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二

香祖筆記 作者:王士禛


卷十二

東坡詩云:“詩文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敝焐僬轮^《藝文志》載《劉伶集》三卷,伯倫非他無文章。鐘退谷謂劉昚虛生平詩才十四首,予觀獨孤及《三賢論》及殷寅所嘆昚虛之長不止于詩,詩亦豈止十四首。但此一頌、十四詩足以不朽其人,他文可不必傳,政如白頭花鈿滿面,不如美人半妝耳。山谷《豫章集》最多,而晚年自刪其詩,止存三百篇;徐昌毅自定《迪功集》亦最少,二公正得此意。予生平為詩不下三千首,門人盛侍御誠齋〔符升〕、曹祭酒峨眉〔禾〕為撰《精華錄》,意存簡貴,然所取尚近千首,愧山谷、昌谷多矣。

朱少章《詩話》云:“黃魯直獨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禪家所謂更高一著也。”此語入微,可與知者道,難為俗人言。

《物類相感志》云:“芽茶得鹽,不苦而甜?!蹦酥湃思宀?,必加姜鹽以此。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漿棗湯之為愈也。

陳仲醇云:溧陽人家有鐘離權(quán)書花押,如一劍狀。則是神仙亦有押字。

唐牛、李之黨,贊皇君子,功業(yè)爛然,與裴晉公相頡頏,武宗之治幾復(fù)開元、元和之盛,其黨又皆君子也。僧孺小人,功業(yè)無聞,怛悉謀維州一事,怨恫神人,其黨李宗閔、楊虞卿之流,又皆小人也。二人之賢不肖如薰蕕然,不難辨也。自蘇潁濱二人皆偉人之說出,謂僧孺以德量高,德裕以才氣勝,而賢不肖始混淆矣。初僧孺尉嵩縣,而水中灘出,有鸂鶒一雙飛下,僧孺果入西臺。陳仲醇云:“奇章入臺,當(dāng)以鴟梟應(yīng)之?!贝穗m戲論,實公言耳。吾宗鶴尹兄抃,工于詞曲,晚作《籌邊樓傳奇》,一褒一貶,字挾風(fēng)霜,至于維州一案,描摹情狀,可泣鬼神。嘗屬予序之,而未果也。今鶴尹歿數(shù)年矣,憶前事,為之憮然,聊復(fù)論之如此,將以代序,且以見傳奇小技,足以正史家論斷之謬誣也。鶴尹大父緱山先生作《郁輪袍》及《裴湛和合》二曲,詞曲家稱為本色當(dāng)行。

何大復(fù)《平?jīng)鲈姟吩疲骸拔┯嗲嗖萃鯇O路,不屬朱門帝子家。”莫中江以為李滄溟在河南時作,人與地皆誤也。

濟南府城東三十里王舍人店,萬歷間耕者得片石于田中,刻“讀書臺”三字,乃蘇長公書也。按元遺山《濟南行記》以為宋張公掞讀書處。掞舉進(jìn)士,仁宗朝知掖縣,奏免登萊租稅,后以戶部侍郎致仕?;蛟剖瞧湫洲?。揆字貫之,通《易》、《太玄》,陳執(zhí)中薦為龍圖閣直學(xué)士,進(jìn)翰林侍講學(xué)士云。

徐渭《墨芍藥》一軸,甚奇恣,上有自題云:“花是揚州種,瓶是汝州窯。注以東吳水,春風(fēng)鎖二喬。”字亦怪丑。予少喜渭詩,后再讀乃不然,只是欠雅馴耳。

《后山談叢》云:“齊之龍山鎮(zhèn)有平陵故城,高五丈四,方五里。附城有走馬臺,其高半之,闊五之三,上下如一。其西與南則在內(nèi),東北則在外,莫曉其理?!卑礀|平陵城,唐之全節(jié)縣也,即古譚子國,《詩》所謂“譚公維私”者也。故城址尚存,走馬臺則不可辨識矣。城東門有漢夏侯勝墓。

后山云:“趙內(nèi)翰彥若家有南唐澄心堂書目,才三千余卷,有建業(yè)文房之印?!?

永叔論書喜李西臺,而《集古錄》不取張從申。秦玠兵部學(xué)西臺書,文忠在亳,問秦“西臺何學(xué)”,曰:“張從申也。”今金陵棲霞寺碑乃從申書,豈文忠偶未睹耶?

印章舊尚青田石,以燈光為貴。三十年來閩壽山石出,質(zhì)溫栗,宜鐫刻,而五色相映,光采四射,紅如靺鞨,黃如蒸栗,白如珂雪,時競尚之,價與燈光石相埒。近斧鑿日久,山脈枯竭,或以芙蓉山石充之,無復(fù)寶色,其直亦不及壽山五之一矣。二山皆在福州。

語云“棗不救儉”,言歉歲不宜棗也。康熙甲申歲仍儉,而棗倍收;乙酉歲豐,棗亦收,語不皆驗。

寒食面、臘月雪為糊,則不蠹。宋王文憲家以皂莢末置書中,以辟蠢。

王弇州《觚不觚錄》云:“親王體至尊,于文武大臣投刺作書,有稱王者別號者,不稱名,惟今魯王一切通名。自分宜當(dāng)國,而親王無不稱名矣,至江陵而無不稱晚生矣。當(dāng)其時襲封者,至稱門生?!卑此纬瘍x,親王班宰相之下,已乖大體,況以天潢之尊,降而稱晚生、門生乎?其褻越已甚,而權(quán)相之氣焰亦可想見,又何怪士風(fēng)之不競乎!

江陵媚大珰馮保,刺稱晚生。以江陵之薰灼,至使群臣上疏不敢斥名,親王、次輔皆稱晚生,在外布、按二司至行跪禮,而屈體媚珰乃如此,可謂羞朝廷而辱當(dāng)世之士矣。

御史于左都御史、副都御史,例用上銜名帖,即升遷至大官,仍稱晚生不改。予以康熙庚午為副院,今梅少司馬桐崖〔鋗〕為御史,掌京畿道;后九年,予為掌院,梅已為副院,猶稱晚生,及出為閩撫,不改也。金少司寇〔璽〕亦嘗為屬,同時為副院,亦稱晚生,及出為楚撫,則改稱侍生,不知用何例也。

各道御史掌道,論俸之先后一定不易,惟協(xié)理則總憲批委,遂多趨避。如河南、江南、浙江三道缺協(xié)理之員,則人競趨之,臺規(guī)不肅,為日已久。予為掌院,凡協(xié)理一按,俸次先后不許越次。至內(nèi)升京卿,初薦常百子翼圣,后薦李質(zhì)君斯義、陳大年齊永,皆以久次掌河南道者,無所容其營競。后常至大理寺卿,陳至太常寺少卿卒。李今為福建巡撫。此亦所以崇恬退抑奔競之道,而前后皆不盡然。

翰林有對房師生之例,自明代相沿至今。弇州謂三品已上則不復(fù)敘,然予見王大宗伯涓來〔澤弘〕為吏侍,杜大司馬肇余〔臻〕為尚書,每相遇,杜執(zhí)弟子禮益恭,此盛德足以風(fēng)世也。弇州又言常熟嚴(yán)文靖公〔訥〕以嘉靖甲辰會試,分領(lǐng)《詩經(jīng)》房,瞿文懿〔景淳〕以本經(jīng)中式,乙未再分房,李文定〔春芳〕亦以本經(jīng)中式,皆不稱門生,不可解也。

明舊例,五部尚書避大學(xué)士,惟吏部尚書不避,相遇則下輿而揖。今吏部亦與五部尚書同矣。弇州謂蒲州楊襄毅公為太宰,位望俱重,侍郎以下皆遠(yuǎn)避,后起掌兵部,亦然。

明舊例,太常、光祿、太仆寺正卿皆避侍郎。弇州議其非,今無是矣,即遇尚書亦不避也。若翰林庶常以至內(nèi)閣中書舍人遇尚書、都御史,亦分途抗行不避,不知何說。

弇州載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之治商嵌,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其人或與士大夫抗禮。

《文房寶飾》云:養(yǎng)筆以硫黃水舒其毫。東坡以黃連煎湯調(diào)輕粉蘸筆頭,候干收之。山谷以川椒黃蘗煎湯磨松煙,染筆藏之,尤佳。又東坡作墨,以高麗煤,契丹膠為之。

倪云林每作畫必題一詩,多率意漫興,惟《妮古錄》載一詩最佳,云:“十月江南未隕霜,青楓欲赤碧梧黃。停橈坐對西山晚,新雁題詩小著行?!?

又顧阿瑛題文與可竹云:“湖州昔在陵州日,日日逢人寫竹枝。一段枯梢三作折,分明雪后上窗時。”風(fēng)致不減云林。

昔在京師,從宋荔裳〔琬〕所見元朱碧山所制銀槎,乃太乙仙人,一時多為賦詩,以為張騫事,非是?!赌莨配洝吩疲骸霸娝髡丫瘢贸蓑T,眉發(fā)衣領(lǐng),花繡鬃鬣,種種精細(xì)。馬腹上豆許一穴,其中嵌空,琵琶上刻‘碧山’二字。”

《群碎錄》云:書曰帙者,古人書卷外必用帙藏之,如今裹袱之類。宋真宗取廬山東林寺《白居易集》,命崇文院寫較,包以斑竹帙送寺。嘗于秀水項氏見王右丞畫一卷,外以斑竹帙裹之,云是宋物。帙如細(xì)簾,其內(nèi)襲以薄繒,故帙字從巾。

內(nèi)典云:“福不唐捐?!苯裰^亭館無壁曰唐肆。唐訓(xùn)空。

《續(xù)文獻(xiàn)通考》載劉辰翁《須溪集》一百卷,今所傳止《記略》二卷,及批點《老》、《莊》、《列》、《班》、《馬》、《世說》、摩詰、子美、長吉、子瞻詩九種耳。

《太平清話》云:“朱竹,古無所本,宋克仲溫在試院卷尾以朱筆掃之,故張伯雨有‘偶見一枝紅石竹’之句。”然閩中實有此種,紅如丹砂。

明仁宗賜禮侍金問《歐陽居士集》凡二十冊,遭回祿,失其八,后在文華殿從容言及賜書事,宣宗促命內(nèi)侍補之復(fù)完。余聞曹舍人貞吉云,官典籍日料檢內(nèi)府藏書,宋刻歐陽集凡有八部,竟無一全者。蓋鼎革之際散軼,不可勝道矣。

王介甫狠戾之性,見于其詩文,可望而知,如《明妃曲》等,不一其作。《平甫墓志》,通首無兄弟字,亦無一天性之語,敘述漏略,僅四百余字。雖曰文體謹(jǐn)嚴(yán),而人品心術(shù)可知?!短扑伟思椅倪x》取之,可笑。

屠隆長卿令青浦,梁辰魚伯龍過之,為演《浣紗記》,遇佳詞,輒浮以大白。昔袁荊州籜庵〔于令〕自金陵過予廣陵,與諸名士泛舟紅橋,予首賦三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者,諸君皆和,袁獨制套曲,時年八十矣。曲載《紅橋倡和》。昔張子野與東坡會飲垂虹亭,年亦八十。

司馬子長采《左氏內(nèi)外傳》、《國策》、《世本》以為《史記》,楊用修取《華陽國志》、王象之《紀(jì)勝》、《成都碑目》、費著《器物譜》、《蜀錦譜》、《蜀箋譜》以為《蜀志》,昔人謂可以為修志乘法。予見康對山《武功志》前幅,載織錦璇璣詩圖,劉九經(jīng)《郿志》前幅,載武侯木牛流馬圖,殊有別趣,但如此佳料不易得耳。

秦少游有姬邊朝華,極慧麗,恐妨其學(xué)道,賦詩遣之至再。后南遷過長沙,乃眷一妓,有“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之句,何前后矛盾如此?

畫家界畫最難,如衛(wèi)賢、馬遠(yuǎn)、夏圭、王振鵬皆以此專門名家,不足貴也。郭忠恕畫山水入逸品,乃工界畫,斯足異耳。論詩文當(dāng)以是推之?;蛟浦宜∫宰Ξ嬑?。

李義山記滎陽鄭璠官象州,得怪石六,輦運以歸,費俸錢六十萬;后還長安,無居宅,妻兒寄人舍下。余讀而笑之,既稱廉吏,安所得六十萬錢?郁林石殆不如此。

予最愛湯義仍先生絕句:“清遠(yuǎn)樓中一覺眠,雨鳩風(fēng)燕乍晴天;年來愛作團欒語,不得中男在眼前。”昔丁卯、戊辰間,予家居,而第三男啟汸官文登廣文,嘗寫此詩寄之,以代家書,真不減子由彭城逍遙堂絕句也。興觀群怨,學(xué)詩者當(dāng)于此等求之。

張景山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桂樹,其文黑,枝葉老勁,雖工畫者不能為。又呂東萊蓄一犀帶,中有月影,過望則見。范文正家一古鏡,背具十二時,如博棋子,每至某時,則棋中明如月。又季雁山一爐,幕上有十二孔,應(yīng)時則香出。

趙松雪《鵲華秋色圖》,為周密公謹(jǐn)作,山頭皆著青綠,全學(xué)右丞。公謹(jǐn)家世濟南,流寓吳興,故松雪為作此,以寄其故鄉(xiāng)之思。密常著《癸辛雜識》、《云煙過眼錄》諸書。癸辛,所居巷名,猶許渾之丁卯橋。

康熙中嘗命畫苑寫耕織圖,御制詩冠其上方,刻印頒行。按此圖始于宋于潛令四明樓璹作耕織圖以獻(xiàn)思陵,各系五言八句詩,逐段有憲圣皇后題字。

古人文章,身后所托不一,如白居易以轉(zhuǎn)輪藏,唐球以瓢,劉蛻以冢,陸龜蒙以白蓮寺佛腹。后百千年必有知者,何必藏之名山,副在通都耶!

梅梁有二,會稽禹廟梅梁,乃大梅山所產(chǎn)梅樹,張僧繇畫龍其上,夜大風(fēng)雨,飛入鏡湖,與龍斗,乃以鐵索鎖之。晉謝安石作新宮,造太極殿,少一梁,忽有梅樹流至石頭城下,取為梁,殿乃成,畫梅花于其上。

予昔奉使廣州,親見篳麻樹、翩豆樹、茄樹。昨閱一書,言西土甘草亦有成大樹者,皆異聞也。

袁淑《山公九錫文》、沈約《修竹彈甘蕉文》、韓愈《毛穎傳》之類,偶然游戲,后來作者遂多。吾鄉(xiāng)賈公三近嘗輯《滑耀編》若干卷,先生父方伯贈尚書府君曾屬毛子晉刻之汲古閣。又嘗見《文府滑稽》一書,皆此等文也。

會稽女子商婉人能詩,工楷法,常仿吳彩鸞寫《唐韻》,作廿三先廿四仙。武林沈磵芳〔名蓀〕為題絕句云:“簪花舊格自嫣然,顆顆明珠貫作編。始識彩鸞真韻本,廿三廿四是先仙。”商本老學(xué)究女,兼能制舉文字,嘗手評沈文一卷。又有詩贈之云:“細(xì)筆猩紅絕妙辭,掃眉窗下拜名師。從來玉秤稱才子,樓上昭容字婉兒。”

門生沈磵芳又云,康熙壬子為河道總督,請主任城書院,有諸生饋墨數(shù)丸,云是土人所制,形如掘丸,磨之甚黝黑。則充墨至今猶有傳其遺法者,惜予未及見之。

杭州臬署本宋岳忠武王宅,東偏有王祠,祠后又有一祠,并祀文信國及元伯顏。養(yǎng)濟院則祠嚴(yán)嵩為土地,皆不知起于何時。

磵芳嘗與友人泛西湖,未幾雨作,座有請乩仙者,至則書一絕句云:“才散笙歌罷綠么,冷風(fēng)疏雨上輕舠。問予名字真消息,曾向王維雪里描。”叩之,自云:“綠天仙子,賈秋壑半間堂后植蕉百本,予乃其中之得靈氣者,現(xiàn)美人身,侍書于巾峰洞天?!币砣折E之,果有巨蕉一本,樵牧不侵,遂醵金構(gòu)精舍其側(cè),自后數(shù)降乩與諸生倡和云。

康熙甲申十二月,蘇州洪生者與客談次,忽空中有聲,舉頭視之,見一人左手抱冊,右手持杖,黃巾黃衫,御風(fēng)而過,頃刻漸遠(yuǎn),猶見衣角。出問市人,亦多見之。

磵芳云,曾見諸生中有油姓、煙姓。

粵東撫署即尚藩故王宮,東園有樹一株,結(jié)實如枇杷,中空似有核而脫去,竟無能名之者。亦異植也。

先兄《考功集》詩屢經(jīng)芟削,最后止刻四卷,佳句佚者頗多,略記一二,如《濰縣道中》云:“人煙通下密,橋路繞東丹?!薄断囊乖~》云:“夢覺聞花漏,星河一帶橫。”《感興》云:“大人有賦言仙意,內(nèi)景何方駐圣胎?!贝祟惿谢?。予少時詩,如《送人知鄞縣》云:“天晴真臘樹,日射灌門潮。”分賦菊名《孔雀尾》云:“未登嵇氏狀,卻號孔家禽。”《贈徐東癡》云:“湘東品第留金管,江左風(fēng)流續(xù)玉臺?!薄哆^郡城》云:“郭邊萬戶皆臨水,雪后千峰半入城?!薄吨壑行★嫛吩疲骸靶胁芈砸淹晌?,得失何妨任老兵。”余亦頗有可存者,今略識其概耳。

《雪蕉館紀(jì)談》云:“明玉珍在蜀,有成都人陸子良能造薛濤箋,工巧過之。玉珍建搗錦亭于浣花,置箋局,俾子良領(lǐng)其事?!苯袢f里橋東有蜀府造箋白石盆,鏤刻甚精,然距浣花尚數(shù)里。

又云:“陳友諒在南昌,喜食玉葉羹,乃以西山羅漢萊、曲江金花魚為之?!卑辞`豐城,宋元祐太后為金人所追,投金花于此祈風(fēng),改名金花潭。

倪云林小畫一軸,上題字云:“三月四日,解后德方郎官九成掾使于荊溪之上,相從及旬而別,因九成征予畫,并賦詩:剡掾?qū)W阮掾,宛然西晉風(fēng)。百年聊復(fù)爾,三語將無同。載酒來溪上,看山入剡中。孤帆逐云樹,煙雨滿春空。凈因庵主瓚?!鄙蚴锬〈蟀V山水,自題云:“山疊氣未充〔按:此“充”字據(jù)《清代筆記叢刊》本補〕,衍迤勢叵窮。溪壑互中涵,草樹發(fā)青紅??~緲神仙居,隱現(xiàn)金銀宮。飛霞隔鸞鶴,叢笙思閬風(fēng)。誰從此招手,度我逍遙翁。時弘治辛亥九月下浣沈周。”右二幅皆于濟南朱氏楓香閣觀。

予于前卷太息郟縣仝軌之遇,以為郃陽康乃心與軌前后皆以詩見知,而有遇有不遇,皆命也。乙酉九月,予歸田且近一載,一日得河南題名小錄閱之,則軌居然領(lǐng)解額第一。自喜老眼無花,因檢篋中軌所寄詩尚存,輒錄于此,與識者共質(zhì)之云?!叭A星炯炯羅秋穹,帝車正色臨天中。今古文章各司命,龍門吾代趨王公。賤子曾公公從祖,大羅天詠霓裳同〔萬歷乙未〕??桌钔矣獍佥d,日月泥涂牛馬風(fēng)。何況虞廷儀鸑鷟,和聲應(yīng)答唯笙鏞。鶴唳鶯啼喑不發(fā),草間誰敢矜寒蛩。東平牙齒濫余論,江天颯颯羞吳楓。新文底用把小陸,飛夢已過尸鄉(xiāng)東。驚聞面赤汗浹背,進(jìn)退交惑心忡忡。灑掃何年懷四本,聊將耳學(xué)思擊蒙。騷經(jīng)詩史立忠義,豈徒排比鋪陳工。霧夕芙蕖詫沈范,區(qū)區(qū)兒女涂青紅。劉生示我漁洋集,南海蜀道爭豪雄。工部吏部水赴海,白公蘇公金在熔。深林二月亂桃李,大江百怪騰蛟龍。余子我亦輕狹陋,如公誰不懷朝宗。恨不遭公問緒業(yè),微言日日開心胸。莫訝投詩未相識,平生一瓣曾南豐。”

太倉孝廉吳樞字大年,言其叔廩膳生某授徒學(xué)宮之側(cè),諸童子苦之。時有乞兒曰張鬼子者,形貌怪丑,每夜宿城隍廟下,乃群往商于鬼子,欲其暮夜假鬼物以駭之。鬼子曰:“諾。然必得朱書符票如官司勾攝狀乃可?!北娙缙溲浴R蝗杖瘴搓?,吳方危坐,鬼子忽從窗入,持符示吳曰:“奉命勾汝?!眳撬刈R之,曰:“汝乞幾張某,何事相嬲!”鬼子曰:“冥司符在,豈誑耶!”挾吳自窗徑出。眾驚視,吳已卒,鬼子亦不復(fù)見。

毗陵一士大夫,妻頗能詩。既而納一姬,處之別館,夫人偵知,將自往掩取之,倉皇無計,攜姬渡江,假寓廣陵。夫人追之,至京口江岸,不敢渡而歸。一日,座客述之,余曰:“所謂長江天塹,天之所以限南北也。”一座大笑。

吾郡遺文,惟晁無咎《北渚亭賦》最為瑰麗,有淮南小山之遺風(fēng)。其序曰:“北渚亭,熙寧五年集賢校理南豐曾侯鞏守齊之所作也。蓋取杜甫《宴歷下亭》詩以名之。風(fēng)雨廢久,州人思侯,猶能道之。后二十一年,而秘閣校理南陽晁補之來承守乏。侯于補之丈人行,辱出其后,訪其遺文故事,廑有存者。而圃多大木,歷下亭又其最高處也。舉首南望,不知其有山。嘗登所謂北渚之址,則群峰屹然,列于祠上,城郭井閭,皆在其下。陂湖迤邐,川原極望,太息語客,想見侯經(jīng)始之意,乃徹池南葦間壞亭,徙而復(fù)之?!辟x見《雞肋集》第二卷。今水面亭、歷下亭皆在明湖之南,而湖北水關(guān)之西有小圃,傳為北渚亭故址,尚有古屋數(shù)椽,修竹數(shù)十竿。其地瀕湖背城,絕無高明爽塏之觀,不知子固所創(chuàng),無咎所賦,果此地否?因讀《雞肋集》而識之,俟訪諸故老。

俗人傳訛襲謬,有絕可笑者。兗州陽谷縣西北有冢,俗呼西門冢,有大族潘,吳二氏,自言是西門嫡室吳氏、妾潘氏之族。一日社會,登臺演劇,吳之族使演《水滸記》,潘族謂辱其姑,聚眾大哄,互控于縣令。令大笑,各撲一二人,荷校通衢,朱批曰:“無恥犯人某某示眾?!比欢辖K不悟也。從侄鵷過陽谷,親見之。

徐神翁謂蔡京曰:“天上方遣許多魔君下生人間,作壞世界。”蔡曰:“安得識其人?”尸徐笑曰:“太師亦是?!卑础端疂G傳傳奇》首述誤走妖魔,意亦本此。然不識蔡京為是天罡,為是地煞耳。神翁語見《錢氏私志》。

晁無咎《陌上花》八首,工妙不減蘇公。其二篇云:“娘子歌傳樂府悲,當(dāng)年陌上看芳菲。曼聲更緩何妨緩,莫似東風(fēng)火急歸?!薄扒G王夢罷已春歸,陌上花隨暮雨飛。卻喚江船人不識,杜秋紅淚滿羅衣?!?

無咎《將別歷下》詩云:“來見紅蕖溢渚香,歸途未變柳梢黃。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陽。”“鴛鴦鸂鶒繞漁梁,搖漾山光與水光。不管使君征棹遠(yuǎn),依然飛下舊池塘?!薄秾⑿信阗E車觀燈》云:“行歌紅粉滿城歡,猶作常時五馬看。忽憶使君身是客,一時揮淚逐金鞍。”《譙郡對酒憶玉函山》〔自注:齊州西樓對此山〕云:“不遣西樓對此山,宋譙頻綴副車銜。今年重污花前酒,猶是揚州別駕衫?!?

蘇潁濱從事吾郡,作《閔子祠堂記》、《濼源石橋記》,又《和孔武仲濟南四詠·環(huán)波亭》云:“過盡綠荷橋斷處,忽逢朱檻水中央。”《北渚亭》云:“西湖已過百花汀,未厭相攜上古城?!睋?jù)此,則北渚亭當(dāng)在北城之上不疑?!儿o山亭》,《檻泉亭》,檻泉即趵突也。又《和李誠之待制燕別西湖》,西湖即明湖之西偏,曾子固詩亦稱西湖。又《西湖二詠》,又《徐正權(quán)秀才城西溪亭》云:“溪上路窮惟畫舫,城中客至有罾魚。”徐,石介之婿也。又《次韻李昭敘燕別湖亭》,又《游泰山四首·初入南山》云:“茲人謂川路。”今黃山鋪已南至泰山,皆名川路,故其下又云:“嘉陵萬壑底,棧道百回屈。崖巘互崢嶸,征夫時出沒。”因川路以寄故鄉(xiāng)之思也。《四禪寺》,《靈巖寺》,《岳下》,又《舜泉復(fù)發(fā)》,又《答徐正權(quán)謝示閔子廟記》,又《舜泉詩》四言,序曰:“始余在京師,聞濟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魚之利與東南比。會其郡從事闕,求而得之。既至大旱,問之,其人云,城南舜祠有二泉,今竭矣。明年夏雖雨,而泉不作。相與驚曰:‘舜其不復(fù)享耶!’又明年夏大雨,麥禾薦登,泉乃復(fù)發(fā)。民歡曰:‘舜其尚顧我哉!’泉之始發(fā),潴為二池,釃為石渠,自東南流于西北,無不被焉。灌濯播灑,蒲蓮魚鱉,其利滋大。因為詩,使祠者歌之。”詩不具錄。按李公擇亦為齊守,而歷下詩不多見,惟潁濱集有《和公擇赴歷下道中雜詠十二首》耳。公擇、子由,在齊正同時也。

潁濱《棲賢寺記》,造語奇特,雖唐作者如劉夢得、柳子厚妙于語言,亦不能過之:“入棲賢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間,其聲如雷霆,如千乘車,行者震掉,不能自持。渡橋而東,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練,橫觸巨石,匯為大車輪,流轉(zhuǎn)洶涌,窮水之變。石壁之址,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橫生倒植,蔥茜相糾。每大風(fēng)雨至,堂中之人,疑將壓焉?!庇栌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畫圖,后人不能及也。

吾郡李文叔格非,元祐黨人,文士也。其著作自《洛陽名園記》外不多見,頃從《墨莊漫錄》得其所著《墨癬說》及《雜書》二篇,錄之以備文獻(xiàn)云?!翱统瞿缓渲茷殍?,為丸,為手握,凡十余種,以錦囊之。詫曰:“昔李廷圭為江南李國主父子作墨,絕世后二十年,乃有李承晏,又二十年有張遇,自是無繼者。自吾大父始得兩丸于徐常侍鉉,其后吾父為天子作文章,書碑銘,法當(dāng)賜金,或天子寵異,則以此易之。余于是捧硯惟謹(jǐn),不敢議〔闕三字〕余用薛安潘谷墨三十余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圭墨者,用之當(dāng)何如也。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請其說,甚辨。余曰:‘吁,余可以不愛墨矣。且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然吾割當(dāng)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dāng)以盆罃,不以墨也?!蛷?fù)曰:‘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可百余年不敗?!嘣唬骸擞炔蛔阗F,余墨當(dāng)用二三年者,何用百年?!娃o窮,曰:‘吾墨得多色,凡用墨一圭,他墨兩圭不逮?!嘣唬骸嘤媚恳欢q不能盡一圭,往往失去,輒易墨,未嘗苦少墨也?!驮唬骸崮?。’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m然,使其誠異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硯,屏人雜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因恚曰:‘天下奇物,要當(dāng)有識者?!嘣唬骸苏嶂噪y也?!虼I砆之所以不可為玉,魚目之所以不可為珠者,以其用之才異也。今墨之用在書,茍有用于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烏在所可寶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于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吾安可以不辨?!庇帧峨s書》論左、馬、班、韓云:“馬遷之視丘明,如麗倡黠婦,清歌緩舞,間以諧笑,傾蓋立至,亦可喜矣。然不如絕代之女,卻鉛黛,曳縞貯,施帷幄,裴回微吟于高堂之上,使淫夫穴隙窺之,終不敢意其啟齒而一笑也。班固之視馬遷,如韓魏之壯馬,短鬣大腹,服千鈞之重,以策隨之,日夜不休,則亦無所不至矣,而曾不如騕褭之馬,方且脫驤逸駕,驕嘶顧影,俄而縱轡,一騁千里。韓愈之視班固,如十室之邑,百家之聚,有儒生崛起于蓬蓽之下,詩書傳記,鏘鏘常欲鳴于齒頰間,忽遇奕世公卿不學(xué)無術(shù)之子弟,乘高車從虎士而至,雖鄙惡,而體已下之矣?!庇衷疲骸坝鄧L與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項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dāng)大敗,而舉世莫能當(dāng)者,何其橫也。左丘明之于辭令亦橫。自漢后千年,惟韓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詩,亦皆橫者。近得眉山《篔簹谷記》、《經(jīng)藏記》,又今世橫文章也。夫其橫乃其自得,而離俗絕畦徑間者,故眾人不得不疑。則人之行道作文,政恐人不疑耳?!?

又《墨客揮犀》云:“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公《出師表》,李令伯《陳情表》,陶淵明《歸來引》,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數(shù)君子在后漢之末,兩晉之間,未嘗以文章名世,而其詞意超邁如此。蓋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

《輟耕錄》言:“或題畫曰特健藥,不喻其義?!庇枰蛩嘉羧巳缜厣儆斡^《輞川圖》而愈疾,而黃大癡、曹云西、沈石田、文衡山輩皆工畫,皆享大年,人謂是煙云供養(yǎng),則特健藥之名,不亦宜乎。

宋王安中履道作元旦致語云:“君子有酒多且旨,得盡群心;化國之日舒以長,對揚萬壽。”與余少時所夢,同而小異。

聯(lián)對雖小道,亦足見人才思。門人殷彥來〔譽慶〕曩在京師,集成語作一聯(lián)相贈云:“一時賢士皆從其游,天下文章莫大于是?!睍r稱其自然工妙。又汪閣學(xué)文漪〔灝〕一聯(lián)云:“尚書天北斗,司寇魯東家?!比艘喾Q之。

從叔祖洞庭先生〔象咸〕,明末官光祿寺署正,擅草圣,崇禎時嘗奉詔書御屏。先王父尚書一日置酒召之,酒闌,諸孫競進(jìn)乞書。余時總角,王父把酒命對句云:“醉愛羲之跡。”余應(yīng)聲對云:“狂吟白也詩?!惫笙?,以卮賜之。

趙甥執(zhí)端以元人畫二軸索題,其一崇山大溪,山水間多林木,丹綠相錯,中有草堂,堂上二丈夫左右相向立,左者抱琴,中有繡墩,墩上有盤,盤中橫紅梅一枝,階下二人控馬立,不知何謂也。其一《士女惜花圖》,叢花片石。予昔藏江上女子周禧畫《惜花春起早》一幀,似是臨摹此畫。上方有潘純、張雨、倪瓚、錢惟善四詩,錢詩云:“庭院無人春已深,東風(fēng)吹老惜花心。自知命薄難承寵,不費長門買賦金?!鳖H有寄托。予少時有《詠梅妃·減字木蘭花》一闋云:“天然姿媚,比似梅花應(yīng)不異。一斛珍珠,得似鮫人淚點無。文園老去,恨煞無人能解賦。我見應(yīng)憐,不索長門買賦錢?!币飧鲃e而語相似。

康熙乙酉,命詞臣廣續(xù)《群芳譜》?!度悍甲V》者,先王父贈尚書方伯府君萬歷末被亓韓之黨齮齕,歸田林下十年所著書也。異代乃為九重所賞,亦家世盛事,不可不紀(jì)。

世謂宋文貞公鐵心石腸,而賦梅花,殊不類其為人。愚按南卓《羯鼓錄》云:“宋開府雖耿介,亦深好色,樂尤善羯鼓。常與明皇論鼓事曰:‘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圃?。”大類教坊樂人語,文貞豈宜有此〔文貞,南和人,葬沙河,今二縣皆有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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