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筆論

客有索余以執(zhí)管之法者，余差即其要略而言之：昔鍾太傅得蔡中郎筆法于韋誕，既盡其妙，苦其難以言傳也。曰：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然則初學之士，不知執(zhí)筆，于書何從？欲知執(zhí)筆，于古何從？夫斫輪以斧，不言揮運之方；解牛用刀，難傳經(jīng)首之會。固知繪圖執(zhí)筆，古之陳跡，書之糟粕也。黃庭堅曰：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又曰：古人學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夫善用筆者，先能用心，心手相接，而后心能轉(zhuǎn)腕，手能轉(zhuǎn)筆，指法生焉。腕之力由于肘，故肘下不可掣礙；指之力由于腕，故腕下尤貴空虛。掌者，指之所以屈伸也，故虛如握卵；管者，指之所以運掉也，故活如撥鐙。而或曰：運指不若運腕，運腕不若運肘。夫運肘而不運腕，則腕滯；運腕而不運指，則指滯。故善運者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忘情，書不妄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則彰，要以合而成勢，非分而效功者也。若其腕轉(zhuǎn)抽毫，劍戟戰(zhàn)文場之技；淋漓濡翰，蛟龍投學海之波。執(zhí)使之下，要須或藏或露，時正時偏，其躍鋒示利者，耀俗之書也?？v橫若縝篾，輕漫若飄蘋，而終無收縮，嚙毫存鈍者，掩飾之書也。柔轉(zhuǎn)若縈蚓，禿使如槁木，而一例模糊，執(zhí)正而用正。泥古者至于偃仰不分，向背無別，執(zhí)偏而用偏。駭時者故作半榮半枯，若臥若欹，四者交譏，盡美難覯。訣法云：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伏，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故妙詣在乎兼資，而流弊由于偏執(zhí)，用鋒之故也。用鋒既得，而后察其生死之際，形神氣局之間。筆前之構(gòu)思猶易，字后之滿志殊難。夫虎踞龍蟠，猛勢生于峻克；云移花散，逸態(tài)在乎豐神。故知牢健為險澀之本，抑揚得婉媚之妙，然必調(diào)劑適均，聿成大雅。豈其從我所好，而一切尚之。故剛勁峭削者，以骨勝也；回護偃蹇者，以筋勝也；膚革盈寧者，以肉勝也。純骨之弊，若蓧竹之馀枯枝；純筋之弊，若古藤之欲卷縮；純?nèi)庵?，則又擁腫支離，不可言矣。東坡詩云：“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睆堥L史曰：“多力豐筋者勝，無力無筋者病。”誠以書之體要，骨格為先。骨格既立，而后筋絡(luò)以貫串之，肌膚以肥澤之，尤欲體態(tài)渾涵，遒逸間出。遒逸者，用筆之妙也。體圓而用方者，謂之遒；體方而用圓者，謂之逸。善用骨者，力以遒見；善用肉者，態(tài)以逸生。遒則勁而疏，逸則柔而媚，相間生情，弊斯遠也。張懷瓘曰：以勁骨立形，以肌膚潤飾，正宜然耳。又聞緊執(zhí)筆者易遒，緩執(zhí)筆者易媚。然衛(wèi)夫人及梁武帝之馀論，有若緊勝于寬，〔衛(wèi)云：執(zhí)筆遠而緊，意前筆后者勝。梁武云：執(zhí)筆寬則字緩弱。〕而張敬玄及蘇、米之恒談，又若寬能勝緊?！矎堅疲哼\腕不可太緊，緊則腕不能轉(zhuǎn)，不能轉(zhuǎn)則字體或粗或細，上下不均，雖多用力，原來無當。蘇云：執(zhí)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米云：今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扯f相違，于法自一。今觀少年作書易媚，老成作書易遒，腕力之故也。著意攻書者，其腕力自進，猶之秦缺策鐘岱之牡，豈必言及實跨，而懦夫胸喘膚汗，不能從其后矣。故曰：淺而堅，謂撥鐙，義亦有取乎爾也。率更曰：余嘗使指運而腕不知，是故太虛之云也，大江之波也，悠然而來，浩然而逝，豈可勉強為之耶！且如老成之筆，雖妍姿絕媚，而終不輕挑；初學者縱鼓努為遒，而卻少渾樸。一則用力而力未穩(wěn)，一則不用力而力自足，漸進之候也。且夫燕弧雖勁，數(shù)發(fā)而止；捷翰驚飛，且有窮蚤而及暮者?？道飵f巉曰：“趙學士日書萬字，余一日能書三萬字，未嘗以力倦而輟筆?！奔偈怪o執(zhí)，必難為繼。故執(zhí)筆不可好奇，但取適意，適意則力生焉。久用力而指不疲者，莫善于撥鐙。夫五指撮物，孩童所知；撥鐙撮管，五指俱齊，與撮物何異？而鉤、拒、導、送之法備焉，故用力最實而可久。平覆之法，婉麗有馀而堅勁不足，然其紆回繞指，圓轉(zhuǎn)弄丸，發(fā)筆安和，持之久遠而不懈者，于此無以尚之矣。握管之法，堅勁有馀而婉麗不足，以其筆著中節(jié)也。顧或偶然用之，頗有峻厲之規(guī)，及久任之，反成偏枯之疾。檀之有籜，楂之馀酸，未可語于盡善也。捻管之法，楷不遒潤，草不工穩(wěn)，大不沉著，小不停勻。然險怪獝狂，迅發(fā)疾走，逸蚪聯(lián)翩，揚驃急驟，以擬旭、素，則大幅差可展焉。至于撮管之法，推拓無窮，小如覆匜，必具千仞之偉概；大可布席，能似尺素之安閑。以作草行，揮之得妙；以題榜署，展之勢全。三指單包，但可作篆，斯、揚妙技，伊昔所耑。他若立異之法，于古無宗，有一為之，孤標而不偶，或從和之，棄日而罔工。要使如意指揮，足以陶情適志，必師心揉矯，一運轉(zhuǎn)而已難，矜世炫俗，亦何所取焉。若夫隸取其捷，篆取其遲，相承之義也。〔法書要錄曰：八分則小篆之捷，隸亦八分之捷。序仙記：始皇時，官務(wù)繁多，得王次仲文，簡略赴急捷之用，甚喜。遣使招之，三征不至。始皇大怒，使檻送之，于道化為大鳥，出在檻外，翻然長引，至于西山，落二翮于山上，今謂大翮、小翮山。山上有祠，水旱祈焉。草取其捷，楷取其遲，變應(yīng)之道也。魏鶴山曰：家貧不辦素食，事忙不及草書，此一時之言耳。真不暇則行，行不暇則草，書之正理也。間有蔽于不及之語，而特于草字行筆，故為遲緩，從而加馳騁以遂其蔽，久之，即欲稍急，不可復(fù)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問疾、家私往還之書，方其作時可謂急矣，何不真而反草耶？又其據(jù)也。〕今楷書一筆不過三四字，小不過五六字，而草書一筆或至連揮數(shù)行，遲速不同也。是故舒指知寸，播肘知尋，遠近之際，緩急生焉。故真一、行二、草三。真如立，故一；行如行，故二；草如驟，故三。一步一移者，冠裳玉佩，纖悉必有其規(guī)，故執(zhí)之僅寸，舒指之意也。若驟若馳者，電擊星流，蹂躪莫當其勢，故執(zhí)高三倍，播肘之意也。然真書過遲，難求生活；草書過捷，亦少蘊藏。要以二者相校，合有準度。故習書者執(zhí)使有法，運用有情，偏正不違，濃纖各具。不寬不猛，有中和之道焉；不疾不徐，得戰(zhàn)行之法焉。于以躡芳躅，攀峻階，模唐規(guī)，返晉逸，躋天寶之八杰，追貞觀之四家，逶迤鍾、張之門，相羊王、衛(wèi)之后。蹲鋒則鎮(zhèn)岳，觸彩則流輝。鳳尾開張，翬羽不足以為飾；麟趾忠厚，熊臂不足以為強。學者茍欲婆娑術(shù)藝之場，標榜風流之目，或亦有取于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