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秋的節(jié)候,然在北方已經(jīng)是穿夾衣的天氣了。早晚分外清冷,獨有午后的陽光,溫煦、柔暖,使人仍有疲倦困乏的感覺。P.P.女子中學(xué)的一個教室內(nèi),這時正是可愛的陽光布施它的魔力的機會。學(xué)生們在上午從太陽未出前,忙到吃過中飯后,梳洗、穿衣、鉛筆、書包、道中的飛塵、校門口的喧嚷、鈴聲、異樣的教員口音、贊賞與斥責(zé)、各種樣式的玩意、外國文的拼字記憶、吃飯、盥洗,半天來沒有一刻安閑,熱鬧的時候過了,弱小的胃量充滿之后,便有倦意的來襲。況且國文教員兩點鐘方到校上課,早呢,還沒有到一點半。微有暖意的秋風(fēng)將明熱的陽光送進(jìn)玻璃窗內(nèi),一陣不易打退的倦意即時占有了這所寬五英尺、長十二英尺的教室。書本縱橫地拋在案上,胡亂寫的字紙壓在各種色彩的袖口下面,她們的垂發(fā)也都安靜地不動,任其在寂靜的空氣中從容地散布夜來枕畔的氣味。有幾個還在勉強地溫習(xí)文章,然而小聲低誦著“世中遙望空云山”的句子時,也覺得模模糊糊地仿佛有許多云霧在眼前出現(xiàn)。
“玉清姐,哼!……我沒有氣力了,好歹讓我在你身上躺一會兒吧……一會兒吧!”一個扎著紫色夾有銀線辮把的,將身子斜攲在她的同學(xué)的左臂上,裝著小孩子樣兒這樣說。
她的同學(xué)——玉清,素來就好頑皮,這時呢,也正自覺得兩目有些發(fā)癢,懶懶地不抬起頭來。恰巧有個人來攲在自己身上,便趁勢用左臂把那一個的脖頸攬住,自己的上半段身子也向左俯了下去,腮頰貼住她的額發(fā),瞇縫著沉沉的眼瞼道:“好孩子!來,睡到我懷中來吧。”
她們在懶靜中驟聽得玉清這句話,不約而同地縱聲笑了起來。有的將首枕在臂上,有的拍著手兒向著空中,都笑得掩不住口。在玉清前面正在玩弄著缺襟半臂的珠扣的女孩子,這時卻回過臉來笑道:“呸!真不害臊,多大呀,就想做小母親呢!”沒說完,她自己也笑得伏在案上了。
于是一陣喧笑聲,變?yōu)閹в锌鞓范嫘Φ恼Z聲,“小母親”“小母親”的摹仿口音哄滿了全室。更有幾個要居心看熱鬧的學(xué)生,立在講臺上說:
“玉清,……你兩個還不起來同小琭算賬,她真會說俏皮話兒。……”
“得啦,要叫我,……一定隔肢得她要死?!庇忠粋€帶有挑戰(zhàn)的意味輕蔑地說。
果然這兩句話激起了玉清同她的伴侶的報復(fù)思想,便一同起來,一邊一個,把剛才說“小母親”的小琭拉著,四只纖柔的手指便向她的肋下亂插。小琭原來笑的已沒有氣力,如何禁得住這兩個報復(fù)者的擺布。她一面護(hù)著頭后的雙鬟,一面用右手亂攔,口里盡管說告饒的話。玉清哪里饒得過她,連喘帶笑地說:“好呵,當(dāng)面挖苦了人,過后只會說幾句輕巧話兒!……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說著仍然不曾住手?,f呢,實在無力抵抗了,便高呼著:“好吧!連姐姐,韋如,你們難道看見我被人欺負(fù)不說句公道話么?……我還和你們好啦!”這句話的結(jié)果,是從后座上過來了兩位身穿著絳紫色的衣裙的、差不多的模樣兒的姊妹,來給她們調(diào)解。
幾分鐘后,全課室內(nèi)的空氣變了,笑的、說的、埋怨的、交手的,……把方才的倦意都打消了。不多時這場不意之戰(zhàn)也結(jié)束了,室中充滿了暖意,只余下大家互相嘲笑指責(zé)的語聲。她們都如春日園林中的小鳥,一切都是隨意的,自然的,沒有拘束也沒有恐怖。然而在這一群少女中,獨有坐在南墻側(cè)第三排案子上的一個,仿佛獨處于歡樂、譏笑之外,側(cè)著面部,向著淡綠色的墻紙發(fā)呆。自然同教室的人不大答理她;而在她看來,這些玩意也沒曾在心中留下一點快樂的種子。她穿得很淡樸,淺藍(lán)色的竹布褂上沒有好的緣飾,連鈕扣也是用布結(jié)成的。松松地梳了一條辮子垂在細(xì)弱的項后,連個珠花夾子也沒有戴;不過在發(fā)根的一邊,用個白色骨質(zhì)作成的小梳斜攏著散發(fā)。她的發(fā)細(xì)而長,但并不十分油黑。她的額發(fā)也沒用火剪燙過,很自然的罩住了左右額角。她面色是潔白的,而看去卻像帶有病色,因為她并不像其他的女孩子有紅潤的腮頰。她的鼻骨很平,一雙彎彎明麗的眼睛,愈顯得她的穎秀精神。她寡于言語,又似是懶于言語。她每天來到教室,安閑從容,絕不似他人的忙亂,有時連上四班的功課,她可以一次也不離開座位??墒撬墓φn卻不見得答的完全。有時教員問她,答得極清晰,有時卻茫然地答非所問。教員的告誡,同學(xué)們嗤嗤的暗笑聲,她不曾煩惱也不報復(fù)。她終日這樣,所以別的女孩子自然不大肯同她說話。大家都暗笑她,有時卻又帶點猜忌的意思,背地里批評她。大家共同送了她一個諢名字,叫做“活啞巴”,左不過背后拿這三個字作她的代名罷了。在教室中、操場中還沒有人好意思這樣叫她。在這一群歡樂的女孩子中她是孤寂的、落寞的,如同從遠(yuǎn)處跑來的一個陌生人。人家不大理會她,她也從不多事。平常多是默默地坐著,緩緩地行著,呆呆地側(cè)看著綠色的墻壁。
照例,每逢教員在講臺上的時候,提起霍君素這名字,她便立了起來,然而從不向教員直望,或匆迫地向四周的同學(xué)笑看。她都是低著頭撥弄一枝絳色的帶有白銅帽的鉛筆,回答教員所問的問題。這枝鉛筆似乎是她朝夕親近的伴兒,因為她到P.P.女子中學(xué)來三年了,也曾用過幾種鉛筆,獨有這枝鉛筆無論上課、下課、書包、懷內(nèi)一直陪伴著她,而她卻輕易不肯用它。這點小故事,同學(xué)知道的不少;不過大家都說她有幾分呆氣罷了,卻說不出她為什么不用這枝鉛筆,而又時刻不離的道理。好在同學(xué)們的課業(yè)、游戲,整天忙得不開交,又有誰來理會這樣小事。
在喧笑譏消的聲中,壁上掛的時鐘敲過兩下,突然室內(nèi)靜了一靜,女孩子們有的出去,有的打開本子重新用功,而君素仍然呆望著綠色糊的墻壁。
十分鐘過了,戴著近視眼鏡的黃教員,從對面的休息室中走來,便有幾個好說話的學(xué)生嚷著“黃先生來了,黃先生來了”,說時現(xiàn)出期待的神氣。及至黃先生推開紅漆的玻璃門進(jìn)來后,學(xué)生還有忙著找座位的,打書包的。黃先生微笑著從一邊走上了講臺左邊,把一包書往桌上一擱,先說道:
“我前二十分鐘便到了,聽得你們笑的厲害,為什么?……我也好跟你們歡喜,你們說得出為什么?”黃先生的質(zhì)問,像是要從她們口中探點什么秘密一樣。于是一時沉靜的室內(nèi)又起了一陣笑聲。有些性情活潑些的女孩子,想起了剛才大家鬧的笑話,笑的不敢抬頭。有幾個莊重點的,本想板著面孔把書本鋪得正正的,無奈別人的笑臉、彎曲的眼角、顫動的額發(fā),老是向著自己作“笑呵,……笑呵”的誘惑,就不自禁的口邊的曲線聚成彎形,眉痕也向發(fā)際擴張了。黃先生莫名其妙也隨同大家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她們究竟敵不住黃先生的考問,便有個嘴快的學(xué)生,彎著腰站起來,指手劃腳地把“小母親”問題一五一十地說出。黃先生不由得不滿臉好笑,末后,只好說一句“你們真淘氣”的話,各個坐椅上還是遏不住笑聲。
時鐘已指在二點二十分了,黃先生一手執(zhí)著書本,一手拿著半段粉筆,時時向黑板上寫畫,如細(xì)雪似的粉末,沾了一身。一會兒將一段書講完之后,他便命大家把紙本、毛筆取出,說在這半點鐘連續(xù)著下一點須要作文。他說完,便用板擦將黑板上的粉字擦去,很鄭重地在黑板正中寫了兩個大字“紀(jì)夢”。他剛剛寫出,下面向黑板出神的女學(xué)生們不禁都微笑了。因為這兩個字的確是有趣味的,里面當(dāng)然包含著些豐富的聯(lián)想與連綿的回憶。且此二字即教員不加解釋,也是能以引起她們的注意的。她們正如方在學(xué)飛的雛燕、方從山谷中流出的活泉,活躍舞動的生命正在翱翔于云表,自由自在地醞釀著、尋求著,希望著許多許多的好夢。所以,她們見這樣的一個題目,使她們心理上起了好大變化:記憶的、想象的、過去的、未來的、悲喜憂樂交織成一片心網(wǎng)。不但出題的教員不知,她們自己也把捉不到。然而最微細(xì)、最柔膩、最深幽的情緒的幻境,都一一地被這兩個有魔力似的字喚起了。
黃先生自然自己也很感興味,把夢與人生有何關(guān)系、夢究竟是怎么作成的理論話,向?qū)W生略略解釋。但這并不在她們心上,她們雖是側(cè)耳靜聽,從她們的眼光上就可看出她們只在尋味夢境的經(jīng)過。類如什么心理、生理、意識、生活這些抽象的話,她們哪里有閑心思再去領(lǐng)會。黃先生又將各人的夢如何紀(jì)法,文字的修飾如何等等告訴過了,便向她們前后左右的注視了一會,看見學(xué)生們都將十分鐘前的嬉笑態(tài)度改換,雖還有一二人面上微笑,然而這是記起夢境后的愉快的表情,比起前時為笑話引來的大笑不一樣。
黃先生趁這個時候便向墻角上伸了個懶腰,在這一群女孩子凝神構(gòu)思的當(dāng)兒,他可把一日的辛勞暫為休息一下。他坐在講臺左側(cè),向那些作文的學(xué)生們細(xì)細(xì)看她們的姿態(tài),與作文的用思。黃先生他向來是好在無意中觀察人家的動作的,況且這次他出的作文題目,知道與這些女孩子的心理的表現(xiàn)上很有關(guān)系,于是觀察的習(xí)慣便使他注意她們的動作:托著腮頰的手形,低頭蘸墨時緩緩的舉動,并不是發(fā)癢而故意地用小牙梳爬著頂心的濃發(fā)或者折弄著內(nèi)袖口的花邊。至于面部的表情,雖有沉郁、愉快的不同,然而都是莊重地、沉思地在那里追想尋求。黃先生注視她們加以比較,但在心中卻想何苦出這個趣味太深的題目,令她們從回念中感到苦惱。夢境果然是悲苦的自不必說,即使是歡樂的,其實是一夢呢,她們十八九歲的人,難道還不會尋味出這是空空的歡喜!教她們作文完了,何苦以好奇的心思試驗她們,老實說可不有點罪過!……他正在與學(xué)生同時構(gòu)思的時候,忽然,把目光從左而右落到第三排案上那個名叫君素的女生身上。因為她在這時的樣子,很易惹起教員的注意。她自見出題之后,望了望黑板上的大字,仍然將臉左向,側(cè)望著綠色的墻壁。先生如何解釋題目,她是一個字也沒聽清的。及至她的同學(xué)們都在執(zhí)筆構(gòu)思的當(dāng)兒,她又回頭望了那“紀(jì)夢”兩個字,便伏在案子上不動了。墨盒兒沒有開,毛筆還是安閑地放在一邊,她的肩背卻時時聳動。黃先生在此教書一年多了,對于學(xué)生的個性知道的很詳細(xì)。他明了霍君素是個特別的女生,她的文字、性情、舉止,有時與她那些活潑潑的同學(xué)們差得太多,并且她除了功課之外,連在教員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平常已惹起黃先生的疑心,所以他曾向教務(wù)處問過她的履歷,只知她住在北長街一條胡同內(nèi),有母親、父親在外省審判廳內(nèi)辦事,是十八歲,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了。又見她的同學(xué)們背后議論她,就時常禁止,而自己可也究竟猜不透君素是個什么樣環(huán)境的女學(xué)生。
這時他突然看見她伏在案上,額前松垂下的頭發(fā)時時顫動,仿佛是在哭泣的樣子。他注視她,卻也時時看看別個學(xué)生,有的尚在那里尋思,有的卻已鋪下紙本寫了出來。黃先生疑訝地、無聊地在講臺上正踱來踱去,一會兒坐下,從大衣中取出一個袖珍本子的洋文書來,但他的目光總不期而然地向霍君素的座位射去。這時學(xué)生們也看得出君素伏在案上的狀態(tài)異常,有幾個回頭看著她,又望望黃先生,便重復(fù)在紙上簌簌地寫起字來。
距離應(yīng)該交文的鐘點不過還有十?dāng)?shù)分鐘了,黃先生看看別的學(xué)生,有的已將文字交來,有的也快寫完,獨有那個奇怪的霍君素仍舊伏在案上不動。作完文字的學(xué)生們,都在座位上唧唧喳喳的小聲議論她。黃先生再不能忍了,便走到她的身旁問她,同時又教兩個學(xué)生好好把她叫起,問她可是身上生病不是?哪知總拉不起她來,她只是小聲嗚咽地哭。黃先生也沒有辦法,把各人的文字一齊收起,看看君素還抬不起頭來,便好好地和她說,教她把文字帶回去作。又吩咐兩個大幾歲的學(xué)生不要下課以后馬上走了,須好好地將她哄得不哭,送她回家去。于是在下課鈴聲重復(fù)響起的時候,黃先生很不自在地夾了一包書籍、文字踅出課堂去了。
君素一個人沿了北河沿陰濕的土道上走著,女伴們都?xì)g樂著回家去了。這么長遠(yuǎn)的街道,這么凄凄的心境,又是在這夕陽沉山的時候!
北河沿的兩旁都是刺槐與柳樹,連日西風(fēng)吹得起勁,一堆堆枯葉積在粘土地上,沒人掃除。不是夏日了,河水污淤有種臭味。這臟爛的泥水與對面高樓矗立的某國使館的屋頂正相映照。君素雖是一步挨一步地走著,她并沒為這秋日的風(fēng)景引動,她只是在那作她那夢中之夢的文章。
她低著頭,有時覺得向晚的尖風(fēng)時時從單衣的袖口穿入,她看到手腕以上皮膚有點緊縮,她并不在意。她正在追憶她夢中畫圖的一片。
“你倒乖,……吃飽了飯就抱起書本子來,……哪件事不是我來瞎操心,……就是為你們拉纖,我在張?zhí)逸數(shù)腻X還沒撈回本來,弄得我毛手毛腳的哪里也去不成。都是你舅舅說的,要你念書!……天天打扮齊整,跟站門子的人一樣討小子們的歡喜,……哼!你別忙,還有我呢!真是死氣擺裂(北平土語)的累我一個。……”梳著沒有平板的圓頂旗頭的老太太,提著旱煙袋坐在堂屋門坎上數(shù)說著。
堂屋門的東角上一個小白爐子,煤球燒得通紅。上面坐著鐵壺,蓋子時時作響。爐邊躺著一只棕色懶貓,前左爪正在有意無意地播弄著一個笤帚的帚苗;它又很狡獪地時時用黃色的眼睛斜瞪著低著頭、含了淚珠的她。
她頭還沒有梳好,兩個髻兒只挽上了一個,那一邊的頭發(fā)還握在手內(nèi),因為聽見老太太的喊聲,便從房間中跑出來,呆呆地立著聽教訓(xùn)。
她原是個舊家人家的女兒,她父親的世襲云騎尉職早已失掉,薪俸沒了,又沒有資產(chǎn)。她自下生后便隨著父母過那幾乎討飯的生活。她父親要每天到茶館去吃茶,到朋友家去談天,手頭里又沒有東西可以作生活的支持。一天天地挨下去,沒有方法了,每天吃茶的生活還是不能不過。就是這樣,結(jié)果只有出賣女兒——她是他們唯一的活動財產(chǎn)。
人家雖窮了,面子卻不能不講,究竟是世襲云騎尉的家世,怎么好將女兒賣給民國以來的闊人做姨太太、做婢女!
因為環(huán)境的威迫,后來她被父母當(dāng)質(zhì)押品般的一半借物質(zhì)錢,一半是親戚寄養(yǎng)的辦法,便到這位陌生的老太太家中作養(yǎng)媳。
有一張契約,上面注明她的父母負(fù)有二十元債務(wù),——對這位老太太說的。
那樣的閑言語在她聽來,已是常日飲食,只是有酸苦辛辣的味道,沒有什么別的滋味。契約上的丈夫呢,是南橫街理發(fā)店中的學(xué)徒,老太太每見他之后,就非常生氣地說:“不長進(jìn)的畜類……不是我養(yǎng)的”這類話,因此他輕易不回家來。獨有老太太的兄弟——一位在茶館說評書的滑稽和祥的老人,卻在清早時來談?wù)劇K窭咸堰@位未圓房的媳婦送到校里讀書。他的主張是女子念好了書可以預(yù)備老太太的后事。本來她在家里識得幾個字,名義上的舅舅就先請人教她一些功課,過了一年,以她努力的結(jié)果居然考得上P.P.的女子中學(xué)。
舅舅自然歡喜,她也是望外,而老太太每天怒罵聲卻也更多。
可憐的小動物,吃飽了主人的殘食,只有斜著黃色眼睛向帚柄上亂抓。它以為這是頂好的消遣;而老太太的思想也與此相仿,只要有消遣方法,哪顧到含著眼淚握著頭發(fā)的別人!
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夢可紀(jì)。
一瞬的短時中,這篇尚未寫出的文字,已經(jīng)在河沿旁的君素的腦子中打了幾個回旋。這幅經(jīng)過事實與想象合成的圖畫,雖深深嵌在她的心中,總難有抒寫出來的機會,而且她又哪里有勇氣來寫;她想自己的苦夢,不知哪天才做得完,又如何寫得出。
但是她一眼看見河內(nèi)的水流便不禁起了一個念頭。
眨眨眼第三個禮拜二又來了,P. P.的學(xué)校庭前秋風(fēng)吹得幾株刺槐墮葉的聲音,颼颼不斷。教室內(nèi)仍然有天真爛縵的一群女孩子的聲浪。同一的鐘點到了,小琭圓瞪著眼睛還是同玉清斗嘴。不一會黃先生也同樣的夾了書包從教員休息室中走來,態(tài)度很莊重,不似上次的和氣了。他坐下后,便一本本的發(fā)作文卷子,到了最末后的一本,黃先生便低頭重復(fù)看了一遍,輕輕地將木案拍了一下,著力的喊出“霍君素”三字。喊過兩次之后,學(xué)生們互相注視著微笑。黃先生抬起頭來向教室的四周看了一遍,只有霍君素的座位空著,小琭最愛說話,便道:“沒來,她兩天沒有到校中來了。”黃先生聽過這句話,詫異地立起來,輪著指頭算道:
“禮拜一、二、四,恰好她這篇……是教務(wù)處星期五送給我的,她不是那天在班上沒有作好,后來交代的么?”
他一手握著這本文字,皺著眉頭,道:“怎么好!怎么好!”很惶急地向?qū)W生們說:
“你們看!看她……她這篇紀(jì)……夢!”說著,把卷子交與一個座位在前面的學(xué)生,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教室,一面口里喊著聽差道:
“李主任呢?……快請來……事情真么?……出了岔子,……紀(jì)夢的事!……”
一九二四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