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從北海回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個鐘頭了，幾乎這整個的時間，素裳都在沉思著那些情景，那些經(jīng)過，那些使她興奮而又沉迷的，簡直象一個夢似的。這時，她又一個人躲到她的書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連續(xù)地想著在白塔的鐵欄上，她向他表示，想著他猛然抱住她，想著不知多少時候她的臉頰都緊緊的貼在他的頭發(fā)上。這回想是可愛的，動心的，如同把嘴唇吻著芳醇一樣，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種醉意的。并且，這時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空間，雖然還瀉著月光，卻顯得熟睡的樣子。沒有什么響動來擾亂她。她好象在這大地上是獨立的，自己是為著洵白而生存的。而洵白也只是為她才發(fā)現(xiàn)到這世界來的。所以她這時頭腦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熱烈了，她的眼睛更發(fā)光了，因為她能夠如畫地，毫不遺失毫不模糊地想著那有意義的，等于使她復(fù)活的，那種種——聲音的發(fā)顫，血的奔躍，靈魂的搖動，一直到把兩個生命成為一種意義的說著“我愛你啊！”為了這一種回想，她便去翻開她的日記，那上面，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寫著她在最近所發(fā)生的事故，所擾起的情感，所想象以及所希望的種種憧景，這一切，都仿佛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覺得迷惑了。于是那從前——那剛剛經(jīng)過的各種心上的戲劇，又重演一次了，這是很甜蜜的。她幾乎在這本子上整個的神往著，看了又看，隨后還沉重地給了一個吻，留上了一個嘴唇模型的濕的痕跡。接著她便翻開到白頁上，提起筆寫道：

“今天是我的一生中的一個最大——也是唯一——的轉(zhuǎn)變時期，也就是，我把舊的一切完全棄掉了。我的新的一切就從此開始了。也應(yīng)該算是我的最有意義的日子！然而這日子是洵白給我的，因為如果沒有他，這日子不會有的，縱然有，也許還離我很遠吧。我是極其需要脫離舊的，充滿著酒肉氣味的環(huán)境，而同時，我是熱望著一個新的世界使我的生命不至于浪費的。現(xiàn)在我達到了這目的，一切都如愿了。我應(yīng)當感謝誰呢？沒有人承得起這感謝的——除了他——那個引導(dǎo)我走向光明去的人！從此，我的生活是有意義的，我的工作將成為不朽的工作，我的生存是一個有代價的生存了，至少我活著我并不辜負了我自己。我是肯定了的，如同一個偉大的文學(xué)家肯定了某一部書中的某人物的命運，我把我自己獻給洵白和痛苦的同胞們了。在這時代中，這是應(yīng)該努力的工作，除了資產(chǎn)階級的人們張著眼睛做夢——做那享樂和閑暇的夢之外，一切人——不必是身受幾重壓迫的人，都應(yīng)該踏著血路——也就是充滿著犧牲者的路——來完成吃人社會的破壞。這才是人生有意義的努力！世界上，找不出另一種事情，能比這努力更為光榮的，雖然這光榮并沒有一點驕傲。我現(xiàn)在——我馬上就要向著這路上前進了，這目標，如果我終于不曾達到而就犧牲了，那也不是什么損失，因為我至少是向著這路上走去的?，F(xiàn)在一切都好了——我自己和他處于同等地位的人，我們將要彼此接近起來，彼此握著手，彼此把熱情，思想，信仰，毅力，互相勉勵著，交匯著，走進社會最深的一面，在那里，我們將發(fā)現(xiàn)一種光明照耀著一切生命，這也就是對于全人類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呵，我是肯定了的！并且，我再說一句什么人都應(yīng)該努力于這一條路上的。”

看了一遍她又接著寫了：

“所以我今天是完全快活的，生來的第二個快活，自然這情感中免不了有愛情的成分。的確，我這時所有的只是我將要開始的工作和正在享受的愛情了，除了這兩種以外我沒有什么，我也不想有。我以后將從工作的辛苦中得到愛情的鼓勵，我相信愛情可以使我更加有勇氣。在工作中也許會把愛情暫時忘記的，但是疲倦和困難的時候一定會想到愛情，而且從愛情中又重新興奮了。這是我的信念：愛情在我的工作里面！至少在我想念著洵白的時候，我是要加倍努力的。這就是一個證明：我看見洵白之后我的工作就等于開始了。我誠心地把這個經(jīng)驗敬獻給青年朋友，如果你們在工作中還不曾有一個愛人。至于我這時所感得的種種快樂，我是沒有法子向你們說出來的，譬喻我發(fā)現(xiàn)到托爾斯泰藝術(shù)時的心悅，譬喻我領(lǐng)略到沙士比亞悲劇時的感動，這也不夠我的百分之一的形容呢。如果你們也象我這樣的經(jīng)過一次，那你們就會懂得我這時的種種了。”

接著她便用力的寫道：

“祝我的新生活萬歲！”

最后，在她的許多想象中，她急欲看見她自己穿著平民衣服，雜在工農(nóng)民眾的游行隊伍中間，拿著旗子，喊著，歌唱著，和他們一起，向人生的光明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