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游痕之三
吃茶不止是江浙人們的生活必需的點綴,更不是單獨蘇州的茶館最講究、最多。江南哪個較大的城市與集鎮(zhèn)上沒有這樣中國特有的俱樂部?把吃茶看成一種了不得的罪惡,或者提到蘇州人就聯(lián)想到他們的游惰生活,上茶館居其一,因此將頹廢、低級趣味、游手好閑、無聊等等的話,全加在這個城中的居民身上,這未免有點不公平,實在吃茶何嘗是大罪惡,更非蘇州人獨有的惡習。
自然,一般人從清早到中飯,從中飯后到晚飯前,老是坐在茶館中消磨著整天的光陰,聚談著無聊的新聞,不是一個健全社會的好現(xiàn)象。但這般人即使不在茶館,怕也不見得能“修己利人”,善用他們的良時。社會制度的畸形發(fā)展,他們有產(chǎn)業(yè)無事業(yè),亦不求知識的進益,這個問題是多方面的。上茶館與否對他們無多大關系。一個人自愿作惰民,有這樣可以作消遣的地方,坐一下午的茶館,比起整夜在跳舞場中的摩登男女來,并不見得會加重了罪惡,而且比較上茶館究竟不同于舞場。
一種是社會制度沒有根本的改革,一種是民間無相當?shù)膴蕵贰W匀?,傳統(tǒng)的習性與清雅之流的懶惰也不是小原因。然而在江南,即是一個小小的農(nóng)村有一爿茶館并不稀奇,難道我們能說江南鄉(xiāng)村凡是到茶館中坐一歇的便是流氓與惰農(nóng)么?(鄉(xiāng)下的茶館也有與城市中的不同處。)
這一回舊地重游,我一定要去嘗試這大城中著名茶館的味道。從玄妙觀轉了一個圈子,我與一位久住蘇州的朋友便往一家的“吳苑”去。這真夠得上是大規(guī)模而且有歷史的茶館。大廳小室有五六處,一進門是次等的地位,茶資便宜些。東面一個廳中有說書臺,下面一張張桌子坐著些吃茶的聽眾。兩個人對口說白,正好是說唐伯虎的風流故事——《三笑姻緣》。這道地的說書不知重說了幾千次,然而仍然有她的聽眾。說書的那一位是黃臉的瘦子,一把折扇在他手上借以表演姿態(tài)。我去站了一會,他滿口蘇白,我幸而還懂得幾句。這里太熱鬧了,我們又出去,向西面的一個廳子走。揀臨著外廊的玻璃槅扇后的座位坐下。僅木方桌、椅子,光銅的痰盂,足以表示這個廳是全“苑”中最闊氣的所在。然而不論清茶、紅茶,每人還不過小洋一角,你盡管從清早坐到黃昏。只要你有容量,茶博士不到一刻鐘準會去給你添一次開水。
廳中像這樣座位總在四十個以外,在座的人,老頭子、及西服的青年,(只見過一位)穿制服的公務員,(似是)以綢衫緞履的中年人最多。有的聚談,有的看小報,有的則在對奕,還有五六個旁觀者。也有好清靜的,獨坐吸著香煙,或者想什么心事,然而從他們的神態(tài)上看,一定不會深刻的作想,也不是入迷的沉思。
嵌著大理石的掛屏,精巧的四角玻璃燈,由天花板上垂下來,靜靜的一絲風都沒有,廊子外面斷斷續(xù)續(xù)的雨絲在陰沉的空間閃耀著。
我們要了一壺綠茶,又一壺紅茶,剛把清色的茶水倒在杯子里,來了報販子,賣五香豆的,炸花生、蠶豆的小糖食,他們倒不強要客人買,走來手里抓著食品小包叫叫名字,看你不理,又從容地提了竹籃到另一個桌子旁邊去找主顧。
廊子上也有一層玻璃格,有小幾,單座,好清靜的老人往往在那里。椅子是木靠背,直板板的并不舒適。為什么他不躺在家中的藤椅子上或柔軟的床上,也泡上一壺香茶,那一定比在“吳苑”中便宜得多。卻來這里孤零零地打坐?
我武斷地說除開消閑的意義另有一個原因,就是這里還有社會的意義!
也許有人冷笑了罷?這末耽誤工夫,消滅志氣的地方還有社會的意義,正不知是何解釋!且慢冷笑,讓我們作進一步的分析。夏秋間鄉(xiāng)村的夜書場,打地攤的具有原初戲劇式的小戲,(包括北方與南方的磞磞,扭股,彈詞等,)冬天早上,農(nóng)民們的曬日黃,鄉(xiāng)間的趁墟趕集、賽會類如這些不是一個人的,而愿合起眾人的會聚,除卻它們專有的因素,是音樂的激動,喜怒的表現(xiàn),談話的趣味,交易的需要,迷信等等之外,我仍然武斷地說,它們都多少有點社會的意義。
假如一個人看戲,一個人在市上選購物品,一個人作賽會的觀眾,(應該稱“觀獨”)怎么樣?曬日黃倒還可以單獨坐在那里怕也是無意味,果是這等事他一定意味索然,趕快向回頭跑。世間的一切,“獨樂”兩字不能通用,即在“樂”,也竟得有天地茫茫之感。魯濱遜在荒島上稱王稱帝,逖克推多,飛鳥與野獸絕不妨害他的名義上的自由呀,不成!魯濱遜即使有了宮室,珍寶,一切東西,他能永久地在那島上“獨樂”嗎?爭斗、戰(zhàn)、組織,拋不開人群,即是在生活暇豫中要消遣,要適意,要使自己的觀感有處安排,說是要接觸著人群。縱使是頹廢的老頭子也一樣有這樣的要求。雖然有許多老人在叫著,“巖棲谷飲”“與木石居,與鹿豕游”,那都是大言,與年青人堅持著過鐵的生活正是一個反比。即問諸那些“心懷羲皇”的老頭子,他心里怎么樣?
話說遠了,我認定除掉習慣力能把這古城中的老者孤獨地引到吳苑中來,說句流行話,他來因為這里有群眾!
自然,這里所用的群眾不是所謂Masses的嚴格解釋,普通上可說是“人群”。
人終是群的生物,雖在茶館中,即使有許多不認識的面孔,然而從他們的言談與動作上也可分享點人間味!這也許是老人們能夠靠在木背直椅上坐茶館的一個原因?
蘇州人善做小點心,也講究吃,不過這不是如一般人所說的奢靡的浮華,二十個銅板的水餃,不到一只小洋的軟糕,味道與色彩都滿足你的味覺與視覺的享受。蘇州的風尚,人與物,都小巧玲瓏,吃的點心也一樣不出此例。
我的那位友人,他雖然又在這古城的一隅住家,但很少到茶館中來,沒有時間,又提不起這樣的興致,這次是特別為了客人來的。他看見兩個穿青色袍,已斑白了頭發(fā)的報販子,彎著腰在大廳中來回轉,我的朋友說:
“從十五年前我來這邊吃茶,他就做著這個營業(yè),如今他老了,我自然也與從前不同,他不認識我了!”
外面的雨滴瀝不止!我們也似乎上了茶癮,盡著一杯一杯地飲下去。
我默默地看見旁邊有位先生叫了理發(fā)匠給他剪發(fā),坐在小圓凳上意態(tài)安舒,絕不感到絲毫不便。
“你看這是為了什么?那里及得上在理發(fā)館中的舒適。”
“但正是因在里,他才樂意!”朋友已加上這一句的解釋。
我對于“吳苑”,僅有這一次的經(jīng)驗,說句古董話是“賞雨品茶”,但據(jù)我想他們固然是游手好閑,固然是一種消費時間的不很好的習慣,不過我總覺得茶館所以能夠天天招引這么多的所謂上流、中流以及下流人到此,化幾十個銅板,坐幾個鐘頭,是有隱秘的社會的意義。不是膚淺的只用頹廢、無聊、低級趣味這類名詞能搔到坐茶館者的癢處的。