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謀計渾如路,岐中復有岐。
嗟哉一方寸,翻為六出奇。
巧籌偏逢巧,欺人只自欺。
穹如海上客,鷗鳥共忘機。
話說古柏老妖變了假廟,玄鶴老妖變了道者,峰五老妖變了些石頭饃饃,把八戒迷誘。那靈龜與麋鹿等妖變漢子,把八戒捆縛了,搜了麝香,將經(jīng)擔解了禪杖,眾妖扛了,離得林內(nèi)在西飛走。眾妖又喜喜歡歡,說:“得了真經(jīng),且去大家看念,明些道理。”眾妖魔正扛著經(jīng)擔前走,只見洞里兩個小妖走來報道:“洞里來了一個猢猻臉的長老,說是特來討經(jīng)擔的孫外公,叫洞主快扛了去,驗封支付與他?!北娧犃耍阕≈?jīng)擔。麋妖道:“這猴臉長老,莫非就是玄鶴老說的,當年玄英洞降那辟寒、辟暑、辟塵魔王的孫行者么?”玄鶴老道:“像是他了。若是他,我等不可歸洞,且往大樹崗古松老谷中去?!狈逦謇险f:“也去不得。那孫行者既手段大,若尋來也要還他。”靈龜老說:“我有一計,真經(jīng)擔包,著古松老扛到大樹崗,與麋鹿老去收了。我們將石塊變兩包假經(jīng)包,押回谷洞。那猴子臉長老,得了經(jīng)包,自然前去。若去到他國地方,怎能來?。俊毙Q老笑道:“這孫行者,憑你路遠,他能來取?!膘`龜老說:“就是他能來取,遠路日久,我等經(jīng)文已看念久了,便還了便何害?!惫虐乩险f:“好計,好計?!?
當時峰五老又取了兩塊大石頭,變了兩個經(jīng)擔包。叫小妖扛著,取路回幽谷洞來。把真經(jīng)兩擔包,叫古柏老與麋老妖,押往大樹崗去。他那知比丘僧與靈虛子跟上他們。靈虛子變了一個小鳥兒飛上前,見眾妖計較變假包回谷,卻把真經(jīng)叫古柏老妖押去。乃叫靈虛子變了個老虎,自己卻變個樵夫,走到古柏、麋老面前,把他兩妖一嚇。麋妖見虎心亂,古柏見樵夫心慌。他兩妖心一慌亂,卻被比丘僧到彼忙將菩提珠子二枚,變作經(jīng)包,隨將真經(jīng)包抵換了,藏在路傍。那古柏、麋妖,只知慌慌張張,押著兩個假包避虎飛去,這靈虛子卻走回路來,正遇著沙僧趕來。比丘仍變了老僧,同著沙彌見了沙僧道:“師兄,不必前行找尋。老僧方才見兩個妖精,攝了經(jīng)包,藏在路傍??伤偬艋匦♀秩??!鄙成牭茫Π讯U杖挑了經(jīng)包,同老僧回庵去了。
卻說行者坐在幽谷里,等這眾妖魔回洞。坐的時久,他心里急躁起來。
走出洞外一望,只見峰五老妖同玄鶴、靈龜眾鹿小妖,押著兩個經(jīng)包走近洞來。行者一見,大喝一聲道:“何物妖魔,敢白晝變化,騙我們經(jīng)擔,又把我?guī)煹芾`在地?”峰五老妖答道:“我們何曾騙你們經(jīng)擔?都是你那長嘴大耳和尚立心不正,竊麝貪齋,自用設騙心機,故招我等情由。他若似長老立心正大,做人忠厚,我等分毫也不敢犯?!毙姓呗牭梅畛兴?,就好勝起來道:“我要趕路程,也不管你閑帳。只是經(jīng)包在何處?”眾妖道:“是我等扛了來,在此?!毙姓甙蜒垡豢?,只見兩包原封不動在前。他把禪杖拴了,忙忙的挑將起來,指著眾妖說:“好了,你們這些妖精,我孫外公若是來時有金箍棒的心性,不饒你一只腿。如今有真經(jīng)在身,參謁了如來的念頭,且方便了你們,去吧?!毙姓哒f畢,挑著假經(jīng)包就走。
這幾個老妖見哄了行者去,他們也不到幽谷里來,齊往大樹崗走。正遇著古柏與個老妖,押著菩提子變的經(jīng)包,慌慌張張走那崗頭。見了峰五老妖們,方才安心歡喜。到麋老洞中,大家計較說:“且備些肴酒,慶賀真經(jīng)?!?
玄鶴老妖道:“真經(jīng)不是靈芝,豈有備肴酒慶賀之理?”靈龜老妖問道:“真經(jīng)如何行不得慶賀?”玄鶴老妖道:“我當年也曾到玉真觀,聞知復元大仙講說真經(jīng),乃佛祖見性明心,濟幽拔苦大道理。若有見聞的,須發(fā)菩提心,焚香持齋課誦。怎么備肴酒慶賀,可不褻瀆了真經(jīng)?”眾老妖聽了道:“既然如此,我等須是開了這經(jīng)包,展開一看是何言語?!毙Q老說:“這卻行得?!蹦税鸭侔鼇黹_拆,一般封皮完固,只是當面拆開,卻不是經(jīng)文,乃是一層層白紙,并無一字。拆到當中一粒菩提子。眾妖笑將起來道:“原來經(jīng)包內(nèi)是這一粒果子兒?!蔽┯行Q老妖識得,乃向眾老妖說:“列位契友不知,此就是經(jīng)了?!北娎涎龁柕溃骸袄嫌?,你如何說就是經(jīng)文?”玄鶴老答道:“我曾飛入靈山,也聞得釋子們說:
真經(jīng)本無字,了義復何文?
只此一粒子,菩提發(fā)見聞。”
玄鶴老妖說罷,只見那經(jīng)包化為烏有,菩提珠發(fā)出萬道金光,飛空不見。眾妖驚異起來道:“原來經(jīng)包內(nèi)空空,只此一物也不著實,發(fā)現(xiàn)金光,飛空去了。我們枉費了這些變幻心腸,不如大家各尋自己本領(lǐng),受些山中清福吧。”
古柏老妖向麋老說道:“都是你為竊香長老多出這一番事。你孫既安,看來那長老身邊麝香不多,也未必是令孫的,此怨可解?!摈缋宵c頭道:“謹領(lǐng),謹領(lǐng)?!摈缋蠌拇伺c小鹿在幽谷洞中修真養(yǎng)性,不提。
且說當日眾妖各散,惟有靈龜老妖怒氣不解,說道:“我等費了這番心腸,弄得真經(jīng)一字不曾得見,想來都是這老和尚弄的神通本事。我當年曾結(jié)契一友,現(xiàn)在此正東上千里之外赤炎嶺修行。料他師徒路過此處,待我往彼處約他一同作法,攝取他真經(jīng),必定要開了看是何言何語。豈有既稱經(jīng)卷包,大柜小柜,其中止是一粒菩提子?若果只是這一粒子,便紙包了,袖他幾百。
看來又似個數(shù)珠兒,只消繩穿著,掛在胸前也去了,何須包擔挑來?此必有詐?!毙Q老妖道:“話便說的也是。只是唐僧師徒,我也久知他神通廣大。
取經(jīng)本是好事,讓他去吧,也是功德?!膘`龜口雖答應,心里不依。當時辭別玄鶴老而去。
且說沙僧挑著八戒的經(jīng)包,同著老僧、沙彌到了洗心庵。三藏見了經(jīng)包找來,心中歡喜。那八戒還在堂中愁眉苦臉,老僧道:“師兄,經(jīng)包已找尋得來,你何事又帶憂愁?”八戒道:“經(jīng)包雖有,肚腹卻難?!崩仙Φ溃?
“我這庵后,有一個池,叫做滌慮池。師兄,可去那池里吸口水漱漱吧?!?
八戒聽了,就要往庵后走,被老僧一手扯住道:“師兄,以池水漱口,不如以自己洗心。我這庵前,匾上喚做‘洗心庵’,豈有虛立名色?何不在堂中,向圣像前一洗你自己之心。包管你腹中自然安愈?!卑私渎犃?,便在堂中望著菩薩圣像說道:“我悟能再不敢違拗師父,貪那冷饃饃齋飯也。”八戒說罷,老僧叫沙彌取了一桶滾熱湯水,八戒一氣飲了,即時叫腹愈。方才與沙僧打點經(jīng)擔,喂了馬料,只等行者到來前行。
卻說行者挑著兩包假經(jīng)擔,往前越走越重,乃歇下道:“一般都是經(jīng)包,怎么八戒的獨重,難怪呆子叫肩疼肚餓?!闭f了又挑著走了幾步,又歇下道:
“八戒被妖迷哄,誰叫他貪癡妄想吃齋。若不是我的神通筋斗本事,到妖怪谷洞作了個變主為客之計;那妖怪先到洞里,拆開經(jīng)包,散亂經(jīng)文,怎能取得來?!敝灰蛐姓咦钥渥元?,動了這夸獎機心,那假包石頭越重,只壓的他走到庵前歇下。進庵門見了三藏們經(jīng)擔完全,已打點了起身,乃笑道:“老孫積年用機變耍妖精,今被妖精耍了來也?!比匾娦姓哒f道:“悟空來了么,八戒經(jīng)包已蒙庵主師徒找尋著,指引沙僧挑來。八戒又蒙庵主老師父救好,如今經(jīng)包擔柜已完了,只等你來行路?!毙姓叩溃骸巴降芤脖谎粤耍蒙粤搜嘁??!比氐溃骸拔蚩眨跄苊缘哪??”行者道:“師父,且請庵門外看看經(jīng)包去著?!比匾姥?,與八戒們出得庵來一看,那里是經(jīng)包?但見:
四方兩塊大蠻石,上秤稱來八百斤。
誰教機心夸本事,幾乎壓斷脊梁筋。
三藏見了道:“徒弟呀,你是有神通的。怎么被妖耍了,挑這兩塊大蠻石來?”
老僧笑道:“圣僧,莫要講了,這也是高徒自作自受?!比啬酥x了老僧,辭別前行。
卻說離了天竺國,正東上有座高山,山間有條嶺,叫做赤炎嶺。這嶺冬夏多暖,行人走道不可說熱,但閉口不言。行過十馀里,方清涼。若是說了一個熱字,便暖氣吹來,有如炎火。這嶺內(nèi)有個洞,就叫做赤炎洞。洞里卻是一條赤花蛇,年久成精,毒焰甚惡。他這依人說熱便熱。正是他借人心意氣,感召迷人。往往過嶺的說了熱字,這妖精放毒焰。越說,越放。行人被他熱便成害,他乘此來吸人精氣。地方?jīng)]奈何,法師不能剿。這日,正在洞中靜養(yǎng)他的元神,思量要化氣成仙。沒有個口訣,少個鼎爐,怎得個元陽純陰配合一氣。忽然來了靈龜老妖。這靈龜老妖,只因恨取經(jīng)僧人弄了神通,耍他們空費一場虛幻。他不聽玄鶴之勸,獨自走到赤炎嶺來。這靈龜老妖,本是:
冷清清澗邊毓孕,陰沉沉坎內(nèi)成形。偶逢赤火降虛靈。未曾相既濟,怎奈這炎騰。
他不覺的叫了一聲熱。赤蛇精聽得有叫熱的,便騰騰噴出火焰。那熱氣直向靈龜身邊逼來,老精熾的越叫熱,那蛇精益噴焰。靈龜老妖被焰熾急了,乃弄出神通來,也噴出白茫茫滔天大水,直往洞中沖來。這赤蛇也噴出紅通通焚林烈炬,兩氣相戰(zhàn)。誰強誰弱,但見:
一個倚仗四靈之首,汪洋順口噴來。一個逞能五毒之魁,烈焰騰空煽去。但見汪洋逢烈厝,滾沸沸不作寒凝。烈焰遇汪洋,冷陰陰難燒肌骨。始初未濟合相,嗣后交和成數(shù)偶。
卻說靈龜老妖噴水,赤花蛇精噴火。兩個噴了多時,方才相近。見了面,大家笑將起來。赤花蛇精道:“原來是靈龜契友,久別清光,何期今日相會?”
靈龜老妖答道:“只為一宗心事,特來時議。”乃把攝經(jīng)一節(jié),被唐僧他徒弄手段,騙哄了他的情由,備細說出。赤花蛇精聽了道:“原來就是唐僧,他當年路過此嶺,靜悄悄過去。有人說唐僧十世修行,吃他一塊肉,成仙了道。那時不曾捉得他,聞知他近日從靈山下來,已證了仙體。不但有百靈保護,便是捉了他,也吃不得了。只是聞得他取來的真經(jīng),大則修真了道,小則降福消災。我等安可不攝取了他的,做個至寶?!膘`龜老妖喜道:“我來正是為此。只是用何計攝取他的經(jīng)擔?”蛇精道:“待他過嶺叫熱,我便知他們過嶺。那是噴出烈焰燒他,他自然畏怕走了。這經(jīng)文必然我得。只恐他又如來時,靜悄悄過嶺去了,使我不知?!膘`龜老妖笑道:“契友,你主動,不如我主靜。你必待他開口;我卻要他靜默不言,便知他過嶺。動靜既在我兩個,料經(jīng)文必歸我們之手?!鄙呔笙玻苏堼斞剿粗锌畲?,等候取經(jīng)人到嶺,不提。
且說比丘到彼僧與靈虛子待唐僧師徒整頓了經(jīng)擔,從正路前行,他卻移去庵堂,復還本相。一路只以保護真經(jīng)為心,最怕唐僧師徒動了邪念,惹出妖魔。他兩個或先行,或后走。三里五里,或山或水,百般防范。卻好先行打從這赤炎嶺過,比丘僧與靈虛子說:“師兄,你知這赤炎嶺不許行穴叫熱么?”靈虛子答道:“我久已知。但只是靜悄不言,便過得去?!北惹鹕溃?
“正是如此?!眱蓚€遂閉口禁聲。方才走到嶺頭一二里路,卻早靈龜老妖卻向了蛇精說:“有僧道從嶺過來了,莫不是取經(jīng)僧至?”蛇精聽得,便走出洞,到得嶺頭,果見一個僧人,掛著一串數(shù)珠兒在項上;一個優(yōu)婆塞,拿著一個木魚兒在手中。他兩個計較,一個說:“讓他過去,只奪經(jīng)擔?!币粋€說:“莫要容他,且來一個害他一個?!鄙呔銍姵隽已?,龜妖乃噴出洪流。
比丘僧二人正在嶺頭行走,只見冷冷熱熱。一陣暖氣炎蒸,忽又一陣寒風凜烈。比丘僧乃向靈虛子道:“師兄,冷風熱氣逼來,恐有妖魔阻道,須要小心提防?!膘`虛子道:“天氣晴明故暖,嶺頭靜僻生涼。師兄,何勞過慮妖魔,便有妖魔,我等豈畏?自有驅(qū)他法術(shù)?!北惹鹕Φ溃骸拔业裙倘徊晃?,但恐打經(jīng)擔的生事,又要費我等工夫?!闭f間,只見嶺前來了個妖精,好生古怪。怎見得古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五老中,水、石最高,得無心之妙;其次莫如鶴、鹿;龜老便多事矣,只緣自恃聰明故耳。
人見龜、蛇相交,不知其相克?;蛟唤晃从胁粡目藖碚?,《冷符經(jīng)》云:“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