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半聲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無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兩間屋子里,小孩和女傭人的鼾呼聲,隔了泥壁。不斷向耳里傳過來,桌子上那盞菜油燈,又縮得只剩了一點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聲相應的,是書桌子邊那窗戶下面,有兩只蟋蟀,彼起此落,“嘰玲玲”地彈著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壺茶,還沒有喝完,他剔亮了燈,斟著一杯茶,靜坐著慢慢地想著。真覺得這個世界,處處是矛盾的。當轟炸期間,大家渴望有個安定的時間,可以休息休息?,F(xiàn)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來,有人去找錢,有人去會朋友,有人去找娛樂,就是不出門的,也起來點著燈火,商量著在別人頭上打主意。不睡覺,也不會坐著享享清福嗎?他這樣想著,算是會享清福的一個。就在舊書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坐在窗戶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凈了,窗子外卻不斷地一陣一陣送來瑟瑟之聲。為了躲避蚊子,這窗戶外的兩扇板窗,是緊緊地閉著的。看了看窗戶,只是菜油燈淡黃的光映著茶壺筆筒的影子,落在窗戶臺上,這不能有所撼動,還是看書??戳税腠摃?,那外面瑟瑟之聲,卻是響得更厲害。他把書本放在桌上,手按了書本,偏著頭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這是什么聲音?同時,對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說話聲,還隱約可以聽到。這聲音不會是鬼,也就不會是賊。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著光看書,這是誰,弄出這些聲音來呢?
他終于忍不住了,突然將房門向里一帶,打了開來,人向外一跳。同時口里叫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并沒有吃驚,門外面有人吃驚了,大大的“喲”了一聲??磿r,在窗子邊,一個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縮。便問道:“是哪一位,起來得這樣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熱得很,根本睡不著,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就把我吵醒了?!闭f這話的,是奚太太的聲音。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詫異,吵醒了,在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著,為什么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著?便笑道:“天還有一小時才能亮呢。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面乘早涼嗎?”她道:“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你都打開門了,我還不能進去坐坐嗎?”說著話,她也就側身而進。李先生并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人家進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著。只好到了屋子里將燈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墻壁,大聲叫了兩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沒關系,用不著避什么嫌疑,這房門不是開著的嗎?”她隨了這話,就在門里的竹椅子上坐著??吹秸凶雷由戏庞胁鑹?、茶杯,笑道:“你還有熱茶,送杯茶我們喝喝,可以嗎?”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只見她是嘻嘻地笑著,自己抹不下面子來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熱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過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對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tài),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為我自己的事,與你無干,你不要誤會。”
李南泉遠遠地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沒有介意,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倒來和我道歉的?”她端著剛斟上的一杯溫茶,慢慢兒地喝著,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來,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放在茶幾上,將手按住杯的口,不斷地搖撼杯子,作個沉吟的樣子。她這個動作,總繼續(xù)了五六分鐘,然后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一個星期,我就沒有睡過好覺,整夜都是睜了眼望著菜油燈。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我原來也是疑心,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緊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門。后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李先生,你看這事怎么樣,我覺得不大好。哪有作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李南泉道:“我當然是不大愿意。不過現(xiàn)在女權伸張的時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鞭商Φ溃骸袄钕壬故莻€標準丈夫,對太太的行為是這樣的放任?!崩钅先Φ溃骸半y道奚先生還不夠標準?連吸紙煙的小事,也都遵命辦理。這叫我就不行?!鞭商珜⑹衷诓鑾咨吓牧艘幌碌溃骸拔┢渌@番做作,表示了他是個偽君子。這樣的小事,都聽從太太的話,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那比吸紙煙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這人很直爽,在太太當面和背后,都是一樣?!?
李南泉對于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F(xiàn)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于是站起來伸著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運動了?!鞭商珜@個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幾,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我們在南京的時候,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jié){,就得增加許多食量。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沒有作早起運動的打算。其實那是……”李南泉料著她這下面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著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檐外,昂了頭對天空看著,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闭f著,兩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來往地走??诶镞€是細語沉吟著。奚太太跟著也就走了出來。她靠著門框站了,將一只腳尖提起,在地面上顫動著。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態(tài)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著詩句。李南泉對于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著,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邊,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鐘,卻聽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北闳滩蛔⌒Φ溃骸昂迷姾迷?,吟得恰到好處。這不就是云淡風輕近午天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過好漢去的。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著共鳴,這一點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贊成。你站在這里吟詩,我也陪著你吟詩。只是這點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么關系?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崩钅先Φ溃骸昂?,謝謝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點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先“嘶嘶”地一笑。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但她好像連續(xù)發(fā)生了幾個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fā)生的感想。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面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別隨便開玩笑。我對于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說罷,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來站著離她四五尺遠,她突然撲向前來,實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于意料。當她連篇說著的時候,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后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的神經緊張。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里說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彼诶镎f著,人是緩緩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這是走廊出去的臺階所在,他猛可一轉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對于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悵惘??墒撬膊⒉豢咸苋思业睦涞?。她緩緩在后面跟著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嚇嚇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崩钅先溃骸稗商鰜?,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闭f著,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這屋檐外的臺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板橋。腳步踏在木橋上,只是咚咚地響。而且橋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發(fā)起響來,全體活動?!翱┲ā敝暫汀斑诉恕毕嗪?。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為夜靜的關系,這聲音非常之刺耳。他將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板。板子向橋下陷著,她失了腳,人向后一栽。這木橋下面,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口里還說著“當心”。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著,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將手拍著胸道:“這一驚非小?!笨墒撬兆±钅先氖直?,卻沒有釋放。李南泉縮著手道:“什么要緊的事,你這樣忙著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zhàn),為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崩钅先溃骸昂?!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么不懂?難道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著,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zhàn),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我不能真放火。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把這個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桿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剛才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著。在這點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罷?!睹献印飞嫌羞@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著你,這完全是從權。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我有點惶悚。你請回罷,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彼淮诉@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臥的板橋上,孤單單地站著一個人影。他心里想著,這是你自討苦吃,活該。正是這樣向前走著,忽然迎面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深夜之間,無論什么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這就站著等那聲音前來。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這讓他有點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這頗有點稀奇,誰家的小孩子,這樣早就起來了?他注視著,卻不走近??墒悄切『⒆右舱径耍b遠地看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隨后那邊又來了個人,雖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顯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賊。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立刻蹲了下去,隱蔽在石頭后面,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著。見后面來的那個人,扶了先來的那個小孩子,嘰嘰咕咕地說話。雖然這是小聲音,但夜里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照著耳朵里面的經驗,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嘰咕了幾分鐘,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輕,簡直沒有響聲。由身邊過去不遠,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沒有考慮,徑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剛才他家的窗戶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聲,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來,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就聽到“啪啪啪”,幾下很重的巴掌聲。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臉上,都是很重的。接著就聽了石太太罵道:“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你石正山是讀書人,連五倫都不要了嗎?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嗎?你這個臭、丫頭,太不識抬舉。我沒有把你當外人,你作出這種丑事來。當、丫頭的東西,生定就是當、丫頭,把你抬舉著當小姐,你沒有這福氣享受。你給我滾,馬上就滾!”
李南泉聽到這里,對于這屋子里整個的情形,已十分明了,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里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著,隨了石太太兩個“滾”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復了。她說,“你打人作什么?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你應當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笔f:“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里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么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么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我一個作、丫頭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沒有話答復。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鐘,石太太才說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么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別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讓你活現(xiàn)眼。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李南泉在屋角上聽著,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并不粗俗。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著往下說了。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我不愿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貴人家,我留戀著舍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后,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才你打我一個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么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復。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鐘,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接著聽了石太太氣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干什么,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吁吁地說:“我打你,我要殺你!”說畢又是一聲重響。接著是石先生由屋子里罵了出來??诶镞B說:“你瘋了!”這時,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口里還是說著“你瘋了”,“你瘋了”。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這時,月亮已經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長。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為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閃開去罷,彼此相距不遠,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后面又蹲到幾時為止?多管人家的閑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
他正在這里為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著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為社會所齒。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說著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兇,將身子閃了一閃。輕輕喝道:“你打算怎么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殺你!”她說著話時,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石正山扭轉身軀,扯腿就跑,口里還罵著:“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個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責罵不停,從后面趕了去。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那聲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這才站起身來。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于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將近村口,天色已經有些昏昏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那樹在太陽里面,陰影特別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根據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別陰涼。這樣的天亮時間,隔夜的露氣很重。只見那樹葉子綠得發(fā)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面,第一個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環(huán)抱在懷里呢。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這就站住了腳,老遠地向她點著頭道:“石太太,這樣早就起來了,打算進城嗎?”她笑道:“我向來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無事,所以到外面來遛遛?!彼m然是笑著說話的,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兩步,見她將兩只手,互相撫摸著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涼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留神感冒,其實,你是用不著這樣起早的。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細細,無所不能,和你負了不少的責任。你的家務全交給了她,你就可以無為而治了?!笔谶@個時候聽到人家夸贊小青,滿臉是露著不高興。將她的臉腮向下沉著,鼻子里先哼了一聲,然后冷笑道:“你以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錯呀,年輕輕的,身上穿得干干凈凈的,又是那樣能做事。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導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很好的姑娘來。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將來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聽了這話,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哼了一聲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將來你看罷?!彼f完了,又冷笑了一聲,但她立刻覺得這個態(tài)度是不對的,便回轉頭來向他笑道:“你這樣看重她,請你給她作個媒罷。她也沒有什么知識,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能夠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圖吃現(xiàn)成飯,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里可就在轉著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了頭笑道:“我樂于給她介紹一位朋友。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笔⑽⑿χ?,鼻子里哼了一聲,但那哼聲只有她自己聽到。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轉身,緩緩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姿態(tài),突然發(fā)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鐘,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么事?她娘倆都在哭著。”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鞭商Φ溃骸八覜]事,用不著我參謀。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崩钅先皇俏⑿χ?,并不說什么。奚太太雖是這樣說著,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慘厲。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著,手里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濕了一大片。而且娘兒兩個誰不瞧誰,像是沖突過的樣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這時走進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娘兒兩個,向來沒有爭吵過。怎么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淚、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著眼淚,看了奚太太,就嘆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著眼睛,把眼淚抹干了。然后板著臉子道:“挨罵?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對于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你能贊成嗎?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我不干了?!鞭商犓目跉猓@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你母親并沒有把你當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在滿面淚痕之下,發(fā)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你當然明白,現(xiàn)在雇個老媽子,一個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干,不高興就不干,當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若是用個、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隨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襪,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么個、丫頭,多合算。不叫我、丫頭,那并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里還買、丫頭呢。”
她噼里啪啦這么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這里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著的。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態(tài)度,過于蠻橫?,F(xiàn)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這里勸說,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xiàn)在見鄰居散了便拉著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一面勸說著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她年紀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笔m說是被她拉著走了,但她并不服這口氣,擦著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著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叫我作丫頭。、丫頭怎么著,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fā)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就丟了過去。雖是她的手法不準,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著。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么都說得出來。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著你的,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嚇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卻又回轉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么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么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v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闭f著,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里去。這里和小青的臥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奚太太回頭看看,并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娘兒兩個,今天為什么吵起來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笔谒炯艽采希馗舷缕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隱?!鞭商珜λ哪樕纯?,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郁,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shù)了。準是為了這一點和你為難?!笔溃骸鞍Γ∧阏略诜刺?。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的。你想想,若是為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奚太太臉色紅著,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么人到這里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賤貨,她要篡我的位?!闭f到這里,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這種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著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闭f著,“嗚”的一聲哭出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確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這幾個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他們言語之間,非常的隨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板著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態(tài)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墒撬麄冊絹碓讲粚Α>鸵远憔瘓蠖?,他們都不躲洞子。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里守著,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借著這個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后,他們才慢慢回來。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著、笑著、鬧著,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面,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么顧忌了。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個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其實我在家里已經布好了線索,我只在山下等著消息。果然,小孩子報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里去了。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著,不讓他們知道。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里面嘰嘰喁喁在笑著說話。我實在氣得發(fā)抖,推開門就向里面一沖,唁!我這話就不愿往下說了?!?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面子。這時可不能去問著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說了。這事也并沒有什么難解決的。找了一個適當?shù)娜耍阉蕹鋈?,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于說不讓她嫁。權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作什么?”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了點頭道:“我當然這樣辦。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鞭商溃骸澳敲?,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現(xiàn)在當然作為罷論。看你這個問題發(fā)生,更讓我心里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石太太垂著頭,嘆了兩口無聲的氣。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罷”,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向里面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床上,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發(fā),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將頭偎在被子里。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臺,向里面看著。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擺里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著雪白的雙腳,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奚太太憑著她的經驗,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頭的所在。抗戰(zhàn)期間,疏散區(qū)的人士,枕頭都是將就著。而她那床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卷了個很長的卷兒,上面蒙著白布。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心里頗為不快,一個姑娘家,為什么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干什么?正自這樣注意著呢,在那枕頭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支煙斗。小姑娘不會抽煙,更不會抽煙斗,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里一陣難過,而兩只腳也有些發(fā)軟,她好像心里頭有些發(fā)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么意思呢?這樣想著,她也就扭轉身走了。她本來想著,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里這件事,一定給她嚴守秘密。可是她將走到家的時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里這場風波,發(fā)生得太為奇怪吧?”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有那么一點。”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感想,又退后了半步,抬起兩只手,將肩上的亂發(fā),抄著向后腦勺子上理去。然后又將手摸自己的臉。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于是將手摸了臉,又將中指頭細細的畫著眉毛。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后,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香氣。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著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著。李南泉對于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干什么的呢?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鄉(xiāng)下人趕場的,背著盛菜的背篼,正不斷地在路上經過。李南泉這就向后退了兩步,笑道:“奚太太,你為別人家的事,也是這樣的興奮?!鞭商溃骸皩τ谀凶拥男郧?,我現(xiàn)在有了個新認識。你李先生也許不同。不過對于閣下,是不是例外,我還得考慮?!闭f著,她又抬起手來去摸她的亂發(fā)。兩只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個背柴草的婦人,由這路上經過。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號的,這柴草在簍子里面裝不下去,由簍子口上四面簇擁著,把那個婦人壓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個大刺猬,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她當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莖,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腳,向后倒退了好幾步。她反轉身來罵道:“什么東西,你瞎了眼嗎,這么大個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見嗎?”那婦人卻不示弱,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著,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來,在她那蠟制的皺紋臉上,瞪著兩只大眼睛道:“朗個的,你下江人不講理唆?我背起這樣大一個背篼,好大一堆喲!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個也看不見?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說嘛,我又朗個看得到人?”奚太太撫摸著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臉上沉板下來,非常的難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搶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不和她一般見識?!?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松。隨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后退了兩步。回轉頭向他笑道:“你又干涉我的事。”李南泉道:“并非我干涉你的事,我們讀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當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為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里就醒了,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罷。”她對于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并不怎樣的入耳。及至聽到這后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么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小問題?!彼犨@話時,態(tài)度是很從容的。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么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小問題,有什么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彼牭胶苁歉吲d,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連說“來來”。李南泉心里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著她后面走去。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著他。他到了面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里坐?”李南泉道:“那倒無須那樣鄭重,當了什么事開談判。兩分鐘這問題就解決了。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來是免得里面藏著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里走,粘一身水,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板著,一甩手道:“開什么玩笑?”只交代這五個字,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而且是轉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鐘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她現(xiàn)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著幾分干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丶颐酱惭?,倒下去就睡著。他醒過來時,在屋后壁窗子上,已射進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在床上打了兩個翻身,有點響聲,太太便進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著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里說起,半夜里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不知足。雖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么事,也比睡覺強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只當是休息了半天罷。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里這樣說著,放下手上的活計,就去木箱子里,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著底。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而不愿意穿補底襪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而尤其是不愿補襪底。這表現(xiàn)有點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面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李先生系著上身的汗衫衣襟,卻沒有作個答復。
李太太算是連碰了兩個釘子,但是她并不因為這個氣餒,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這個人,我們覺得是很嚴肅的。不想他在家庭里面,弄出了這個羅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崩钅先Φ溃骸澳憔烤故钦驹谂说牧觯憔筒徽f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里,是負著什么名義,她就可以弄出許多羅曼斯來嗎?譬如說,打牌,這就在好的一方面說,乃是家庭娛樂。和打球、游泳、唱戲應該沒有什么區(qū)別。倘若一個人半夜兩三點鐘起來,到朋友家里打球、唱戲去,無論是誰,人家會說是神經病。可是這個時候被人約去打牌,就無所謂了。尤其是女太太們,半夜里……”李太太笑著而且勾了兩勾頭笑道:“不用向下說了,我知道你對于昨晚上這個約會,心里不大了然?!彼f到最后那句,故意操著川語,讓“不了然”這三個字的意義,格外正確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過我已和你解釋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個嗜好,就可原諒了。不過像日本軍閥、德國納粹,他們嗜好殺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諒之列?這村子里的一群太太,簡直都是戲臺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個重要角色來。真是豈有此理,半夜里不睡覺,呼朋喚友,叫起床來去賭錢。”他說著這話時,向外面屋子里走,腳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當門站立的。他擠著走過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幾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頭來叫道:“王嫂,給我打水來,這不是半夜趕來,不要例外呀?!薄 ±钐此莻€姿勢,分明是預備吵嘴。吵嘴是無所恐懼的。只是半夜里出門去打牌,這個不大合適,這個吵嘴的根源說了出來,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想了一想,還是隱忍為上,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給你預備好了?!闭f著,她放下手上的活計,在里面屋子里拿著臉盆和漱口盂子轉去了。李南泉雖是心里極感到別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軟攻之下,他沒有法子再表示強硬,只好呆坐在椅子上,并不作聲。不到五分鐘,太太就把水端進門來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點了頭道:“請洗臉罷,我這就去給你泡茶?!崩钅先酒饋恚也淮饛退@個話,問道:“你們那一桌牌,什么時候散場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沒有打,我是替別人打了四圈?!崩钅先溃骸澳鞘钦f,你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回家來了?”李太太笑道:“你還忘記不了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點鐘回來的。不到八點多鐘就回來了。”李南泉道:“輸了多少錢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沒有輸多少錢。你怎么老是問我輸錢,就不許贏一回嗎?”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輸贏自然都有限,無守秘密之必要,我問一聲,也不要緊。”李太太道:“不過是二三十塊錢。”李南泉哈哈笑道:“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說自己沒有打,只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替別人打牌,還要墊錢,勞民傷財,你真有這個癮?!崩钐林樀溃骸皬慕褚院螅也淮蚺屏?。我不過是消遣,為了這個事常常鬧別扭,實在不值得。這村子里已經有好幾檔子家庭官司了。難道你還要湊一回熱鬧?”
李南泉笑道:“那還不至于有這嚴重吧?至少我反對半夜打牌,不失是個忠厚的建議。”說著,他懶洋洋地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洗臉。重手重腳,碰得東西一陣亂響。李太太不便在屋子里了,就走到廊檐下站著。吳春圃先生打著一把紙傘,由太陽里面走過來,站在屋外木橋頭上就笑道:“天熱得很,李太太沒有出門?”這個問題的答復,他已經先說了,李太太也沒有法子再說,便笑道:“我們不像吳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報,落得在家里不動。不過有十三張看,也許出門?!彼蚕日f出自己的毛病來,然后一笑。吳春圃收了傘,將傘頭向石正山那個草屋一指,笑道:“他們家出了新聞了,你沒有聽到說?”她笑著搖了兩搖頭。吳春圃道:“我剛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難看。聽說他家那個大、丫頭跑了,本來嘛,女大不中留。這樣大的姑娘,留著家里當老媽子使喚,又不給她一個零錢用。她憑什么要這樣賣苦力呢?我覺得……”他的感想還沒說出來呢,吳太太卻在屋子里插嘴道:“嚇!人家的事,你這樣關心干什么,出一身汗,還沒有回家,又說上了?!眳窍壬栔毯有α艘恍Φ溃骸拔艺f這話是有緣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進城去。因為他要找一個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課,那里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頭等名洞。我就說不必和我一路,寫一張名片介紹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間屋子。不過我不贊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罷,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吳先生,你完全錯誤了。他當然要去找。不過不問這件事倒好?!眳谴浩砸炎叩剿姆块T口了,聽了這話,卻走回來。問道:“這里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訴我嗎?”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還沒有了,我也不愿管人家的事?!眳谴浩孕Φ溃骸拔抑溃蛱焱砩?,三四點鐘的時候,白太太叮叮咚咚來打門,聽說是請你去打牌。你去了沒有?”李太太道:“人都是個面子,人家找上門來,我不好意思不去,不過為了這種事,常常家庭鬧別扭,實在不值得,我現(xiàn)在下了決心不打牌了。看看還有什么別扭沒有?”李南泉聽到太太這番話,倒忍不住由里面屋子里走出來??墒钱斔叩酱皯暨厱r,就聽到山溪對岸,有人叫了一聲“老李”。在窗戶眼里張望時,卻見白太太站在那邊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張著大嘴,像是說話的樣子。她兩只手橫了出來,平空來回旋轉,像是洗牌的樣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個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兩個指頭,最后,將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這很容易明白,一定說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戶站定,她可沒有知道窗戶里面有人。她向白太太點了兩點頭,又將手向她揮著。這本來是啞劇,可是她終于忍不住聲音,輕輕說了六個字:“你先去,我就來?!崩钅先吹剑椴蛔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李太太回頭看他站在窗戶邊,這就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罷了,我哪里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說下決心不打牌,那也是這樣說罷了。”在旁邊聽到的吳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來,向他笑道:“吳兄,你看這情形,讓我說什么是好?”吳春圃笑道:?你這問題,非常好解決,就是任什么也不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誠然是事實。可是這本經你不去念,也就沒有什么問題了?!崩钅先€沒有答復他這句話,卻有人在屋角上答復了一句話,她道:“這話確乎如此。這本經,我不念了。我打算連這個家也不要了‘這多少省事。”說著話的,是奚太太走了過來。她臉上帶了很高興的笑容,兩手環(huán)抱在懷里,踏了拖鞋挨著墻,慢慢兒走。她的臉子,并不朝著李南泉,卻是望著吳春圃。那腳步踢踏踢踏的,打著走廊上的地板響。吳春圃雖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門口板著臉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愿放棄那說話的機會,依然扭轉身來,迎著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結清楚了吧?”她搖搖頭道:“沒有了結,我們這些鄰居,好像傳染了一種鬧家務的病。你看,石太太家里,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鄰不安?!崩钅先X得早上違拂了人家的意思,心里有些過不去。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舊惡,這就站定了向他望著道:“老夫子,我正式請教你,你可不可以對我作個明確的指示?”李南泉當了太太和吳春圃的面,倒不好怎么和她開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并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墒沁@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說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務,這病癥就不一樣。石太太的病呢,是內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這內科外科的癥候,就不能用一個手法去醫(yī)治的?!?
奚太太在電影上,很看了幾個明星的小動作。她將一個食指含在嘴唇里,然后低垂了眼皮子,站著作個沉思的樣子。但她那張棗核臉,又是兩只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臉上,不帶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過她在那抿著嘴唇之下,把那口馬牙齒給遮掩上了,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覺得這個動作是極好的,約莫是想了兩三分鐘,作個小孩子很天真的樣子,將身子連連地跳了幾下。不過她下面拖的是兩只拖鞋,很不便于跳。所以身子跳得并不怎樣的高。她伸了那個食指,向李南泉點著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內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來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內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說這外科的病應當怎樣去醫(yī)治?”李南泉見她跳了幾下,逼近了兩尺,已經走到面前,便向后退著,點了頭笑道:“你找醫(yī)生,也不要逼得太兇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簡單的,哪里有毒,就把那里割了?!鞭商溃骸案盍怂吭趺锤罘??”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yī)生啦,我只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奚太太覺得剛才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將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著在胸脯下面,頭微低了,緊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作幾個表情,不住地將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很像是??軕蚶锏耐醮竽?,急溜著她那雙抓住觀眾的寶貝。
李南泉看到,心里是連叫著受不了,可是奚太太并不管這個,卻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離婚嗎?”李南泉“呵呀”了一聲道:“那太嚴重?!鞭商溃骸澳悄?,我就去捉奸?!崩钅先櫫嗣嫉溃骸斑@也不好?!鞭商溃骸澳阋詾樽郊檫@事也嚴重?”李南泉道:“嚴重倒不嚴重,不過這兩個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慶去做這件事,也不大好?!鞭商溃骸半x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攔住道:“又是這么一個不雅的名詞?!鞭商Φ溃骸澳且裁淳o?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這樣一幕。雖然當時是要費點氣力的??墒悄闼f的她那內外科的時候,也就去掉了。那個人不是悄悄離開了她的家嗎?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這樣?!崩钐笨苛碎T框做針活,低著頭只是聽。聽到了這里,她卻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么?一定有文章?!崩钐溃骸澳氵@個聰明人,怎么一時想不開來?石太太要小青離開她的家,那范圍太小了。你要那個女人離開重慶,那問題不是太大了嗎?她若不離開重慶,你就和她抓破臉,她也不過是當時受你一點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賤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只要警察局里有案,她的住址就瞞不了,我立刻到法院里去告她妨礙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臉,否則她好意思在重慶住下去嗎?”李南泉笑道:“不錯,你連法律名詞也順口都說出來了?!鞭商珜⑹忠恢傅溃骸拔业念檰柖嘀?。我是請教過這位袁先生的?!闭f著,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商Φ溃骸澳憧?,我的法律顧問來了,你看我說的話對是不對?!痹木S將一支竹筆套子,套了半截紙煙,咬在嘴角上,將兩只手反背在身后,緩緩地走過那木橋,他一身淡黃色的川綢褲褂,像是佛盤上的幔帳,受過若干年的香煙,帶著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張雷公臉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現(xiàn)在再加上這身不貼體的衣褲,真覺他這人是個木棍架子。他緩步過了橋,將嘴里那個裝紙煙的竹筆套子取下來,捧鮮花似的舉著,笑道:“奚太太,我還沒有執(zhí)行律師業(yè)務,你可不要宣傳我當法律顧問。大家全是好鄰居,對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樣地愿意保障你們的法益。我們還是談談交情罷。奚太太愿意和解的話,我和李先生都可盡力。說句老實話,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沒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個失敗,這話怎么說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為這是男子一方的損失嗎?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離婚。在中國這社會,男人丟開一個,再娶一個那實在沒有什么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樣嗎?無論怎么樣,丈夫總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質,同時受著損失。這還是就夫妻本身而論,像有了兒女的人,父母打官司離開了,這小孩子們或者是無父,或者是無母,你想那是什么遭遇?”他這篇話,在走廊上的人聽了都感到奇怪。在這個人的嘴里,怎么會有這樣忠恕的話?尤其吳春圃這個人,他心里擱不住事,就拍掌連叫了幾聲“對”。
袁四維看到大家這樣和他捧場,他太高興了。他將那竹筆筒子搬到手上,連連地彈了幾下灰。像是很輕松的樣子,在走廊下來去走著,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師的話,十場官司,有八場官司打不了。那為什么緣故?就為的是我都是這樣勸解著,讓人家官司打不成?!鞭商Φ溃骸肮偎敬虿怀煽刹恍?,我現(xiàn)在這情形,不打官司,還有什么辦法去對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頭痛,借故到屋子里去拿紙煙,就閃開他了。隔了窗戶,聽他和吳春圃噦噦唆唆地說著,索性坐下來,取了一本書舉了看著。他總以為沒有事了,袁先生卻又在窗戶眼里伸著頭向里張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這樣環(huán)境里,你還是手不釋卷?!边@么一說,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書站起來。他口里雖然有句話,說是請進來坐坐??墒窃挼搅松嗉馍?,還是把話忍回去了,向他點個頭道:“你倒是很安定?!闭f著話,向屋子外面迎出來。站在屋子門口,意思是堵著他不能進去。袁四維在衣袋里掏出煙盒子來,翻轉口將煙卷倒出。這讓他發(fā)現(xiàn)一個奇跡,就是倒出來,只有兩個整支,其余全是半截的。這半截煙并非吸殘了的,兩頭嶄新,并無焦痕。他這樣注意著,袁四維已經明白了,有意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我現(xiàn)在新學會了吸煙,不吸有點兒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將每支煙用剪刀一剪兩半段。這也可以算是節(jié)約運動吧?老兄來支整的罷?!闭f著,將一支煙遞了過來。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經濟學,我剛吸過,謝謝?!闭f時,他伸出手來擋住,向袁四維連連搖擺了兩下。但他那支煙,并不肯收回去,依然將三個指頭夾住了煙,向上舉著。他笑道:“這抗戰(zhàn)期間,節(jié)約雖是要緊,但結交朋友還是要緊。人只有在患難貧賤中,才會知道對于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歡喜二三知交在一處盤桓。朋友相處得好,比兄弟手足還好?!彼诶镎f著,手里還是老舉著那支煙。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著,他將紙煙向山溪對岸,遙遙地畫了個圈子,笑道:“你看,那邊山腳下一塊地,是我畫好了,預備建筑房子的。假如這房子依了我的計劃施工,一個月以內,準保完成。等著這房子蓋好了,我可以騰出一間朝著南面的房子,讓李先生作書房,你看那山坡上現(xiàn)成的兩根松樹,亭亭如蓋,頗有畫意。再挖它幾十根竹子,在那里栽下去。那就終年都是綠的,大有助于你的文思。我先聲明,這間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蓋房子的時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現(xiàn)在實是沒有那富余的錢。在外面作事,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只要是我可以賣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盡一點力?!彼f著話,連頭帶身子轉了半個圈,表示堅決。李南泉笑道:“魚幫水,水幫魚?不用說,我是一條小魚。這魚對于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嗎?”袁四維道:“當然可以?!闭f著把肩膀扛了兩下。又道:“一汪清水,有兩條金絲鯉魚在里面,那就生動得多了。來一支煙?!彼K于覺悟了,手里捏著沒有剪斷的煙,還沒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氣,簡直就把這支煙向李南泉嘴里一塞。
這分客氣,雖讓李南泉難于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將煙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這樣熱心交朋友,那真沒有話說。自己吸半截煙,將整支的煙敬客。我當然在可以幫忙的地方,要相當?shù)膸兔?。”這句話說到袁四維心坎里去了,他明白這支煙,發(fā)生了很大的效力。于是牽扯著李南泉的衣袖,讓他向前走了兩步,他低聲笑道:“我們到那邊竹林子下去談談?!崩钅先蛩晃犊蜌?,不便推辭,只好跟著他走過木橋去。袁四維由眉毛上就發(fā)出了高興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臉的每條皺紋里突發(fā)出來。在他那嘴角一動一動當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話要說,李南泉也就只有見機再謀對答了。就在這時,大路上來了一位摩登少婦。她梳著烏亮的頭發(fā),后腦將小辮子挽了半環(huán)發(fā)圈。在發(fā)圈的兩端,還有兩堆點綴物。一頭是幾朵茉莉花,一頭是紅綢制的海棠花。滿臉通紅的,擦著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紅色的唇膏涂著,格外鮮明。在兩只耳朵上,還垂了綠玉片的秋葉環(huán)子。她身穿淺紫色帶白點的長衫。雪白的赤腳,踏著橘色的皮鞋。她越來越近,袁李二人都看著有些驚奇,不知村子里哪一家,有貴客來臨。但看她這樣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著石板的“咯嘀咯”響著,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點兒事情和你商量商量?!敝钡嚷牭剿l(fā)言,這才恍然,原來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經化妝,她就變成了兩個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聲。但對石太太不十分熟,還不肯說“你好漂亮”的話,只是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袁四維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里來?”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里來,我是要到城里去?!闭f著,掉過臉來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請到你府上,我們去談談。”袁四維對于她這個請求,不大贊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談生意經,怎肯讓她拉了去!因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討論一個問題,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問題很簡單,我告便一步,就請你在這里和他說罷?!笔Φ溃骸拔艺f的,都是大公無私的事,也歡迎袁先生給我一點指示。就是我家那個、丫頭,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來,我要到城里去登報。這文字的措詞,不知道要怎樣才適當。我這里有個底子,兩位看看怎么樣?”說著,她由衣袋里拿出一張稿子交給了李南泉。他看時,上寫著:
石正山聲明與義女石小青脫離關系啟事
鄙人在數(shù)年前,收容晚親某姓之女為義女,善為款待,且授予相當之教育。正山對之,視如親生,向嚴守父女之義。該女近忽受人愚弄,竊去本人衣物錢幣合值五千余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負義,實令人難忍。自即日起,與小青脫離一切關系。但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誣辱謠言,概之不理。此啟。
李南泉看了兩遍,問道:“既然脫離一切關系,怎又說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這是個漏洞,請你考慮考慮。”
石太太笑道:“這就是我一點用意。老實說這全段廣告的緊要觀點就在這里?!崩钅先斎缓苊靼姿@是什么意思,但當著她的面,也不能說破,這就把那張字條,交給了袁四維,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這文字的情形怎么樣?”他接過去,將字條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搖搖頭道:“這個在法律上說不過去。養(yǎng)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對你作義父、義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義務可言。你就登上這段啟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養(yǎng)兒子還能算飯賬嗎?養(yǎng)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搖頭道:“不是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從此以后見了石正山當作仇人,我也歡迎之至!”袁四維拿了那張稿子仔細沉思了一下笑道:“我這就明白了。這就是李先生所謂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會,問道:“她還有毛病,那簡直該打?!鞭商线h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亂搖著手道:“你不明白,回頭我和你說。人家怎么會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個賤丫頭,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歡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頭發(fā),作臭腌菜氣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齒,口里臟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腳,摸著什么東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連串地說出小青許多毛病,她是信口說出來的。到了第五項,她卻是說不出名目。但她報了第五,決不肯沒有交代。她見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臉上,她就搖搖頭道:“我不必說了,這是內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罷?!?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這個問題,很讓我疑問。既然小青是個周身有毛病的人,你們?yōu)槭裁词震B(yǎng)她?收養(yǎng)之后,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負責?例如她不刷牙,手腳有汗印,頭發(fā)臭,又是狐臊臭,這都是給人一個很不清潔的印象的,為什么你讓她洗衣做飯?”石太太雖是擦了滿臉的胭脂。但還是看得出,她臉上的紅暈,卻依然由皮膚里烘了出來,勉強帶了笑容道:“你這話問得是對的??墒沁@些事情,我是天天監(jiān)督著,罰她洗頭,罰她擦藥,罰她刷牙齒,所以也就不見得她臟?!痹木S倒不談話,拿了那張字條,只是出神地看著。石太太扭了臉向他問道:“袁先生,你看這啟事可以隨便登出來嗎?”袁四維兩只眼睛,還是向字條上看著,沉吟著道:“你若是不作為法律根據的話,拿著去登報,倒無所謂。其實呢,”他說著,又使出了那手法,將肩膀扛了兩扛,繼續(xù)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據的話,那也有辦法,不過我也不愿多這件事,我現(xiàn)在也不做律師?!笔纯蠢钕壬K始不肯負責說話,而袁先生倒有點肯出主意的樣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嗎?我到你府上談談?!痹木S道:“好,請你先去,我就來?!笔チ?,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時對李南泉這個說話的機會,也不愿丟了。時間迫促,他也不能再考慮了,先嚇嚇地淡笑了一聲,然后道:“你昨天介紹的那位張先生,實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細,想來,學問也必是很好的?!崩钅先Φ溃骸翱上ё呱襄X鬼子那條路了?!?
袁四維笑道:“現(xiàn)在是功利主義的社會,非談錢不可?!短煅菡摗飞险f過的,適者生存?,F(xiàn)在不談錢,就不是適者。讀書的人,講究窮則變,變通,這個日子談經濟,那是百分之百的對。張先生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請他吃頓便飯,又沒有這個機會。今天晚上,我們到街上去吃個小館,你看怎么樣?”他說著這話時,把他那張雷公臉仰起,對了李南泉很誠懇地望著。在他的那臉皺紋上,像按上了電線似的,不住有些顫動,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雖然不愿意給姓張的找麻煩,也不愿意給姓袁的難堪,沉吟著道:“張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這時候他還沒回來,我也沒有法子去約會他。他回來了,我一定把你這好意轉達給他?!痹木S陶出了身上那個紙煙盒子來,伸著兩個指頭,在里面亂挖,挖出兩個半截煙卷來,將半截敬了客,又將半截安在竹筆筒子頭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鄰居了,對于我這種節(jié)約行為,自然十分諒解。不過對于新朋友,就不能這樣。當年我在南京、漢口的時候,我家里天天有客,我預備了兩個廚子,一個廚子做四川菜,一個廚子做揚州菜,只要朋友肯來,我無不竭誠招待。我不請那張先生,我心里過不去。這樣罷,回頭我送點土產來,讓張先生帶進城去。這就是石太太說的話,算是我一個毛病。我就是好客?!崩钅先溃骸昂每鸵菜忝?,這毛病可太好了。你這毛病算是內科還算是外科呢?”袁四維笑道:“在我太太看來,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闭f著,他覺得不大妥,伸了手亂摸著頭。那和尚頭的短頭發(fā),摸得窸窣作響。
李南泉看他這樣子既是討厭,又是可憐,便笑道:“袁先生這番好意,我一定轉達。不過張先生為人,他很是拘謹。他若說是無功不受祿,那我可沒有辦法?!痹木S把竹筆筒子咬在嘴角里,將頭微偏著,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抿著嘴,口里呼嚕呼嚕說不清楚,聽那聲音,好像說是“請多幫忙,多請幫忙”。李南泉笑道:“好罷,若是能把張先生留下的話,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詳細地談談?!痹木S終于忍不住肚里的話,先打了個哈哈,然后笑道:“多謝多……”他卻沒法說第四個字。因為他一張口,那支竹筆筒代替的煙嘴子,落了地上。這正是斜坡的上層,竹筆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卻順了竹蔭下的斜坡,滾了去。這斜坡下面,有兩大堆豬糞,這支竹筆不偏不斜,滾到豬糞堆里去了。他看到之后,連連將兩只腳頓了兩頓,口里連說是糟糕。在李南泉心里想著,他對于這支竹筆筒和那半截煙卷,一定犧牲的??墒撬⒉贿@樣做。彎著腰,徑直奔到那堆豬屎邊上。他本來伸著食指和拇指,硬把那個竹筆筒撿了起來??墒撬麖澭某潭群苌睿坪跣岬揭还韶i糞的氣味,立刻將身子向后一閃,直立了起來。李南泉想著,這該犧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著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樹葉拿在手上,利用了這片樹葉,蓋在豬糞的竹筆筒上,就隔了那片樹葉把竹筆捏了起來。那半截卷煙,塞進到竹筆筒里去很緊,居然還嵌在竹筆筒上,沒有落下來。
李南泉對他這個行為,發(fā)生了莫大的驚訝。這位先生竟是這樣的屈尊,只有皺了眉毛,遠遠站著。那位袁先生,將手指夾住了帶豬糞的筆筒,彎了腰走著,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這事有點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并不是不肯放棄這個煙嘴子,因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難的關系,我就以后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這么一個紀念品。”他一面說著,一面兀自彎了腰不直起來。李南泉見他這行動,微笑著,并輕輕地道:“這是內科還是外科?”袁四維道:“外科外科。”他說時點著頭,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卻把手上忘了,那個竹筆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僅僅捏住那張枯樹葉子。他忙將背對了李南泉去撿筆筒子。他以為身體把自己的行為給擋住了,這就扔了那張敗葉,趕快將兩個指頭夾住了竹筆筒子,向家里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搖搖頭,背了兩手,緩緩地向家里走。但兩只手在背后,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覺得手掌心里有樣東西放著。他的觸覺,知道這是一塊石頭,趕快回頭看時,奚太太卻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后邊,她已經重新化了妝,這樣她臉紅紅的,倒成了將熟的冬瓜棗。兩只辮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對于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當?shù)暮ε?,現(xiàn)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卻是相當?shù)木?,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里望著。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么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里,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將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為什么當了人家的面譏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沒有譏笑他。我不過敬佩他為人,夸贊他幾句。你看看我這事作得不大好嗎?”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闭f著,她收起了折扇,將扇子頭放在嘴唇邊,低著頭想了一想,然后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著,沉吟著道:“我有句什么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么事了?!闭f著,將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鐘,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然后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么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么人,你就給我介紹什么人!”
她說著這話,將扇子在空中拋著,打了兩個翻身,然后將扇子接著了。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xiàn)在天字第一號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作什么?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干什么?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布出來。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臺,現(xiàn)身說法,演說一番。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布新聞?!崩钅先Φ溃骸熬褪沁@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并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并不足作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崩钐谀沁吚乳芟戮筒遄煨Φ溃骸疤煜率虏欢际鞘略谌藶閱幔坑性S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為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鞭商珜ε苏f話,她的姿態(tài)就變了。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著,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她說著話,向李太太面前走去。她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里去挑一所大樓住著,這樓必須面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xiàn)在我也有幾分瘋了。你說是不是?”這么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么,這是真話。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么做得出事來?”奚太太倒不以為她這是玩笑話,拿著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著,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并不是開玩笑。我要打算干的話,一定要拼著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崩钅先溃骸澳悄?,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彼溃骸拔姨鴺鞘且患?,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兩著棋總是好事?!闭f著,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罷?!崩钅先獙τ谒c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著笑,還沒有答復呢。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車子太擠?!笨磿r,是張玉峰緩緩地走回來了??此现林氐牟阶?,好像是很疲乏。望著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只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里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張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著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F(xiàn)在有了機會,請到舍下去坐,請到舍下去坐?!彼罩鴱堄穹宓氖?,表示很親切,只是上下地搖撼著,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李南泉想到那只手,正是在豬糞里掏過的,張玉峰那只抓黃金、美鈔的手,現(xiàn)在卻是間接地抓著豬糞,這倒很替他那只手抱屈。張玉峰哪里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袁四維道:“我無所謂,在鄉(xiāng)下閑云野鶴一個,有的是時間招待朋友,請到舍下去坐坐罷?!彼f著這話,站在分岔路口,將張玉峰向前的路擋著,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館的路上走。張玉峰看著也是沒有再婉拒這約會的可能,只有向他家里走去。袁四維覺得這回釣魚,百分之百地上了釣,不能再讓這條大魚跑了。便跟在后面護送著,一路高聲叫道:“拿煙來,泡好茶來,有客來了!”說著,很快搶到自己家門口,將身子側著,伸了右手作比,口里連說“請里面坐”。張玉峰被他的客氣壓迫著進去了。袁四維跟著進來,兩手拱著拳頭,笑著說:“請坐,請坐,我家里是不恭敬得很”。張玉峰在李南泉口風里,已經知道這位袁先生是一種什么作風,他又想著,袁先生所以這樣拉攏,無非是想彼此約會蓋房子。本來自己就要房子住,訂約出錢之后,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來,這也沒有什么吃虧。他的這番作風,也無非像生意人拉攏買賣一樣,并沒有什么出奇。自己痛快,也讓人家痛快,干脆答應他就是了。便笑道:“關于蓋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經和我提過,說是袁先生對于蓋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經驗,那我也正要把這事相托?!痹木S聽到他已答應,口里連說道“好說好說”,而兩只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頭。張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這里多耽擱。袁先生若有什么合約的話,只管拿出來讓我簽字。以后一切事情,請和南泉兄接洽,我請他全權代表,至于款子多少,我照攤。也都先交給南泉兄,由他轉交?!边@句話說了不要緊,袁四維“呵唷”了一笑,竟是彎了腰深深地作個大揖。
張玉峰對于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便是答應合伙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嚇得向后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只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彼f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難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纯垂献舆€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里答應一聲。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著留著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并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彼菢痈呗暯兄?,不但屋子里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峰已是身人重圍?,F(xiàn)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峰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面子難堪。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后面來回踱著步子。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著哈哈的笑聲,張玉峰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這樣總有二十分鐘,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他想著自己鉆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著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里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
這張紙條,他是這樣寫著:“電話局頃派來人報告,貴行有長途電話來到,詳情已由電話局記錄,請速來閱?!睂懲炅?,交給王嫂,讓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鐘,張玉峰就來了。他臉上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正待問話,李南泉笑著相迎,擺了手低聲道:“沒事沒事。我若不寫那個字條,你怎么脫得身?”張玉峰也笑了,摸著頭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會白要我的,我給了他錢,他得給我房子住。不必讓他老懸著那分心事,我就答應他罷。他說每一股,約需出款五百元。這五百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數(shù)目,我已經答應他照付。那錢我交給你,由你分批地付給他。他倒也相當?shù)钠?,和我約好了,筑好了墻發(fā)給一批款,蓋起了屋頂給一批錢,最后他交房子我清賬?,F(xiàn)在只要付一筆定錢。這件事我是全權交給你了。你看錢當付就付,不當付,就停止了?!闭f時,臉上帶了三分苦笑,連連擺了幾下頭。李南泉笑道:“這事我害了你,不該宣布你是銀行家?,F(xiàn)在這社會上,誰要看到了銀行家,哪還肯放過嗎?只有我這姓李的是大傻瓜,銀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讓他自由來往?!睆堄穹迕撓铝怂砩夏羌顺膳f的灰嗶嘰中山服,提著衣服領子,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看,我這一身穿著,我也叫銀行家,那真把銀行家罵苦了。不過你真和銀行家來往,你以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錯特錯,辦銀行的人,都讓人家揩了油去,那銀行怎樣辦下去?開銀行是大魚吃小魚的玩意,你還想吃他嗎?”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這草房子,你是吃小魚來了。”
這一說,賓主哈哈大笑。張玉峰道:“這的確不對。我就這樣兩肩扛一口地到府上來。沒有給嫂夫人送東西,也沒有給小孩子帶東西?!闭f著,昂了頭向里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氣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還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現(xiàn)時在家里作留守,你有話我代你轉達就是?!睆堄穹逍Φ溃骸拔曳浅Y澇蛇@個行動。在這個山谷里面,生活著什么娛樂都沒有,打幾圈衛(wèi)生麻將,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事。若是我住在這里,我不也是每日一場衛(wèi)生麻將嗎?”他們這樣說笑著,自然是聲音大一點。說過了,也只是十來分鐘的時候,袁家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向張李兩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說,張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話,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夠,我爸爸說,可以代邀兩位?!崩钅先犃诉@話,簡直說不出話來,只有向張玉峰看了一眼。張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躊躇時候的作風,伸著手摸了幾下頭,笑道:“好的,假如我騰得出來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蹦俏辉〗闳チ?,張玉峰低聲問道:“這位袁先生,從前作過官沒有?”李南泉道:“你突然問這話是什么意思?”他道:“據我看來,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風?!崩钅先肓艘幌?,也笑了。只是這樣一來,張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著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館,并在小館子里吃晚飯,飯后,又去聽了三個小時的戲,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陽沒有出山,他就告別了主人。一小時后,李南泉就聽到隔著山溪,有了袁四維的咳嗽聲。在窗子里張望時,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來回走著,也是不斷向這里張望,最后他就叫了聲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這就隔了窗子答應著。袁四維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拱了手道:“張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談了幾分鐘之后,痛快之至!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去坐個小茶館?!彼f著,也不問屋子是否有人,已經是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屋子里作揖。李南泉笑道:“張先生已經走了?!痹木S聽了這話,他臉上那笑意,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兩眼向人望著。李南泉笑道:“他雖然走了??墒窃壬兴氖?,他完全照辦了。所有蓋房子的事,他叫我代為辦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來,由我轉交給袁先生。簽訂合同這件事,也歸我代辦。他今天回到城里,明后天就有款子寄來。他這個人倒是很守信約的。那可以完全放心?!痹木S的笑容,本來已拋到天空里去。經他這樣一說,那笑意又由天空里跑回來沖上了他的面孔。他將頭搖成個小圈,接著道:“我就知道張先生這個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簡直是一語千金。這人是太可佩服了!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說著話,把頭竭力仰著向后,仰得人倒退了幾步,向夾壁墻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憐他了,也就沒有說什么。不過袁四維自己,透著有些難為情,因道:“既是張先生這樣說了,大家一言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遲明天上午,我送來給李先生簽字?!崩钕壬胝f幾句“不忙”,可是這話是人家不愿意聽的,也就不作聲了。袁四維說句“不噦唆了”,拱了兩拱拳頭,自行走去。
他說不噦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罷”,也就沒有遠送。對于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著。心里料想著,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墒沁@個猜想,又不怎么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磿r,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里走來。她徑直走到屋子里,將手上提著的東西舉了起來。乃是半條干咸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魚頭倒是完整無缺。在魚腮以后,這魚就削去了半邊。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干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禿禿的,極不好看。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東西。那紙包并不大,而外面綁扎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這顯然是極不相稱??墒撬投Y人對于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那包扎著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只是笑著向她點頭。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這是我們家鄉(xiāng)帶來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干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著,然后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我爸爸說……”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將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禮物,又對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嘆口氣道:“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闭f著話,把那草繩子解了開來,打開舊報紙包看時,里面長長短短的茶葉,還帶著茶葉棍兒。茶葉品質怎樣,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葉里面,還有不少的米粒。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葉,那是一樣的情形。抓著那茶葉,在鼻子尖上嗅嗅,還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著嘆了口氣,將那報紙包依然包好,把草繩子也束緊了,然后提了那繩子頭,走到屋角山坡上,當甩流星似的,遠遠地向山溝丟了去,口里還大聲叫道:“去你的罷?!彼氐轿葑永?,見小桌上還有許多碎茶葉屑子,這就用點碎紙把這茶葉末子掃了下去。正當掃抹桌子的時候,卻看到桌面上爬了黑殼蟲子,茶葉里面生蟲,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細向桌面上看時,乃是那干魚腮里爬出來的。拿起了那魚,在桌上撲撲地連敲了幾下,就從那腮里面陸續(xù)漏出幾只蟲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來在桌子上的黑蟲還要爬得快。他不加考慮,提了那魚頭上的草繩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著茶葉包那個辦法,把魚頭也丟到山溝里去?;丶抑?,向書桌面上嗅了兩嗅,還有些鹽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兩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著,眼望了桌面,連連地搖了幾下頭,嘆了一口氣。他呆定著,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卻見袁四維先生帶著兩個短褲赤膊的人,在對面山坡上,橫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劃著,而且他口里笑一陣子,大聲叫一陣子,鬧了個不休。最后他大聲叫道:“我們都是為了抗戰(zhàn)嘛!”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里有些奇怪。他這樣建筑房子,與抗戰(zhàn)有什么關系?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么東西都給丟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里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里讓人傳觀。第一區(qū)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為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里,作領導民眾的工作。上次我到專員公署里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著手說:‘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隨便劃出來蓋房子’。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你們作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丟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原來這條路上,陸續(xù)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鄉(xiāng)下人對于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面前的兩位瓦木匠。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他包工作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著一根紫色皮帶呢。
他臉上帶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紅紅的,手上拿了一支長煙袋,呆呆地聽袁四維先生說話。那瓦匠姓汪,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子,黃臉上,留著幾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兩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擺,遮著肚臍,還破了幾個大眼。雖是這樣的熱天,他腰上還裹著白布條子,上面掛著短旱煙袋,煙荷包,還有一條毛巾。他對于這條毛巾,特別感到光榮,這是犒勞抗屬的禮品。因為他三個兒子,倒有兩個出去當兵,大門口還有一塊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寫著“為國盡忠”四個字。他覺得這實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說話的一個憑證。不過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處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把這塊毛巾塞在腰帶上,當了榮譽勛章。這時袁四維對著他教訓了一頓,汪瓦匠有點不服氣。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還多呢。不過袁先生再三提到縣長,又說縣長親自送他出大門,還和他握手,這是和縣長最親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說了,以后抽壯丁攤款的事,他可以和縣長去說話??h長的滋味,那是領教良多的,將來真有許多找縣長的事,那還是以不得罪他為宜。于是在腰帶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煙袋取了下來,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幾下,仰起他的黃蠟面孔,向袁先生瞪了兩只圓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個抗屬,真到官場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轉身子作個要走的樣子,將長旱煙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說嘛,讓他先付幾成款子嘛。沒得錢,說啥子空話?蓋七層樓我也會搞個計劃出來?!?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為他是個甲長,許多事情,他都能和鄉(xiāng)下人出主意。雖然有這句話:“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笨墒青l(xiāng)下人找保甲長要辦法,而保甲長拿出來的主意,有些是很靈驗的。現(xiàn)在經李木匠這樣一指示,他就有了膽子了,因道:“完長,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曉得?我們不吃滿肚子,朗個作活路?”袁四維當過貧民救濟院的完長,當時,他家里人就稱“完長”。于今雖是辭官多年了,他家里人對外,還是稱他“完長”。鄉(xiāng)下人并不知道貧民救濟院和行政院、監(jiān)察院有什么分別,也就叫他“完長”。既是完長,當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說法是這樣。袁四維聽到他說要錢,把臉沉下來道:“你們這些人,雖然不能打聽打聽我過去的歷史,可是我平常的行為,你總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長住在你們貴地方,是買東西和你講過一回官價呢,還是雇你們一次人工,沒有給錢呢?現(xiàn)在不是剛剛談計劃嗎?你以為這是到醫(yī)院里去診病,先要花錢掛號?我當然不會讓你們餓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蓋這房子,為什么今天就和我要錢?”汪瓦匠道:“朗個要不得錢?這就是定錢嘛!你叫我們應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給人錢,到了時候,別個不來,我和李老板四只手就蓋起房子來?”說著,他把旱煙袋塞到嘴里,又叭吸著那不冒火的冷煙袋,把他那張黃綠臉向下沉著,半扭著身子,緩緩地移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沒得錢,這樣大太陽把我們叫來擺龍門陣,扮啥子燈!”
袁四維聽了他那些話,又看到他那不馴服的樣子,把頸脖子都漲紅了。橫伸出一只手臂,將五個手指亂彈著,亂彈得像打蓮花落一樣。他張開口,抖顫了嘴皮道:“你混賬!你說什么話?你看,你一個當瓦匠的人,就這樣目中無人,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汪瓦匠已是遠走了幾丈路了,他膽子更顯著大,這就站住了腳,回轉頭來道:“作瓦匠朗個的?不是人嗦?”說著,他抽出口里的旱煙袋嘴子,叭吸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維看了這情形,實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陣,左右鄰居,都出來看熱鬧來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兩眼向他望著。這時袁太太由他家后門口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沓鈔票,高高舉著,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費神,和他們吵些什么?有錢還怕找不到瓦木匠嗎!這是人家交的一筆股款,你來點點數(shù)目罷?,F(xiàn)在郵政局還沒有關門,你存了進去罷?!痹木S聽說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疊的票子,在太太手上舉著,這決不會錯,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丟到腦子后面去了。那一陣高興,由他雷公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擠出了笑容來。他人還沒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來了,笑道:“你點了沒有,是多少錢?”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點什么數(shù)目?!闭f著,把鈔票交到丈夫手上。那個李木匠,他雖是先走的,卻沒有走遠,他聽到袁太太的話,也是站住了腳的,這時見袁四維接過了鈔票,他就口銜了旱煙袋,慢慢走到面前,笑著一點頭道:“我說,袁完長,你是打算哪一天興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遲個天把天交定錢,也不生關系!大家都是鄰居,有話好說嘛!”
袁四維有了錢在手上,更是膽壯氣粗,他僵著脖子,橫了眼睛道:“你問這話什么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說哪天動工也沒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煙袋的上半截,讓煙袋頭子在地面上拖著,右手在光和尚頭上亂摸了一陣,表示著躊躇的樣子,笑道:“不要說這話,完長,我們鄰居總是鄰居嘛,有啥子話總好商量唦?!痹木S道:“鄰居總是鄰居,你怕我不曉得這話,我拿這份交情和你說話時,你要談生意經。談生意經就談生意經罷。我沒有錢,就不說出這些閑話?,F(xiàn)在我不談了,你又來談交情,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說著話,將大疊的鈔票,向口袋里裝著,手里只拿了一疊小的,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口里還是四、五、六、七、八地念著。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到嘴里吸了兩下,作個沉思的樣子,然后笑道:“我和袁完長作事,哪一回又談過生意經?總是講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幾斤木頭片給你們家引火,還不是交情?”他口里說著,眼睛可望了袁四維手上的鈔票。袁先生雖然在數(shù)鈔票,可是聽了他這句賣交情的話,不能不答復,淡笑一聲道:“幾斤木頭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這一打岔,又把我數(shù)的數(shù)目忘記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彼诶飻?shù)著,手上將那五元一張的鈔票,又繼續(xù)翻動。李木匠雖然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可是他并不走開,依然含了旱煙袋嘴子,默默地吸著,直等袁四維把左邊口袋里的鈔票數(shù)完,全部都送到右邊口袋里去了以后,他將兩只手同時按著兩只口袋,表示著這手續(xù)完了。李木匠這就含著笑容,又叫了一聲袁完長。
李木匠笑道:“確是。不過我們說在先嘛,五十塊定錢,少一點,完長,加成個整數(shù),要不要得?”袁四維望了他道:“把定錢加成整數(shù),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說話,還是和你自己說話?”李木匠笑道:“當然是和我自己說話?!痹木S打了個哈哈,又搖了兩搖頭。他什么話也不說,徑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時候,左右兩個裝鈔票的口袋,上下顫動,和他舉著的步子相應和。李木匠等他走遠了,瞪了眼望著袁家的后門道:“龜兒!有了錢就變了一個樣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燒他的房子,我在遠處吹風?!蓖敉呓惩怂溃骸八煤玫匮覀儊碚f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錢,格老子怕蓋不到房子?我這兩天,正短錢用,應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對于這件事的失敗,有點懊喪,裝上了一袋旱煙,汪瓦匠又追了過來,蹲在地上,撿了幾個小石頭子在地面列著算盤子式,將手下移動小石子,口里念著二退八進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這趟活路應下來,我們兩個人,好掙他三四百元,你為啥子不干?”李木匠道:“下江人要蓋房子的多得很,沒有姓袁的,我們就不過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當然,不過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丟掉它?!崩钅窘惩蝗徽酒饋?,歪著臉道:“我硬是不受這龜兒的氣?!边@時,竹林后面,有個女人出現(xiàn)。她雖是鄉(xiāng)下打扮,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身穿陰丹士林長衫,沒有點皺紋,不到三十年歲,臉上洗得白凈凈的。她叫著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漢才,我昨日和你說的話,朗個做?”李木匠滿臉是笑,向她點著頭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辦嘛。再過兩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臉上紅紅的,像生氣不生氣的樣子,淡淡地笑道:“過兩天要得。你也不必費事了?!崩钅窘承Φ溃骸澳懵犖艺f,這兩天我用空了。過兩天我來了錢,我就照辦?!蹦桥诵Φ溃骸澳阏f啥子空話?別個請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里放了幾百萬,就要作紳糧?,F(xiàn)在跟你要錢你又說沒有錢。扮啥子燈影兒,神經病?!彼f著“神經病”三個字的時候,猛可地一頓,語氣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長那里去,把活路應下來就是?!蹦桥艘慌ど淼溃骸澳銘粦?,關我啥事,往后在別個面前,少說空話?!闭f畢,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著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要錢用,有啥法子?!蓖敉呓嘲任藘上虏稽c火的旱煙袋,向地面吐了兩口清水。笑道:“這個女人,不是楊老公的堂客嗎?為啥子跟你要錢?”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在嘴里吸了幾下,微笑道:“也是我不好,上半年和楊老公邀一個會,會散了,我短他家?guī)讉€錢。我們又是鄰居,她天天跟我羅連,我也沒得辦法?!彼f著這話,自己顯著不能交待,左手捏了旱煙袋,右手搔著頭發(fā),慢慢走開。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面,將冷旱煙袋吸了兩口,又抽出來,昂著蠟黃的臉,對竹子梢上注視著想了一想,想過之后,再抽冷煙袋。最后,他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就奔向袁家去。這時,袁四維穿上了襪子,換了一套綢子小褲褂,口角上銜了那竹筆筒子,安上半截紙煙,手上提了大皮包,神氣十足,走出門來??茨菢幼樱且洁]匯局存款了。
汪瓦匠笑道:“完長,上街去嗦?我們商量商量,我還是應下你的活路,要不要得?”袁四維站住了腳,向他翻了大眼望著,問道:“你還是應下我的活路?借錢沒有問題?”汪瓦匠笑著吸了兩口旱煙,又把肩膀扛了兩下,將煙袋嘴子,對著空中劃了兩個圈子,笑道:“我倒并不是硬要接你這活路。不過都是熟人嘛。我若不答應,二天不好意思見面咯。你說是不是?完長,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錢,要不要得?二天動了工以后,我不隨意亂支錢。龜兒子說謊話?!彼诶锇l(fā)了這個誓不算,不捏煙袋的那只手,還伸著手指頭,作了烏龜爬路的樣子。袁四維先望著他臉上,然后又偏頭看他身上,笑道:“只要五十元定錢?說話算話?”說著向他把眼珠瞪了。汪瓦匠不敢作聲,把冷旱煙袋嘴子,送到口里叭吸著。袁四維不走了,將皮包向屋子里提著,又向汪瓦匠招了兩招手。汪瓦匠以為是妥了,很高興地跟著他走進屋去。袁四維將皮包放在桌上,緩緩地打了開來,然后在皮包里掏出鈔票來,左疊右疊地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不要以為這都是我的錢。人家加入股子蓋房子,我也不過是代人經管這件事。我不得不慎重一點。事情辦好了,那是朋友的交情。事情辦不好,我就受朋友褒貶?!蓖敉呓车溃骸按_是。完長是作官的人,啥子事不曉得?自從你展…到這村子里來了,我看你是個好人。將來你還要發(fā)財發(fā)福。說不定你就作我們巴縣的縣長?!闭f著,他兩手捧了旱煙袋,連連拱了幾下手,就算是預為恭喜的樣子。袁四維笑道:“縣長?你叫我官作回去了?!?
這時,李木匠來了。他口里咬著那支長旱煙袋的嘴子,將手扶了旱煙袋的中間。他鼻孔里和嘴里的酒氣,兀自呼呼地向外噴著。他臉上紅紅的,有三分酒氣,也有三分難為情,在門外和窗戶外面來回地逡巡著,伸了頭向門里看了一看,見著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維鞠著躬,而袁四維將桌上堆的鈔票,左邊放到右邊,右邊又移到左邊,眼睛望著那些鈔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只是在嘴里算著數(shù),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著他心里所估計的賬目。李木匠故意咳嗽兩聲,又輕輕叫了一聲“完長”。袁四維抬著眼皮看了看,將頭點了兩點。淡笑著哼了一哼,然后要響不響地說了三個字:“進來罷?!崩钅窘承Φ溃骸拔艺f完長,你啥子事看不過去嗎?我……”袁四維瞪了眼道:“多話不用說。我要去趕郵匯局營業(yè)的時間。你們若是愿意接受我的合同,現(xiàn)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馬上簽字。若是不愿意,誰也不勉強誰,我們就此拉倒?!闭f著,他把桌上擺的那些鈔票,又陸陸續(xù)續(xù)向皮包里塞了進去。而且把皮包外的兩根皮帶,先后地扣好。很帶勁地將皮包提了起來,向腋下一夾,大有馬上就走的樣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邊,只是吸他的冷煙袋,一聲不響,瞪著袁四維一沓沓地收鈔票,直到他扣起皮帶為止,那眼光都沒有離開他的皮包。李木匠看這樣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這就兩手一伸,把袁四維的去路攔住,抱了旱煙袋,連連拱手道:“不忙不忙,還是好說好商量嘛!”
袁四維手里還是提著皮包,翻了眼睛向他兩人望著,把臉色沉下來,問道:“你們對于五十元定錢,沒有什么問題了?”李木匠對汪瓦匠看著,微笑道:“你說,朗個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說朗個做?格老子,楊老公的太婆兒跟你要錢,你拿不出錢來,你脫不到手咯?!崩钅窘车闪搜鄣溃骸罢f啥子空話?我們談的正經事嘛?!痹木S笑道:“談正經事。你們還要正經地作呀。先開好收條,我就給你錢?!闭f著,打開抽屜,取出兩張紙條來。汪瓦匠道:“我不認識字,叫我寫啥子?”袁四維道:“那好辦。我給你寫,你們自己畫上押好了?!庇谑蔷陀蒙狭俗郎系墓P硯,文不加點,寫了兩張收條。寫好了之后,拿了紙條向兩人道:“我不能騙你,把收條念給你聽了,你再畫押?!庇谑撬畹溃骸傲⑹論送呓惩粽?,今收到袁四維定工洋五十元。當面言定,收定洋之后,三日內興工,五日內,筑起土圍墻見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動工,動工如不照約期辦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還。如有反悔,依法解決?!聊辍猎隆寥樟??!蓖敉呓辰衅饋淼溃骸耙坏?,朗個還要奉還?”袁四維笑道:“你這是不識字之故。我說的奉還,那是你到期不動工,動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說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還錢,還要付你工錢。我又不是惡霸,難道你們給我蓋了房子,我不給你錢嗎?你怕到日子還錢那就是你拿了錢去不肯動工了?!蓖敉呓车溃骸澳昧四愕腻X去不動工,沒得那個說法?!痹木S也不多說了。這就在皮包里取出兩疊鈔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錢,現(xiàn)在買兩斗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隨你便,要錢就先畫押?!?
汪瓦匠對這位完長看看,又對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畫押嘛。畫了押,也不會要我的腦殼。我兩個兒子都打國仗去了,我還怕啥子?”說到這里,他更沒有一秒鐘的考慮,在袁四維手上拿過毛筆來,彎腰就在桌上對紙條末尾畫了個十字。李木匠站在旁邊望著,淡淡笑道:“你硬是窮瘋了??吹搅舜缶淼钠弊?,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來了,你朗個在我的收據上畫押?”汪瓦匠笑道:“朗個的?錯了?那也不生關系嘛,都是五十元。哪個也不占哪個的相因?!痹木S搖搖頭道:“那究竟不對。你還是填你的收據。李老板你愿意收錢,補簽一個就是?!崩钅窘成焓稚α祟^發(fā),又看看桌上的鈔票,將腳在地面上一頓道:“是汪老板那話,又不輸腦殼,哪個叫我短錢用,完長,我投降了?!痹木S滿臉是笑,讓他們辦完了手續(xù),也就給了他們的錢。打發(fā)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里的鈔票掏了出來,悄悄送到臥室里去,教太太收著。他低聲道:“我們得把現(xiàn)錢放在手上,隨時收買便宜磚瓦木料。存到郵匯局去,并沒有幾個利錢,拿進拿出,耽誤時間??墒清X放在家里讓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樣子,還是要作出來的?!闭f著,他在家里收羅了些破舊報紙,塞到皮包里去,依然讓皮包鼓起來,然后提了皮包出門,大聲叫道:“我到郵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說我就回來?!币幻嬲f著,一面搖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鄰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處收羅戲劇性人物與戲劇動作的,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為,非常有趣,像看電影一樣,只管看了和聽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著乘涼,眼里看到,心里想著,統(tǒng)共也不過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這幾個人這樣戲劇化了。錢是好東西! 他這樣慨嘆著,對于袁完長的行為,自也感到莫大的興趣,以后是格外地留意著。過了兩三天,果然在那對面的山坡。挖開了一片平地,十幾個工人忙碌著,筑起了一個四方形的土墻,那墻高約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筑墻的工人同樣忙碌,終日都站在平坡上監(jiān)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疊紙張,帶了他家的男傭工和大小孩子,很高興地結隊向山下去。他看那男傭工手上,帶了漿糊缽子和刷子,頗有向街上撒傳單貼標語的樣子。心里想著,這又是什么作風?不屬于生財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辦的。他又不賣花柳藥,也不看相算命,滿街去貼什么傳單?如此想著,心里又增加了一層納悶,約莫是過了三小時,有一個很大的反響,就是三三兩兩,不斷有人到村子里來看房子。來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風,先到袁四維家里去打聽,其次由袁先生引導著,到那興工的地方來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發(fā)出了驚訝的態(tài)度,都說:“怎么半截土墻,你們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后,就是袁先生解釋了。他笑說:“我們只四十八小時,就在平地上筑起這些土墻來了。根據這個速度,半個月內,我們可以蓋起一幢很好的樓房。因為磚瓦木料都是預備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連夜趕工,我算的日子,一點不會錯?,F(xiàn)在出召租帖子,不能馬上就會談好租約。等租約談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續(xù)預備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這都是算準了時間來辦的,一點不會錯?!苯又?,他又把未來房子的美麗夸耀一番。
袁先生這一套說法,雖然限于面前的事實,人家不太相信??墒钦账挠媱澩扑闫饋?,卻也相去不遠,大家?guī)Я诵θ?,悄悄走去,連租金多少,也沒有人問過。李南泉這才明白,袁四維急于要蓋房子,是這樣的打算。他是想劃了地基,就預定把房子出租的。鄰居吳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蓋屋的所在發(fā)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時,走到廊檐下,低聲笑道:“此公發(fā)財?shù)闹饕?,可說想入非非。若是這個樣子就能作房東,我姓吳的一百個房東也作過了。天下真有這樣的傻瓜,看到一塊土墻圍的地基,他就肯定約付租錢?!崩钅先Φ溃骸斑@一個試驗,袁完長當然是失敗了??墒撬馨胍估稂c著燈起來,和太太商量蓋房子弄錢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計劃。他一計不成,必有二計?!眳谴浩該u搖頭道:“無論有多少計,沒有房子,總收不到租錢?!崩钅先溃骸斑@件事很容易證明,今天來了許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沒有人來看房了成交的話,他一定得想辦法?!眳谴浩远ㄉ裣肓艘幌?,他還是搖搖頭。當然他猜不出袁四維計將安出。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來,老遠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書,他就把手上捏著一張紙高高舉起,笑道:“李兄快來,我們奇文共欣賞?!崩钅先詾樗山稚蠋е裁磦鲉翁柾庵惢貋?,就立刻迎了出來。遠遠看到他所拿的紙頭,有四個大字,格外鮮明,乃是“新房預約”。他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這也沒有稀奇之處呀。根據事實來說,這四個大字,不是對嗎?”吳春圃走到面前,低聲笑道:“奇文不在這四字?!?
李南泉道:“招租帖子,還有什么很妙的奇文嗎?”吳春圃含著笑,把那張招租帖子送到手上。他展開來看時,上面這樣寫:“茲有正在動工之洋房屋一所,坐落桃樹灣東山之麓,前有溪流,后有青山,屋前辟有壩子(平地也)一片,擬栽花木。蓋房系上下兩層,配合光線、風景,于適之處,開辟窗戶。除裝制玻璃外,并擬安置紗網,以擋蟲蟻。樓上樓板,地面三合土,光滑平齊。樓上下均有走廊,作為游憩之所。房內白粉糊壁,雖在霧天,亦可使屋中光線充足。至陰雨之時,除四周有走廊在外掩護外,而室中屋屋相連,使居此地者,足不履濕地。冬季則屋子朝陽,滿室生春,夏季則四面通風,清涼如秋。凡此建筑,均適合在川住家之久住。屋后山上,通有山洞,空襲時可以自出閃避。而且村口有足容千人之大山洞,三分鐘可到,亦極便利。至于柴、水,不煩細述。水是清泉一也。鄉(xiāng)下人背柴下,必由門前經過,隨時可以壓價之二也。小菜則附近全是菜園,還是可食鮮品三也??傊?,此處住家無一不宜。茲愿為疏散來此之義民,解決目前問題,敬將此屋三分之一出租。即日起,仿照預約書籍的辦法,只收租金半年。以半年為期。但在此招租帖三日內訂約者,再打八折。且預約房客,付款之后,如來鄉(xiāng)下游覽,無須在鄉(xiāng)鎮(zhèn)上覓旅館,可下榻舍下,鄙人房東自當竭誠招待一切。絕好機會,幸勿錯過,千萬千萬!”
李南泉笑著點了幾點頭道:“的確是妙文。妙句就在最后兩句,付了預約費的,可以在他家里下榻?!眳谴浩缘吐暤溃骸耙苍S有人會貪點便宜。不過他家里竭誠招待客人的東西,最上等是生了蛀蟲的咸干魚頭,和帶有霉味的米拌茶葉,那也不大受用?!崩钅先Φ溃骸澳阍趺粗肋@件事?”吳春圃道:“你兩次由我窗戶口上經過,把上等禮品丟到溝里去了,我都看到的。你是個極有涵養(yǎng)的人,都答復了他這么一個殺手锏。那些陌生的人要受到他這樣的招待,那不會有惡劣的反響嗎?”李南泉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以后我們再看他的巧妙罷?!眳谴浩晕⑿χ?,搖了幾搖頭。這就是說李先生相信袁四維有辦法,而吳先生則不然。但是李先生看法是對了的。自這招租帖子發(fā)出去以后,到這里來看房子的人,還是陸續(xù)不斷地來。袁先生接見來賓,可換了一個方式。每到有人問房子的時候,他左手拿了一張白厚紙圖樣,右手拿了兩三株樹秧子。在他小褂子口袋上,還插了一支鉛筆。對著客人將樹秧子插在地上,然后捧了那張圖樣給客人看??诶镎f著,手里將鉛筆指著,將圖上的房子,就地一一地給他對證起來,對證某間房子在某處。這當然讓看房子的人有些信念,可以想到這個土墻圍著的地基,將來是些什么東西。他把圖樣解釋完了,然后就把樹秧子提起來給人家看,他說這是在苗圃里拿來的樣品,已經定下了一丈高的梅花,兩丈高的法國梧桐,還有碧桃、梨花等等,都是栽下去就可以開花的。
天下有那幾種魚,專吃那種食。袁四維所下的這種釣餌,凡是聰明些的魚,是不肯吃的??墒且簿陀幸徊糠拄~,對于袁四維下的釣餌,感到很肥很香,一批一批地,都來看房子。并聽著袁先生的解釋。袁先生在解釋的時候,看到看房的人,已經受到引誘的時候,他就把人家請到家里,把太太請出來,竭誠招待,所謂竭誠招待著,還是那帶有米粒的茶葉,以及留著過中秋的瓜子。中秋已經是快到眼前了,炒熟了留起來,并沒有問題。就是客人吃了,只當預先過了中秋,也還說得過去。這個作風,居然發(fā)生了效果。在他貼租帖的第三天,有一家銀行的行員,三個人同游結伴下鄉(xiāng)。他們一部分眷屬在重慶對岸江邊上住,每遇空襲,還是受到很大的威脅,打算再疏散下鄉(xiāng)十來里路。可是銀行的眷屬,都是享受慣了的,對于夾壁草頂?shù)膰y房子,實在不感到興趣。就是四川鄉(xiāng)下,那種兩三進堂屋的平房,也不愿意。因為屋頂下沒有樓板,窗房光線不夠,而地下又無地板。至于電燈電話,自來水,以及衛(wèi)生設備,他們體諒時艱,已經是放棄了的,鄉(xiāng)下沒有,也就算了。但是他們疏散的條件,也不能太將就,必須是洋式樓房。符合這個條件的屋子,鄉(xiāng)下不是絕對沒有,但是有了這樣的好房子,超等疏散的公民,他就搶著租了過去了。這三位行員到了這鄉(xiāng)下,首先就看到了袁四維出的這個招租帖子,這是正合孤意的事,三個人看見,立刻跑來看房子。因為又過了三天了,那土墻已建筑到了一丈高,而且窗戶和門的白木框子,也都嵌進到土墻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