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王羲之字碑二種 集唐太宗字碑一種
中國之有集字刻碑,自以唐初弘福寺沙門懷仁受唐太宗命集王右軍行書刻太宗御制三藏圣教序上石為始。唐太宗對于二王——尤其是王羲之書法之愛好故事,流傳極多,茲不贅述,即就集字刻為碑文一端已足證明。
除卻唐代的集字碑外,即在朝鮮因受漢文化影響較早,對于唐代的文物風(fēng)尚仿效甚至早當(dāng)新羅立國的時代已有集字石刻之存在;不但曾集過王羲之的字,而且也把唐太宗的行書集過。至于以后關(guān)于顏真卿、柳公權(quán)字的集字碑亦多有之。今參考日人之研考與朝鮮的文獻(xiàn)記述,將王羲之字的集字碑與唐太宗字的集字碑三種,分述如下。
一 鍪藏寺阿彌陀佛如來像造碑
鍪藏寺原系朝鮮之新羅元圣王時所創(chuàng)建。其建創(chuàng)由來,據(jù)朝鮮重要史書《三國遺事》中《鍪藏寺彌陀殿》條云:
京城之北二十余里,暗谷村之北有鍪藏寺。第三十八元圣大王之考大阿干孝讓,追壽明德大王之為神父波珍餐追崇所創(chuàng)也。
此彌陀殿內(nèi)有阿彌陀佛如來像一尊,與其他佛神像。紀(jì)述此殿的古碑如《東國輿地勝覽》、《東京雜記》及其他有關(guān)文獻(xiàn)的述作,都說在若干年歲以前碑已斷倒,早失所在。然在朝鮮英祖三十八年庚辰(公歷一七六〇年)歲,朝鮮人洪良浩(號耳溪)因宦游故時遣人到各處搜訪古跡,廢址荒山,往往有得。漸將此碑之殘斷部分發(fā)見,究在哪一年月固無傳記。已發(fā)見的碑石置之何處,亦不明了。至朝鮮純祖十七年丁丑(即公歷一八一七年)歲,朝鮮的近代著名金石學(xué)者,以書名稱于一世的金正喜(號阮堂),費心力搜求此碑之結(jié)果,獲得斷石兩塊。但此兩塊后來竟也找不到流落何處,就這樣湮沒下去。直到日本大正三年的五月九日,朝鮮日總督府參事官室里有兩位派遣員金漢睦,中里伊十郎,忽于彌陀寺原址附近,從那座久已沒了碑身的舊碑“螭首龜趺”處找到,且在金正喜所曾發(fā)現(xiàn)的兩碑外,更發(fā)現(xiàn)了一塊。這真非易于從事的奇跡。一時朝鮮與日本文化界傳為美談。第二年春間,日本的朝鮮總督府遂將這三塊斷石移入朝鮮王宮的景幅宮勤政殿之廡廊上保存陳列。
立碑之由,系新羅昭圣王之妃桂花夫人為王之冥禮祈愿,而造阿彌陀佛像,建阿彌陀殿,紀(jì)其事故有此碑。幸于殘斷石塊上竟有“奉造阿彌陀佛像一”八個字的殘留,最可證明。也是最難得的重行出世。三塊斷石以第一塊最大,縱二尺四寸,橫一尺八寸,字?jǐn)?shù)頗多。文為:
□(原文此處為“□”,下同)守大奈麻臣金陸珍奉 教
測汜兮若存者教亦善救歸于□□以雙忘□而不□遍法界而冥立是微塵之剎沙數(shù)之區(qū)競禮微言爭崇能與于此乎鍪藏寺者迥絕累以削成所寄冥奧自生虛白碧澗千尋
中宮奉為
明業(yè)繼斷 功崇御辯運(yùn)璇璣而照寓德合天心握金鏡何圖天道將變書物告?亨國不永一朝晏駕中宮身罔極而喪禮也制度存焉必誠必信勿之有悔送終之事密藏郁陶寤寐求之恩所以永贊冥休光啟玄禮者西方府之凈財召彼名匠各有司存就于此寺奉造阿彌陀佛像一見真人于石塔東富崗上之樹下西面而坐為大眾說法既覺
巉崒溪澗邀迅維石巖巖上有朽壤匠者不顧咸謂不祥□之固正當(dāng)?shù)盍⒂腥籼旆鲇跁r見者愕然而驚莫不至國百慮多岐一致于誠誠也者可以動天地
□既□匪□□欲子來成□其像則
右錄碑文中有加□者,乃《三國遺事》關(guān)于彌陀殿記事文中所有的文字,大概系《三國遺事》作者當(dāng)時引原碑文以證明彌陀殿建造之歷史者。
碑文乃大奈麻金陸珍所撰,但不可誤以為撰者即書者。金陸珍是朝鮮哀莊王初年的官員,當(dāng)哀莊王十年七月曾充新羅入唐之專使。至“大奈麻”則是官階,新羅十七官階中的第十位。當(dāng)他被派為入唐使的那年已被命累進(jìn)為五等官之“大阿餐”。
不但碑文的字勢筆法是圣教序的形態(tài),還有失落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金正喜在碑側(cè)所刻的題志,更是重要明證。其文曰:
此碑舊只一段而已。余來此窮搜又得斷石一段于荒莽中。不勝驚喜叫絕也。仍使兩石合璧珠聯(lián)移置寺之后廊。俾免風(fēng)雨。此石書品當(dāng)在白月碑上蘭亭崇字三點唯此石特全。翁覃溪先生以此碑為證。東方文獻(xiàn)之見稱于中國。
無如此碑。余摩挲三
復(fù)。重見感于原星之無以見下段也。
丁丑四月二十九日金正喜題識。
另一石亦有金氏題識:
此石當(dāng)左段。何由起星原于九原。共此金石之緣。得石之日正喜又題。手拓而去。
這兩段題文俱有“星原”二字。“星原”是翁覃溪(方綱)之子翁樹昆,家學(xué)淵源,對于金石文字素有研究。又以金正喜曾于清道光時以朝鮮賀使的派遣到達(dá)北京,受翁氏的指導(dǎo),與翁樹昆亦有交誼。翁氏對古碑帖的考訂一時重望所系。及金正喜發(fā)現(xiàn)這個有歷史價值的集字碑后,喜不自勝,念及翁樹昆遂有慨歡悵往之詞。再則,“蘭亭崇字三點唯此石特全。翁覃溪先生以此碑為證。東方文獻(xiàn)之見稱于中國無如此碑”云云:以翁氏對于蘭亭序文字之功力,閱歷,其發(fā)為此論可信絕非金正喜的夸張話。
就《海東金石苑》中翁方綱之跋文,談及此碑,謂:
碑行書。雜用右軍蘭亭及懷仁大雅所集字。蓋咸亨開元來唐人集右軍書。外國皆及服習(xí)。因流播于當(dāng)時耳。
又金氏遺著《阮堂尺牘》中答他人書,曾有“鍪藏寺碑果是弘福寺體”十字,乃推闡翁氏評語的余蘊(yùn)而有此語。
至于寺碑的年代,所在地,則《海東金石苑》附錄(卷上)所載,謂:
鍪藏寺在慶州府東三十里。諺傳高麗太祖王建藏兵鍬于谷中。因名之云。(出《東京雜記》)而高麗官制邑號。無守大南令之職。則定為新羅方碑。
然曰學(xué)者之研究,則以此說因高麗……無“守大南令”之職,遂斷定為新羅古碑其證據(jù)殊不充足,實則“守大南令”即守大奈麻之誤讀。而《海東金石苑》附錄之著者沿原著者劉喜海之說而誤舉者。
二 興法寺真空大師塔碑
此碑在朝鮮以原州半折碑之俗稱著聞。碑文全以唐太宗之行書字集成上石,乃高麗時代最珍重的金石遺物之一。
碑在江原道原州郡地,正面安昌里靈鳳山興法寺,尚存螭首龜趺。碑身則不知于何時倒斷,故有半折碑之稱。斷碑一時失其所在,后經(jīng)發(fā)見,置于原州之郡衙內(nèi)。至日本大正二年初夏日本的朝鮮總督府博物館將此碑取去陳覽,今亦在朝鮮故宮景福宮勤政殿之廡廊中。碑身之上部下部尚存,中部多有闕失。上部斷石縱二尺七寸,橫三尺七寸。由此尺寸可約略推知碑身之全高與闊度。
真空大師乃新羅末葉,高麗太祖朝之名僧,法名忠湛,俗姓金氏。其先系雞林望祖,大師誕生于新羅景文王九年己丑(公歷八六五年)一月一日。早別父母,出家?guī)熓缕涓钢验L純禪師。及二十一歲受具足戒于武州(全羅南道光州)之靈神寺。其后詣入唐求法的云蓋禪宇之凈圓大師,虔禮敬叩,棲息浙江禹穴之傍,靜摩經(jīng)典。曾到北平等處。及新羅孝恭王時由華返國。神圣王對這位求法高行的和尚備致崇敬,待遇優(yōu)厚,以王師之禮尊之。后高麗太祖即位,仍沿新羅前朝的優(yōu)待,未曾減損。及高麗太祖二十三年庚子,大師示寂,年七十三歲。
此碑在朝鮮文獻(xiàn)上極有價值,時代既遠(yuǎn),字尤俊美。今以高麗末葉之名儒李益齋所著《櫟翁稗說》證之。
北原(原州)興法寺。我太祖親制其文。而崔光胤集唐太宗皇帝書。??逃谑^o義雄深偉麗。如玄圭赤舄楫讓廊廟。而字大小相間。鸞漂鳳泊。氣吞象外。真天下之寶也。
李氏是朝鮮有名的學(xué)者,對于書文俱富有湛深造詣。由其評論足見此碑文與集字之價值。而《東國輿地勝覽》“關(guān)于原州牧佛宇”之條下所記,與此文無異,大約是襲用《櫟翁稗說》。又《大東金石記》亦有同一記述。
碑之豎立年代不易確知,蓋以殘闕失去年時之故。然據(jù)《高麗史》世宗太祖二十三年秋七月條下謂:
王師忠湛死。樹塔于原州靈鳳山興法寺。親制碑文。
云云。更由他書考知豎碑之年相當(dāng)中國五代晉高祖天福五年,即高麗太祖二十三年(公歷九四〇年)。亦即于大師示寂之歲,舍利塔造成后,在塔傍立此碑紀(jì)之。
碑文記明系高麗太祖所撰,字是崔光胤奉命集唐太宗之字上石。在下部斷石的右邊尚存“臣崔光胤奉教集 太宗文□”數(shù)字,尤足為證。據(jù)朝鮮史書,崔光胤系崔仁潦之子。所集字完全行書,大小并不一致,然筆意則頗暢達(dá)雋邁,可謂集唐太宗之大成。對于后代書家裨益極多。
書體不外唐太宗所書《溫泉銘》與《晉祠銘》兩種,凡于書法有研究者一覽即知。好在這兩種銘刻近年國內(nèi)俱有精良的影印本,尚非稀見。流麗,飛動,確屬對于二王書法有根底而能變化的寫法。至于朝鮮當(dāng)年獲得這兩種碑拓之由來,從新羅孝恭王初年的撰文可以推定。此是朝鮮忠清南道藍(lán)浦的圣住寺朗慧和尚白月葆良塔碑碑文,碑文今尚存。其文有曰:
則昔武烈大王為乙粲時。為屠株貊乞師。計將真德女君命。升覲昭陵皇帝。面陳愿奉正朔易服裝。天子嘉許庭賜華裝。受位特進(jìn)。一日召諸蕃王子宴。大置酒堆寶貨。俾恣滿所欲。王乃杯酒則禮以防亂。繒彩則智以獲多。眾辭出。文皇目送而嘆曰國器。及其行也。以御制并書溫湯晉祠二碑。暨御撰晉書一部賚之。時蓬閣寫是書。裁竟二本。上一錫儲君。一為我賜。復(fù)命華資官。祖道東門外。
據(jù)此可知這兩種碑字乃當(dāng)唐太宗時因朝鮮那時武烈大王為乙粲奉使入唐,唐太宗以二碑與《晉書》錫予,因之早在新羅時代已赍到朝鮮。所以后來能夠由這兩種上集字刻成真空大師塔碑。至兩種銘字之優(yōu)次如何是書藝上的研究,茲不具論。
三 沙林寺弘覺禪師塔碑
沙林寺乃朝鮮當(dāng)新羅時代所建的梵剎,早已荒廢。其寺址在今朝鮮之江原道襄陽郡,西米三里雪岳山之陽。碑之首趺尚存,其篆額“弘覺禪師碑銘”六字清楚可見。依《大東金石書》所載此碑之地址,碑文作者是:
禪林碑(在襄陽雪山)禪林院弘覺禪師(王右軍集字)兵部郎中金蓮文。沙門云徹集字。東城縣令崔瓊篆。唐僖宗光啟二年丙午立新羅定康王元年。
文中記明是沙門云徹集字,唯未說集的何種字。從斷碑拓字上看去,知是王右軍的一流筆體,而碑文中尚有“沙門云徹教集晉”,(以下缺落)晉字下當(dāng)系王羲之諸字容易推想。
此碑立于新羅末期名僧,贈謚弘覺的舍利塔旁,故有塔碑之稱。以當(dāng)時風(fēng)尚所在,加以字體相似,其為集王右軍字殊無可疑。且此碑以新羅時代之貞石出名,早已倒毀,碎石失落。至今只有斷石一塊存留,未免可惜。據(jù)朝鮮傳說:約當(dāng)二百年前,此郡郡守將禪林院故址作為郡治,而將此碑移埋郡廳的床下。究竟何時散失,無從考察。直至日本大正二年春日朝鮮總督府通文搜集金石文字及其他考證書資料,經(jīng)苦心搜求之結(jié)果,于第二年秋間得此斷石移入日總督府博物館。今陳列于朝鮮故宮景福宮勤政殿廊下。其殘缺文字如下:
弘覺禪師碑銘并序
伊林郎兵部郎兼崇文
沙門云徹奉 教集晉
法本不真□□□達(dá)禪宗是故
焉壤道□ □然非滅非生
掃跡于 于忘言之域□利觀字□□
□人也默識天□文該通書史一□□ 道誦讀經(jīng)墳五往海印
寺訪□□□求其勝者參聞
游靈岳遍詣禪□□□□岫便欲
教聽者無遠(yuǎn)邇湊若云屯禪師逍年復(fù)于靈巖寺修定累月渲器□鑒大師自華歸國居于薏目山□
崖構(gòu)壑重建創(chuàng)修月未期而功。
□禪師緇門模范
□□
碑身斷石縱一尺八寸,橫六寸五分許。據(jù)石形看去,約當(dāng)碑之左部下半段,然以中央有刻缺處,遂致弘覺的事例不明。以其他文獻(xiàn)之記錄證之可明概略。且碑文余存之“該通書史誦讀典墳”,“往海印寺”,“鑒大師自華歸國居于薏目山”云云,皆具事實之真性。由是推知這位名僧的儒家佛道的具足知識,讀書廣博。而鑒大師自華歸國居于薏目山□(此字當(dāng)是寺字)之故事,乃指圓鑒大師入唐求法共十三年,及新羅僖康王十二年丁巳(公歷八三七年)九月歸國。圓鑒大師名玄昱,原在惠目山高達(dá)院結(jié)茅修習(xí)。至弘覺師事圓鑒事不備錄。
此碑之豎立,殘石上已刻明以唐僖宗建元年歲在前,足見是時唐之國勢雖衰,而朝鮮(是時名新羅)之奉正甚謹(jǐn)。(正當(dāng)公歷八八六年)距今已近一千二百年之久。至碑文集字者云徹其為僧人無疑,當(dāng)系弘覺的弟子。以字體看,乃從懷仁所集圣教序中采集者多。無論如何,是一種集王羲之字的難得墨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