難,亦必自悔其說。至于晁錯,尤號刻薄,為御史大夫,申屠賢相,發(fā)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騷然。至于七國發(fā)難,而錯之術窮矣?!表n愈論柳宗元曰:“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借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使子厚在臺省時,已能自持其身,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苯韵溆J之過,涉于浮躁也。夫以賈晁柳三氏之才,而一涉浮躁,則一蹶不振,無以伸其志而盡其材。況其才不如三氏者,又安得不兢兢焉以浮躁為戒乎?

果敢與魯莽

人生于世,非僅僅安常而處順也,恒遇有艱難之境。艱難之境,又非可畏懼而卻走也,于是乎尚果敢。雖然,果敢非盲進之謂。盲進者,魯莽也。果敢者,有計劃有次第,持定見以進行,而不屈不撓,非貿然從事者也。

禹之治水也,當洪水滔天之際,而其父方以無功見殛,其艱難可知矣。禹于時毅然受任而不辭。鑿龍門,辟伊闕,疏九江,決江淮,九年而水土平。彼蓋鑒于其父之恃堤防而逆水性以致敗也,一以順水性為主義。其疏鑿排導之功,悉循地勢而分別行之,是以奏績。

墨翟之救宋也,百舍重繭而至楚,以竊疾說楚王。王既無詞以對矣,乃托詞于公輸般之既為云梯,非攻宋不可。墨子乃解帶為城,以為械,使公輸般攻之。公輸般九設攻城之機變,墨子九距之。公輸般之攻械盡,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般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蹦右嘣唬骸拔嶂又跃辔?,吾不言?!背鯁柶涔?。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

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狈蛞晕迩Ю镏?,欲攻五百里之宋,而又在攻機新成,躍躍欲試之際,乃欲以一處士之口舌阻之,其果敢為何如?雖然,使墨子無守圉之具,又使有其具而無代為守圉之弟子,則墨子亦徒喪其身,而何救于國哉?藺相如之奉璧于秦也,挾數(shù)從者,赍價值十二連城之重寶,而入虎狼不測之秦,自相如以外,無敢往者。相如既至秦,見秦王無意償城,則嚴詞責之,且以頭璧俱碎之激舉脅之。雖貪橫無信之秦王,亦不能不為之屈也。非洞明敵人之心理,而預定制御之道,烏能從容如此耶?

夫果敢者,求有濟于事,非沾沾然以此自矜也。觀于三子之功,足以知果敢之不同于魯荊,而且唯不魯莽者,始得為真果敢矣。

精細與多疑

《呂氏春秋》曰:“物多類,然而不然?!笨鬃釉唬骸皭核贫钦?,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鄭聲,恐其亂雅樂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鄉(xiāng)愿,恐其亂德也?!薄痘茨献印吩唬骸跋右尚は裾?,眾人之所炫耀,故狠者,類知而非知;愚者,類仁而非仁;戇者,類勇而非勇?!狈蛭镏愃普?,大都如此,故人不可以不精細。

孔子曰:“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庇衷唬骸耙暺渌?,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莊子曰:“人者厚貌深情,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之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jié)?!苯杂^人之精細者也。不唯觀人而已,律己亦然。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或?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鄙w君子之律己,其精細亦如是。

精細非他,視心力所能及而省察之云爾。若不事省察,而妄用顧慮,則謂之多疑。列子曰:“人有亡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也;顏色,竊也。動作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避髯釉唬骸跋氖字嫌腥搜?,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視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fā),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苯匝远嘁芍滓?。

其他若韓昭侯恐泄夢言于妻子而獨臥,五代張允家資萬計,日攜眾鑰于衣下。多疑如此,皆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者也。其與精細,豈可同日語哉?

尚潔與太潔

華人素以不潔聞于世界。體不常浴,衣不時浣,咯痰于地,拭涕以袖,道路不加灑掃,廁所任其熏蒸,飲用之水,不經(jīng)滲漉,傳染之病,不知隔離:小之損一身之康強,大之釀一方之疫癘。此吾儕之所痛心疾首,而愿以尚潔互相勸勉者也。

雖然,尚潔亦有分際。沐浴灑掃,一人所能自盡也;公共之清潔,可互約而行之者也。若乃不循常軌,矯枉而過于正,則其弊亦多。

南宋何佟之,一日洗濯十余遍,猶恨不足;元倪瓚盥颒頻易水,冠服拂拭,日以數(shù)十計,齋居前后樹石頻洗拭;清洪景融每面,輒自旦達午不休:此太潔而廢時者也。

南齊王思遠,諸客有詣己者,覘知衣服垢穢,方便不前,形儀新楚,乃與促膝,及去之后,猶令二人交拂其坐處;庾炳之,士大夫未出戶,輒令人拭席洗床;宋米芾不與人共巾器:此太潔而妨人者也。

若乃采訪風土,化導夷蠻,挽救孤貧,療護疾病,勢不得不入不潔之地而接不潔之人。使皆以好潔之故,而裹足不前,則文明無自流布,而人道亦將歇絕矣。漢蘇武之在匈奴也,居窟室中,嚙雪與旃而吞之。宋洪皓之在金也,以馬糞燃火,烘面而食之。宋趙善應,道見病者,必收恤之,躬為煮藥。瑞士沛斯泰洛齊集五十余乞兒于一室而教育之。此其人視王思遠庾炳之輩為何如耶?

且尚潔之道,亦必推己而及人。秦苻朗與朝士宴會,使小兒跪而開口,唾而含出,謂之肉唾壺。此其昧良,不待言矣。南宋謝景仁居室極凈麗,每唾,輒唾左右之衣。事畢,聽一日浣濯。雖不似苻朗之忍,然亦縱己而蔑人者也。漢郭泰,每行宿逆旅,輒躬灑掃,及明去后,人至見之曰:“此必郭有道昨宿處也?!彼箘t可以為法者矣。

互助與倚賴

西人之寓言曰:“有至不幸之甲乙二人。甲生而瞽,乙有殘疾不能行。二人相依為命:甲負乙而行,而乙則指示其方向,遂得互減其苦狀?!奔撞荒芤暥抑?,乙不能行而甲助之,互助之義也。

互相之義如此。甲之義務,即乙之權利,而同時乙之義務,亦即甲之權利:互相消,即互相益也。推之而分工之制,一人之所需,恒出于多數(shù)人之所為,而此一人之所為,亦還以供多數(shù)人之所需。是亦一種復雜之互助云爾。

若乃不盡義務,而唯攫他人義務之產業(yè)以為權利,是謂倚賴。

我國舊社會倚賴之風最盛。如乞丐,固人人所賤視矣。然而紈袴子弟也,官親也,幫閑之清客也,各官署之冗員也,凡無所事事而倚人以生活者,何一非乞丐之流亞乎?

《禮·王制》記曰:“愈,聾,跛,斷者,侏儒,各以其器食之?!睍x胥臣曰:“戚施直镈,籧篨蒙璆,侏儒扶盧,矇瞍修聲,聾聵司火?!睆U疾之人,且以一藝自贍如此,顧康強無恙,而不以倚賴為恥乎?

往昔慈善家,好賑施貧人。其意甚美,而其事則足以助長倚賴之心。今則出資設貧民工藝廠以代之。饑饉之年,以工代賑。監(jiān)禁之犯,課以工藝,而代蓄贏利,以為出獄后營生之資本。皆所以絕倚賴之弊也。

幼稚之年,不能不倚人以生,然茍能勤于學業(yè),則壯歲之所致力,足償宿負而有余。平日勤工節(jié)用,蓄其所余,以備不時之需,則雖衰老疾病之時,其力尚足自給,而不至累人。此又自助之義,不背于互助者也。

愛情與淫欲

盡世界人類而愛之,此普通之愛,純然倫理學性質者也。而又有特別之愛,專行于男女之間者,謂之愛情,則以倫理之愛,而兼生理之愛者也。生理之愛,常因人而有專泛久暫之殊。自有夫婦之制,而愛情乃貞固。此以倫理之愛,范圍生理之愛,而始有純潔之愛情也。

純潔之愛情,何必限于夫婦?曰,既有所愛,則必為所愛者保其康健,寧其心情,完其品格,芳其聞譽,而準備其未來之幸福。凡此諸端,準今日社會之制度,唯夫婦足以當之。若于夫婦關系以外,縱生理之愛,而于所愛者之運命,恝然不顧,是不得謂之愛情,而謂之淫欲。其例如下:

一曰納妾妾者,多由貧人之女,賣身為之。均是人也,而儕諸商品,于心安乎?均是人也,使不得與見愛者敵體,而視為奴隸,于心安乎?一納妾而夫婦之間,猜嫌迭起,家庭之平和為之破壞,或縱妻以虐妾,或寵妾而疏妻,種種罪惡,相緣以起。稍有人心,何忍出此?

二曰狎妓妓者,大抵青年貧女,受人誘惑,被人壓制,皆不得已而業(yè)此。社會上均以無人格視之。吾人方哀矜之不暇,而何忍褻視之。其有為妓脫籍者,固亦救拔之一法,然使不為之慎擇佳偶,而占以為妾,則為德不卒,而重自陷于罪惡矣。

三曰奸通凡曾犯奸通之罪者,無論男女,恒為普通社會所鄙視,而在女子為尤甚,往往以是而摧滅其終身之幸福:甚者自殺,又甚者被殺。吾人興念及此,有不為之栗栗危懼,而懸為厲禁者乎?

其他不純潔之愛情,其不可犯之理,大率類是,可推而得之。

方正與拘泥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鄙w人茍無所不為,則是無主宰,無標準,而一隨外界之誘導或壓制以行動。是烏足以立身而任事哉?故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庇衷唬骸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毖詿o論外境如何,而決不為違反良心之事也??鬃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敝^視聽言動,無不循乎規(guī)則也。是皆方正之義也。

昔梁明山賓家中嘗乏困,貨所乘牛。既售,受錢,乃謂買主曰:“此牛經(jīng)患漏蹄,療差已久,恐后脫發(fā),無容不相語?!辟I主遽取還錢。唐吳兢與劉子玄,撰定武后實錄,敘張昌宗誘張說誣證魏元忠事。后說為相,讀之,心不善,知兢所為,即從容謬謂曰:“劉生書魏齊公事,不少假借奈何?”兢曰:“子玄已亡,不可受誣地下。兢實書之,其草故在?!闭f屢以情蘄改。辭曰:“徇公之請,何名實錄?”卒不改。一則寧失利而不肯欺人,一則既不誣友,又不畏勢。皆方正之例也。

然亦有方正之故,而涉于拘泥者。梁劉進,兄獻每隔壁呼進。進束帶而后語。吳顧愷疾篤,妻出省之,愷命左右扶起,冠幘加襲,趣令妻還。雖皆出于敬禮之意,然以兄弟夫婦之親,而尚此煩文,亦太過矣。子從父令,正也。然而《孝經(jīng)》曰:“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笨鬃釉唬骸靶≌葎t受,大杖則走,不陷父于不義?!比粍t從令之說,未可拘泥也。官吏當守法令,正也。然漢汲黯過河南,貧民傷水旱萬余家,遂以便宜持節(jié)發(fā)倉粟以賑貧民,請伏矯制之罪。武帝賢而釋之。宋程師孟,提點夔部,無常平粟,建請置倉,遘兇歲,賑民,不足,即矯發(fā)他儲,不俟報。吏懼,白不可。師孟曰:“必俟報,饑者盡死矣?!本拱l(fā)之。此可為不拘泥者矣。

謹慎與畏葸

果敢之反對為畏蒽,而魯莽之反對為謹慎。知果敢之不同于魯莽,則謹慎之不同于畏葸,蓋可知矣。今再以事實證明之。

孔子,吾國至謹慎之人也,嘗曰:“謹而信?!庇衷唬骸岸嗦勱I疑,慎言其余,多見闕殆,慎行其余?!比欢鬃佑衅涞?,歷聘諸侯。其至匡也,匡人誤以為陽虎,帶甲圍之數(shù)匝,而孔子弦歌不輟。既去匡,又適衛(wèi),適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鬃尤?,適鄭、陳諸國而適蔡。陳蔡大夫,相與發(fā)徒役,圍孔子于野,絕糧,七日不火食??鬃又v誦弦歌不衰。圍既解,乃適楚,適衛(wèi),應魯哀公之聘而始返魯。初不以匡、宋、陳、蔡之厄而輟其行也。其作《春秋》也,以傳指口授弟子,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是其謹慎也。然而筆則筆,削則削。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晉侯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初無所畏也。故曰:“慎而無禮則葸?!毖灾斏髋c畏葸之別也。人有恒言曰:“諸葛一生唯謹慎?!鄙w諸葛亮亦吾國至謹慎之人也。其《出師表》有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比欢聊险髦T郡,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其伐魏也,六出祁山,患糧不繼,則分兵屯田以濟之。初不因謹慎而怯戰(zhàn)。唯敵軍之司馬懿,一則于上邽之東,斂兵依險,軍不得交,再則于鹵城之前,又登山掘營不肯戰(zhàn),斯賈詡、魏平所謂畏蜀如虎者耳。

且危險之機,何地蔑有。試驗化電,有爆裂之虞,運動機械,有軋轢之慮,車行或遇傾覆,舟行或值風濤,救火則涉于焦爛,侍疫則防其傳染。若一切畏縮而不前,不將與木偶等乎?要在諳其理性,預為防范。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睗h諺曰:“前車覆,后車戒?!彼箘t謹慎之道,而初非畏葸者之所得而托也。

有恒與保守

有人于此,初習法語,未幾而改習英語,又未幾而改習俄語,如是者可以通一國之言語乎?不能也。有人于此,初習木工,未幾而改習金工,又未幾而改習制革之工,如是而可以成良工乎?不能也。事無大小,器無精粗,欲其得心而應手,必經(jīng)若干次之練習。茍旋作旋輟,則所習者,旋去而無遺。例如吾人幼稚之時,手口無多能力,積二三年之練習,而后能言語,能把握。況其他學術之較為復雜者乎?故人不可以不有恒。

昔巴律西之制造瓷器也,積十八年之試驗而后成;蒲豐之著自然史也,歷五十年而后成;布申之習圖畫也,自十余歲以至于老死。使三子者,不久而遷其業(yè),亦烏足以成名哉。

雖然,三子之不遷其業(yè),非保守而不求進步之謂也。巴氏取土器數(shù)百,屢改新窯,屢傅新藥,以試驗之。三試而栗色之土器皆白,宜以自為告成矣。又復試驗八年,而始成佳品。又精繪花卉蟲鳥之形于其上,而后見重于時。蒲氏所著,十一易其稿,而后公諸世。布氏初學于其鄉(xiāng)之畫工,盡其技,師無以為教;猶不自足,乃赴巴黎得縱目于美術界之大觀;猶不自足,立志赴羅馬,以貧故,初至佛棱斯而返,繼止于里昂,及第三次之行,始達羅馬,得縱觀古人名作,習解剖學,以古造像為模范而繪之,假繪術書于朋友而讀之,技乃大進。晚年法王召之,供奉于巴黎之畫院。未二年,即辭職,復赴羅馬。及其老而病也,曰:“吾年雖老,吾精進之志乃益奮,吾必使吾技達于最高之一境?!毕蚴拱褪弦匀囍煽冏援?,蒲氏以初稿自畫,布氏以鄉(xiāng)師之所受,巴黎之所得自畫,則其著作之價值,又烏能煊赫如是?是則有恒而又不涉于保守之前例也。無恒者,東馳西騖,而無一定之軌道也。保守者,躑躅于容足之地,而常循其故步者也。有恒者,向一定之鵠的,而又無時不進行者也。此三者之別也。

智育十篇

文字

人類之思想,所以能高出于其他動物,而且進步不已者,由其有復雜之語言,而又有畫一之文字以記載之。蓋語言雖足為思想之表識,而不得文字以為之記載,則記憶至艱,不能不限于單簡,且傳達至近,亦不能有集思廣益之作用。自有文字以為記憶及傳達之助,則一切已往之思想,均足留以為將來之導線,而交換知識之范圍,可以無遠弗屆。此思想之所以日進于高深而未有已也。

中國象形為文,積文成字,或以會意,或以諧聲,而一字常止一聲。西洋各國,以字母記聲,合聲成字,而一字多不止一聲。此中西文字不同之大略也。

積字而成句,積句而成節(jié),積節(jié)而成篇,是謂文章,抑或單謂之文。文有三類:一曰敘述之文,二曰描寫之文,三曰辯論之文。敘述之文,或敘自然現(xiàn)象,或敘古今之人事,自然科學之記載,及歷史等屬之。描寫之文,所以寫人類之感情,詩賦詞曲等屬之。辯論之文,所以證明真理,糾正謬誤,孔孟老莊之著書,古文中之論說辯難等屬之。三類之中,間亦互有出入,加歷史常參論斷,詩歌或敘故事是也。吾人通信,或敘事,或言情,或辯理,三類之文,隨時采用。今之報紙,有論說,有新聞,有詩歌,則兼三類之文而寫之。

圖畫

吾人視覺之所得,皆面也。賴膚覺之助,而后見為體。建筑、雕刻,體面互見之美術也。其有舍體而取面,而于面之中,仍含有體之感覺者,為圖畫。

體之感覺何自起?曰,起于遠近之比例,明暗之掩映。西人更益以繪影寫光之法,而景狀益近于自然。

圖畫之內容:曰人,曰動物,曰植物,曰宮室,曰山水,曰宗教,曰歷史,曰風俗。既視建筑雕刻為繁復,而又含有音樂及詩歌之意味,故感人尤深。

圖畫之設色者,用水彩,中外所同也。而西人更有油畫,始于“文藝中興”時代之意大利,迄今盛行。其不設色者,曰水墨,以墨筆為濃淡之烘染者也。曰白描,以細筆勾勒形廓者也。不設色之畫,其感人也純以形式及筆勢。設色之畫,其感人也,于形式筆勢以外,兼用激刺。

中國畫家,自臨摹舊作入手。西洋畫家,自描寫實物入手。故中國之畫,自肖像而外,多以意構,雖名山水之圖,亦多以記憶所得者為之。西人之畫,則人物必有概范,山水必有實景,雖理想派之作,亦先有所本,乃增損而潤色之。

中國之畫,與書法為緣,而多含文學之趣味。西人之畫,與建筑雕刻為緣,而佐以科學之觀察,哲學之思想。故中國之畫,以氣韻勝,善畫者多工書而能詩。西人之畫,以技能及義蘊勝,善畫者或兼建筑圖畫二術。而圖畫之發(fā)達,常與科學及哲學相隨焉。中國之圖畫術,記始于虞夏備于唐,而極盛于宋,其后為之者較少,而名家亦復輩出。西洋之圖畫術,記始于希臘,發(fā)展于十四十五世紀,極盛于十六世紀。近三世紀,則學校大備,畫人伙頤,而標新立異之才,亦時出于其間焉。

音樂

音樂者,合多數(shù)聲音,為有法之組織,以娛耳而移情者也。其所托有二:一曰人聲,歌曲是也。二曰音器,自昔以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為之,今所常用者為金、革、絲、竹四種。音樂中所用之聲,以一秒中三十二顫者為最低,八千二百七十六顫者為最高。其間又各自為階,如二百五十顫至五百十七顫之聲為一階,五百十七顫至千有三十四顫之聲又自為一階等。謂之音階是也。一音階之中,吾國古人選取其五聲以作樂。其后增為七及九。而西人今日之所用,則有正聲七,半聲五,凡十二聲。

聲與聲相續(xù),而每聲所占之時價,得量為申縮。以最長者為單位。由是而縮之,為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及六十四分之一焉。同一聲也,因樂器之不同,而同中有異,是為音色。

不同之聲,有可以相諧者,或隔八位,或隔五位,或隔三位,是為諧音。

合各種高下之聲,而調之以時價,文之以諧音,和之以音色,組之而為調,為曲:是為音樂。故音樂者,以有節(jié)奏之變動為系統(tǒng),而又不稍滯于跡象者也。其在生理上,有節(jié)宣呼吸、動蕩血脈之功。而在心理上,則人生之通式,社會之變態(tài),宇宙之大觀,皆得緣是而領會之。此其所以感人深而移風易俗易也。

戲劇

于閎麗建筑之中,有雕刻、裝飾,及圖畫,以代表自然之景物,而又演之以歌舞,和之以音樂,集各種美術之長,使觀者心領神會,油然與之同化者,非戲劇之功用乎?我國戲劇,托始于古代之歌舞及徘優(yōu),至唐而始有專門之教育,至宋元而始有完備之曲本,至于今日,戲曲之較為雅馴,聲調之較為沉郁者,唯有昆曲。而不投時人之好,于是漢調及秦腔起而代之。漢調亦謂之皮黃,謂西皮及二黃也。秦腔亦謂之梆子。

西人之戲劇,托始于希臘,其時已分為悲劇喜劇兩種,各有著名之戲曲。今之戲劇,則大別為歌舞及科白二種。歌舞戲又有三別:一曰正式歌舞?。∣pera),全體皆用歌曲,而性質常傾于悲劇一方面者也。二曰雜體歌舞劇(Opera-Comique),于歌曲之外,兼用說白,而摻雜悲劇以喜劇之性質者也。三曰小品歌舞劇(Opérette),全為喜劇之性質,亦歌曲與說白并行,而結體較為輕佻者也??瓢讋∮謩e為二:一曰悲?。═ragiqne),二曰喜?。–omédie),皆不歌不舞,不和以音樂,而言語行動,一如社會之習慣。今我國之所謂新劇,即仿此而為之。西人以戲劇為社會教育之一端,故設備甚周。其曲詞及說白,皆為著名之文學家所編,學校中或以是為國文教科書。其音譜,則為著名之音樂家所制。其演劇之人,皆因其性之所近,而研究于專門之學校,能洞悉劇本之精意而以適當之神情寫達之。故感人甚深,而有功于社會也。其由戲劇而演出者,又有影戲:有像無聲,其感化力雖不及戲劇之巨,然名手所編,亦能以種種動作,寫達意境,而自然之勝景,科學之成績,尤能畫其層累曲折之狀態(tài),補圖書之所未及,亦社會教育之所利賴也。

詩歌

人皆有情。若喜,若怒,若哀,若樂,若愛,若懼,若怨望,若急迫,凡一切心理上之狀態(tài),皆情也。情動于中,則聲發(fā)于外,于是有都、俞、噫、咨、吁、嗟、嗚呼、咄咄、荷荷等詞,是謂嘆詞。

雖然,情之動也,心與事物為緣。若者為其發(fā)動之因,若者為其希望之果。且情之程度,或由弱而強,或由強而弱,或由甲種之情而嬗為乙種或合數(shù)種之情而冶諸一爐,有決非簡單之嘆詞所能寫者,于是以抑揚之聲調、復雜之語言形容之,而詩歌作焉。

聲調者,韻也,平仄聲也。“平”者,聲之位于長短疾徐之間者也。其最長最徐之聲曰“去”,較短較徐之聲曰“上”,最短最徐之聲曰“入”。三者皆為仄聲。

語言者,詞句也。古者每句多四言,而其后多五言及七言。以八句為一首者,曰律詩。十二句以上,曰排律。四句者,曰絕句(絕句偶有六言者)。古體詩則句數(shù)無定。詩之字句有定數(shù),而歌者或不能不延一字為數(shù)聲,或蹙數(shù)字為一聲,于是有準歌聲之延蹙以為詩者,古者謂之樂府,后世則謂之詞。詞之復雜而通俗者謂之曲。詞所用之字,不唯辨平側,而又別清濁,所以諧于歌也。

古者別詩之性質為三;曰風,曰雅,曰頌。風,純乎言情者也;雅,言情而兼敘事者也;頌,所以贊美功德者也。后世之詩,亦不外乎此三者。

與詩相類者有賦,有駢文。其聲調皆不如詩之謹嚴。賦有韻,而駢文則不必有韻。

歷史

歷史者,記載已往社會之現(xiàn)象,以垂示將來者也。吾人讀歷史而得古人之知識,據(jù)以為基本,而益加研究,此人類知識之所以進步也。吾人讀歷史而知古人之行為,辨其是非,究其成敗,法是與成者,而戒其非與敗者,此人類道德與事業(yè)之所以進步也。是歷史之益也。

我國歷史舊分三體:一曰紀傳體。為君主作本紀,為其他重要之人物作列傳,又作表以記世系及大事,作志以記典章:如《史記》《漢書二十四史》等是也。二曰編年體。循事記事,便于稽前后之關系,如《左氏春秋傳》及《資治通鑒》等是也。三曰記事本末體。每紀一事,自為首尾,便于索相承之因果,如《尚書》及《通鑒紀事本末》等是也。三者皆以政治為主,而其他諸事附屬之。

新體之歷史,不偏重政治,而注意于人文進化之軌轍。凡夫風俗之變遷,實業(yè)之發(fā)展,學術之盛衰,皆分治其條流,而又綜論其統(tǒng)系,是謂文明史。

又有專門記載,如哲學史、文學史、科學史、美術史之類。是為文明史之一部分,我國紀傳史中之儒林、文苑諸傳,及其他《宋元學案》《疇人傳》《畫人傳》等書皆其類也。

附注《疇人傳》,清阮元著,所傳皆算學家。

地理

地理者所以考地球之位置區(qū)劃,及其與人生之關系者也,可別為三部。

一曰數(shù)學地理:如地球與日球及他行星之關系,及其自轉公轉之規(guī)則等是也。此吾人所以有晝夜之分,與夫春夏秋冬之別。

二曰天然地理:如土壤之性質、山脈河流之形勢、動植礦各物之分布、氣候之遞變、雨量風向之比例等是也。吾人之狀貌、性情、習尚及職業(yè),往往隨所居之地而互相差別者,以此。

三曰人文地理:又別為二。其一,關于政治,如大地分為若干國,有中華民國及法國等。一國之中,又分為若干省,如中華民國有二十四省,法國有八十六省是。其不編為省者曰屬地,如法國有安南,及美非澳諸洲屬地是。其一關于生計,如物產之豐嗇,鐵道運河之交通,農林漁牧之區(qū)域,工商之都會等是。二者,皆地理與人生有直接之關系者也,故謂之人文地理。

凡記載此等各部之現(xiàn)狀者,謂之地理志,亦曰地志。合全地球而記載之,是謂世界地志。其限于一國者,為某國地志,如中華民國地志及法國地志等是也。地理非圖不明,故志必有圖,而圖不必皆附于志。

建筑

人之生也,不能無衣食與宮室。而此三者,常于實用以外,又參以美術之意味。如食物本以適口腹也,而裝置又求其悅目;衣服本以御寒暑也,而花樣常見其翻新;宮室本以庇風雨也,而建筑之術,尤于美學上有獨立之價值焉。

建筑者,集眾材而成者也。凡材品質之精粗,形式之曲直,皆有影響于吾人之感情。及其集多數(shù)之材,而成為有機體之組織,則尤有以代表一種之人生觀。而容體氣韻,與吾人息息相通焉。

吾國建筑之中,具美術性質者,略有七種。一曰宮殿。古代帝王之居處與陵寢,及其他佛寺道觀等是也。率皆四阿而重檐,上有飛甍,下有崇階,朱門碧瓦,所以表尊嚴富麗之觀者也。二曰別墅。蕭齋邃館,曲榭回廊,間之以亭臺,映之以泉石,寧樸毋華,寧疏毋密,大抵極清幽瀟灑之致焉。三曰橋。疊石為穹隆式,與羅馬建筑相類。唯羅馬人廣行此式,而我國則自橋以外罕用之。四曰城疊。磚石為之,環(huán)以雉堞,隆以譙門,所以環(huán)衛(wèi)都邑也。而堅整之概,有可觀者,以萬里長城為最著。五曰華表。樹于陵墓之前,間用六面形,而圓者特多,冠以柱頭,承以文礎,頗似希臘神祠之列柱;而兩相對立,則又若埃及之方尖塔然。六曰坊。所以旌表名譽,樹于康衢或陵墓之前,頗似歐洲之凱旋門,唯彼用穹形,而我用平構,斯其異點也。七曰塔。本諸印度,而參以我國固有之風味,有七級、九級、十三級之別,恒附于佛寺,與歐洲教堂之塔相類。唯常于佛殿以外,呈獨立之觀,與彼方之組入全堂結構者不同。要之,我國建筑,既不如埃及式之闊大,亦不類峨特式之高騫,而秩序謹嚴,配置精巧,為吾族數(shù)千年來守禮法尚實際之精神所表示焉。

雕刻

音樂建筑皆足以表示人生觀,而表示之最直接者為雕刻。雕刻者,以木石金土之屬,刻之范之,為種種人物之形象者也。其所取材,率在歷史之事實,現(xiàn)今之風俗,即有推本神話教宗者,亦猶是人生觀之代表云爾。

雕刻之術,大別為二類:一淺雕凸雕之屬,像不離璞,僅以圻堮起伏之文寫示之者也。如山東嘉祥之漢武梁祠畫像,及山西大名之北魏造像等屬之。一具體之造像,雕刻之工,面面俱到者也。如商武乙為偶人以像天神,秦始皇鑄金人十二,及后世一切神祠佛寺之像皆屬之。

雕刻之精者:一曰勻稱,各部分之長短肥瘠,互相比例,不違天然之狀態(tài)也。二曰致密,琢磨之工,無懈可擊也。三曰渾成,無斧鑿痕也。四曰生動儀態(tài)萬方,合于力學之公例,神情活現(xiàn),合于心理學之公例也。吾國之以雕刻名者,為晉之戴逵,嘗刻一佛像,自隱帳中,聽人臧否,隨而改之。如是者十年,厥工方就。然其像不傳。其后以塑像名者,唐有楊惠之,元有劉元。西方則古代希臘之雕刻,優(yōu)美絕倫,而十五世紀以來,意、法、德、英諸國,亦復名家輩出。吾人試一游巴黎之魯佛爾及廬克遜堡博物院,則希臘及法國之雕刻術,可略見一斑矣。

相傳越王勾踐,嘗以金鑄范蠡之像,是為我國鑄造肖像之始。然后世鮮用之。西方則自羅馬時競尚雕鑄肖像,今至未泯。或以石,或以銅,無不面目逼真焉。

我國尚儀式,而西人尚自然,故我國造像,自如來袒胸,觀音赤足,仍印度舊式外,鮮不具冠服者。西方則自希臘以來,喜為裸像,其為骨骼之修廣,筋肉之張弛,悉以解剖術為準。作者固不能不先有所研究,觀者亦得為練達身體之一助焉。

裝飾(Art Dècoratif)

裝飾者,最普通之美術也。其所取之材,曰石類,曰金類,曰陶土,此取諸礦物者也;曰木,曰草,曰藤,曰棉,曰麻,曰果核,曰漆,此取諸植物者也;曰介,曰角,曰骨,曰牙,曰皮,曰毛羽,曰絲,此取諸動物者也。其所施之技,曰刻,曰鑄,曰陶,曰鑲,曰編,曰織,曰繡,曰繪。其所寫像者,曰幾何學之線面,曰動植物及人類之形狀,曰神話宗教及社會之事變。其所附麗者,曰身體,曰被服,曰器用,曰宮室,曰都市。

身體之裝飾,一曰文身,二曰虧體。文身之飾,或繪或刺,為未開化所常有。我國今惟演劇時,或以粉墨涂面;而臂上花繡,則唯我國之拳棒家,外國之航海家,間或有之。虧體之飾,如野蠻人穿鼻懸環(huán)、鑿唇安木之屬。我國婦女,舊有纏足穿耳之習,亦其類也。

被服之裝飾,如冠、服、帶、佩,及一切金、鉆、珠、玉之飾皆是。近世文明民族,已日趨簡素;唯帝王、貴族,及軍人,猶有特別之制服,而婦女冠服,尚喜翻新。巴黎新式女服,常為全歐模范。德法開戰(zhàn)以后,德政府嘗欲創(chuàng)日耳曼式以代之,而德之婦女未能從焉。

器用之裝飾,大之如坐臥具,小之如陳設品皆是。我國如商周之鐘鼎,漢之爐鏡,宋以后之瓷器,皆其選也。

宮室之裝飾,如檐楣柱頭,多有刻文;承塵及壁,或施繪畫;集色彩之玻板以為窗,綴斑駁之石片以敷地皆是。其他若窗幕地氈之類,亦附屬之。

都市之裝飾,如《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所以求均稱而表莊嚴也。巴黎一市,攬森河左右,緯以長橋,界為馳道,間以廣場,文以崇閎之建筑,疏以廣大之園林,積漸布置,蔚成大觀。而馳道之旁,蔭以列樹,芬以花塍;廣場及公園之中,古木雜花,噴泉造像,分合錯綜,悉具意匠。是皆所以饜公眾之美感,而非一人一家之所得而私也。

由是觀之,人智進步,則裝飾之道,漸異其范圍。身體之裝飾,為未開化時代所尚;都市之裝飾,則非文化發(fā)達之國,不能注意。由近而遠,由私而公,可以觀世運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shuitoufair.cn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